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山城──苗栗,剛出了月台,方流的視線立刻接觸到一雙充滿訝異的眼光,那是萍姐。她抱著小孩楞望著他。一瞬間,他茫然了,久別重逢,面對著昔日的戀人,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他注意到,她的眼神比從前憂鬱了,兩頰也塌陷了,失去了從前的豐滿與神采,她蒼白的嘴唇在哆嗦。
「萍姐,是妳……」方流訥訥地:「你是來等人的?」
「等我先生的,他搭這班車回來。」她的眼睛突然一亮,舉起一隻手,朝月台揮。興奮地叫著:「瞧,他回來了,右手提著皮箱,左手拿一本書的那個人……」
萍結婚的時候沒有通知方流,那時候,他們已經分開了很長的時間,萍要是寄喜帖給他,方流不一定會來,他們之間有了很深的裂隙,幾乎無可彌補了。此刻萍卻大方地要向方流介紹,她對他已經不存芥蒂了。
方流站在她旁邊,他的目光隨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一個面貌顯得很醜陋的男人,駝著背、彎著腰,無精打采地朝出口處走來,他似乎還沒有發覺他們在注視他。
萍不禁尖著嗓門叫:
「立達!立達!我在這裡!」
立達那副走路姿態,像是懷著滿腹心事的老頭子,一點沒有年輕人的生氣。他抬起頭,當他注意到萍的身邊站著一個陌生男人的時候,他微微一怔,加快步伐,走出了出口。
「讓我來介紹。」萍極力抑制緊張的情緒,深吸了一口氣,把手朝方流一攤:「這位是大作家方流先生。」
方流朝立達伸出了手,彼此握了握,寒喧了幾句,方流的臉泛上了一片紅潮,顯得很窘促。他沒有想到會在這種場合遇到萍的丈夫。許多年以來,萍的影子,始終纏擾著他,他不能忘懷走進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少女。初戀的感受,每個人都是深刻的,方流是個重感情的人,何能例外?只是過去的萍,和現在的萍,幾乎判若兩人,留在他腦際的完美印象與現實中的她,互相對照,差得太遠了。
「難得來鄉下玩嘛!是為了什麼事情來的?」立達問。立達曾經聽萍提起,她從前有一個作家朋友叫方流,他也常常見到方流的作品在報紙、雜誌上發表,對方流已久聞其名。
「苗栗不算鄉下,苗栗是山城。」方流的談吐有致,語氣充滿了文雅,頗有文人的風度。
「來山城賞風景,寫文章的?」萍加上了一句。
「在臺北待久了,乏味了,換換空氣。」方流說:「寫作題材有限得很,來這裡找點新鮮的題材。」
「看你總是三句不離本行的。」萍吃吃地笑了。在她的笑靨背後,隱藏著一股深切的痛楚,包含了愛、恨和淒涼的回憶。「我們走吧!上我家玩玩!」
方流解除了心裡的疙瘩,和萍彼此是老友,他不願意把過去的事,老掛在心上,他輕鬆地笑笑,向萍說:
「我來苗栗,恐怕有個把月的耽擱,有空我就到府上打擾。」像這樣大方的話,過去,很少有過的,他和萍初識的時候,感情在微妙中發展,充滿了起伏的波浪。
目送著萍和她的先生離去,方流平靜的心潮起了一陣狂濤,捲起的浪花,幻成了片斷片斷的回憶。

八年前,方流還是個十八歲的少年。住在鄉下,每天搭火車到臺北有名的省中唸書,在車廂上,他常常看見一個年齡似乎長他一點的小姐,那眼睛老是在對他微笑,方流著迷了,她的倩影時常有意無意的侵襲他,使他寢食難安。直到有一天,他故意把她手裡捧著的書撞落地下,彎身撿還她,他才藉口和她交談起來。
「小姐,你……你是在唸大學的?」
「嗯。」她忸怩地笑笑,眼睛紙出兩道驚喜的光茫。她說:「你應該喊我大姐才對!我年齡比你大。」
方流點點頭,兩條眉毛往上一揚,得意地笑說:
「大姐真愛擺架子。其實你看起來也不見得比我大。」
「不見得比你大?這就奇了,我唸大一,你呢?高中都沒畢業,還說呢!」她把鼻尖仰得高高的,在方流面前擺出大學生的架子。
之後,他們互相介紹了彼此的姓名。想不到張婉萍竟會那麼快就和他談得蠻投機的。
「忙著準備考大學嗎!」萍問。
「功課倒不忙,我是忙著想當作家哩!」
「想當作家?」萍一聽這話,詫異極了。
方流的臉紅得像豬肝,他後悔自己把這件事拿出來在異性面前炫耀。既然話已說出了口,只好把話說到底。
「我還在練習寫作。」
方流真希望她也愛好文藝,她或者已在報章上看到他的文章。現在萍既然問他這樣的話,就顯出她對他的作品沒有印象,也許她對文藝根本不行也未可知。方流有些洩氣。
「想不到你倒真有一手哩!能不能把已經發表的大作拿來給我拜讀一番。」
萍說出這話,正中下懷。方流第二天再在車廂裡碰上她的時候,便把已經發表、剪貼在薄本上的作品拿給她看。他好高興,高興萍對他發生了好感。
萍和方流兩人的學校相隔甚遠,因此,他們只有在車上的時間會不期而遇。萍是住在鶯歌她的姨丈家裡的,方流則住在板橋,他常常要找機會和她多談一些話,奈何,每次他們的聚會都是匆匆忙忙的。
萍的美麗影像恍恍惚惚的在腦際徘徊,使他難以釋懷,她太可愛了。私下裡,他偷偷的愛戀著她。年輕人的愛情都是幼稚的,在他這個年齡,人生經驗及思想各方面都未臻成熟,即使愛苗在他的心田滋長,結出來的果實也是生澀的。
一股熱情在方流的心湖澎湃,他日以繼夜的思念著她。假如有一天看不到她,他會感到這一天比挨什麼揍什麼罵還不痛快。他常常對著自己說:
「愛情就快來到了!或者老早就已經來了,我還毫無所覺。」
萍多美麗呀!他想,她的外表和內在都是世界上最完美的。那雙層的眼皮,包裏著兩顆會言語會表情的眼珠,嘴邊掛著一絲笑意,她的年齡雖然比他大了一點,看她的長相,彷彿比他還要年輕哩!
「張大姐,妳禮拜天都到哪些地方玩?」方流想刺探她有沒有男朋友,避重就輕地問。
「在姨丈家裡。」
「有表弟、表妹打擾嗎?」
「我教他們功課。」
「不帶他們出去玩玩,看看電影?」
「我很少去看電影,看電影花時間、又花金錢。」
「都是些什麼時候才上電影院的?」
萍看了他一眼,她似乎察覺到方流這樣問她,有別的用意。為了避免彼此的尷尬,她靈機一轉,很快地回答說:
「想去看電影的時候就去!」
方流但願她是一個人去的,或者陪表弟表妹們去,他才放心。他帶笑地把存在心底的話吐出來:
「跟男朋友一道去?」
萍的長睫毛眨了兩下,搖搖頭,似極力掩飾內心的不自在。
「沒有男朋友──真的沒有?」方流再緊逼一句,他的心像一隻跌落在熱鍋上的青蛙,亂蹦亂跳。
「小弟,你別問這個好不好!」萍的視線兩根針似的刺向他。
方流探求「那個」答辯,有這樣的反應也很感滿意了
有很長很長的時間,他們天天在車廂內相遇,聊些閒話。有一次,萍下了車說:
「我到你家去玩玩好嗎?」
方流楞住了。從小學到高中,方流就一直怕朋友到他家去,他的自卑感很深,怕人家笑他住在一間破爛屋裡,裡面又只有那簡陋的傢俱、破舊的棉被,簡直不像個家。讓萍到他家去,有失體面。遲疑了很久,方流吞吐著說:
「改天再來吧!真抱歉,我媽媽今天剛好不在,沒有準備……」
「還要準備什麼?熟人還要什麼客套?」
方流再三的強調,要她改天再來,萍當然不便強著去。方流回家後,關照母親把家裡收拾整潔,明後天或許有客戶會來。
夜裡,打開窗子,聽見唧唧的蟲聲,恍惚是心絃奏出的愉快音樂;眾多的星星,閃著亮亮的眼睛,注視著他。迷糊間,自己有如一個幸福的王子,駕著雲霧飄飛遊蕩,愛神在遠處朝他招手,他飛耷過去,牢牢的抓住他。愛神,我終於找到你了,我今年十八歲,你這麼早就讓我抓著了,可別離開我溜跑吶!
方流已經陷入愛神的羅網裡了。站在窗邊,他仰望蒼天,自言自語著。萍現在該睡覺了吧?她一定睡得好熟好甜,她會在夢中夢見我嗎!會的!會的!方流搔了一下頭,眼睛半閉著。他假想夢中的景況,萍立在窗前,向他微笑,他們談了許多話,萍發出銀鈴似的笑聲,他把臉湊上去,親親她的顋幫……
一陣風彷彿頑皮的小孩呼嘯著掠過窗際,方流猛醒過來,揉揉眼,捶捶腦袋。這不是做夢,這是可以實現的事,我要努力用功,等我考上大學的時候,和她同在一個學校唸書,我會利用空餘的時間寫作,念為一個名作家。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儘管我成績特優,還是有那麼多的同學看不起我,常常欺負我。「你們為什麼欺負模範生呢?方流品學兼優,你們是嫉妒他,還是看他家裡窮就看不起他,常常侮辱他,這是要不得的!」老師的話歷歷在耳。回想起來,他有受屈辱的感覺,悲哀如一團禁錮在屋子裡的煙霧,紛擾心際。萍的笑臉,又浮映眼前,方流不禁化解愁悶,發著不出聲的笑。萍是喜歡我的,她開口閉口拿我當弟弟看待,其實她也就是頂喜歡我了!她放在心底不好意思表示,就拿我當弟弟,「愛護」我,「關懷」我。她是一個多麼賢慧的少女呀!有了她,我的生命會更加充實的;有了她,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拋開了。一幅美麗的遠景展現在眼前,方流又沈入超現實的幻想裡。
第二天,方流見到萍的時候,就約她來家裡。他已經下了最大的決心,要使萍真正認清自己的家庭環境。王爾德說過一句話:「男女之間因為誤解而結合,因為了解而分開。」當友誼逐漸在彼此的心間滋長的時候,他就要讓萍來了解他,他想:萍不是個現實的人,她不會因為我家庭環境差,就離開我,不再拿我當小弟弟看待。
萍還沒到方流的家裡,方流便先提醒她:
「我家裡很糟糕,住的是破爛屋,萍姐別見棄呀!」
「見棄什麼?我要是見棄就不會拿你當弟弟看待了。」萍臉上掛起一絲和悅的笑,柔美得有如春天裡池水揚起的漣漪。
多重的矛盾交集在方流的心裡,他不知道萍上他家後,看到他住在一間齷齪的屋裡,會表示些什麼?更加同情他?更加關懷他?
與其瞞著她,不如早點讓她知道他的一切。校長不只一次的向同學訓話,待人以誠,是做人的第一要件。他希望以他的誠心感動她。
萍進到家門,便看見方流的母親披著散亂的頭髮在床邊縫補衣服。
方流走進來,要母親暫時放下手中的活兒,向母親介紹說:
「這位是張姐姐,張婉萍姐姐。」
「喔──難得,難得來我們家,坐,坐,請坐,請坐。」母親攤攤手,轉動身子,看看有什麼地方可以坐的。
方流從床底下拿出一張竹椅擺在萍的身邊。房子裡就是兩張床,一張桌子,再擺起一張椅子,就把應有的空地塞得滿滿的,人在裡面是無法走動了。
我住在這樣的一個家,萍會有什麼的感想呢?方流盯著她,注意她臉上表情的變化。
萍的眼神顯出極大的不安,她的睫毛翕動著,眼珠急遽地流轉,彷彿進到一個會使她不安的牢獄裡。
方流的母親是爽直的人,她有什麼就說什麼,在短短的晤會中,她說了許多痛苦的往事:方流四歲那年,他的父親應召入伍,被派到南洋作戰,死在異地,從此,他們母子倆便相依為命。
「阿流會成功的!」方流的母親用著顫抖的聲調,蠻有自信地說:「我辛辛苦苦賺錢養育他,就是希望阿流為我們家吐一口氣。窮人也有出頭的時候哪,小姐,你看我說的對不對?阿流只要努力用功,將來同樣可以賺大錢!」
「伯母的看法一點也不錯。」萍同意方流母親的說法。「難得伯母有這種不凡的見解。一萬個人當中,恐怕就只能找到伯母一個了。」
一絲滿足的笑靨在方流母親的臉上綻開了,多少年來,她始終與痛苦為伍,只有聽到這句話時,會感到些微的安慰。
「難得──呵呵……難得張小姐這樣誇獎我。」方流的母親開朗地笑說。「也難得張小姐光臨寒舍。」
「有空我會常常來看伯母的。」萍說著就站起來告辭。方流和母親要留她吃晚飯,她謝絕了。
送萍走到馬路上,萍說:
「你的母親真偉大,你要好好用功,將來好報答她。」
這明明又是在訓話我嘛!這些話,不要她說,我也知道,萍硬是要佔我便宜嘛!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臉上的表情洩露了什麼,萍接著說:
「方流,我說的話總沒有錯,你自己也明白。我這不叫囉嗦吧!」
她的心思縝密極了,竟會猜到我心底的話。方流自己在說話,他同時不願意萍老把他當做弟弟,什麼事都要聽她的,好像他什麼事都沒主見,要她來指點。
「萍,」他壯著膽子稱她名字。「我不僅要報答母親,還要報答你!」
「這話怎麼說?」萍無限驚詫。
「你給我太多的鼓勵了。」
「這是大姐姐應盡的義務。」萍帶笑地回答。
方流清楚,萍是要藉著微笑來掩飾她心底的不自在。
他就是不滿意萍這一套,她老是高高在上的,不讓方流和她躋身同輩,硬是要把他壓下去。
不滿意儘管不滿意,方流要是能夠常常和她在一起就會把陰鬱的心境化開,他在她的微笑中求快樂。

時光飛馳,方流和萍之間的感情,在微妙中表展著。方流發現自己已經深深地稜上了她了。上課的時候,遊玩的時候甚至吃飯、睡覺、走路的時候,他的眼前總會浮起一張露著天真笑容的臉,長睫毛,黑白分明的眼眸,討人喜歡的嘴唇,那嘴唇,他不只一次地夢見它貼在自己的嘴唇上。在夢中,萍是那麼樂意和他廝守在一。幸福的歌聲吹奏著,在迴響,在震盪……
萍對方流的態度並不顯得熱烈,她從來不輕易對方流表現得親暱過火,她保持著一個少女的自尊。有一次方流約她去看電影,她婉轉地說:
「看電影?用功讀書吧!看電影會影響你的學業。」
「魂斷藍橋,是名片,不能不看!」方流壯著膽子提出要求。
「明天我沒有空!」她搖搖頭。
方流被萍拒絕了,內心萬分難過,像一隻在天空飛行的小鳥突然被擊落下來。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萍不應該拒絕我的,方流想,除非她是真的沒有空。方流不願細細追究她是不是真的沒有空,或者為什麼事忙。
每天,方流和萍搭同一班車到臺北上課,而回來的時候,卻很少再相遇了。萍唸大學,方流唸高中,不要說不同學校,不同程度,他們上下課的時候也不盡相同,他們只能偶爾在歸途的車上碰面。方流是存心要找她的,每次他上火車之前,便在剪票口守候,看看萍來到了沒有。要是沒有等到,他還不放心,深恐自己眼睛花了,錯過後,或者萍從後車站進來亦未可知,因此,他在火車開行之後,還要在車廂內四處探索,直到他認為萍不在車廂裡,他才悵然地望著車窗外奔馳的風景,兀自沈思,在幻想中陶醉自己。明天見到萍以後,我要對她說些什麼呢?這是最要思考的問題。
方流再也耐不住這種等待的痛苦,他要常常看見萍,和她談話。沒有她陪伴著我,我太寂寞了。心底裡,發出激烈的吶喊,渴求著愛情之果,早日成熟,供他採摘。
沒有預先徵得她的同意,方流便在一天下午放學後,到萍的姨丈家去找她。他按了電鈴,一個下女模樣的女人出來開門。
「找誰?」
「張婉萍小姐。」
來開門的人上下打暈他,似乎有著幾分驚異。
「你是她的什麼人?」
「她──她的……她的朋友。」一向他在她面前總是屈稱小弟,現在,在第三者面前,顯然不大方便,他費了好大的力量,才把這句話說完。
「嗄?」那個女人咋咋舌頭,眼睛瞪大凸出。「她有男朋友?她怎麼會交上你這個男朋友?她是大學生,你……」
有如被人當頭澆下了一盆冷水,他的心由熱鐵變成冰塊,整個人恍惚是從懸崖跌落到萬丈深淵裡。
「吳媽!誰來了?」
方流轉身要走的時候,從裡面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那是萍,她的嗓子嬌細帶著柔甜。方流打消了回去的念頭。他轉過臉來,正看見萍站在門口。
「進來嘛!小弟!」
方流茫然地移動腳步走進去,他不知道要怎樣和萍提起造訪的理由。客廳的佈置雅緻,近乎華麗,萍的表弟、妹一齊圍上來,方流還背著書包。萍的表弟在他身後拉他的書包,狂跳狂叫,表妹則盯著他,對這陌生來客,毫不客氣地問。
「你來我們這裡幹什麼嘛!」
一支利箭刺進他的心坎,他痛不可忍。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說起話來沒遮沒攔,不講道理,當著他的面給他難堪,方流的臉紅得像塊豬肝。
這時萍的姨丈也來到客廳,萍簡單介紹了幾句,她巧妙地說:
「這位是臺北師大附中的模範生,一個好學生。」
萍顯然故意不提他和她的關係,她說那句「一個好學生」,似乎以長者批評下輩的口氣說的,方流敏感到萍始終改變不了這種作風,未免悲哀。
等萍的姨丈離開以後,方流便道出了來意:
「明天看電影去嗎?上個禮拜你說沒有空,這個禮拜總有空了吧?」
「魂斷藍橋我前天看過了。」
「看過了?」方流立時目瞪口呆。
萍又問起他月考的成績,關照他,別貪玩而荒廢了功課。
「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盡力。」萍不只一次的這樣說起,於今,老話重提,儼然以姐姐的身份自居。
「我自信這個學期又可以拿第一名。」方流興高采烈地說,只有當他提起自己的學業成績的時候,才不致覺得和萍之間有了距離,他私心以為:萍會因為他的好學不倦,特立突出的品格而對他起了一種英雄式的崇拜。
萍臉上掛起一絲淡淡的笑意,並沒有因為聽到方流的話而現出驚喜。方流不得亡,打出了最後一張「王牌」。
「今天新生報刊登了一篇文章,你看到了沒有?」
「沒有!我沒有注意到……」
這是方流投稿以來,第一次以首席篇幅登在大報上的,他比中了幾萬元的獎還要高興。他急急地從書包裡取出一張報紙,遞給萍。
「喏,就在這裡。」
「讓我慢慢欣賞好不好?」萍並沒有顯得很驚奇,但是語氣中似儘量帶著一種鼓勵與故意裝作的興奮。
這是一篇優美的散文小說,文中提到方流邂逅了一位對他關愛備至的少女,她的年齡比他長了兩歲,他對她在尊敬中懷著愛慕,她始終把對她的感情深深地埋在心裡,未曾向他透露。文筆細膩,字裡行間隱隱洩出一股哀婉的情愫,對鄉村風景的描寫,極為生動。
方流起身告辭,他不要她當著他的面,把這篇文章看完,那樣,會弄得很尷尬。
「明天騎車到山上去玩玩好嗎?」方流臨走時又提出了要求。
「明天──明天我有一點事,恐怕不能奉陪了。」
無情的話,如冰雹撲面。方流的心受了電擊似的一陣痙攣。他強自鎮定著,向她說:
「那麼下下個禮拜怎麼樣?」
「到時候再說吧!」
充滿了失意,離開了萍住的地方。
第二天,方流臨時有事,到臺北買一本參考書,走在西門町,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全身萬千條的神經都在一霎那間繃緊了。他看見萍被一個西裝筆挺的青年挽著,一起走進電影院,再看看上演的電視,正是《魂斷藍橋》。
哎唷!我受騙了!太可怕了!
方流在一陣衝動之下,差點衝上去揪住她,破口大罵。他自信絕對沒有看錯,那個女人正是萍,不消說,挽著她的青年是她的男朋友。
方流一路流眼淚回到家裡。他真想死!我的人生有什麼希望呢?萍稜的並不是我,他只是敷衍我,好狠的心,他蒙騙我,把我當做三歲小孩看待,難怪他口口聲聲儘是訓戒我,硬是要壓服我,這個感情騙子!
方流用著最難聽的字句去辱罵她,他恨她到了極點,日記裡,滿篇滿紙寫的盡是咒罵她的話。
每天上學的時候,方流故意避在車廂一角,不願和她見面。
半個月後,他接到萍寫來的一封信:
方小弟:
很久沒有看見你,不知道你是不是因為功課忙了點而不常按時上學了?
我因為正逢期中考試,沒有空到府上看你,有事情需要我幫忙的話,請你來信告訴我。
好好用功,知道嗎?請代問伯母好。祝 
進步!                  萍姐草上
看完信,方流心頭的恨意化解了。萍還是關心我的,但是,我不要她把我當小弟弟看待。方流幾乎要大聲疾呼。
回了一封信給她,告訴她他正忙著準備考大學,他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成績不太理想,要不然就可以不必準備,而被保送到大學唸書。
方流儘量壓抑內心的痛苦,把全副精神用在書本上,他還存有一絲希望,只要自己在學業上出人頭地,不怕萍不對他報以青睞。一句俗話,「美人愛英雄」,也可能應驗。母親早已看出方流對萍有著超乎友誼與姐弟的感情,她安慰方流說:
「張小姐是個好小姐,他的家庭環境一定不比我們差,既然我們這麼窮,她要是不嫌棄我們,繼續和你做朋友,不管她是不是拿你當作小弟弟,只要她用誠心對待你,你就用誠心對待她,千萬別意氣用事,為了一點小事和她鬧彆扭。照這樣下去,將來也許她真能幫助你成功哩!」
母親的一番話,是一幅美麗的遠景。要是真能實現,該是多麼美好啊!方流將會因為有了萍給他的愛情,更加努力上進。歷史上有許多偉人不正是在愛情的鼓舞下奮鬥成功的?不管被愛者的生命是否有危險,他的處境是否惡劣,不斷地以愛的力量灌輸給他,讓他產生出一種超人的勇氣和毅力,朝成功的道路行進。
萍會使我成為一個偉人嗎?只要她愛我,我一定把學問治好,說不定將來我在文學上或科學上有了非凡重大的成就,得了諾貝爾獎金,那時候萍也會分享到無限的光榮。是萍的愛情造就了我。
這一切都離現實太遠了,遠到有如一陣煙霧,被風一吹即散。從幻想的世界跌落現實,方流又因為現實的冷酷無情而有了無窮悲哀。萍被一個青年挽著手,走入電影院的那一幕,時刻映目,形成了他對萍的恨意。她不應該欺騙我的,我第一次約她看電影,她說沒有空,第二次約她,她說看過了,結果呢!她竟陪男朋友去看了!她既然以姐姐自居,就應該對我開誠佈公,有男朋友,也不妨讓我知道,別把我蒙在鼓裡,讓我成天神魂不定,儘是想她,我已經到了沒有她會死的地步了,她還不知道哩!
萍的來信,只能暫時消解他對她的仇恨。受騙的屈辱,使他有如受烙印的囚犯,那道疤永遠不會消失,他的痛苦永遠存在。我恨她!恨她!恨不得咬她一口。她是一個無知的人,玩弄感情又會說漂亮話,現實到了極點了,我想她大概是個拜金主義者,誰有錢就同誰好,誰沒有錢就避而遠之,表面上稱我弟弟,其實她心裡有數,拿我當狗屁都不如。她提議到我家來,知道我家庭環境差就退避了。這樣看來,萍不僅無知,而且無恥。可惡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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