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海  ‧

  西北航空公司的班機降落在舊金山機場。吳嘉麗從一陣恍惚與困倦中醒來,她揉揉酸澀的眼睛,從手提包裏取出口紅、粉盒,稍微打扮一下自己。
  她的一顆心在怦怦跳動。終於有機會看到闊別二十多年的親密情人湯長春了,踏破鐵鞋無覓處,天涯重獲故人訊,她怎不激動興奮。
  由於時差關係,她趕到腦際昏沉,周身疲乏。在行李間裏,她強打著精神,推行李到關卡去排隊驗關。
  利用一點時間,嘉麗再一度把女兒寄來的那封信,看了一遍。

媽咪: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我認識了美國朋友西瑞爾,由他的間接關係,我知道您要找爹地的線索。真的,西瑞爾帶我去看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孩子,他的長向就像您給我的照片中的爹地一模一樣。黑眼睛,黑頭髮,略帶瘦削的臉龐,以及粗黑的眉毛。我曾偷偷把照片拿出來核對,實在太像了,莫非他就是爹地另外再娶生的小孩?他叫做但尼爾‧羅勃,以前叫但尼爾湯,與爹地是同姓的。他的父親跟母親我沒有見過,但是從種種跡象看來,以及我與但尼爾交談得到的資料,都證實,他的父親是在三十幾年前從臺灣來的,他應該可能就是爹地了。
  來美已經三年,真沒有想到會有這種巧遇,也許是冥冥中命運的安排吧!
  有許多事情很奇怪,我沒有辦法去但尼爾的家裏直接拜訪他們,那是一個守衛森嚴的郊外住宅,西瑞爾有一次在門口徘迴,被裏面放出來的獵狗咬傷了,還好,他趕快跑進汽車裏面,否則可能沒命了。
  如果情況許可,希望媽咪到美國來一趟,一探究竟,否則來玩玩也無妨。我想念您,快點來美國吧!卽祝
健康愉快!
                  女兒 桑柔 敬上

  嘉麗把這封不知看過多少遍的信放進手提袋裏。她注意到旁邊有一個中國人在注意她,已經是四十七歲的婦人了,一生的青春年華已經過盡,還有什麼可以吸引男人的。在以前她也曾經有過交友經驗,但從來就沒有一個男人像湯長春這樣,讓她投注那麼多的感情,讓她的身心受到那麼大的嚴重損傷。往事不堪回憶,她生命中的第一次已經獻給了他,並且和他有了愛情結晶,留給她銘心刻骨,愛恨交織,難解難了的一片情愫。沒有想到一切都好像注定了,時間不能沖淡靈魂的創傷,她必須面對自己,尋找生命的依託。
  驗過關,她推著行李出去,一到門口,就看見桑柔在朝她揮手叫喊:
  『媽咪,我在這兒!』
  桑柔的聲音很響亮,很甜,三年來,除了在越洋電話聽過她遙遠的呼喚以外,她沒有親耳聽過這麼真實的叫聲。在桑柔身邊的一個美國青年,也順著桑柔揮手的方向朝她揮手。他大概就是西瑞爾吧,她在照片中看過他,挺直的鼻子、藍眼睛、金色的頭髮,外表俊朗。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嫁給外國人,如今擺在眼前的事實,也許只能揣測他們只是普通朋友。桑柔在信上及電話中也絕少提起她交友的情況,看情形該不會杞人憂天吧!
  桑柔與那名美國青年走過來,幫著她搬運行李。
  『西瑞爾幫我們開車,我們先在馬路邊等著。』桑柔說。
  母女相對,一陣無言的沉默。嘉麗望著桑柔,從她臉上看出了青春年華的豔光,她為女兒高興,從她臉上也看出了湯長春留下的往事刻痕,那是不能忘懷抹煞的故事,桑柔的臉龐就是湯長春的模子印出來的,她絕頂聰明的數理頭腦,應該也是那個不世的天才所遺傳給她的。嘉麗有無可名狀的興奮與緊張。答案就要揭曉了,她就要去面對多年來縈迴心底深處的一個男人,看看他有什麼話講,為什麼當年一去不回。
  『桑柔,妳還好吧!』久別重逢,做母親的,倒客氣了起來,兩人之間好像還沒有打破久別的生疏。
  『好是好,我擔心的是媽媽,想不想再結婚呢?』桑柔微微一笑,試探著問。
  嘉麗臉頰泛紅,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弄窘了。她捏了捏女兒豐腴的臂膀,兀自苦笑著,有些傷感輕輕的掠過胸臆。
  『別不正經呀!』嘉麗說:『媽說的是真話,妳也該替妳自己著想呀!年紀不小了,媽在台灣可是挺擔心的呢!』
  『也許是他吧!』桑柔的嘴唇朝機場外的道路努了一努:『我也不知該怎麼辦!』
  『你們認識多久了?』
  『有六個月吧!他倒滿喜歡我的,對我照顧得很周到。為了去找爸爸,他是差點被獵狗咬到了。我在信上跟媽提過的。』
  『提過,提過。媽接到信又興奮又緊張,其實這麼多年早都忘得差不多了,要不是還有妳這個人,我不會再介意這件事,媽本來可以把它全忘了,當作根本沒發生這樣的事。』
  『因為有了我?』桑柔輕輕的接著話。她是了解母親的心境,直到她要離開臺灣來美留學的前兩天,母親才把真相告訴她。那時候她心目中『以為』的親爸爸也剛剛過世,也許母親因為感情脆弱,一時難過,就盡吐心中的秘密。也許母親三年來耐不住寂寞孤獨的生活,就不惜遠來相聚,做女兒該瞭解母親的一番心意。
  嘉麗沉默不語。深呼吸了一口氣,舊金山冷颼颼的風吸進肺部,大有提神醒腦之效。
  西瑞爾的車子開過來了,母女倆趕緊提著行李鑽進車廂。桑柔坐在母親身邊,從前面鏡子裏,她看見西瑞爾的眼睛時而對她注視微笑,時而好奇地望著她的母親。
  母女倆在車內閒話家常,話匣子一開好像很難收得住。鋼材初見面時的生疏,全然消失。也許是踏上美國的土地,再一次觸景生情,進入時光隧道。在嘉麗的心靈深處,一幕一幕的往事逐漸浮映眼前。二十七年前,她才二十歲,一個荳蔻年華的少女,充滿了綺麗的幻想,那時,她在紐約舉行的音樂會裏,邂逅了那個才十八歲的數學博士湯長春,她崇拜他,他欣賞她的美麗,幾乎就在相識的一剎那,就互相許了終身,難分難捨。
  『妳是音樂天才,我是數學天才!』湯長春說,那粗黑又寬長的眉毛,習慣地擠了一擠。『天才加天才,生的孩子是愛因斯坦加貝多芬,了不起的傑作。』
  在湯長春的房間裏,她倆擁抱著,打情罵俏,以致於昏天黑地,利用上帝賦予人類的本能,互相愉悅著對方。
  短短的十幾天中,他們經常相聚,儼然成了夫妻,當離別的時候,湯長春許下了諾言:
  『你回臺灣去以後,告訴妳的父母,我就到臺灣來找妳,在臺灣結婚。那時候,臺灣的報界一定大轟動。』
  湯長春在美國,是由他的祖父母照顧著他,他是六歲的時候便到美國來,由於功課傑出,他在十四歲便大學畢業,十七歲拿到博士學位,成為全球矚目的數學家。嘉麗也是以音樂天才揚名國際,她在紐約與湯長春的相遇,種下了結晶。那是她回國以後才發現的。初時,湯長春的信和電話,非常頻繁,他雖然不能馬上回國舉行婚禮,一再解釋因為學校指定新的教學及研究計劃,必須告一段落才能動身回國。然後,音訊中斷。她托人去追查,說是他移居到西南部去了。從此行蹤杳然,再也無法連絡上,那時候,身上懷著桑柔已經有五個月大,她在傷心無奈中,支撐著自己活下去,並且掙扎著決定讓孩子順利降生。也虧得秦立真及時出現,安慰她,使她在人生之途有一個真正的伴侶,這些年與他共相廝守,他也把桑柔當做自己的女兒一般疼愛,直到三年前秦立真去世,做母親的,才忍不住把真相告訴桑柔。
  現在,與桑柔相聚在美國,她更加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年輕那時候,巡迴美國的鋼琴演奏會。腦際裏充滿了愉悅而帶著哀傷的叮噹。回憶,回憶,回憶……帶給她悲與歡,她不能不去對命運所安排的事實,如果當初不生下桑柔,如果自己沒有什麼音樂天才,如果不到美國而到歐洲,如果她不那麼熱烈燃燒自己的情焰,如果自己能夠再長大成熟一點再與湯長春相遇……也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也許今天也不會有這種模糊難辨的心情,在新大陸這邊追尋一個早已破碎的夢。
  『媽咪!妳在想什麼?』身邊的女兒問她。讓她覺得難為情。
  『沒有什麼,只是……只是有點感慨。』嘉麗說:『妳都廿七歲了,事情過去都廿七年了,我當然感慨,忘也忘不了。現在就要去看看他的真面目。』
  『那是什麼爸爸嘛,我根本對他沒有好感,只不過對他好奇罷了!媽媽看他,該揍他一拳!』
  『想是想這樣做,不過真正面對面看到他的時候,就出不了手。不知道他的太太怎樣對待他?他對太太好不好?』
  『很難說,』西瑞爾回過頭來,用著不純熟的中國話說:『我們對於他的情況很難了解,我們需要再進一步追查。』
  車子在郊區的一幢三層木造樓房門前停下來。他們下了車,西瑞爾及桑柔幫提著行李進去。
  房子設備很簡單,一房一廳,有沙發、冰箱、小廚房、瓦斯爐等,木製的地板,走起路來卡答卡答響,在臺灣都市裏這樣的房子都很少見到,此地卻保持了古樸的風味。
  在桑柔的床頭,她看見桑柔與西瑞爾合拍的照片,用鏡框鑲起來,可見他們的關係已不是普通的朋友了。說不定西瑞爾還曾到這裏造訪。一瞬間的聯想,使得嘉麗不免心驚。女兒大了嘛,也成熟了,還管得了她嗎?但是嫁給一個文化背景都不相同的人,畢竟會有不協調的,說不定凶多吉少,能維持多久也難揣測。
  嘉麗在她女兒住所休息了兩天,母女商量好,決定開始行動。
  西瑞爾帶她們到一家電腦公司,由經理的介紹,她們被帶到操作室去。
  『我們去看但尼爾。』桑柔說:『馬上就可以見到他了。』
  他們跟著走進去。透過玻璃窗,看見經理正與一個黑色頭髮、黑眼睛的東方人在談話,一看那人的輪廓和身材樣子,嘉麗一下子怔住了,彷彿她看見了當年的湯長春。
  他還活著,活在他的兒子身上!
  嘉麗暗自吶喊不可思議的想像,直叫她墜入從前與湯長春相遇的情景。她怎能相信自己眼睛所見。
  『西瑞爾跟他講講看,因為他們同是美國人。』桑柔說:『也許可以好好的約他出來。』
  隔不久,西瑞爾回來了,對著她倆聳聳肩。
  『他說他也沒有空出來,工作的時間不能出來。』
  『下班以後可以吧?』嘉麗問。
  『下班以後他趕著要回家。』
  『你有沒有說明找他的理由?』
  『我對他說,有兩個朋友想見見他,是從臺灣來的,他們都是他父親的朋友,他不大相信。』
  『怎麼會這樣呢?難道我們白費了時間。』
  『也許吧!』桑柔說。『很多事情本來就難預料,說不定只是巧合而已,相貌長得一樣的人,還是很多。』
  『但是同樣是中國人種,但尼爾也保留了一個湯姓。』嘉麗實在不死心。剛才看見那相貌和身材,舉止和神態,簡直就是湯長春的翻版,她在頃刻間心裏已掀起了狂濤巨浪。她只能想,湯常春在美另娶,生下了這個孩子,如果能找到他的家,就可以見到湯長春,那是毫無疑問的。
  『這樣吧!妳把照片拿給他,交給他的父親看總可以吧!』西瑞爾建議說。
  這倒是個可行的辦法。嘉麗從手提包裏取出照片,那是一張二十七年前與湯長春在紐約帝國大廈頂樓所合拍的。西瑞爾接過照片,再一度走入裏面去。
  但尼爾正在俯身查看一座儀器表,看見西瑞爾進來,就大肆咆哮著,怒目相向,好像唯恐受打擾,頻頻揮手趕他。西瑞爾迎向前去,手裏拿著照片,指指點點,卻不為他所接受。有幾個管理員進來,把西瑞爾拖走了。但尼爾還直直地站在那兒,不知講了些什麼,好像對於西瑞爾的騷擾感到非常不耐與厭煩。由於有隔音設備,站在玻璃窗外,沒有辦法聽清楚裏面在講什麼。
  嘉麗猛感到一陣委屈,眼淚簌簌而下,用手帕頻頻揩拭著眼淚。那個但尼爾,轉身朝這邊望了望,眼神露著不悅,當嘉麗的目光與他接觸的時候,她有一股受脅迫之感,她正視著他,細細端詳著他。這個孩子,很可能湯長春所生的兒子,那還有什麼問題,否則不會長得這麼像,也許時間相隔太久,要再去接觸一個遙遠的人,的確是不容易的。
  在回家的路上,西瑞爾不斷的安慰她說:
  『還有機會,我們再想辦法去接近他。他剛才不知為什麼發脾氣。』嘉麗的一顆心沉沉的,不想講話,女兒看出她的心事,拉拉母親的手,也說;
  『不要太在意吧!媽咪!當作只是好玩,在尋找一件古董罷了!找不到,或者遭遇了什麼困難,也傷害不了我們一根毫毛,不必太傷神吧!』
  話雖這麼說,縈迴在嘉麗腦中的印象,卻是越來越鮮明。一個人對於自己支付出的東西,不可能全然不在意,那張照片中的當年情景,仍栩栩如生浮映眼前。他與她,互相搭著肩膀,從帝國大廈的窗口直望著紐約的景色。世界貿易中心雖然比帝國大廈要高,卻沒有這裏來得古老,有文化藝術氣息。他用他的誓言取得了她的心,和她的一切,照片是證明真實故事的唯一憑據,一個女人歷盡多少滄桑波折,如今卻又要遭受這樣的打擊,不免使她泫然欲泣,傷心不已。
  以後幾天,女兒帶著她到各處名勝去遊覽紓解胸中鬱悶。嘉麗對於異國的情調本來就留有幾分印象,舊地重臨,新愁舊恨齊上心來。
  那天,他們到漁人碼頭去,嘉麗一個眼尖,看見但尼爾的身邊陪著一個中年婦人,正在參觀雜耍表演。於是拉著女兒的手走過去。西瑞爾也看到了,他跟在後面說:
  『那個傢伙的確不好纏!上次挨了他一頓罵,這次要小心應付。』
  『沒關係,』桑柔說:『這次我來出面,你不必來。』
  母女倆逐漸靠近前去,她們看到那個叫但尼爾的年輕人,口裏嚼著泡泡糖,目不轉睛的望著表演的人,當彩色氣球升空,槍手以準確的射擊,一一瞄準擊破,贏得了全場的掌聲,但尼爾湯也在拍掌叫好,但在他身邊的那個中年婦人卻面無表情。嘉麗仔細望著那張臉,一霎間不由得感受到電擊般的震撼。這個女人不是湯長春的姊妹嗎?跟湯長春長得倒很相像。雖然她沒有看過湯長春的姊妹,但從輪廓看起來,是他們家族的人,應該是不錯的。
  『媽咪,怎麼啦?』桑柔看出母親表情不對,急問著。
  『妳看那個婦人,長得跟他──那個但尼爾很相像,妳發現沒有?』
  『看到了。』
  『他們到底什麼關係?會不會是母子?如果是母子的話,我們可能找錯人了,也許他們只是妳爸爸的親戚。』
  『媽是說那個婦人也許是爹地的姐姐或妹妹?』
  『有這個可能。』
  她們靠近前去,在但尼爾和那婦人身邊站住了。
  桑柔感到母親的手在碰觸她,她回臉過來,聽見母親在悄聲對她說:『去跟他們搭訕搭訕,探探情況。』
  桑柔走過去,對著但尼爾微笑著問:
  『你是羅勃先生吧?』
  年輕人回過頭來望了桑柔一眼,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桑柔改用中國話問他:
  『你是從台灣來的吧?』
  『不是。』但尼爾說,狐疑的眼光注視著她,似乎想從她臉上搜尋她的身分來歷。
  嘉麗不禁暗暗納罕,也許看錯了人。有許多日本人、韓國人看起來與中國人一個樣子,在國外往往會碰到這種情形。往往遇到一張看似中國人的面孔,想親切的去與他打招呼,用中國話與對方交談,卻得到冷漠的回應。但是眼前這個年輕人與她那天在電腦公司所看見的那個但尼爾應該是同一個人,絕不會看錯的,嘉麗的一顆心怦怦跳,只有靜觀變化。在這異國的天空下,呼吸的是不同的空氣,所見到的一切也是不同的。
  桑柔推推那個年輕人的手臂,目光瞟向他身邊的中年婦人,繼續問他:
  『她是你母親嗎?你很像你母親!』
  『是啦!她才是從臺灣來的。』
  嘉麗的心頭又受了一個震擊,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說不定這個中年婦人是湯長春的姐姐或妹妹,要不然不會長得這麼相像。
  嘉麗踱到中年婦人身邊,與那個婦人打了一個照面,她起先神態自若,仍專心在觀賞雜耍節目。當嘉麗用中國話與她交談:
  『妳是台灣來的?妳可認識湯長春?』
  婦人回頭看了看她,臉上突然顯出一陣驚惶,好像要努力從嘉麗臉上辨認出什麼。
  『妳認識我?我也是台灣來的!』嘉麗趕緊接著說。
  『不,不,我不認識妳!』
  一瞬間,家麗聽出那聲音帶有幾分熟悉,莫非就是湯長春家族所特有的遺傳特質,或者是嘉麗自己的敏感,她是太過於急切想要了解有關湯長春的行蹤,以至於懷疑自己的精神狀態。此刻,面對這個看似面熟的婦人,她只有改變話題,對那個婦人致歉。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中年婦人把頭別過去,低低地說:『沒關係,沒關係!』說著,就拉起但尼爾的手,匆匆離開,那臉色和舉措怪異極了。
  桑柔突來的急智,從她手提包取出一個信封,迅速的塞進但尼爾的西裝口袋裏,但尼爾未曾注意到,他們母子倆就匆匆離去。
  嘉麗兀立著,呼吸著涼冷的海風,渾身感到陰涼,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她注意到那個中年婦人曾一度回過頭來,面露驚惶地掃了她一眼,讓嘉麗察覺到事態非比尋常。那眼光所流露的不僅是畏懼與訝異,還帶著幾分迷惘。嘉麗對於這個怪異的婦人所表現的怪異行徑,困惑之至,下意識感到總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婦人走路很快,一邊用手搭著但尼爾的肩膀,那年輕人頻頻對她說話,似乎還想逗留下去不甘願走,婦人則一邊對著他咆哮。忽而,有一個帶著攝影機的美國人攔住他們,高聲嚷著:
  『照一張相吧!難得偉大的天才,今天在這裏露臉!』
  『走開!』婦人咆哮著。
  嘉麗也拉著女兒的手趕過去,那邊人群已擠了一大堆,西瑞爾也夾在人群裏,好奇地注視著這一對母子。那個美國人拿著照相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猛拍一陣,西瑞爾也跟著拍照。婦人則低著頭,迅速地拉著但尼爾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因為婦人與那個美國人的爭執驚動了人群,那個美國人倒還嘻皮笑臉的朝婦人打哈哈,手中的照相機,也咔嚓咔嚓響個不停。
  『混帳東西!少搗蛋!』突然從婦人口中冒出一句中國話,那張臉抬起來在陽光下顯得出奇的慘白。
  『媽媽,別生氣嘛!』那個但尼爾也用中國話勸她。『沒有什麼好怕的,妳怕什麼?』
  『早知道不應該出來的,偏偏遇上這種事。』
  『照相就照相吧!怕什麼!』
  婦人的一隻手胡亂揮舞,另一隻手拿著手提包憤怒的打在那個拿照相機的美國人身上,照相的人還是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聽見他在問但尼爾:
  『最近的設計怎麼樣?關於超級機器人去太空採礦的事,有什麼進展沒有?』
  『別多說話!』婦人瞅了兒子一眼,匆匆而走。
  『沒什麼,沒什麼!』但尼爾說。『能發表的,都已經發表了。小行星帶,有豐富的礦藏,我們要派遣機器人去捕捉小行星,開採寶藏回地球……』他好像有意敷衍,說了一些話。
  『但尼爾對數理和電腦很精通。』桑柔附在母親耳邊說,她也拉著母親的手,亦步亦趨的看著這一幕鬧劇。
  看來那個拍照的美國人是記者吧!西瑞爾這時也衝上前去,揪著但尼爾發問,顯得那樣從容,盡力保持應有的禮貌:
  『你的超級空間理論是不是已經發展成熟了?可以比一九六二年氫彈專家惠勒教授的研究更為充實完備?』
  『理論還在研究發展中。』但尼爾注視著西瑞爾,他顯得不耐煩,滿臉憤怒。大約他是見過西瑞爾以前纏過他,故而態度惡劣。
  『可不可以說明一下?』西瑞爾繼續追問。
  但尼爾的母親拉著兒子快步衝向停靠過來的一輛汽車,她的塗滿脂粉的臉上,有一股倉皇與不安,皺起眉毛顯出歲月的刻痕,她睥夷地回視了執著照相機的人,幾乎對著他們吐了一口口水,只是嘴唇向外噴吐了一團氣,口水忍住沒吐出來而已。
  車門開啟,裏面開車的人是個中年美國人,他趨前去,在婦人的臉頰上親了一親,婦人坐定在前面的位置,回過頭來看看但尼爾,他也已坐好在後座。婦人急喝一聲,開車的就在她的號令下直駛前去。
  『好厲害的傢伙!』西瑞爾叫著。
  『到底怎麼回事?』嘉麗弄迷糊了。
  『叫西瑞爾跟那個美國記者打打交道看看。』桑柔說。
  『他是記者嗎?』嘉麗對於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猶有餘悸,一切好像變化太快了。記者既然都來了,可見但尼爾的家人一定是非比尋常的人物。
  西瑞爾約了剛才拍照的那位記者在一家餐廳見面,他是國家詢問報的記者喬治,對於嘉麗的故事很有興趣,時而露著神祕的微笑,默默聽著嘉麗的敘述,最後他問:
  『你到美國來的用意就是希望找到失去的連鎖?』
  『是的,請問你對但尼爾的家人有什麼特別的發現嗎?你也是在找尋什麼嗎?』
  喬治只是瞇著眼笑了笑,那滿臉的鬍鬚裏隱藏著莫測高深的神祕。
  『我在找尋一個故事,妳的故事正好可以接得起來,跟他們有點關係。』
  『能不能透露一點。』西瑞爾在旁邊敲邊鼓。『我們能告訴你的,都告訴你了。請問你,拍他們的照片有什麼用意嗎?』
  『他們是難得一見的人,平時那婦人深居簡出。』
  『那個婦人是但尼爾的母親嗎?』
  喬治抽了一口煙,欲言又止,當他把煙徐徐吐出口後說:
  『我還在調查中,也許最後可以證明我的猜測和推想,那個婦人應該是但尼爾的母親沒有錯。』
  『那麼,』嘉麗說:『我要找的湯長春跟他們有關係嗎?』她期待著,希望能夠找到一絲的關連,雖有熱切的盼望,她也只能壓低聲音,故作平淡。
  『我還要查證一下。』喬治的藍眼睛射出了深邃的迷離,讓人無法猜透他的心意。『妳的故事給我很多靈感。我要把它好好查清楚再寫一篇東西。』
  西瑞爾與喬治約定好,找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再到湯家去一趟,儘管是一件很大的冒險,但喬治說,這是值得的。
  嘉麗和桑柔在一邊聽著,她們已經了解了事情的梗概,反正她們也沒有能力左右什麼,只有任其發展。潛藏在嘉麗心靈深處的疑惑是越來越深了,似乎有一層濃霧逐漸罩下來,自己深陷其中,要掙扎吶喊,要逃避探索,以身不由己。 (下接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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