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方流和萍之間的距離拉遠了。他賭氣不願見萍,她嚴重地傷害了他的心。他要努力用功,希望自己在學業上的成就可以領她回心轉意。等我考上甲組狀元的時候,我就跑到她學校門口等她,約她看電影去,瞧,她還有不願意的嗎?她是個現實主義者哪!她過去怎麼樣待我,現在,我也怎麼樣待她,等她愛上我的時候,我就一把甩掉她,讓她哭哭啼啼去,不要臉的女人,活該!
這只是方流意氣用事產生的念頭,理智統馭他,他巴不得萍愛上他,讓他照著自己的志願完成轟烈的偉業。
由於面臨考期,方流終日緊張研習課業,心情無時或鬆。
萍曾經來他的家找過幾次,都沒有找到他。他躲到圖書館裡去了。有一次萍留下了字條給他:
方小弟:
你讀書的精神,我萬分感佩,可別忘了小心保養自己的身體,萬一累壞了,還沒進考場就病倒了,那不枉費了心機?聽伯母說,你晚上起碼要過了半夜兩三點才睡覺,這要不得呀!你平時成績好,臨到考試,也用不著這麼萬張賣力。我來看你幾次,你都不在,很是失望,有空請來和我連絡,我明天離開鶯歌,回家鄉苗栗去度暑假了,好好用功。祝你成功! 萍姐留上
方流回到家裡,看到這張紙條,立刻一驚。萍是關心我的,我太對不起她了!有她這樣的一位姐姐我多麼幸福呀!我應該知足。萍騙我說沒有空陪我看電影,也許是為了我好,不讓我把時間和精力甚至金錢花費在這上面。我應該體諒她。再說,她有男朋友不讓我知道,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不必大驚小怪,女孩子天性就是如此,誰願意自己的秘密讓別人知道?我樣看來,萍倒是有心把我當做朋友哩!要不然。她就乾脆告訴我:「我已經有了男朋友,我只是把你當弟弟看待,你別會錯意呀!」根據邏輯推想,合情合理,萍雖然有了男朋友,但她並沒有放棄我。也許她同時有兩個甚至兩個以上的男朋友,我暫且不去煩它,只要我的成就值得她關愛我。她就會屬於我的,我簡直是傻蛋一個,有什麼理由禁止她結交別的男朋友呢?自古以來的名言:「愛不是佔有」,教人們以精神的愛為重,即使得不到所愛的人,只要默默地在心頭懷念他,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愛。
方流第二天一大早便趕到萍的姨丈家裡找她,萍已經走了。下女用不屑的眼光紙向他,使他的自尊心受了損傷,他心裡有一大串氣話:哼!你小看我嗎?我將來要是成了名作家,有哪個不佩服我的,你這個當下女的,簡直是狗眼看人低,萍要是嫁給我,還關你的屁事!
幼稚的腦筋想得太多了,不知天高地厚。方流懷著無限的稠悵離開了萍的寄居處。
一旦和萍分離,才知道情誼的可貴──這是一種介乎男女之間與姐弟之間的情誼,他敬慕她,既想把她當做姐姐,又想把她當做情人。一顆心,被兩根繩子牽引著,矛盾、苦惱,纏擾不清。
在思念中,方流寫了一封信到苗栗縣中正路萍的家裡,他婉轉地向她道謝,向她保證一定考取理想中的大專院校,結尾,有一段充滿了柔情的話:
「常常,我在夢中看見您,每次,我夢著您的時候,你不是在微笑,而是用著一種近乎悲憫的神情望著我,使我不禁自慚形穢。您像一道亮光,教我無法逼視,我不得不黯然低下了頭。當我看見你對我微笑的時候,您又已離我遠去,您的倩影模糊不可辨認,終至消失不見。我哭著從夢中醒來,像孩子失掉他心愛的東西一樣的傷心。」
萍很快便回信來了,她要他不要胡思亂想,好好的用功。「我是站在姐姐的立場講話的,你要聽話呀!我講的,對你都有用處,別很快就把它忘了。」十足是姐姐對弟弟訓話的語氣,方流聽都聽厭了。
仔細想想,萍特別強調「站在姐姐的立場」,似有弦外之意。她會不會是在提醒我,不要作太多的「夢」。
萍對他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情,這個問題,是個謎,方流真想快快打破它,否則自己落在苦惱的深淵,比在十八層地獄煎熬還難受。
方流不再寫些太露骨的字句在信內了。他和萍常常通信,討論文學,也討論音樂。方流把準備考試的情形,報給她知道,讓她明白,他沒有「辜負」她的期望。
就在考試的前兩天,方流病倒了。方流抱著病赴考,很顯然的,方流的病體,影響了他考試的成績,結果名落孫山,他把眼睛都哭紅腫了。
「孩子,不要傷心,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不也一樣?就算係考上了,那麼一大筆的學費,也是成問題的。這下,你沒給考上,我倒要鬆一回氣了。」
母親非但沒有安慰他,反而說出這種風涼話,他心裡有一股無法排遣的怒氣,見了任何人都想揍他幾下,消消氣,他不能看著命運給他的安排是這樣的冷酷無情。我怎麼會考不上呢?憑我在校的成績,甚至可以保送大學,只要運氣好點,高一成績像樣些,就不成問題了,沒想到,一溝裡翻船,一切美麗的希望,都化成了泡影。
在失望的打擊下,他一個人靜靜地徘徊河邊,看天上的星星,想起萍閃爍的眸子。一瞬間,他頓感人生無限空虛,他活在世界上,已經失去了意義。自殺殺的念頭,像一劑毒液注入他的血脈裡,使他起了強烈的衝動。讓我死吧!只有死了,才會安靜,不然我實在受不住這種痛苦,死了,一切就都解脫了。水的深度足夠淹死我,只要我蹤身一跳,就把什麼憂愁煩惱都解決了。好吧!我就決定死了!死,是我最好的歸宿。
在方流決定自殺的一刻,他突然想回去家裡寫張遺書,這個臨時的主意,使他的生命從死亡邊緣踅了回來。
萍的一封限時信,剛好由郵差送到。
方小弟!看榜,知道你名落孫山,我很為你難過。但願你很快地振作起來,不要因此而傷心煩惱。只要你繼續努力,成功仍是屬於你的。
記住,任何時候,如果你有任何困難,只要你告訴我,我都會儘量幫助你。我願永遠是一個好姐姐……
充滿了柔情的語句,打動了方流的心。這個世界上,還有人來關心我哩!得不到她的愛情,能得到她的同情,我也甘心樂意。
有如一個溺水者偶然攀住一條垂下的葛籐,方流的生命自垂危中獲救了。他打消了自殺的念頭,為了世界上還有一個關懷我的姐姐而活下去。我太孤獨了,要是沒有她,我就會寂寞死了。捧著萍的來信,他吻了又吻,直到淚水滴落在信箋上,沾濕了信箋。
和萍魚雁往返,他在懷念中等待著她返北。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把他當弟弟弟,他總以為,她同情他、關懷她,就是「愛」的表示。她愛我,年齡比我大,不好意思直截了當的表達,就以另外一種方式表達了。
非常遺憾的是,萍回到北部的時候,方流只見到她幾面便要分別了。方流的母親托人在臺中為他找到事做,要方流馬上前去就職。在不得不然的情形下,方流含著萬般的委屈答應了。
「方小弟,我今天晚上為你餞行。」
萍約他在臺北新公園門口見面,她看見方流到來,便這麼說:
方流不禁受寵若驚,望著她,目光裡包含著多種柔情。
他們相偕在新公園附近的館子吃了晚飯,而後,一起去看電影。方流自忖著:她是個好姐姐,也是個好情人哩!我要永遠敬愛她。
看完電影出來,方流提議到新公園散步。
「太晚了,再耽擱下去,恐怕就沒有班車可以回去了。」
方流原來是想在公園裡僻靜的角落,把自己的勇氣提高,大膽的告訴她:我喜歡你,或類似的話,離別的時刻已經迫在眼前,也許此去之後,要等上一年的時間才可以有再見的機會。
萍似乎已經看穿了他的心事,她柔聲說:
「你到臺中去以後,可以常常寫信給我,有什麼困難,我會儘量幫助你,工作如果不太忙,有空時,自己要看點書,準備明年再考。」
像聆聽天籟一樣,他心頭有一陣柔軟舒適的感覺。萍姐不但長得美,心地也美,她是世界上最賢慧的女人呀!
直到返回家,方流始終沒有把心裡要講的話講出來。
方流來臺中一家規模極大的私立幼稚園任職,他對這些小小孩,沒有教導經驗,他又不會彈琴,初來的時候很有力不從心之感。他是勤學的,他就買了幾本有關教育方面的書籍來閱讀,另一方面,他在同事的指導下,用心練琴,短短幾個月之間,把初步的彈奏技巧學會了,教這些幼稚園的小孩唱歌,是綽綽有餘了。這稱他忽然發覺自己對音樂有極大的興趣,潛心學習高深的音樂理論和技巧。他還拿起畫筆畫畫,那業已荒疏了的藝術心靈復蘇了,燃上了熊熊的火花,放射著絢爛的光輝。
萍差不多要半個月才給他一封信,方流在接到的當天就馬上覆了,他苦苦地等待著萍下一封信的來到,要是時間稍微長點不見音訊,他就會悲不自禁的掉下眼淚,他懷疑萍和臺北的男朋友在親熱的交往,而把他棄置一邊,或淡忘了。萍的每一封來信,都像炸彈一樣在心間爆炸,起了強烈的震盪、驚奇、興奮等無法形容的快樂。他愛她,深深地愛她,他把這份自認為神聖崇高的愛,深深地埋在心底,他不時以含蓄的語句,向她吐露,暗示她,他在愛她,他熱切地期待自她的來信中,可以窺出她的感情意向。他每次都認為,「下一封信來的時候,就可以斷定她愛不愛我了」,可是等接到下一封信的時候,他又失望了,萍似乎不懂他的暗示,她在信中所表露的,依然是那麼平淡,縱有微細的愛情成分摻雜其間,也是不易察覺的,愛與不愛近乎模棱兩可。
如果萍不愛我,她怎麼會寫信給我呢?如果她愛我,又為什麼不痛痛快快的表示出來,用她的愛情鼓勵我奮發向上?唯一的答案是:她怕我因為有了愛情,而荒廢了應該做的事。現在,我正是失魂落魄的時候,她就以一種姐姐對弟弟的感情對待我,要我這個小弟弟在大姐姐的鼓勵,重新振作,提起勇氣,為開拓自己的前途而努力。
方流想到她臺北的男朋友,牙關就直打戰,他立刻否定自己的樂觀想法。唉!這是命!我的家庭環境差,又沒有考上大學,年齡又小她兩歲,我憑什麼要她愛我呢?即使她嫁給我,也只有跟著我吃苦受窮。女孩子都是現實的,我有什麼辦法要她不現實,她離開我是應該的,我不需要她的感情施捨。
矛盾的思緒,有如一團亂麻,纏結在他的心版上。每天夜裡,他苦思難眠,甚至以安眠藥催眠;再睡不著,只好起身,打開日記本,把心事記錄下來,藉以發洩。
有一天,方流淋了大雨,患上了急性肺炎,被送到省立醫院去,方流的同事替他寫了一封信給張婉萍。她回信說:「中秋節快到了,我或許利用回家度節的時候,抽空到臺中看你一躺。」
方流焦焦地等待著她來看他,可是她沒有來。連信都沒有一封給他。
他發現自己所想的太過天真,現實殘酷到了極點,萍並沒有愛他,只是同情他,把感情施捨給一個極需溫暖的人,就像一個富翁把吃剩的麵包施捨給一個乞丐或一條狗一樣。
她說她要幫助我,我不知道她拿什麼來幫助我,她只是空口說白話,把感情做虛偽不負責任的施捨,使我在幻覺中,欺騙了自己,折磨了自己,我所犯的錯誤太深了。我沒有理由原諒她。該咒詛的女人,見異思遷的女人。
反過來一想,萍並沒有承認她愛他,她要怎麼做有她的自由,也許她有特殊的事故無法來臺中也未可知。他更沒有理由責怪她變心,如果她始終以一種姐姐 弟弟的感情對待他,更不會牽涉到變心不變心的問題。
再三思量之後,他在理智的驅策下,做了最後的決定,他要同她斷絕往來。於是,他出院後,保持了很長時期的緘默,沒有再給她寫信。以往,每次接到她的信,他都在三天之內回覆了。如今這個決定一下,有將近一個月之久,沒有給她回信,而她也沒有信來,顯而易見的,她過去對他的關懷與愛護,是出於敷衍的。他想:如果我真是他的弟弟,難道她的弟弟害了病躺在病床上,她就放得下心?我既不是她的弟弟,更不是她的朋友,我的存在只是給她增加感情上的負擔,這又何必呢?
方流對音樂和繪畫都懂了一點,他以他最大的努力,寫了一首風琴曲,又憑著想像畫了一張她的肖像,連同「最後的一封信」寄給她。他說:「無論您對我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同情?抑或愛情?讓我們就這麼結束吧!假如您只是同情我,結束它,可以免除彼此的精神負擔,假如您當真愛我,這是個不幸的悲劇,一句話:我不能給您幸福。讓這封信成為最後的一封信吧!我不配愛你,更沒有資格當你的弟弟,您不必再掛念我。但是,無論何時何地,我都將記起,在我年輕的時候,您走入了我的心坎。不管您對我關懷與否,風琴曲和畫像,都是我親筆製作的,但願您會長久地保留它。」方流又說:「也許我們還有再見面的機會,希望當我成功的時候,您已得到您該得的幸福。幾年以後,您或者會在孩子們的面前指著我說:『看!這位「大」作家,就是我的「小」弟弟。』這多有趣呀!純潔的感情永遠純潔,不會再有雜念摻入。您將永遠是一位大姐姐,接受我的請求,原諒我所犯的錯誤──過去我沒有把您當作一個真正的姐姐,也許就因為如此,您怯於前來看我,惟恐讓我造成更深的錯覺。再見,我會永遠祝福你。」
這封信發出去後,方流後悔之極。我不該這麼做的,我做得太魯莽了,萍姐也許對我是一番好意,我誤解了她的意思。
方流又寫了一封信給萍,向她道歉。但是她回信說:「事到如今,我也沒有什麼話好說了,從最初認識你到現在,我一直像愛我家裡的小弟弟一樣的愛你,希望你會認清事實,我的年齡比你大了許多,外表雖然年輕,內心卻已十分蒼老。你是勇敢的、理智的,趕快從感情的泥淖中掙扎振作起來吧!我原諒你太多次了,如果你再錯一次,將永遠失去對你的愛護與關懷,你不在乎這些『愛護與關懷』的話,更好!」
方流在三天之中一連寫了十封信向她求恕,她都相應不理。她發狂了,又寫信去挖苦她:「您是一個虛偽到不能再虛偽的人,您講的話,前後矛盾,如果您把我當作您自己家裡的小弟弟看待,您就應該原諒我一千次、一萬次,只要我知道悔改。」
這封信寄出去的第三天,方流過去寫給萍的信全部被退了回來,只有方流送給她的曲子和畫的像倖免。
從此,方流和婉萍斷絕了任何往來。
他藉工作麻醉自己,把心靈中的痛苦,深深地埋葬起來。他常常想:我是一個未成名的作家,又是一個對音樂和繪畫都有天才的人,難道她接到我那「最後的一封信」會無動於衷?她或許也會懷念我的,就像我對她的懷念。
方流的心扉,才第一次被愛神打開,無奈愛神給他的,是一包「痛苦」的禮物。
把對萍姐的懷念,化做奮發向上的勇氣,以全副精力放在寫作上,希冀自己有一天可以成為一個有名的作家。漸漸的,他把應考大專的課程拋開了。他寫信告訴母親說:「我不願考大學了;我要努力當一個作家。」
多年的努力,使他實現了作家夢,他在文壇上的名氣,已經可以列入最紅的作家陣容裡。
他始終相信,他在報章、雜誌發展的,或者出了單行本的作品,萍會小心地閱讀。看到他的成就,她會為他高興。可惜一直沒有接到她的來信。他也曾經聽說萍已經在家鄉結婚了……

方流來苗栗,是應一家出版社的邀請,找點富於鄉土色彩的題材,寫個長篇小說。沒有想到,他一下火車站,就遇上了萍。方流的朋友──一位讀者──銘輝原來要在火車站等方流,去失約了,方流等得不耐煩,只好招了一輛三輪車逕自前去。這陌生的街道,來往的行人,都是樸實無華的,給方流以好感。
從公路右轉彎便是中正路,這是一條又長又寬的柏油道路,方流小心地看著門牌,萍的娘家的門牌號數是他永遠不會忘記的。
苗栗信用合作社過去,又是幾家商店,就在茂發建材行隔壁的大和皮箱店,他看到了那個門牌號碼,一中年女人正在店裡閒坐,四周櫃子上,全擺著皮製品,樓房是磚砌的,樓上門窗漆著天藍色,非常悅目。要是我有這樣的一棟房子該多好呢?如今,雖然成了名作家,卻連房子都是租來的。萍的家庭環境好,怪不得她撇下了我這個窮小子,嫁給別人了。──牢騷又來了,他警告自己:別儘是埋怨人家。三輪車駛向銘輝的家。
昔日的創傷,在頭隱隱作痛,一些紛紜的往事,錯亂地在腦際盤旋,就如迅速後退的街道。
方流在銘輝家裡住了一夜,一大早,便同銘輝到苗栗各處去走走,在永利皮箱店對面的南海堂文具行購買原子筆的時候,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在喊他。
方流一回頭,看見是萍,不禁一怔,訥訥地說:
「萍姐,我……我來買支筆,本來想……想順便來看看你。」
「我剛剛回來娘家,在對面店裡見到你,」萍指著對街永利皮箱店說:「我就趕過來了。」萍又轉過臉來,目光盯著銘輝問:「這位先生是……」
「我是最愛讀方流的小說的讀者。」銘輝豎起一隻拇指,朝方流比了比,笑著說。
萍笑說:
「歡迎你們來玩!」
這時,萍的大女兒六歲的碧琪從對街跑來,拉住萍的手,迫不及待的說:
「媽,阿姨也回來啦!阿姨等著你,在……樓上。」
一個女人在大街上喊住男人談話,在這小鎮上是會遭人非議的,萍顧慮到這些,也就不便和他們多談,牽著女兒的手,走回去,邊說:
「來吧,你們兩位。」
多年以前的往事,一霎時湧上心頭。萍初次見到方流的時候,她還是個入世未深的少女,她不否認自己最初對方流有著異樣的感情,他年紀比她小,即使將來兩人感情發展到了最高峰,恐怕還會遭到父母及親友的反對。方流有藝術才華,有膽識,肯上進,這些好處,她都看在眼裡,她之親近方流,是不由自主的,她關懷他,希望他發揮他的特異才能。她也發覺到自己對他所付出的感情,並不是純粹的姐弟情誼,而是摻雜著一絲微妙的男女之情。她接到方流寫給她的最後一封信,曾經痛苦了一陣子,畢竟方流仍是教她懷念的。她的丈夫沈立達是她大學時候的同學,一個平平凡凡的人,沒有方流的才情和智慧,她嫁給立達,是相信他可以做一個好丈夫;由戀愛,而至談婚論嫁,經過長久的周旋,她才決定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他。結婚後,不如意的事情很多,尤其,她發現立達並是一個她理想中的伴侶,他所做所為,有許多未能如她所願;仔細想想,立達也並不是怎麼壞的人,有缺點,也有優點,她不願苛求他。昨天晚上,他從外地回來,無緣無故發她的脾氣,大概又是吃她的醋。方流這位有名的作家,她不只一次的在他面前提過:她曾經是方流的結拜姐姐,每當方流的作品出現在報章、雜誌,或方流出書的時候,她總要在丈夫面前敘說一番。「他起先是認我作姐姐,我也一直拿他當弟弟看待,想不到,他竟寫了一封封的情書給我,我就只好不再理他了。」每當她的丈夫追問他們認識經過的時候,她總是這麼解釋,而立達都顯得半信半疑。只這一點就是夠造成夫妻之間的衝突了。每逢她和立達有不愉快的事發生,她就回娘家小住一兩天。剛才,她從樓上的窗口,看見方流在對街,有一股衝動驅使她下來招呼他,和方流分離已經有五年了,舊日的微妙感情,依稀還存留著些許,縱然會有芥蒂,也該化解於無形。她清楚記得方流寫信告訴過她:「幾年以後,您或者會當著孩子們的面前,指著我說:『看!這位「大」作家,就是我的「小」弟弟。』這多有趣呀!」而現在正是「有趣」的時候了。
萍把方流他的朋友,帶進店裡,向母親介紹幾句,就把他們領到樓上客廳來。萍問妹妹婉芬說:
「這位就是聞名全國的青年作家方流先生。是──小弟弟……我的小弟弟。婉芬,他可要算是你的大哥哥囉!」
局面很尷尬,方流朝萍搖手,要她別胡亂吹噓。
方流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來到她的家裡來,他很抱謹地同她們姐妹交談。
「我讀過你很多小說。」婉芬的嘴角浮起一朵淡淡的笑靨。「能夠見到你,我真榮幸。」
方流不願聽人家恭維的,他朝婉芬擺擺手,阻止她說客套話。一個頗負名望的作家,在崇拜他的女讀者面前,顯得有點困窘。
舊人相對,許多往事浮在恃頭,談話的氣氛,始終顯得不太和諧。萍的臉色很難看,彷彿籠罩著一層灰紗,看見方流今天對成就,不能不有所感慨。她的妹妹婉芬,剛好放暑假回家,她倒有意介紹她認識,讓他們自由發展感情。
「方流先生,」銘輝似乎已看清了局勢,自動引退。「我還要到苗栗街上辦點事 你們就在這裡談吧!我先走一步了!」
看見銘輝告辭,方流不便多作耽擱,剛要起身,萍的大女兒碧琪拉住他的手說:
「你是大作家方流先生吧!我媽媽說,你是他的小弟弟!多可笑,這麼大的人,還算是小弟弟?」
一陣哄笑在室內響了起來。方流多年以前在信上所說的那些話應驗了。心裡有一些哀傷和一些惋嘆。
銘輝悄然退出了。方流如坐針氈,他不能忍受周遭投來的好奇眼光。曾是靜如此水的心湖,折起了狂濤巨浪,他的臉上現出了一大塊紅暈,由面頰延伸到頸脖子。
萍又藉故離開了。婉芬低垂著頭,一手捏著素白的衣衫在把玩。她對方流早已心儀其人,如今,幸能一睹丰儀,驚喜交集。姐姐和方流從前發生的事,她從方流的小說中知道得很多了。她開玩笑似地問:
「方先生從前跟我媽媽是很好的朋友嘛,怎麼後來忽然不通音訊了?」
「你這是明知故問?」方流也聳聳肩,爽朗地笑笑,笑聲懨宏亮,他要藉著笑聲掩飾他心裡的忐忑。
婉芬一手搔著頭髮,她失悔自己的孟浪。對於文藝的愛好,她不下於任何一個人,因此,她對坐在她面前的一位頗負盛名的青年作家,由衷起了一陣虔誠的崇拜。她開始懷疑,姐姐當年為什麼會捨棄方流,而嫁給現在這個牌氣故怪的丈夫。
沈默,有如一隻魔掌抓住兩人的心,久久,婉芬才打破沈寂說:
「方先生也喜歡音樂嗎?」
「嗯。」
「我也喜歡。我彈過鋼琴。」婉芬咬著下唇猶豫了一會說:「方先生過去送給我姐姐一首風琴一品,我彈過了,你寫得很好,聽起來,聲音是那麼柔和,有些深沈,帶著很重的感傷味道。方先生只是個藝術全才。」
「萍姐怎麼會把樂譜拿來給妳彈呢?」方流驀然一怔,背脊豎起。
「姐姐要我彈給她聽的。」
他的心被射中了一支箭,渾身萬千條神經一霎時繃緊了,恍惚間,萍姐昔日美麗的微笑浮現在眼前。萍姐還是愛我的,我沒有理由恨她,她在離別了這麼多年以後,還認得我,至少她沒有忘掉我。
「方先生,我姐姐一直在關懷你,她常常提起你──你這個弟弟。」婉芬故意把弟弟兩字的語氣加強。
方流不願老是談這些傷感的往事。也把話題扯到自己來苗栗的原因。
「想寫一個長篇小說?」婉芬臉上乍現驚喜,目光逡巡在方流的臉上。「我能夠當第一個讀者嗎?」
方流的表情甚是凝重,他瞟了婉芬一眼,瀟灑地點頭:
「我打算趁來苗栗的這段時間,趕出一個長篇。」
「唷!你寫得那麼快?」婉芬的兩眼瞪成鴿蛋大。
「我要是不做別的事,一天到晚,光動筆桿,可以寫上一萬五千字到兩萬字。平均起來,一天少少總可以寫個六千字。」
婉芬接著問。
「想在苗栗呆一個半月?」
「萍姐告訴你的?」
婉芬點點頭,視線和方流相接觸,不禁畏怯地避了開去,白皙的臉龐,現出靦腆的笑。
沒有再談些什麼,方流便起身告辭了。
「有空歡迎你來玩!」方流留下了苗栗銘輝家的住址,向婉芬道別。
「我們也歡迎你來玩。」
方流走後,婉萍跑過來,向妹妹婉芬說:
「婉芬,你看他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婉芬呀!你別裝蒜好不?」
婉芬白皙的臉上現出一抹紅霞,她斜睨了姐姐一眼,拉住碧琪的手,朝碧琪扮了一個鬼臉。
「我願意成全你們。」萍的眉梢往上一挑,拍拍婉芬的肩膀:「他是個好青年,這個機會,你可不能錯過呀!」
「誰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婉芬顯然已經動心了。
「不管他有沒有女朋友,有我這個姐姐在,你永遠不會吃虧。」
「人家是有名的大作家,怎麼會來理我呢?再說,你當初已經拒絕了人家,給了他難堪,現在要我來討好他!這像什麼話?這種事,我不幹!」
萍清楚的看出,妹妹說這話,只是一種畏難的表示,其實妹妹的心裡還是極熱中的,看她老早便已動了心。
「婉芬,試試看嘛!我給你們安排機會。」

婉萍一進門,立達便衝著她喊叫:
「看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又在大街上勾搭男人了。」
婉萍乍聽這話,臉色一變,瞪著兇神惡煞的眼,嗓門被撕烈開來似的,用她尖利得駭人的聲音反駁:
「立達!你這是人話還是鬼話?我剛進門,你就咒這些下流話,還像是受過教的人?」
婉萍氣得蹤身過去摑他兩記巴掌。
「唷!你──你敢打我?混帳老母豬,不知好歹!」
婉萍渾身上下被一陣突來的亂而急的手腳毆打遍了,眼前一片昏黑,霎那間,整個人像從懸崖上跌落到萬丈深淵底下……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床邊站著兩個人。
「姐姐,」婉芬的眼角掛著淚水,無限憂傷地說:「你流產了。」
「天啊!這個畜牲!」從渾渾噩噩中轉趨清醒,當她知道事情真相的時候,她氣憤得想咬立達一口,牙根咬得吱吱作響,繼之抱頭而泣。
「孩子」母親說:「你要好好保養,別再蹧蹋自己身體,這是一場誤,怪不得立達。都是那麼叫什麼──姓方的作家不好,你那天請他來我們家裡聊幾句出了事的。你在大街上喊那個姓方的,立達剛好搭了一輛新竹客運汽車經過,看到的。」
「看到了又怎麼樣?我不是跟立達說過快上萬次了嗎?人家方流是我以前的結拜姐弟,這件事情媽也是知道的,立達活見他的大頭鬼,儘是疑心來疑心去,還拿我當太太看待?哼!狗都不如!」無限的委屈,宛如千百隻利刀劃破了她的心,她掩著臉,嚶嚶啜泣著。
「虧他還有點良心,把你送到醫院來,就跑來報告我了。」母親嘆了一口氣,用手摸婉萍的肩和背。
「哼!這個狼心狗肺的傢伙還有什麼良心?他硬是不認錯,口口聲聲說姐姐不對!可惡不可惡?」婉芬在一邊抗議,她鐵青著臉,氣得嘴唇發抖,聲音哆嗦。
母親朝婉芬眨眨眼,搖搖頭,示意她在婉萍身體不適的時候,不該說帶有刺激性的話。
抑不住的悽傷,悲痛和怨恨,在婉萍的心湖形成了翻天巨浪,澎湃著,沖激著,他感到天旋地轉般昏昏沈沈。
母親和妹妹走後,她勉力從床上坐起來,望著窗外,那飄著白雲的青空,那罩著淡藍薄霧的遠山,有多飄逸呀!像孩提時代的一場夢,溫馨而美麗。望那腦遠的彼方,就如看見遙遠的金色年代一樣。方流!方流!她在低低地呼喚。我曾經給他過同情,也給過他愛,我辨不清自己給他的是什麼。方流一定會恨我的,我拒絕了他,給他難堪。那時是為了立達發誓永遠愛我,我才棄絕了方流。其實,我這麼做,是為了方流好,不讓方流陷進無可自拔的感情深淵裡,方流那時候已經失去理性了,我不得不把他寫給我的信全部退回去,讓他去咒我吧!他怎會知道我做這件事,經過多少的躊躇,忍受多少的痛苦,狠著心,強迫自己下了「殺手鐧」。方流,原諒我吧!
思念舊人的情緒,有如一股濃煙,慢慢地自心間昇起,繚繞著,錯亂地飄散著……立達,這個可惡的人,我不要再去想他了,結婚之前,滿嘴甜言蜜語,結婚之後,完全變了樣,簡直像隻禽獸,他傷害我太深了。
恍惚間,自己又回復到快樂的少女時代。方流,方流,她不自覺地低呼著。她在河的這邊,河中瀰漫著一片白茫茫的霧,透過這層迷離的霧,她看見方流在河的那邊奔跑,他跑得那麼快,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團團的霧靄,冉冉飄動,眼際一片浩瀚的灰白,她縱聲呼喚他,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懷著滿腔的惆悵,她狼狽地向前奔跑追趕,腳底踏空了一步,整個身體栽落河裡去了。
張開眼睛,護士小姐正在給她按脈,她的心境一片空蕩,太多的悲哀湧上心頭,她又有了想流淚的感覺。
迷茫若失之間,耳際傳來一陣琴聲,沈重帶著幾分感傷的意味,這是方流寫的那首降A小調風琴曲,題目是「給婉萍姐姐」。婉萍不會彈琴,她曾經把樂譜交給婉芬,要婉芬彈給她聽,她幾乎記熟了其中的旋律,哼起來,直使她喉嚨壅塞,鼻酸眼紅。恍恍惚惚的,她的身體似乎化成了空氣,溶入這般帶有濃厚的悲愁意味的音樂中。方流的身影再度映現了,正瀟灑地向她微笑。──萍姐!方流在低聲向她呼喚,這聲音遙遠得有如自天外飄來。萍姐!你怎麼啦?聲音近了些……
婉萍全身驀地一震,又是從一個迷離惝恍的夢中驚醒。張開朦朧的眼,方流正微笑著,面對著她。
「萍姐,你沒怎麼樣吧!」
「沒──沒什麼,沒什麼!」婉萍搖搖頭,吃力地把話從喉間迸出來。這時她發現方流的身還站著一個人──她的妹妹。
「大姐,剛才我去找方先生來看你的。」婉芬細聲細氣說。
「萍姐,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方流用著深沈瘖啞的聲調說:「我真為你難過。」
「婉芬!」婉萍遣責地叫了一聲,表情滿佈疑駭:「你怎麼……怎麼讓他知道?」
「姐姐,方先生關心你。不要忘記,他是你的『弟弟』。」
婉萍被疾病燃燒的兩眼,露出兩道感激,充滿愛情的光,方流的神經觸電了似的微微一震,這太像初識她時的眼神了。他注意到婉萍的眼角,已經出現了微細的魚尾紋了,憔悴的臉,失去了她昔日的美麗,一層慘霧貼罩在她臉上。畢竟時間是不饒人的,萍姐老了,嘿!以前你得意什麼?那時我還沒成名,你愛理不理的,拿我當猴子耍,現在再耍不出花樣來了吧?一串氣話,像水蒸汽從蓋不住活塞的蒸汽筒冒出來。
方流只能給她形式上的安慰,對於她的家庭糾紛,他也愛莫能助。
「我希望你們會過得很好,很美滿,這是一場誤會,我有責任消除你們之間的誤會。」方流神色黯然,歉然說:「都怪我不好!」
「方先生,」婉芬忙阻止他的自責。「你不能這麼講,錯的並不是你,是我的姐夫──那個混帳傢伙!」
「張小姐,」方流注視著婉芬。「帶我到你姐夫家裡去!」
「什麼事?」
「讓我當面同他解釋清楚。」
「不不不!」婉萍的手倏地從棉被裡伸出來,恐懼失神的眼,快從眼眶裡突出來了。「方流,你萬萬去不得,這是我們夫妻間的事,你是第三者,管不了這等閒事。聽姐姐的話,請你不要去了,立達這個人是有理說不清的。」婉萍似乎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把話說出來,她說到最後,已聲嘶力竭,前額青筋暴凸,臉色由灰轉白。
方流的一片美意被拒絕了,他失望至極。他不願再在房內逗留,他走出來,讓婉芬留在病房裡照顧她姐姐。
他利用在街上吃一頓晚飯的時間,考慮去不去見婉萍的丈夫──劉立達。站在任何立場,他沒有理由不去的。他得到了最後的結論。
出乎意料之外,到婉萍家裡,來開門的竟是婉芬。
「方先生,你現在才來?剛才你一出門,我就跟著出來到我姐夫這裡來了。」
方流被婉芬拉在一邊,婉芬朝他耳語:
「我的姐夫脾氣古怪,你說話要小心呀!」
進入客廳立達正斜倚在沙發上,對方流傲慢地點點頭,攤攤手要他就座。
「聽我小姨說,你要來寒舍賞光,真是不敢當。」充滿了虛偽傲作的開場白,方流聽了不禁感到厭惡。立達表情陰沈而顯得刻板,和那天在苗栗火車站的嬉皮笑臉,完全判若兩人。」
「有點事,想跟您談談。」
「姐夫,」婉芬雙手插腰,憤聲說:「看你幹的好事,把姐姐弄成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現在人家來講明給你聽了,你還愛理不理的?」
「告訴你們!」立達一聲怒吼,拳頭重重地捶在桌面上,他站起身來:繼續嚷道:「我們的事情誰也管不著,你們不用來解釋了……」
「聽我說,劉先生,」方流極力保持著心平氣和。「我面 來是局外人,這件事情,跟我是毫不相干的;但是,現在事情弄大了,我就有責任消除你們的誤會,恢復你們夫妻間的感情。從過去到現在萍姐跟我完全是一種平平凡凡的姐弟感情,我想,您本人也很清楚吧!」
「你是她的什麼人?」立達老虎怒吼般地嚷著:「你來我家幹什麼?告訴你!沒有你的事,你少管!」
「劉先生,對不起,我打擾了。」方流站起身,甩掉煙蒂,苦笑一陣,壓低聲調,緩緩地說:「在我沒有離開府上以前,我要把事情說個清楚,我今天來這裡,只是希望您和劉太太生活可以過得很美滿,您既然是一位中學教員,當然不會不明理。像我所知,劉太太這次流產,是由於一場誤會所造成的,她跟我的關係,是極其平凡的,所以劉先生你不必懷疑……」
「夠了,夠了,話說完了沒有?」
「完了!再見!」方流離開座位幾步,正欲憤然離去,忽然想到,他這麼做,勢將引起立達的惡感,導至他們夫妻間更深的誤會,於是,方流車轉身,神色凜然地說:「劉先生,我的用意至善,請您相信我,我今天來府上,對我個人沒有好處,我只是為您們著想。」
「為我們著想?」立達搔著禿了半邊的腦袋,茫然地呢喃,他的良知似乎被方流的話震醒了。
「劉先生,你現在情緒未免太激動了,改天再來時訪你,詳細跟您談談好了。」他調轉頭,大踏步走出去。

方流在埋頭寫作他的長篇小說,從萍姐的不幸事件發生後,他親自去看萍姐和她的丈夫一次,就避免再和他們見面了。他怕再引起事端。
婉芬常常到他這裡來,向他報告婉萍的身體情況,方流總是請她轉達他的關懷之忱。他下決心要把婉萍姐妹當成自己的姐妹,不想把自己捲入這場糾紛裡。每逢婉芬來討教他有關寫作方面的問題,他便儼然以兄長的身份自居。他說:「等我這個長篇寫完了,我一定讓你先睹為快,還要大大的慶祝一番。」
方流每天寫稿到黃昏,便要外出散步,或順便探訪這裡的風土人情。
苗栗──這個純樸的小鎮,以客家人佔多數,居民崇信觀音菩薩和王爺,閩南人僅佔小部份,比較起來,客家人多能刻苦耐勞,勤儉自力,老一輩的知識份子,還喜歡寫漢詩一性情較小器,缺乏團結精神,各人自掃門前雪的作風似極普遍。這是一位在苗栗住過五年的閩南藉相命師告訴他的。
有一天黃昏,他信步走到龜山橋。浴著即將西下的夕陽,他的心境盪漾著一陣平和愉快,他輕哼著小調,緩緩地走向橋的那端,舉頭四望,霧靄茫茫,輕輕籠罩著四外的山巒,天空交織著千萬疋錦繡,從天幕反映到大地的絢爛光輝,照在霧上、山上、林木上,把一切景物渲染得如夢如幻,使他很容易想起已經褪色的金色年代,那充滿愛綺想的少年時候。他曾經把整顆的心奉獻給萍姐,從萍姐得到的卻是一片傷心與失望。人生最值得珍惜的是第一次的戀愛,這次戀愛的失敗,有如烙鐵烙穿他的心版,留下永難抹滅的瘡疤,觸景生情,往事盡上心頭,那道瘡疤隱隱作痛。
迎面來了一個女中學生,面貌端莊、秀麗,一種純潔的少女的美,洋溢在她的眉宇之間,這幾乎是他所見到的最富於外在和含蓄著內在美的女孩子。她的兩眼平視,眸光閃爍,小巧的嘴微抿著,露出一種含羞欲笑的表情。方流突然注意到她的右手拿著一本小說書,那正是他的成名作「慕情」,有二十二萬字,寫一個少年默戀上一個年紀比他大的女孩子的種種感受和遭遇。由於這本書有方流本人的故事,方流用全副感情寫成,書成之後,立刻轟動一時,奠定他在文壇上的地位。
方流瞥見她的胸前繡著「XX女中」的字樣,一向沈默寡言的他,竟快步上前同她搭訕:
「小妹,你是小說迷嗎?」
女學生停住步,抬頭瞟了他一眼,別過 去,嘴角 動著,似乎想回答方流的問話,卻又怯於出聲。
「小妹,對不起你!」方流彎身朝她一鞠躬,窘促使他的臉紅得像西邊的太陽,他咳嗽幾下藉以鎮定自己,接著說:「我是一個寫小說的,因為妳──妳手上拿的那本書,正是我寫的,所以,我才有興趣問妳,想知道妳是不是?……」
「咦,你──」女學生猛一仰首,兩眼射出驚奇興奮的火花,她愕然呆了半晌,接著:「你就是方流先生,有名的作家,真是榮幸榮幸,能……能夠見到你。我……我太喜歡看你的小說了。」
方流興奮得有如一個小學生受了老師的重獎。從來,他很少對外人宣說自己的身份。當作家,在他少年的時候,是他夢寢以求的目標,他那時候以為,一互成了名作家,一定可以常常接到女孩子的信,作家將在公共場所受人擁戴,被人拉著請簽名,受千千萬萬人的尊敬。及至真成了名作家,卻又感到內心空虛無物,所有過去憧憬的美景,成了海市蜃樓,很少遇到這樣熱中於他的小說的女讀者。沒有表明身份以前,他只是抱著姑且一問的心理,結果竟出了意外,使他大喜過望。他微笑說:
「小妹,過獎了,真不敢當。」
女學生為他的謙虛態度感到受寵若驚,她的臉頰掛起一朵靦腆的笑,柔媚的眼注視著方流,滿佈著少女的天真。方流和她大談起來。她叫吳青嬌,是XX女中高中三年級學生,她們學校文藝風氣很盛,小說迷有有很多。
「我的小說迷有幾個呢?」方流打趣問。
「不多。」青嬌搖頭說:「只有少數幾個,我是其中之一。我看好些女同學都愛時正在文壇上走紅的XX女作家的小說,這是一窩蜂的現象;我卻不這樣,我知道你有才氣,跟別的作家不同,你的作品新穎脫俗,別具一格,人物刻劃生動逼真……」
「吳小妹,」方流急急地岔斷她的話,笑說:「看樣子,我要用重金請你寫篇捧場文章了。」
「不必,我已經寫過了。」青嬌臉上露出一股得意之色。
「嘿!你是評論家嘛!」
「不敢當,我寫在校刊上發表的。」青嬌不禁噗哧一笑。
瞧,她的笑多美,像搖曳在春風中的花朵,高貴而典雅,真使他心醉。她在這一瞬間,方流發現自己愛上了她。
青嬌的家,在不遠處的山坡上,他陪著她走向她的家。
「我要讓妹妹嚇一大跳,有你這位大作家陪著──說不定我的弟弟還會放鞭炮慶祝呢!」
方流被她的話說得心窩直發癢,吃吃地笑起來:
「何必這麼緊張嘛!作家有什麼了不起,作家還不是兩個肩膀扛一張嘴的人?妹妹還會嚇一大跳?怕不是我頭上長了角,還是有三頭六臂教她嚇著了吧?」
這一次,青嬌笑得更加可愛,更加劇烈,她一手捂著嘴,銀鈴似的笑聲從指縫中透出來,盪漾著甜蜜。
金色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風輕輕的拂過,使他們感到舒適愉快。農家的孩子,在附近跑跳玩耍,有一男一女並著肩走過,瞪著好奇的眼注視著。天上的十萬疋錦繡,像一富華麗堂皇的活動布景,隨時在變幻著景色。四外的山巒,蒼茫而朦朧,不遠處稻田裡的水牛嗚啊嗚啊地叫幾聲,正吹奏出黑夜將臨的號角。一輛客運汽車駛過,黃土路上揚起了漫天的灰塵,方流和青嬌都掏出手帕捂著口鼻。
「這就是山城的『風味』?」方流又故作幽默。
回答他的是一聲笑和一雙滿含笑意的眼光。方流一向是嚴肅而古板的,談吐極少有幽默言詞,現在他遇到了這個使他鍾情的少女,使得「靈感」大發。
「方先生,你最好不要進去。」青嬌走到快到家的時候訥訥地說:「我爸爸是個很古怪的人,他恐怕會見怪,方先生,請您志諒我……」
「這個──我完全諒解。」方流遞給她一張名片,並在名片背後寫上苗栗的住址。「有空可以常常來找我聊聊天,我每天這個時候,都來這附近散步。
離別了青嬌,他滿心愉悅邁步回去。青嬌的倩影飄浮在空際,猶如那白雲、那輕風、那薄霧,渺渺茫茫,似幻似真,似遠似近,他在心裡說:我會抓住她的。有她這樣一位賢慧的女人陪伴著我,我會是多麼幸福呀!
許多年以前,方流就曾經夢想過愛的降臨,那是多麼甜蜜、神聖的一刻,他不僅要愛人,還要被愛。他幾乎隨時隨地都在等待這個美麗時辰的來到。自萍姐以後,也有過不少個女孩子的腳步踏進他的心扉,但留下的足跡卻被年月的風沙掩蓋了,變得黯淡模糊。於今,又是一個少女走進他的心扉。就是她,她就是我所愛的人,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了。方流對青嬌的愛慕,從第一次見到她,以後便逐漸加深了。
接連幾天,他和青嬌每天黃昏便不約而同在龜山橋相遇,並肩散步。
青嬌告訴他許多有關客家人的風俗習慣和生活情形,供給他小說寫作資料。他們談話的範圍,逐漸廣泛,彼此也不再像初識時候的拘泥,常常是放肆的不留餘地的把肺腑之言道出,或是談到興致淋漓的時候,互相拉著手,四目交視,你笑我也笑,笑得前仰後合。
兩人之間的感情,很快的,發展到了高峰。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黃海作家部落格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