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5日,我在臺北的科幻文學創作者沙龍中提出自己的短篇創作與大家討論時,蔡閑者老師送我一本中譯本新書──日本2009年去世作家伊藤計畫的《和諧》反烏托邦小說,問我是不是看過這本書才寫出〈心眼〉,我說沒有。但我瞭解在科幻文學的領域常常造成相互撞點子,或者「同樣點子,不同的樣子」是習以為常的事。

   
   我回家後努力閱讀這本《和諧》,讓我有很深感觸。我曾經在公開場合對寫作朋友們表示:「要寫出長篇小說才有發言權,才能站上被注目的舞臺,如果只寫短篇小說,作品的重要性常常被忽視埋沒。」
   
   我的小說講的是裝入人眼和人腦的紀錄系統,讓人們誠實的面對自己,避免撒謊,小說的的點子來源是我在世新大學上課時期的教材之一,大約2008年英文DISCOVERY(或POPULAR  SCIENCE)雜誌所報導的圖文,預測2021年實現的科技,原來科學家的構想是在眼和耳各有接收器,隨時搜集所見聞,再存入一個檔案庫裡,我的小說寫的是將檔案庫縮入晶片,植入腦下,必要時取出資訊,等於隨時監視自己也監梘別人。
   
   《和諧》的基本設定是一個不生病,也不會引發紛爭的世界,主要的科幻元素是:人人在身體內部裝設WatchMe一種嚴密的監視系統,隨時在體內進行自動預防和醫療保持健康,世界由「生府」來統治,生命主義成為一種普世價值。
   
   我猜想2010年出版的《和諧》一書的科幻元素來自著名的柯茲威爾(Ray Kurzweil),未來學家柯茲威爾,曾獲 12個榮譽博士,預言蘇聯垮臺,網路盛行,發明肓人閱讀器 等24項專利。2004年柯茲威爾由羅黛爾出版公司出版《奇幻旅程:活得夠久以求永生》預言未來的GNR革命,意指基因科技、奈米科技、機器人科技,這三項科技重迭結合,以科技進步的指數式成長,21世紀的進步將相當於過去兩萬年;預測2025年以前「非生物智慧將會達到人類智慧的水準,」2029年「超越人類,因為以資訊為基礎的科技持續加速成長,而且機器還能夠即時分享它們的能力和知識。」未來的人可以利用有如血球一般大的奈米機器人進入人體各部位,隨時修復人體的病變,取代細胞、組織和器官(包括腦),逆轉老化的過程。屆時一粒沙大小的計算能力可能大於人腦幾十億倍,科技達成了造神,人工智慧早晚會說「我有意識,我有權利」。2030年會比人類聰明數百萬倍。2045達成人類不朽,永生不死。人類與機器的智慧將在無限未來進入宇宙,充滿宇宙。柯茲威爾也創辦了奇點大學,專門探討奇點來到時的未來世界。根據摩爾定律,人工智慧的水準終有一天會超過人類,他將那個時刻稱之為“奇點”(Singularity)
   
   更早之前,德瑞斯勒(K.Eric Drexler)一九八五年的著作《造物引擎》(又譯《創造的工具》),承襲了被稱為奈米科技之父費曼(Richard Phillips Feynman,1918-1988)的理念發展出來的一部著作,德瑞斯勒宣揚的是: 製造出一種超微小的分子機器,成為萬能組合機;理論上可以從陽光、空氣和土壤培育出人類使用的各種東西,房子也可以從地上長出來,它是在極微環境裡以原子層級迅速複製組合完成的。(這概念被我寫的少年科幻小說取用,2004 在臺灣的《國語日報》出版了《千年烽火》),德瑞斯勒也提到了細胞修復機的功用,讓人類可以永生不死。
   
  從德瑞斯勒到柯茲威爾,再到伊藤計畫《和諧》中的WatchMe體內監視醫療裝置系統,我們看到了一系列的科技概念的連瑣。科幻中要達成人類永生,除了這個方法之外,還有人工智慧學者提倡的將心智意識下載進入電腦,讓靈魂在虛擬空間中獲得永生,或者複製人體,將原身的心智意識轉移到新人體內有如《阿凡達》,也是我1970年代中期的原創作品〈銀河迷航記〉中的點子,或者冰凍屍體等待將來的高科技來臨再解凍復活…..等等方式不一而足 ;但是《和諧》小說只認可人類借著這項裝置可以活到一百多歲,無法避免衰老死亡。
  
    永生不死,一直是科幻的永恆主題,永生對於人文方面的影響,歷史上對此議題的討論不計其數,1726年,史威佛特的《格列佛遊記》便對永生者面臨老衰的痛苦,求死不得有所諷刺,有可能這也形成《和諧》小說的概念。前臺大哲學系教授曾霄容《生命論》曾說,如果人可以永生不死,到時會出現求死的宗教,1984年我的《天堂鳥》長篇科幻講的未來不死世界,人類使用永生機器電腦系統,將死亡的人重新由電腦製造出原身,就是採用了這一概念。
  在我的《科幻文學解構》一書,有一章〈科幻與不朽的追尋〉,細數永生科幻概念的不同作品。今天讓我想起張系國當初在臺灣推展科幻之時翻譯的一篇美國作家柴爾瑞(C.J.Cherryh)優美雋永的〈科林斯城傳奇〉 ,小說講到死神是穿著黑袍的王者,頭戴金圈,眼冒火光永不休眠,通過他的千萬化身出現在各地忙碌著,最後死神被國王綁在地牢裡,死神聽到來自各處的悲號呼喚,千千萬萬的人疾病衰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蟲豸和野獸繁殖眾多卻不肯死滅,最後眾神震怒,死神被解放出來,死神也解救了薛西斯的痛苦,被罰永遠推巨石上山的薛西斯,接受了死神的召喚,當巨石推到山上之後,他讓巨石滾落到地獄深坑裡去了。
  
      伊藤計畫的《和諧》榮膺2009年第40屆日本科幻“星雲賞”最佳長篇及第30屆日本科幻小說大獎。兩年後,美國科幻界最重要的獎項之一「菲力浦•K•迪克獎」也頒給了這部遺作。
  儘管有這些榮譽,我仍然忍不住質疑《和諧》的敘事已達到「超限」程度,從小說的初章開始,幾乎每一頁都充斥著「自殺」的氛圍、字眼、自殺百科介紹、集體自殺的議論,小說中最高領導控制者的生命主義,卻顛覆成了反生命主義,恐怖血腥的畫面讓人聯想到日本的動漫,日本民族其來有自的「神風」意識和切腹思想的再現。小說中沒有提到存在主義,卻企圖以死來證明自我存在,處處可見。
  
  主角的好友希安,無緣無故在主角面前奪下餐刀刺入喉嚨,並像切腹一般在喉嚨中橫扯,膊子噴出血泉,同一時間全世界有六千多人嘗試自殺,另一幕是網路二十四台的聲音:「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之內,請至少殺害一個人以上,方法不拘。…做不到這點的人,就請你死吧。…如果你對奪走他人的性命感到猶豫…到時候我們會毫不留情的殺掉你。」接著人氣主播突然從胸前口袋取出鋼筆刺向右眼,再攪動自己腦漿;一名林務員在工作時,突然以刀鋸鋸向自己脖子。諸多血腥場面如果是發生在動漫畫場景,則見怪不怪,小說好似絞盡腦汁在比劃血腥殘忍的自殺創意。
  
     他們為什麼自殺?小說中的自殺殺人事件令人聯想到臺灣2014年發生的鄭傑在臺北捷運的無差別殺人、挪威的佈雷維克槍殺69人事件、日本2008年東京秋葉原隨意殺人,犯人為25歲加藤智大,是日本30年來死者最多的同類罪案,這些罪行絕對令人驚駭難以索解。小說第43頁提供了難以說服的「自殺理由」,為了「逃離那個以關心和慈愛一點一滴將人絞殺的社會。」115頁,主角我─霧慧敦「無法離開那充滿慈愛的集中營」,130頁「身體是公共社會的資源,不全然歸自己所有,所以才想尋死。」149頁「過度關懷彼此的社會,應該已達到其極限。」小說中的反關愛、反理性,只能以作者企圖利用顛倒的邏輯建立反烏托邦的招牌,去加以理解,243頁「我已受夠了愛。受夠了關懷。去他的資源意識。」 
  小說一再陳述,彌迦反抗的是:她的身體、乳房、臀部私密處、子宮不是為了生府,也不是為了任何人存在,是歸她個人所有。這個理由在小說中儘管叫得震天價響,宣稱數千人因之嘗試一起自殺,然而一個以生命主義為宗旨的政府,到底有有多極權邪惡才遭致反抗?小說並未對此有若干著墨,卻不斷試圖說服讀者五花八門的恐怖的自殺行為的合理性,太過牽強而冷血。
  
  到底所謂子宮、私密處、臂部、乳房…發生了什麼?小說交代了彌迦八歲時曾經在車臣戰亂中被士兵蹂躪,她被「我」父親救出地獄帶回東京,彌迦卻同樣憎恨車臣與生府社會,兩者被彌迦認為都是地獄,這個用溫柔支配一切的生府社會,如何與真正的地獄劃上等號呢?現實世界中,2014年7月,曾有一隻印度大象Raju白天.為主人乞討,五十年間被鞭打、虐待、腳鐐鎖住,吃塑膠袋和紙類充饑,英國動物保謢協會在搶救大象的過程中,看到大象喜極而泣,大象知道牠終於要脫離地獄、擁抱自由了。Raju被安排到新收留處,認識同是受虐的母象普卡莉跟拉祖一見如故,初見時普卡莉就拿出自己的「宵夜」堅持要跟拉祖分享。Raju愉快的享用了芒果、波羅蜜(jackfruit)、香蕉和餅乾。反思《和諧》的人物,幾乎是無情的,單性的,無性的,看不到兩性的互動,一個全盤控制為民福利的生府,也會考應到個別的差異性,而非強植入侵。
  
  不論小說或戲劇,描寫邪惡勢力的殘酷巨大,其後反抗或得救的過程才更加感人,一如大象Raju獲救,喜極而泣的不止大象,旁觀者的人類也一樣為之哭泣。《和諧》小說中描寫窮凶極惡的物件原該是實施集體控制的生府一方,卻反其道而行,以驚人的血腥和非理性殘酷指向受害者的一方。
  
  請看275-278頁驚悚的一幕,介紹廚房是處理生命的場所,切、剁、敲、烤、煮、蒸,又介紹回教宰殺動物的規矩,利刀劃破血氣管、食道、勁動脈,不讓頭身分離再念經。接著穩重的基督徒法茲將高麗菜刀沒入妻子的胸口,在亂刀連刺數分鐘之後,妻子的身體已是血肉模糊,然後呼叫警局「是的,他們不是說過嗎,如果不這麼做,自己就會死….況且這個國家又沒有死刑….快點派巡車過來,看來大家都和我一樣忙呢。」小說讀到這兒,我恍然大悟,這部小說不是一部小說,只是一部電玩遊戲上的情節,被引述出來吧;小說的章節以無數的電腦符碼簽代替標題,不正是這種暗示?這樣解釋,才能放下對本書的諸多困惑不解。持刀殺妻者的描寫,不正說明了臺北捷運隨機殺人、挪威槍擊69人死亡案、日本的無差別殺人的動因。
  
  我們可以解釋為在一個過度保護的社會,人的生存意義將會產生自我懷疑,然而《和諧》故事的起點設定在全世界核子戰爭大災禍之後,世界成立了「生府」(可以解釋為生命主義的政府,) 在WatchMe的醫療系統照顧下,人人可以長命百歲,但仍會衰老死亡,是個沒有隱私的世界,一個人到了成年,健康和生活,採取發包的方式來管理控制,也許連思考也包括在內。小說正面的陳述指出,核子戰爭以及它散播的放射線,若沒有WatchMe的恒常性體內監視以及藥物精製系統的隨時治療,人類根本無法生存,要在這嚴峻的世界生存,需要有防護嚴密的鎧甲(頁151)。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是我們異常的歷史的教訓,小說中強調:因為我們的生命受到過度保護,我們才會覺得非死不可。(46頁)才經過全球大災高禍的洗禮,人類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安寧,卻不知惜福,將之視為「強權的溫柔」,轉而以自殺殺人相向,這樣的邏輯通嗎?
  
   只要是長篇小說寫得夠複雜,篇幅夠巨大,看來一定帥,給人先入為主的巨著迷思,讓人無法在有限的時間內快速閱讀理解全貌,其模糊性的隱約指向, 誤導了真實評價。《和諧》這本書被推薦者稱為「於理性的科學邏輯與推論臻至完美;感性上,人與人之間的情緒與火花紛飛」。我以為這是一本以血腥謀殺推理色彩複合了「人類無法忍受無意義的事」為名的反烏托邦小說。
   從推理角度的習見黑色謀殺自殺來看《和諧》,它的反生命主義色彩就被合理褪除了。
   
  請教了日本女作家立原透耶,她告訴我說,伊滕計畫寫作《和諧》罹患癌症自知不久人世,才完成這樣一本書。我想,也許作者潛意識中的反死亡意念,反向成了反生命主義,在生命即將結束前完成的作品,反映了生命即將進入無意識狀態,正是小說的結局。
  
  小說得獎受到重視,或有其背景因素,內容的灰暗病態是讀者必須體諒的。就這點來說,臺灣中文本小說的導讀者謝曉昀的標題「極致完美並存腐敗病態的烏托邦」骨子裡是烏托邦的反諷(反烏托邦) ,有其部分準確性,其實所有的反烏托邦小說都有一個警世標的。《和諧》警告的是脫離「強權的溫柔」控管,何其抽象空洞的極權者,立論何其脆弱;只能說是存在主義的理念和推理小說中可供運行的病態血腥邏輯,不適合納入反烏托邦小說。是故,整部小說當作是發生於閱讀者進入電子遊戲中的虛擬狀態,也許可以化病態曖昧為淺薄的說服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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