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
〈兩岸科幻小說的本質和差異〉
─兼談劉慈欣《流浪地球》、黃海《地球逃亡》
中國科幻小說所以不興,這與中國未能提早工業化有關,中國自漢代以來獨尊儒術,儒家思想重現世,偏重德性修養,對於新科技視為奇技淫巧,甚至被認為是傷風敗俗之事,科舉取士,導引了文人政治,做官是千萬人嚮往的目標,農、工、商三類人不稀罕,做人要先從修身著手,其次是齊家、治國、平天下。即使中國有科技,也只是重實用,輕理論,科學的發展必須有理論的引領。
中國古代第一篇科幻故事,被公認為列子湯問篇的〈偃師造人〉,大意是周穆王喜遊歷,有一次往西方巡視返回途中,一個工匠偃師帶著一個能善舞的帥哥機器人,舉手投足完全像個真人,歌聲旋律跳舞動作迷人,表演時,藝人對著穆王的妃嬪眉來眼去;穆王大怒,要立刻殺死偃師。偃師嚇得半死,立刻把帥哥藝人拆開,展示給穆王看,身體裡面盡是皮革、木頭、樹脂、漆和白堊、黑炭、丹砂、青雘之類的顏料湊合而成的,只見它裡面有著肝膽、心肺、脾腎、腸胃;外部則是筋骨、肢節、皮毛、齒發。這些東西重新湊攏以後,帥哥藝人又恢復原狀。穆王試著拿掉它的心臟,嘴巴就不能說話;拿掉肝臟,眼睛就不能觀看;拿掉腎臟,雙腳就不能行走。
《列子》為春秋戰國時代內容多為民間故事、寓言和神話傳說,從思想內容和語言使用上來看,可能是晉人所作,為東晉人搜集有關的古代資料編成的,晉張湛注釋並作序。《列子•湯問》為其中名篇。中國大陸著名的作家楊鵬編了一本《中國古代科幻故事》 ,從〈偃師造人〉一直到清代的科幻故事都有羅列。
現代中國科幻則起源於1904年,是由上海作家葉永烈所發現的一部荒江釣叟所著《月球殖民地小說》,這部小說發表了十三萬字三十五回,沒有寫完,卻是當時典型的科幻之作,它在四大小說雜誌之一的上海《繡像小說》連載,成為華文原創科幻小說的開端,由於寫作小說在那時代還是不很體面的事,只知作者化名不知本名,。小說記述一個叫龍孟華的湖南人刺殺滿清官員不成, 逃避清庭追捕,到了南洋,之後從外國報紙上得知之前落水的妻子被美國人所救,而為他生了個兒子龍必大。龍夢華在日人玉太郎的幫助下,乘著氣球到美國尋妻未遇,玉太郎帶龍孟華乘氣球於歐、非及印度各大陸尋找,在印度洋的一個神秘小島上找到妻子,最後兒子為月中人送回,終於與妻兒大團圓,並同乘氣球飛往月球。玉太郎開了製造廠,研究氣球離地的道理,不幸,某年中秋玉太郎因試驗受重傷,生命垂危。
小說發表在世界上出現飛機的前夕,主人翁乘坐氣艇在世界各地冒險,再到月球,堪稱為當時的科幻小說。剛好在不久之前的一九○三年十二月十七日,人類自製的第一架飛行器──萊特兄弟的動力飛機四次起飛,最長的一次是59秒、260公尺,完成了人類史上征空創舉。當時中國極欲展開科學救國,必然受到剌激影響,文化界也有所感染,兩件事的意義巧合,顯示荒江釣叟科幻作品的出現,意味著中國對科學起飛的迫不及待,而以科幻滿足了現實缺憾,發抒渴望;這是我對中國科幻小說萌芽發展的新詮釋。
    現代科幻小說在中國有其歷史淵源,總算走過百年,《科幻世界》主編姚海軍最近曾發出一句經典之言:「有《西遊記》的中國, 一定會產生偉大的科幻作品。」意謂著現代科幻小說在中國幾度浮沈,終於在2012左右達到高潮,不會再走下坡了。中國現代科幻小說從1904年至今,歷經百餘年發展,斷斷續續,起起落落,大陸憑藉累積二十世紀以來的科學科普的傳統,科幻小說達到可以令世界矚目的地步,這是台灣所望塵莫及的,成都的《科幻世界》雜誌成了全世界發行量最大太的科幻雜誌,1999年大陸的高考(大學聯考) 出了一個科幻式的作文是〈假如記憶可以移植〉,大陸科幻從二十一世紀前後展開了另一波高潮,如今已顯出逐漸茁壯的態勢,但也有人擔心是高潮後的衰微。
台灣自1968年出現科幻小說,卻還未有科幻小說的名稱,直到1980年代前後由於科幻電影的推波助瀾,經濟的繁榮帶給出版業二十年的興盛,也產生可觀的科幻作品,之後由於電子媒體興起,2000年以後科幻小說隨著傳統文學式微。反觀大陸,近年劉慈欣在大陸幾乎以個人之力撐起大陸科幻熱潮,《三體》系列的三部書成為暢銷書,香港《亞洲週刊》刊出〈科幻衝擊中國〉封面專題,2012年3月,主流文學的最高殿堂─《人民文學》也刊出劉慈欣四篇短篇小說,大陸方面由於科幻迷的迫切期待,已經決定把《三體》和《鄉村教師》拍成電影,一位網友說了一句經典的話::「將劉慈欣小說拍成電影和大陸民主化同樣的重要。」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在封面題字:「劉慈欣是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壇最值得注意的作家。」上海復旦大學嚴鋒授說「我毫不懷疑,這個人單槍匹馬,把中國科幻文學提升到了世界級的水準。」台灣這邊只有讚嘆和欽佩的份。
    劉慈欣是我所敬佩的作家,以他優雅的文筆,處處可見的詩意化的美妙文句,他不單是一位科幻作家,他對長篇小說寫作的驚人組織力,還有他對尖端科技的豐富知識,就註定他要在文壇上功成名就, 如果有人將他的《流浪地球》與我的《地球逃亡》相比,就會發現兩岸科幻小說內容和本質上最大的差異是什麼? 
兩部小說使用了同樣的科幻點子,講地球因為太陽的災變,必須設法逃離太陽的閃熖,必須利用超大型的地球推進器把地球像太空船一般駕出去。在幾個世紀的未來,只能是一個美學上的浪漫故事,其實現的可能性令人懷疑,根據科學家的計算,如果以地球現有的速度旋轉超過十七倍,勢將造成地球的解體,我們現有的太空船的最高速度只達到光速的萬分之一,而如果地球在太空中高速行進,光是氣象的變化,地震、海嘯、酷寒、就足以造成生物圈的破壞,人類也難以生存,加上地磁如果完全消失,地球會暴露在各種致命的宇宙射線下,這都是致命的難點,自然的,旅途中運用核子融合造成人工太陽,解決能源的問題,不失為可行的方案,也許是遙遠的未來,人類的科技有辦法做一次地太空船大移民,人類可以居住在挖空的地球或月球內部,或者 與其移動地球不如移動月球來得輕而易舉。
我的《地球逃亡》小說根據來源,是閱讀了一本科普書《我們不孤獨》( WE ARE NOT NOT ALONE,1976年1月,台北: 希代出版)作者華特‧蘇利凡( Walter Sullivan),書中討論到以反物質火箭推進器航行宇宙的可能性,接著話鋒一轉,談到:「事實上,有人認為我們某天能夠驅動地球飛到銀河系的另一部分,這是新墨西哥州洛斯拉摩斯科學實驗所技術部副部長佛洛曼提出的,他於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對美國物理學會電漿物理部的演講中,提到太陽終會燒完,不管如何,在黑暗日子來臨之前,必須將地球推到另一個太陽系中,此種巨大能量可以靠核子融合反應取得,以海水做為燃料來源。因為海水含有大量的氘,足夠推動地球一段長距離,佛洛曼認為使用太陽中的反應較為便捷,他說四分之一的此種燃料,就可以逃離太陽的引力,另外四分之一可以可以驅動居住人類的行星來到另一個太陽系,剩下一半用做星際間推進以及航程中光和熱的來源,而月球,對我們來講,一點用處也沒有。佛洛曼的地球推進系統足夠運轉八十億年之久,他說或許可以到達一三00光年那麼遠的太陽系。對大部分的人類而言,最舒適的太空船就是地球本身。」這段文字的後面有著普林斯敦高等研究院的戴森(Freeman Dyson,1923-)評論。
雖然我的小說寫在1988年,獲得台北東方出版社的科幻小說獎並在當年出版,1992年由葉永烈主編,安徽少兒出版社出版簡體字版,劉慈欣的小說發表在2000年,兩書都是講太陽發生災變,人類使用超大推進器將地球推離軌道,前往尋找另一個太陽系。如果仔細比較兩本小說的內容,就會發現,《地球逃亡》對於地球發動機的描述付諸闕如,小說僅提及了理論,只說為了避免環境的災變,地球發動機設在南極,避重就輕的談到天體科學與大氣環境變化,地球發動機的外形和運作方式超出我的能力想像,只有略而不提,這也是一般人常看到的小叮噹的動畫一般,只有道具名稱沒有細部描述;兩部小說儘管都可以稱為硬科幻,《地球逃亡》只能甘拜下風,說實在對於科技細節的描寫是台灣這邊所未曾想到要做的,過去台灣的科幻作品都在主流文學刊物尋找發表空間,在我一直以為是傷害到了小說藝術。
劉慈欣的小說,讓我深深著迷,我的小說從地球才要出發就結束,他的小說從地球發動機如何運轉說起,他以優雅文字,將科技細節與詩意融合為浪漫的想像,也在人物故事中兼顧了場景描繪:
我們首先在近距離見到了地球發動機,是在石家莊附近的太行山出口處看到它的,那是一座金屬的高山,在我們面前赫然聳立,佔據了半個天空,同它相比,西邊的太行山脈如同一串小土丘。有的孩子驚歎它如珠峰一樣高。我們的班主任小星老師是一位漂亮姑娘,她笑著告訴我們,這座發動機的高度是一萬一千米,比珠峰還要高兩千多米,人們管它們叫「上帝的噴燈」。我們站在它巨大的陰影中,感受著它通過大地傳來的震動。
  地球發動機分為兩大類,大一些的叫「山」,小一些的叫「峰」。我們登上了「華北794號山」。登「山」比登「峰」花的時間長,因為「峰」是靠巨型電梯上下的,上「山」則要坐汽車沿盤「山」公路走。我們的汽車混在不見首尾的長車隊中,沿著光滑的鋼鐵公路向上爬行。我們的左邊是青色的金屬峭壁,右邊是萬丈深淵。 
光看那句「上帝的噴燈」,還有金屬高山的描繪,就令人叫絕和嘆為觀止;說劉慈欣是科幻詩人,絕對沒錯。
   台灣科幻小說發展的初期,旅美學人張系國以他在美國的見多識廣,和他在文學與科幻的高度造詣,指出了「科幻小說中的科學多半是偽科學,是用以擴充幻想的工具。」換句話說,科幻中科學技術只是用於發展故事,表達思想的道具。張系國所謂的偽科學並沒有貶意,可以換成「類科學」或「假想科學」,更合乎中道。張系國的「文以載道」的思維,也成為台灣科幻文學的主流概念,影響了台灣傳統文學作家跨足涉入科幻寫作,諸如郝譽翔、林燿德、平路、黃凡、張大春、宋澤來、吳明益、伊格言、賀景濱、張啟疆,其他兒童文學作家如李潼、蘇善、劉台痕、陳愫儀、侯維玲更不乏佳作,我們可以看出台灣的科幻文學是在文學土壤上成長的,不同於大陸是在科普的土壤成長的。
     張系國出資在台灣創辦科幻小說獎,1990年創辦科幻雜誌《幻象》,對於科幻小說的提倡不遺餘力,也促成兩岸科幻小說的殊途同歸,可以合流統觀。科幻小說應該是面對世界的,探索宇宙奧祕的,思考人類現實出路和未來處境的,當然不宜政策管制,除非它渲染暴力、血腥、神怪或色情,才值得批判。一九九一年張系國的科幻獎得獎作品,由大陸作家包辦前二名,這是從事新聞工作的韓松的《宇宙墓碑》和上海電視大學的講師姜雲生的《長平血》;前者寫的是人類在廣漠深遠的太空中孤獨的處境;後者寫是經由幻覺實驗回到秦王時代坑殺趙卒四十萬人的現場,也反省了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悲劇。兩篇作品都是哲理派的科幻。
     台灣人口與大陸相比微不足道,在科普領域這一塊成了荒蕪的環節,大陸因為有了科普的領域,發展了科幻。當電子媒體興起文學作品逐漸萎縮的二十一世紀,台灣的幻也就跟著萎縮,台灣無法產生出像劉慈欣、王晉康之類以硬科幻為讀者欣賞的作家,是其來有自的。
試想如果劉慈欣是生長在台灣,沒有適當的科幻刊物或出版社為他發表出版作品,台灣的劉慈欣能否成就今日的劉慈欣?反觀台灣,科幻作品都是在文學刊物或出版社發表的,一般文學刊物或出版社對科幻中的科技的描寫是排斥的,台灣因為科普人口不夠多,與大陸相比,喜歡的科幻的讀者少之又少。怪不得香港中文大學科幻學者王建元曾在一篇論文中說,台灣從來沒有硬性(hardcore)的科幻作品,他認為台灣文壇不利科幻創作 。當然台灣還是有少部分的作品是屬於硬科幻,諸如葉言都、鄭文豪和我的某些作品,只是王建元未窺全貌了,不過他的說法大致是不錯的。
一般認為科幻作品中的技術描寫既然禁不起科學細究,也就不必過於渲染,寫得太過詳細,反而言多必失,帶來諸多「硬傷」,也徒增閱讀的障礙。我們看到張系國《傾城之戀》、《銅像城》、《五玉碟》、《城三部曲》諸多作品,偏重於歷史文化和神話史詩的建構,也帶有武俠戰爭和魔獸的味道,作品中奇幻元素的運作多於科幻元素,科技細節的描寫有時付闕如或一筆帶過,將張系國作品與美國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Le Guin,1929-)的小說畫歸一類,或許適當。
由張系國主導的台灣科幻作品,傾向於人文思維的建構,更精確的說,作家大半是在軟科幻的範疇耕耘,只有軟科幻能與傳統文學取得較為堅實的連繫;像我的《地球逃亡》、《銀何迷航記》、葉言都《海天龍戰》,可以說是硬科幻,台灣的硬科幻讀者只是小眾中的小眾,與傳統文學格格不入。
於是,我們比較兩岸科幻的指標作家和作品,很容易就發現了一個情況,大陸科幻偏硬,台灣偏軟,這是因為兩岸的科普環境的不同所致。臺灣的土壤培育不了大陸心目中的科幻作品──劉慈欣所謂「真科幻」,王晉康所謂的「核心科幻」,一言以蔽之,就是以硬科幻為尚的科幻作品,也就是大陸的主流科幻。多年前,香港學者王建元的一篇論文提到臺灣產生不了硬科幻,這是大致不錯的觀察和說法。 大陸讀者比較傾心於具有「科學」含量的科幻小說。
台灣科幻小說也許比較重視人文精神,而將科學發展的負面影響或人類社會面臨的種種問題,在作品中做藝術的呈現,或利用科幻道具來反映深刻的人生哲理,作品涵意深遠,是屬於文學的科幻,像葉言都、黃凡、張大春、張之傑(章杰)、 范盛泓、林燿德、何復辰、西西、平路、裘正、誠然谷、許順鏜、葉李華、廖志堅、賀景濱、蔡澔淇……他們或探討人造人的悲劇、人口及生態問題、核子戰爭危機、宇宙演化、電腦進化等、或究天人之際,作品深沈雋永、或諷刺詼諧、或浪漫迷人不一而足,作品呈現多樣化。不幸的是,跨入二十一世紀以後,電子媒體和網路興起,紙本書和報章雜誌衰落,難有發展空間,作者有生活的負擔,也沒有興趣再多創作。大陸的科幻小說經過諸多波折和姓「文」或姓「科」的爭議,已經了解科幻的真髓。
       台灣科幻文學的脈絡,在21世紀之前,嚴肅的科幻文學,寄身於主流文學或兒童文學之林,張系國創辨《幻象》雜誌和科幻小說獎,希望獨立出科幻的自有空間,其實也只能收到部分效果。不管是成人與少兒科幻的作品,泰半以生態環保與科學技術的善惡為探索主題,「顯示台灣科幻小說具有通俗文學的非通俗化特點」 。
精通西方科幻的評論家貓昌(林翰昌) ,經營「科幻國協」網站,成了中外科幻知寶庫,稱台灣為「科幻沙漠」,這是以他的博學和慧見,檢視台灣科幻作品之後,與英美日本相比所得出評語,但科幻沙漠近年還是平添了幾多新綠。本文即是觀察解析台灣近年的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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