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靈境                                  ‧黃海下一張(熱鍵:c)下一張(熱鍵:c)

童年時候,有一次對鏡自照,望著鏡中的自己,越看越覺得神秘不可思議,久久、久久,我一剎那間似乎跳出自己的軀,而以另外一個人的眼光來審視自己,頓時有一股電擊般的震顫。

←圖 :王金選提供書法大作,具禪意詩境。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觀他教書畫的部落格。右一幅是宋朝禪僧無門和尚的詩,我為李潼的台灣兒女《少年雲水僧》寫的一篇認識李潼的文章,就提到這首詩。

我無法確切的形容那種感受,好像我對自己起了懷疑,問鏡中人:我就是這樣的人嗎?我為什麼會這裡站著面對鏡子?我是什麼?我到底是誰?

以後一直到大,每一次面對鏡子沈久此,都會有這種說不上來的迷惘,但是我總是避免在鏡前進入這種忘我的沈思。

這也許就是人在冥冥中尋求心靈依靠的原因吧!人從不可知的地方面來,又回到不可知的地方去,在茫茫中需要有所寄托;對於自己存在的懷疑,促使人去尋找生命的意義與目的。於是,人去信仰神靈,希求得到安慰與滿足。

鎮上的媽祖廟是遠近馳名的,香火鼎盛,每年農曆三月二十三日媽祖誕辰,便有迎神賽會,成群的香客早在十幾天前從大甲出發,隨著媽祖神轎到北港媽祖廟去朝拜,跋山涉水,不辭辛勞的香客,以他們的虔誠創造了各種傳說中的奇蹟:涉深水渡河,水很快的退去;或是有人做出違背良心的事,馬上遭受懲罰,腹痛如絞;遺失巨款的人,靠著神明一指示找回來;得病的不藥而癒。幼小的心靈聽聞這些,又懼怕又懷疑。當媽祖神轎從北港回大甲時,四個轎夫抬著轎子,滿街亂跑亂闖,轎夫說是隨著媽祖跑,有力量有推動著他們,不由得他們不跑,看過這種場面的人都相信不是轎夫作假,媽祖要停留在誰家休息,誰家就有福了,可以發大財,不過媽祖事先一定知道那家人是積善有德的,才會在那兒落腳。

神靈隱藏在不可見的幕後,教人自己去尋找體會。看那轎夫在街上狂奔急跑,時而緩步移動,前後左右,進退迴旋,四雙腿彷彿成了神轎的四個輪子,任媽祖驅策走跑,夾道的人群歡呼著,各懷著無比的虔誠與敬畏,這幕景像給我的陣激如飛瀑落下萬丈深淵,神靈的影像莊穆地崁入心版。人活著須要靈燈的光照,使自己遠離罪惡與黑暗,似乎古今中外的宗教思想都有相同的地方。

遠自更小的童稚時候,當隆隆震耳的雷響,在暴雨中破空而落,我便悚懼著想找地方躲避。對於超自然現象的敬畏驚恐,本是人的本能,從遠古的原始人殘留至今,偶而會隱隱地爬上現代人的心坎,尤其是純潔不染的童稚,聽聞母親繪聲繪影的描述,加深了不安:做過壞事、不聽話的孩子,在路上走,雷公會劈死他,在床上睡覺,雷公會化成什麼從灶裡出來,把壞孩子帶走。母親說的話,半是恐嚇我,半是道聽途說的傳聞,某人大逆不道,背天逆理行事,私德敗壞,給雷公劈死了,天理永在,人要行得正呀!

每年農曆七月十五中元普渡,媽祖廟裡裡外外便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祭品供物,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豬公嘴裡含著果物,而是大冰塊裡面嵌著魚或美麗的花,那些珍餚佳饌,使我看了直流回水。在節日裡,童心興奮,浮沫般的翻昇,湧流著喜悅。也就在這段期間,媽祖廟的牆壁上掛起了天堂與地獄的圖畫,即地獄的可怖景象,使我看了留下根深蒂固不可磨滅的印象:綁在火刑柱上的、下油鍋的、爬刀山的、夾在大磨子裡磨的、大鍋子裡煮的、割舌頭、挖心剖腹的……總總刑罰,不一而足,要看哪個人生前犯了什麼罪。地獄的慘狀,使我在驚悸駭慄之餘,下定決心要做個好孩子,決不再和父母親頂嘴鬧氣,我不願自己死後做那些孤魂幽鬼,在地獄裡慘受苦刑。

在沈黯迷離的傳說中,童心增加了對鬼神的恐懼。古老的中國傳統習俗,有著說不完的靈異故事,一代一代傳下來,累積著,又添加點什麼,成了勸善去惡的力量,影響人心。鬼魂在夜裡呈現的事,總會在鄉民口裡談開來,煞有介事的,小小的心靈已裝不下這些額外的負擔,怕暗,常在夜裡做惡夢。那時,國民政府遷臺不久,為節省用電,曾實行夜間燈火管制,大約從晚上十一時起到翌晨五時停電,在黑黑的夜裡,半夜醒來,我便再也睡不著覺了,睡神給恐懼趕走了,我幻見各不祥的事物,或是恍惚聽見小偷在門外企圖撬開門鎖進來的各種聲響。

童夢依然幼稚,總是盼望著神仙的美好世界,呈現於未來。有一天,火車站前搭起了馬戲團似的大帳篷,孩子都喜歡真熱鬧,我也趕著去,在夜要帳篷裡擠滿了人,觀賞傳教士放的彩色幻燈片,那時,看電影是一種奢侈的享受,免費的幻燈片放映,自然吸引了滿滿的群眾,傳教士一面解說著耶穌故事,使我聽得津津有味,也有許多迷糊困惑。

許是嚮往天國的庭園,摸索著生命之謎的解答。同學王百祿帶我到鎮上惟一的一座教堂去做禮拜,真正使我欣喜好奇的,那座五層樓高的教堂鐘塔,站在那上面,可以俯瞰全鎮景色,沒有一座樓房是超過兩層的,居高臨下,展目四外,真是惟我獨尊,似乎我已把世界容納得更多,認識得更廣。一到聖誕節,有節目表演,餘興之後就發獎品,對於常常來做禮拜的小朋友,按照勤惰及表演成績,發給或多或少的獎品,一般是簿本、鉛筆、糖果,一年來每週日早晨來聽道、唱歌,似乎到了這一天有了報酬,真是高興雀躍,那次聖誕夜,我十一點鐘才回家,樓上樓下已一片漆黑,我惶恐地喊叫敲門,房東來開門,還打了一陣官腔,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晚回家,聖誕夜的喜悅與驚悸,成了永不褪色的記憶。
(上)
是童心捕捉著神靈,或是神靈捕捉著童心?我無從確定,零零星星的思維牽扯著,朦朧不清。小學五年級開始,為了準備升學初中,我再也沒有閑情進教堂去了。鐘樓依然肅穆地聳立在穹蒼,那樣標緻自若,這全鎮最高的建築,仰之彌高,每逢走過教堂,便想爬上頂樓上觀賞大地景色,而我始終只是門外人而已。

寒冷的冬天,全班同學瑟縮在教室裡,埋頭用功,第一次知道聖誕節要送朋友賀卡,聖誕老人的形象也出現在漫畫書上,使我了解聖誕老人的故事,自己似乎進入了故事中的冰天雪地的世界,與白髮鬍全身穿著紅衣的聖誕老公公為伍。一張卡片兩角錢,我買它送給要好的同學,當做是一件有趣的事,並沒想到自己是不是真的信洋教,而同學也互相贈送,並不了解它的意義。

古老的中國傳統依舊在人心裡綿續著,年歲增加,知識漸長,對於各種神靈,不由得將信將疑。一次生病長期住院,正是求知慾旺上的青少年時期,在苦難中姑且抱著求知與求依靠的心理去聽基督教。我總是無法擺脫童年鄉間斑斑駁駁的印象,那麼香火鼎盛的媽祖廟裡,供奉著眾多神明,多少善男信女相信它;還有童辜問病占運的奇事,超自然的世界裡是我永遠無法看穿的;再加我又酷稜科學書籍,天文學告訴我,宇宙是有限而沒有邊界的,但沒有說明是誰在最複創造了它,愛因斯坦的宇宙觀打破了我的「宇宙有多大」的疑問。而神靈又在何處?為什麼我要長期受苦呢?我試著向那模糊不可見的主宰祈求使早日康復,也在牧師的帶領下祈禱過,願意把自己的全部身心交給祂,然後,我蔽塞的眼睛和耳朵,總是感覺不出我所尋找、渴求、仰望的。

掙扎漂泊在懷疑與信仰之間的河流裡,貧病的侵襲,對我的損傷是太嚴重了,總算把這些荒涼冷肅的歲月篩落下去,只希望自己不再悒鬱,生活過得得如意些,凡事順利。而存留在記憶深處的印象,仍是那樣深刻難忘:氣喘發作的病人,半夜三更大聲呼叫主名,像絕望中無告的哀呼慘叫,而神靈又在何處?神靈不能變念護士推來的氧氣筒幫助他解除痛苦,刺耳的呼聲依然在靜肅的夜中震盪,成為每一病人的夢魘,我佩服他信心的堅決,但他平日的行為未必皆正;每一次唱起聖歌或聽見聖歌,自己也有一股油然而發的感動,只有在莊嚴神聖的歌聲中,似乎才體會到造物王的存在偉大,真是一種奇奧而神妙的經歷;在醫院度過三個聖誕節;給無聊的養病生涯加添一點情趣,晚會上的節目都由病人,晚會上的節目都由病人出場表演,事前的布置、掛采條、貼圖畫、擺聖誕樹、排練節目,忙得不亦樂乎,就像過年一樣,熱熱鬧鬧的,在聖誕節沒有來到之前,我便老早期待著這一天,像稚童數著過年的日子一般,似乎這是寂寞歲月中的慰藉,可以暫時忘卻了病苦與煩憂,也祈盼著在年歲的變換中帶來康寧吉順;炎熱的夏天夜裡,獨坐在花園裡,攜著吉他,彈出我的心聲,琴聲繚繞著,迴盪在夜空,眨眼的星星也在傾聽著,花草樹木都肅立不動,仰視天象,想著無窮無盡的光年宇宙,繁星永遠懸掛在大地之上,旋轉不息,人又算什麼?生命是渺小如塵灰啊!我試著去尋找天上的窗,敲扣那扇我從未跨進去的門,恍惚問,天國的景象熠耀著,在濃濃黑黑的雲煙中隱幻若現,但卻那般遙遠朦朧,不可觸摸,雖然從頭到尾看過了聖經的每一章句,我仍然迷惘,雖然醫院中每一次禮拜幾乎必到,而神靈似是隱在黑暗裡的一點微弱亮光,是我的心不夠虔誠堅定,總是執著些什麼,不肯把自己全付交納到屬靈的世界裡。

用音符表達的語言,是我所喜歡的,莊嚴的合唱聖歌,對我尤其是一種感召,踏進社會以後,有一段時期為了練鋼琴,想當音樂家,我回到教會去,並且受了洗。或許音樂對我的引誘太大了,我無法分辨出自己心之所向,世途坎坷,我須要有所依靠,心靈有所寄托,也樂於用琴聲發抒我的情境,藉著同一的信仰,找另一位知心伴侶,而我走的路總是不與人同,生活中的波折與打擊,以排山倒海之勢接踵襲來,我遠離了教會,飄泊浮沈在人海中,靈性被屬世的塵煙所淹沒了,我被沖得遠遠的。

這是一個須要用更多的稜來光照的世界,人事變化萬端,人際關係複雜異常,俗世的名利之心,使人人各自為己,儒家思想的淡泊明志,寧靜致遠,仁人及物,很容易被工商氣氛所沖淡。十數年來在塵煙中打滾追逐,幾乎已忘了自己曾是一個受洗的教徒,雖然我一直帶著迷惘,不能堅定自己,當我每一次聽見類似聖歌的合唱曲,總會油然生出對不可見的最高能力的景仰。佛學的研究,也深得我心,佛陀的無限慈悲與寬容的態度,物我兩忘的境界,也令人深思嚮往。去看電影「賓漢」,當男主角受了神靈的光照,他忽有所悟,為什麼不能用愛來代替恨;於是,他放下了手中的劍,不再以復仇為快事,虔誠的加入追隨上主耶穌的行列,多麼使人感動流涕的一幕呀!

神靈總是存在的吧?為什麼不可目見、不可聽聞、不可觸摸?閱讀太多的科學、哲學書籍,我仍然不明所以,困惑迷惘,只能大致的認為,神是存在的,但是祂不是以人所想像的方式存在,也可能無所不在,所謂「信則有,不信則無」,中國古人已一語概括了。一位教授有一次說:「學英文要進到英文裡面去,不要在外流連觀望,有些英文雜誌你一時看不懂,以為等將來學好英文再看,就太遲了,你要進到裡面去,現在就看,慢慢的自然而然就進步了;信任何宗教也是一樣,你不能等人家用總總理由說服你,你才信,你要首先進到裡面去,把自己的心思完全擺到裡面去,你就自然而然信了。」他的話,像山谷的鐘鳴,在我的心間迴盪著,像一盞燈,在黑暗中燃照著,解除我一大部份的迷惑。是非善惡、好壞、有無,全在一己之心呀!

只要願意,誰都可以使自己的靈魂棲息定向,用自己的心眼穿視靈境的奧妙,肯定生命的意義,只要願望,只要願意……

《新生報副刊》1976年三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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