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然頷首,白臉泛著紅光,瞟瞟我,又瞟瞟惠蘭。
『房大姐真精靈,』惠蘭溜溜眼睛,瞥瞥我『我說李老師專愛擺架子,她說你有點重聽,算房大姐給說對啦!』
『真是的。』潤英歉然一笑,露出一點男性的嫵媚。『 我常常因為這個──』他指一指耳朵繼續說:『得罪了不少人,所以我很少跟別的病人接觸。』
──天曉得,你專找小姐說!
『沒女朋友來看你嗎?』惠蘭衝著問。
『你們不就是嗎?』
我有些羞澀,要笑不笑的。惠蘭朝他使了個媚眼,好像對他的回話,感到蠻中意。
『有時候,人家跟我說話,都要說上兩次,我才聽得到。』潤英燃起一支煙,悠然自在的靠到安樂椅上。『要是距離遠一點,聲音小一點……』
『你就聽不到,聾子一個。』惠蘭倚在床沿,加了一句。『吭也不吭,擺起架子來啦!』
『不,我可以看!』
『看什麼?』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看人家嘴巴怎麼動,我就知道人家說什麼話。』
『真的?』我疑信參半。
『你不相信?』
『不相信!』
『那麼你考一考我。』
『怎麼考?』
『你先想要講什麼話,再動動嘴巴,不發聲音,十有六、七次我能猜中。』
『我來考!』惠蘭瞪我一眼,湊前去:『看我的嘴,我要說話了。』她嘴巴不出聲動了幾動,使人想到在看無聲電影。
潤英霍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蒼白的臉,泛起了紅潮,他乾咳了一下,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你這丫頭,人小鬼大,你不怕我「吃」你?』
惠蘭到底說了什麼話,使他這麼激動?我滿腹狐疑,我藉口晚飯時間到了,告辭出來。剛關上門,惠蘭也出來了。
『你剛才跟他講什麼嘛?』我問她。
『你猜猜。』她譎詭地笑了笑。
『我猜不著!』
告訴你,我說──』她故意把話頓住了,似在考慮該不該告訴我:『你想知道嗎?』
『你說說看嘛!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房大姐,我看你還是掩住耳朵再聽我說吧!』她小小薄薄的嘴,往上一翹:『我跟他說……我說:「李老師,我愛你」呵呵呵……』
我不禁失笑。心頭起了一陣痙癴,再也笑不出第二聲來。
整夜,我輾轉反側,無法成眠。李潤英翩翩的風度,風趣的談吐,幾天來在腦際縈迴不散,如今,我才知道,惠蘭對他比我有更深的感情,像一個參加賽跑的運動員,遙遙落後於人時的沮喪,我淌出了失望的眼淚。
我原是與幸福無緣的人,我必得自動地放棄幸福,我抱怨上帝為什麼賜給人『愛情』這個東西,教人煩惱無措。我是個超乎世界的人,平靜的心湖早該如止水,不起風,不揚波,但是,現在一陣狂颷暴風,攪得天翻地覆。我的心掙扎在屬靈與屬世之間,一片渾濁。我默唸著
──上帝啊!求你為我造清潔的心!(註十)

以後,惠蘭常去找潤英,可是,我從沒見過他來找惠蘭。平日,除了釣魚、散步,很少看見潤英出來,而我每次看見他,旁邊總是跟著一個人──惠蘭。我極力避開他們。
於是,他和她成了醫院中令人矚目的一對。,繪聲繪影的謠傳,把醫院弄得風風雨雨。
惠蘭的表哥三兩天便來看她,和她吵吵鬧鬧:
『你為什麼奚落我?』
『見你的鬼!少來囉嗦!』
『你的事,我不是不知道,惠蘭,我勸你放明白一點,少跟那條色狼來往。』
『滾!你給我滾出去!』
她的表哥不得不狼狽而回。惠蘭常為此煩惱,找我商談:
『我該怎麼辦?』
我總是告訴她:
『愛情要專一,你想愛誰就愛誰。』
事到如今,我反而覺得泰對自若,我不再因為寂寞而煩惱,那些孤苦、蒼涼的歲月,我熬過了,現在熬,將來也熬。反正是慣了。
我的心安靜了一些時候,撒旦的魔掌,又伸向我,重重的鎖鍊綑住了我,我在罪海中哀嚎、掙扎……
我常常忍不住地追問惠蘭:
『你一天到晚都跟他在幹什麼嘛?』
『你想知道嗎?』
『誰知道?』我滿腔怨恨。
『呵呵……你來看好了!』
我啞口無言。良心在斥責我:
──你錯了!她在幹什麼,你無權過問。
是的,我錯了!我不禁傷心淚流。
──你知道錯,卻故意往錯裡鑽,知錯犯錯,那就大錯特錯了。
終於,我發覺我的心已落滿了塵垢,污濁不堪,怎麼洗也洗不清了。主不再憐憫我,主似已離開了我。
每次看見惠蘭和他在一道,我便妒火燒上心,潤從英向我打招呼時,我總是故意相應不理,甚至嗤之以鼻。
一個禮拜天,惠蘭的表哥來看她,我趁機到潤英房間找惠蘭。站在門口,我砰然心動,側耳一聽,裡面毫無動靜,剛才我親眼看見她到他房裡的,她一定在裡面,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敲門。
『請進來!』是惠蘭的聲音。
我應聲而入,惠蘭雙腿交搭,坐在窗臺上,潤英倚在門邊,手執鉛筆,正在做素描。惠蘭一見我,扳起臉,滿面有氣,潤英卻笑嘻嘻地:
『房小姐難得光臨。』
我不作聲,看看畫,雖然只完成惠蘭的頭破,但維妙維肖:她的秀髮紛披,長睫毛下閃著一對亮晶晶的眼眸,玲瓏小巧的鼻和嘴,那麼甜蜜、可人,我言不由衷地說:
『好漂亮!』
『什麼事快說嘛!』惠蘭兩腮鼓得高高的:『別儘是瞎拍馬屁!』
『你的──』我在考慮該不該實說,終於我撒了謊:『你媽來啦!』
她會意了,敷衍幾句,便匆匆外出。
『惠蘭的媽從墳墓裡爬出來了?』潤英然起一支煙,帶笑地啾我一眼:『是耶穌基督教她復活的?』
我忘了惠蘭的媽早已死了,這個謊撒壞了。
『是她表哥來了是吧?』他問。
──你什麼都知道啦
我把頭低下去,迴避著他的目光,默認了。
『惠蘭什麼都告訴我了。這個女孩子,實在有點不成樣,要約的地方太多了。』
『她來學畫?』我坐下,順口問他。『想不到你也會畫畫?』
『不是,她來找我學物理。』他咧著濡濕而紅潤的嘴,露出兩排黑牙齒:『這丫頭把我的名譽給稿慘了,好多人都說我們倆有什麼曖昧關係,連田大夫都知道了……』他多毛的手掠掠頭髮,用著幾近祈求的眼光望著我說:『我想請您多多開搞導她,叫她少往我這邊跑。』
我半響說不出話來,心坎間有一些莫名的快意。
──你別幸災樂禍!
『惠蘭很天真、很可愛,只是太幼稚了一點,我只把她當做妹妹一樣看待,連你也在內,好多人都誤會了。』
『我……沒有,沒有!』
『你心裡有數,你每次看到我,便故意避著我。』
──那因為你跟她在一起。
我默默吟味他的話:果真如此,他是個正人君子,而惠蘭對他『自作多情』……
──不,自作多情的是我!
他抓起紙和筆,隨手放一本書墊著,瞄瞄我,像在寫什麼。……
──啊!不,是在畫,畫我?
我急急站起身,一面往衣袋裡亂摸,口罩找不到。
『佑萱,再坐一會兒嘛!』
『不啦!』話剛出口,我心一動,有些後悔;「快十點了,我要去做禮拜了。」
『不忙!』他攔住門,看看錶:『才九點四十。』
我窘促地坐下來,力持鎮靜。他的手、他的筆,和他的眼,忙忙亂亂,在做速寫。他猝然說:
『你的美,是一種成熟的美,不像惠蘭那樣生澀。』
他貪焚的目光,在我身上搜索著。我忸怩地低下頭,久久不發一語。
驀地,一個白衣護士閃到我身邊,我一仰臉,見她遞給潤英一封信。
『李先生,你的限時專送信。』護士小姐瞅我一眼,走了。
他撕開信,難開信紙,看了幾眼,臉上出現了死白色,牙關在哆嗦,眼睛睜得好大,幾乎突出,怪嚇人。
──出了什麼事?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他頹然地坐下床舖,又搔著頭站了起來,他高大的背脊,彎成了弓形,我真怕他一個不小心,支撐不住,倒栽下來。
『李老師!』我叫了他一聲。
他沒應聲,死魚般的眼睛瞪著窗外的花園,渾身像一尊石膏像。
『李老師!』我湊近前去,大聲叫。
他一愣,回過臉,彷彿剛發覺我的存在,他顫聲說:
『你別走我同你去做禮拜。』
『禮拜堂』設在醫院的日光浴室。我領著潤英來時,許多弟兄姐妹都投以詫異的一瞥,因為,他是個有名的無神論者。
『哎唷!』禮拜後,惠蘭大吼大叫:『你好不要臉!』
我充耳不聞,自顧自地看著書。
整天,惠蘭哭喪著臉,悶悶不樂。
夜裡,我趴在窗臺上,讓月光儘情地撫著我。窗外,椰樹、棕梠樹、檳榔樹、油加歷樹,枝葉光閃閃,雪亮亮,在夜風中搖曳生姿,月色交融,花香撲鼻,景物如夢如幻。
我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滿足,像小孩子得到蜜糖般的滿足。我的靈魂脫了殼,飄呀飄的,似乎有些什麼牽引著我,我展著翅,一振一振地,飛向一神秘遠的地方。……

『房大姐!』猛地,我的肩胛受了重重的一擊。
『嗄?』我嚇了一大跳。睜眼一看,又是惠蘭。
『幹嘛又害了單相思?』
『你說話含蓄一點!』
『哼!你搶了我的愛人,我跟你算帳!』她朝我腮邊一擰。我痛徹心肺。拍的一聲,還她一個巴掌。
『你敢打我?』言聲甫落,她執著滿杯開水,照準我的臉潑了過來,
我慘叫了一聲,滿臉灼燙,本能地用手亂扒。
『你這個不要臉的婊子!還信什麼耶穌?』
『你──』氣憤噎住我的喉嚨,我無力反擊。
『你臭不要臉!臭不要臉!』第三杯開水,又潑到我臉上,我又哭又喊:
『救命呀!救命呀!』
『房大姐!你醒醒,你醒醒。』
抬起頭,定神一看,惠蘭正撼著我的肩膀。
──上帝!我做了夢!
『半夜三更喊救命,怪嚇人的!』惠蘭怨聲說:『是不是又夢著魔鬼來抓你,搯了你喉管?』
我幌幌腦袋,剛才的夢境,我猶疑是真實,我神經質地摸摸臉頰,濕的,但不痛──是淚。
躺下床來,我再也睡不著了。我發覺,我的生命像是缺少了什麼,這些年來,我是怎樣打發過去的?心在狂呼:
──我需要愛情!
那些背得又爛又熟的經句,又在耳畔叫響:
──不要愛世界和世界上的事;人若愛世界,愛人的心就不在他裡面了。因為,凡世界上的事,就像肉體的情慾,眼目的情慾,並今生的驕傲,都不是從父來的,乃是從世界來的(註十一)。
──我也是人呀!難道基督徒就應該永遠棄絕幸福?
──不,我不能沒有愛情!我需要愛情!
主的話,又臨到我:
──你們要禁戒肉體的私慾,這私慾是與靈魂爭戰的(註十二)
但,主的力量太薄弱了,對我不起作用。撒旦的勢力得逞,我陷入黑暗之中,不知是醒,是夢。
天還沒亮,我便起床。園子裡,一片晦暗,極薄、朽稀的霧靄輕輕罩著,草木飄香,空氣鮮淨。天空還散著疏疏落落的星點。
我在窗邊痴痴站立,要在以往,這個時候準有一個高大的男人,從二等病房走出來透氣。一瞬間,我對自己感到可怕!
──我站在這兒幹什麼?
──等人。
我驀然對自己感到陌生,我,不再是過去的我,現在的我,成了沒有靈性的我。
我披上大衣,走出病房。巡視園內每一株花草,周遭寂寂,上至高林大樹,下至微花細草,無不默然肅立,那張似保羅紐曼的臉孔、日晢、瞇著笑眼、噴吐著煙霧的大嘴……在眼際打轉。
穿出園子,繞過二等病房,經晒衣場,我在小山下的迴廊門口站住了。回憶升上腦海。……
──那天,我和潤英到山上去,他講了一套洋洋大論,後來,我賭氣走了。
天漸漸地亮;霧漸漸地開了,淡了。
經廚房門口,在太平間轉了彎,到籃球場,我舒活了一下筋骨,透了幾口氣,橫過檢驗室,繞回病房,回頭一瞥,醫院門口,鐵柵深鎖,守衛室的守衛似乎還在睡大覺,湖畔有幾個早起的開刀的病人,正在做手術後的運動。
回到病室,惠蘭一邊刷牙,一邊問我;
『房大姐,這麼早就起來?』
『散散步,透透氣。』
『你沒帶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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