人啊,醒来!─小松左京成名作《无尽长河的尽头》赏析 ─姜云生(上海)
 一、
2007年八月,第63届世界科幻大会将在日本横滨召开。大会的两位贵宾,一是美国名作家戴维‧布林,另一位便是本书作者小松左京。提起小松左京,人们马上会联想起轰动一时的科幻杰作《日本沉没》以及由此改编的同名电影。确实,《日本沉没》无论是小说或电影,都堪称大家手笔,它的辉煌甚至将作者的成名作,另一部不世佳构《在无尽长河的尽头》遮掩得黯然失色。至于作者的其它作品,如《再见,火星》,《复活之日》,《虚廊》,《首都消失》等颇享盛名的作品,由于缺乏中文译介,我国读者了解自然就不多。

小松左京1931年生于大阪,毕业于京都大学意大利文学专业,以关于但丁的论文获文学士学位。毕业后做过记者、监工、街道工厂厂长,写过时事曲艺剧本,据说还当过画家等。1961年在一家科幻杂志举办的征文比赛中以《在大地上建立和平》获“努力奖”,在第二次科幻小说比赛中又以《茶泡饭的味道》折桂;从此凭其渊博的知识,日趋娴熟的小说结构技巧和对宇宙人生的深思,向读者奉献出一部又一部风格各异、题材广泛的科幻佳作。小松左京博闻疆志,天性颖悟又勤奋异常;写与某个科学领域相关题材的科幻小说之前,总要在该学科上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广博地收集资料,不到对相关知识了如指掌不肯轻易动笔。从1966年《在无尽长河的尽头》问世以来,小松左京一直是日本科幻领军人物,在日本科幻迷心中以及国际科幻界都享有崇高声誉。科幻小说曾经被一部分文学史家视为美国特有的文学品种;如今,即便将小松左京置身于全球科幻大家之列,这位日本人可能比西方同行头上的光环更其耀眼:名列日本科幻“三御家” (三大师)之一[另外两位是星新一和筒井康隆],甚至被冠以“日本科幻之王”头衔,1993年日本群马县业余天文爱好者发现的小行星以其名命名;而他的书销售量之大,很少有人能望其项背。照孔子的说法,人届七十,已‘从心所欲,不逾矩’;然而小松左京在2001年却仍以耄耋之年,创办了一份《小松左京杂志》,开始了新的探索;在许多国际国内的科幻、科普场合,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小松左京虽然著作等身,作品题材广泛,但他的作品有个一以贯之的母题,即对人类文明的好奇与关怀。人类何以能思考?人类与机器有何区别?人类的出路在哪里。。。作为一位科幻作家,小松左京以极其严格的科学态度,运用文学的手段,对这类问题做出自己不懈的探索。如果对其气象万千的宇宙故事作一番抽丝剥茧的抽象概括,我们将会看到一位面对宇宙人生,面对大千世界不断发问的沉思者;从其思想脉络中,既能看到古代思想家无法获得的现代科技思想结晶,也能看到现代科学无法解释的人类原始思辨的果实。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笔者认为,作为科幻小说,四十多年前问世的《在无尽长河的尽头》比后来轰动一时的《日本沉没》更具想象力,更大气,思想内涵更深刻。指出下面一个细节也许更有趣:《日本沉没》的构想其实早已在《在无尽长河的尽头》中初露端倪;而关于逆行宇宙(宇宙互为消长)、时间跳跃、人类逃离地球等,至今仍然是很新鲜的科幻话题---有的甚至还是令霍金那样杰出的天体物理学家绞尽脑汁却依然百思不解的科学命题。上海科普出版社将小松左京这部作品译介给中国科幻迷,应该说是很有眼光的。

这部小说篇幅不大(中文版不足150页),内涵却是关于在八百亿光年宇宙直径、十亿年时空中人类存在意义的探索。故事的开头,某大学理论物理研究所的野野村见到了史学教授番匠谷从古坟中发现的奇怪沙钟,沙子从细细的蜂腰处漏下,上下两处的积沙却丝毫没有变化。开头两章关于野野村以及那沙钟、古坟的神秘故事可以看作整部小说的序曲,它牵引出一系列天马行空、光怪陆离的时空大戏:(1)无尽时间长流中一个“扑克骰子计划”,超级科学研究所通过识读遗物得到的结论-----来自未来的干扰,以及“扑克骰子计划”被迫中断(第三章);(2)21世纪太阳磁暴使地球濒于灭亡,逃向火星阴影面的人类与异星文明相遇的故事(第四至第八章);(3)布满宇宙空间的天罗地网中的‘分镜头’ 场景-----个体的追踪与逃逸,意识的分与合,宇宙无尽长河源头的最终奥秘(第九章);(4)神秘老人的苏醒,回应小说开头的情节(第十章、尾声)。其间各章节之人物关系、事件因果错综复杂,扑朔迷离;在阅读过程中,可能会遇到想象力和分辨力的挑战。如果接受挑战,那么,付出越多,收获也越大;读毕掩卷而思,会有“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的快乐。



日本人从十九世纪末开始受西方科技影响并以之为工具重新认识世界,但他们没有囫囵吞枣,‘全盘西化’;对世界的认识,日本人自有自己独特的认知内核。所以,出现在科幻作家笔下的宇宙世界,也不简单地复制阿尔迪斯(BRIAN。W。ALDISS)、迪克(PHILIP。K。DICK)、迪拉尼(SAMUEL。R。DELAN)、巴拉达(J。G。BALLARD)、小冯内库特(KURT。VONNEGUT)等西方作家的构想----尽管这些作家的作品在二战后被大量翻译成日文出版,日本第一代科幻作家无不受其熏陶。《在无尽长河的尽头》于上世纪六十年代面世时,就有著名日本科幻作家兼评论家石川乔司(TAKASHI ISHIKAWA)指出,小松左京这部作品中关于宇宙的描写,远远超越了西方硬科幻的宇宙模式,它有自己的独特的灵魂----东方哲学。此话可谓一语中的。小说中的情景、人物(包括‘幽灵’、‘全能者’)无不带有浓厚的东方/日本色彩。日本风光、历史遗迹、掌故,甚至佛教哲学----宇宙生成、轮回、‘他世观’(‘来世观’),等等----也都能在各个章节与读者邂逅。不过,科幻小说毕竟不是民俗故事,也不是传统神话。小松左京的追求,在于一个东方/日本知识分子对宇宙人生千古之谜的探索。我们不妨读读下面这些句子:

“那样的事情,即使问了也无济于事。。。为什么在无穷的星星中只规定某颗星星承载生命?为什么唯独有着生命体的种类才要发展被称为理性的东西?为什么有你、你必须在这里?谁能回答?”(P。52)

“所谓的虚无是什么?所谓的‘时间’是什么?什么处在时间长河的尽头?什么是宇宙的终结?还有,超越地面上爬行生物的末端的、在黑暗的内心里滋生,作为纯净而透明的薄膜可以扩大到与宇宙同等大小的意识,是什么?”(P。25)

“能量产生粒子,粒子产生原子,原子产生分子,分子产生聚合物,聚合物产生各样形式的原生质。原生质产生单细胞生物,从单细胞生物的群体中产生多细胞生物-----凝聚与扩散的相反倾向。多细胞生物的光化学反应专门出现在变得特殊的细胞里,产生神经系统。这种神经系统的层层重叠催生大脑,最终孕育‘意识’。

超意识是什么---难道是宇宙的神经?“(P。132)

“人类这个种----他的意识也会灭绝,然而达到的所谓状态却是能够想象的。”(P。39)

-----小说中这类气势磅礴的诗一般的句子,中国读者应该非常熟悉,它们不正是屈原《天问》的现代版麽!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比屈原稍晚的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也认为,人生在世,如果对日月星辰,人的心灵,生命的意义这些问题毫不关注,人生也就没有什么价值。小松左京在《在无尽长河的尽头》中表现出来的探索精神,也正是对先贤精神的发扬光大吧;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小松左京对宇宙人生的认知,深深地打上了日本民族传统意识的烙印。



美国科普作家,《宇宙追求》季刊编辑弗里德。希伦(FRED HEEREN)曾经说过,他的工作使命就是为了“鼓励终日缠在琐碎的日常工作中的人们摆脱繁琐的小事,去考虑生命的重大问题。”遗憾的是,响应者似乎不多。如今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数十亿居民中,能像苏格拉底那样以坐而论道为乐,恪守“The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未经审视的生活是没有价值的。)之训条的人,固属凤毛麟角;即便能在闲暇时对人生意义之类的问题稍作思考的,也不多见。一个可悲的现实是:人类这种经46亿年历练,从地球上五百亿种生物发展过来的唯一的高级智慧生物,如今凭着其越来越发达的才智和大无畏的创造精神,在物质世界的探索和物质财富的创造方面,取得的成就即便上帝-----如果他存在的话----也会为之叹服;但是,人类对自身精神世界的探索,以及精神财富的创造,都相形见绌,显得浅薄贫乏。更可悲的是,有史以来,芸芸众生中,如苏格拉底那样把精神追求看得比生命还要紧的,能有几人?绝大多数人或苦于生计,终日为五斗米折腰;或贪恋荣华富贵,一生狗苟蝇营;要不就是醉生梦死,形同行尸走肉。。。若是向这些人叙说宇宙生命之类,他们会感到莫名其妙,甚至嘲笑你迂腐,书呆子气。对他们来说,活着就是一日三餐,声色犬马;他们的生活,遵奉“唯‘物欲’主义”,一生卑微乃至猥琐。什么博大的胸怀、宽阔的视野、高尚的人格、丰富的精神世界。。。。。统统与之无缘。这种人若身居高位,手操大权,由于心胸狭窄,难免鼠目寸光,颟顸无能;其贪渎腐败,也属情理中事;地球上这种人多了,担心他们会涂炭全球生灵也未必是杞人忧天-----人类之间的互相杀伐,对自然资源的疯狂开采与浪费,对环境的破坏与污染。。。说到底都是这些卑微猥琐的“食肉者”造成的啊!我们厕身其间的这颗小小行星,其未来命运未可乐观。一个民族、一个朝代的祸福,每每有历史可为前车之鉴。可是,对整个地球,对全人类的未来,实在没有“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这样的预警的。著名的美国科幻大家冈恩(JAMES。GANN)称科幻小说乃人类社会之实验室,确实是很生动中肯的比喻。我们不能强求科幻作家为人类列出走出困境的具体办法来,但科幻作家对宇宙人生、人类未来等问题的思索,对于那些浑浑噩噩的人至少是种棒喝-----

“人啊,醒来!”
笔者早年攻读历史学,眼睛里看的是过去;后来被科幻吸引,心里想的是未来。藉科幻小说对宇宙人生大问题作些窥探-----恶补自然科学知识之后面壁玄思,其中快乐,难与外人言说!以人生意义这个话题为例,十多年前,在找不到理想答案的情况下,我曾经主张“探索人生意义本身就是人生的意义。”后来不断与国内外同好交流心得,忽然悟得人类存在及其生命的意义,完全可以从更高层面来认识:人类与宇宙本来就是统一体的两个组成部分。没有宇宙,人类无以生成;没有人类,宇宙存在便成了无意义的命题。换言之:人是宇宙存在的自证!

读小松左京的这部《在无尽长河的尽头》,窃喜‘吾道不孤’。深夜释卷,临窗而立,看着天边几颗小星,想:在无边无垠的宇宙中,有幸在“浮在真空中的一个球体”(小松左京语)上,成为万物之灵的一员,理应无怨无悔、锲而不舍地为寻求生命之真谛而上下求索;“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才不辜负此生啊!

2007年元月14日于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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