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裡歡樂憶童年                     ‧黃海‧
                    


儘管童年有諸多不幸與悲苦,但回憶起來,仍覺得它可喜可愛。它

被大甲的景色美化了,造成一種亦喜亦哀的美感。 



夏天,我愛去釣青蛙、游泳、捕蜻蜓、捕蟬,幾乎走遍大甲四圍的

河畔;用蚯蚓釣青蛙,釣回幾十隻,高興煮來吃就煮,或者把牠們剝

了皮,拿皮做小鼓,那股股的腥臭味道,直留到現在。我也愛游泳,

不論河裡、水池或游泳池,我都去過,大都是一絲不掛的入水,先後

有三次,我還不會游泳時,被人救起,可謂大難不死。 



水源地是我常去的地方,那裡的游泳池,不像都市裡全是自來水,

它是山上流下來的河水,平常滿池混濁,下過雨後,全是黃泥水,有

時還會有蛇從河裡流進來哩!我差不多十歲就會游泳,那是自己摸索

出來的,沒有人教,但是在學會之前,卻經歷過兩次大險。 



那時,十歲左右吧,不穿鞋子走路,是理所當然的,上身和下身各

穿一條單衣褲,已很足夠,一衣兼內外兩用,從來沒有想過還要附加

什麼外衣褲。到溪中玩水,更未想到有穿泳褲的必要,我們都把脫下

的衣褲,用石頭壓住,赤裸裸的往水裡跑去,童稚的天真與純潔,沒

有羞恥感,應足以無邪而自豪。 



那個夏日的午後,仍然到溪中去戲水,有一個積水的水池似的,水

由淺而深,我只能在淺處裸游,看到別人在深處拍打游水,我又羨慕

又害怕,腳下全是大小不同的鵝卵石,一個窟窿窟窿,,深淺交界之

處本無明顯的界線,不知是否出於好奇,往深處走去,陡然一個腳踩

了空,整個身子沈入水中,驚惶恐懼之中,本能地掙扎著,手腳亂抓

一職,在水花中恍惚看見一個人屁股,於是緊抱著它不放,靠著它,

我從死神的國度偷渡到人間來。「你抱住我屁股幹什麼?」那個光屁

股的男孩,事後對我一陣咆哮,他全然不知道自己是否救了一條人命



常常在黃昏時分,帶著一身的疲憊走從溪邊的堤防回家去,肚子裡

裝了幾口河水是難免的,打了呃,隱隱聞到河水的味道,眼睛看東西

也有點酸悶,因為在水裡好奇的張眼,也為了避免腦袋撞到石頭。來

時的興致完全被歸去時的困乏饑餓所取代了,滿佈鵝卵石的堤防,顯

得那麼遙長,好像永遠走不完似的,真恨不得一下就回到家吃飯休息

。有趣的惡作劇偶爾與褲子有關。在小孩子心目中從不以為有穿泳褲

下水的必要,那時的物質條件、生活水準或許也有關係,看見大人穿

著短褲下水,弄濕了一條褲子,還會暗暗可惜哩!好像有人的衣褲被

人家拿去藏起來了,於是,在河裡裸泳的人起身之後,找不到遮蔽之

物,不禁放聲大哭起來。儘管可以毫無顧慮的裸體游泳,畢竟還沒有

勇氣、還不可能毫無羞恥的光身走回街上。惡作劇只是一時而已,褲

子總會還給主人的。 



有幾次,同伴帶我去田間的大水塘裸體游泳,水中混著濃濃的黃泥

,有時還有一兩條水牛泡在水裡逍遙。要不是同伴有興致下水,學那

水牛在黃泥水裡作樂,我也不會跟著下去,腳踩著黏兮兮的泥土,浴

在黃泥水裡,與水牛競比悠閒,不覺其髒。總是羨慕會游泳的年長同

伴,他們縱橫水中,身子忽上忽下,浮沈自如,甚至在深水裡只露出

一顆小腦袋,有如站著不動,腳卻不著地的在做立泳。

 

死神再一度逼近我。有一次,我的身體不知怎樣滑向較深的地方,

腳著地,頭頂卻不見天空,一片水光罩住了眼前,我知道危險發生了

,驚惶地拚命掙扎,用力蹬腳向上,每一次要張口嘶喊救命,都喝了

一口黃泥水,愈要喊叫,喝的水就愈多,每一次蹬腳向上,頭頂衝破

水面,在水上與水下掙扎,恍惚是地獄與人間的兩個不同世界浮沈,

似乎看見水面像亮亮的天窗,身子必須從窗子跳出去才有希望得救。

不知經過多久的掙扎,年長的同伴把我拖向淺水處,我神智還算清醒

,滿肚子裝飽了黃泥水,爬在地上,拚命想嘔吐,卻吐不了幾滴水出

來。以水花編織而成的童年夏夢,時刻潛伏著危機,童年腳步之所及

,幾乎踩過每一處有水的地方。 



對水性稍微熟悉些,我也敢到游泳池去玩了。池水是山上的河流積

聚而成的。到了夏天才把淤泥和石塊清理乾淨,重新放水入池,池分

兩個,一大一小,各供成人與小孩使用。因為是河水,並不乾淨,有

時還會有陀順著河道被沖入池裡,曾經看見一個阿兵哥在靠近游泳池

的河道注水處沐浴,水勢很強,順著山坡急流而下,在他身上激起了

水花,忽地,一條長達三尺的蛇盤據在他背上,當然是被河水沖下來

的,他抓起蛇尾,站起來,揮舞幾下狠狠的甩到地上,那條蛇就皮開

肉綻的躺在那裡了。

有一次單獨來玩,大概是端午節過後沒多久,游泳池剛放了水,

以為成人池裡的水很淺,又看見班上同學游泳能手陳邦夫和他哥哥在

水裡,只把脖子以上露出水面,身子似乎不動,池水和著泥沙看不見

底,於是自己也迫不及待的脫衣解褲,縱身入水,哪裡知道水深滅頂

,我又像上次一樣蹬腳掙扎,喝足了水,在長約五十公尺、寬十公尺

的成人池裡,游水的只有寥寥幾個,好在陳邦夫的哥哥發現我,遠達

的趕來救我,從背後勾著我脖子,拖我到岸邊。他說,他起先以為我

在游泳,後來才發現我動作不對勁,趕忙來救我,笑我為什麼這麼傻

,不知深淺就往裡跳,這件事成了笑柄,在同學間傳開了。 



那時,去游泳戲水是禁忌,如果給父母或師長知道,便要受責罵,

要游泳而不露痕跡是不大可能的,只要用指甲往皮膚上一劃,露出一

條白紋,便可證明在水裡泡過,如果穿了褲子下水,只好在回到陸地

後將褲子的水擰盡,穿上濕濕的褲子,一面走一面乾回去。 



日子滾過去,頑童也一天一天在成長,羞恥感漸重,不再以為裸體

游泳是理所當然的,那時又不時興穿內外褲,都是一褲兼管內外,要

帶兩條褲子出門又惟恐家人發現,只好一褲兩穿,水陸兩用。在小池

岸邊站好姿勢,栽入水裡,潛泳於水中世界,有如飛鳥翱翔天空的感

受,有一次角度不對,擦傷了口算、膝蓋與腳趾,痛徹心肺,腳趾爛

了幾十天,後來無意中在學校保健室擦用雙氧水,才告痊癒。 



以前在溪河裡游泳,腦袋撞上石頭也是常事,卻從來沒有這一次嚴

重。陰霾的午後,偶爾下了陣雨。水裡水外都是水,一片煙水蒼茫,

頑童戲水如故。膽子大了些,從水池裡移到大池最淺處去,開始是扶

著邊緣潛泳,手緊抓不放,過過深水游泳的癮;而後在岸邊躍入水裡

,看準預定在那一處邊緣碰頭,縱身入水,碰了頭就緊抓著邊緣回到

岸上去,有一次竟發現自己可以在深水裡抬頭浮起,我知道自己會游

泳了。這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現在可以天不怕地不怕的縱橫任何深

淺各處了。有時故意躺在大太陽下晒烤得汗濕全身,肌膚欲裂,而後

在泥沙裡左右翻滾幾下,成了標準泥人,樣子怪滑稽的,就在全身幾

乎燒壞爆炸的一殺那,像一團火似的滾入水裡,熄滅了身上的灼熱。 



兩次救同學的經驗各有不同:劉三洋──綽號山羊,在大池最淺處

的邊緣學游泳,無意中手放開了,他站著只有頭額以上露出水面,似

乎慢慢在水中摸索走動,被我發現不對勁,我把他推回岸邊,救了他

一命,事後竟被他拜為救命恩人,常常吃到他送的零食。林健作,他

不知怎樣掉入最深的地方,我趕緊躍入水中救他,不料他手腳緊緊纏

住我不放,如果不是好友郭義德再跳下來解救,可能就要同歸於盡。

林健作後來念工專,畢業後留學德國,娶了德國太太。 



在晴朗的時候,站在游泳池邊的山坡地上,可以看見遠遠的西邊

海岸之外,天連海,海連天,一片藍亮的光輝,那大概就是大安港了

,環繞著泳池的周遭,是一片蒼翠的山林,我悠然自得的在這一帶追

逐嬉戲,童年的世界滿鑲著青綠,永不褪色。 



在大甲的水源地游泳池,我消磨過許多炎熱的夏天,有時一游就

是半天,從午後直到黃昏,疲倦了,邁著兩條困乏的腿走回家,肚子

裡好餓,卻沒有東西可以充飢,打個嗝,總聞到河水的味道,大概在

無意中吞下水的關係吧! 



黃昏,在金光氤氳裡,浴著斜陽晚風,站在山坡向大地投射最後

的一瞥,於是漫步下山,走向平原小鎮。 



童年的夏日生活,隨著歲月而消逝。投考省立臺中一中初中那年,

我們舉家遷到臺中,再幾年,我又定居臺北。在臺中唸書的那段時間

,也曾到當地的游泳池逍遙過,那澄碧如天空般可愛的水色,是我生

平所未見過的,直覺得用自來水注入泳池,未免奢侈,但縱身入水,

睜眼一看,猶如置身水晶宮,格外清爽舒適,別有一番感受。

 

民國四十九年春,我抱病重回大甲,徘徊流連在兒時戲水之地,景

物全非。不見熟悉的混濁帶綠的池水,亂石羅列,沙土堆積,雜草叢

生,已多年未曾使用,似要永遠廢棄;周遭不見青翠的山林,取而代

之的到處蓋起了各式各樣的住宅。尋不回童年夏日的水花綺夢,兒

時往事與歡樂,只能在記憶中片斷片斷的去撿拾了。



山裡逍遙日月長



越過大甲溪,在那遠遠的青山裡面,有一座幽雅的寺廟,是班上的

資優同學黃榮男的先祖所建的。黃榮男和他家人就住在裡面,他每天

就走路到學校來上學,很小就吃齋了,並且被教以經書,他的國學基

礎相當深厚,數學也好,都是他孩童時代所讀的,我非常佩服他。這

地方被列為大甲的勝地之一,小學三年級時,老師帶我們到他家去遠

足,生平第一次看到庭圖表上的韓國著,毛茸茸如髮絲般的綠草,柔

軟舒適而可愛,真想親吻它、咬它、吃它,只見許多快腿快腳的大黑

螞蟻在草間迅速穿梭,我們坐在草地上休息、唱歌、吃東西、做遊戲

,或是抓螞蟻逗樂。 



以後,同學有更多的機會到這兒來,或是來溫習功課,或是專程來

玩,這一處山中的忘憂庭園,的確使人樂而忘返。寺內古色古香,羅

列著千千百百大小不同的神仙雕像,看著它,使小小的心靈凜然生畏

。黃榮男謮的古書很多,他會講許多書上的鬼故事,又會繪聲繪影的

說著寺廟內的神蹟或鬼靈事情,他的塊頭大、功課又好,比一般同學

還懂事,聽他談著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我已覺得渾身不自在。

想像著日落以後,這裡一片烏黑,沒有電燈,要點蠟燭來照明,陰森

之氣四佈,不由得退避三舍,要是我這個小鬼住在這兒,準保天天夜

裡嚇得躲在棉被裡發抖,不敢出來如廁,就算白天出來,放學晚一點

,也沒有膽子可以走回家。 



那條通往山中的小徑,是通到稱作「大甲東」的地方吧!直往山上

走,有一間火葬場。與死亡牽連在一起的,總是恐怖的,黃土漫漫,

荒涼冷寂的山徑,陰森可畏。我一向是害臊的,在那饑餓的年代,每

逢春假是同學上山到處玩耍的時候,有的同學會在清明掃墓時分,在

墳墓邊等著掃墓的人分送菜埔粿,我卻一次也沒敢去要。說就在山腳

下的水源地,有樹、有水,有一處美好的遊樂場。 



冬天,我與郭義德拿石頭去擲鳳凰木上的刀形果實,鳳凰木的樹枝如

枯枯乾乾的手指,直刺向天空,抓著天空的臉喊春天。擲落鳳凰木刀

形的果實,裡面有子,搖動起來,形容算盤珠子作響,我們拿它當比

鬥的刀劍。校樹青青學校靠近小河邊的草地,也是使我難忘的一處歡

樂場。 



小學五年級時,開始準備升學初中的考試,因為功課緊,郭燕輝老

師又以管教嚴厲升學率高而出名,大概連星期假日、寒暑假都在趕功

課,正因為緊張過度,老師有時會放我們出來自由活動;或是自修讀

書,以便下一節進行測驗考試;或是老師有事不能任教,放同學去自

修一天,再由老師指派的耳目負責監視,看哪一個同學搗蛋不聽話,

記下來,老師回來就打屁股。長期的在教室內單調苦謮,一旦被放出

來活動,有如囚犯恢復自由一般快活自在,那片油加利樹下的草地,

是男生們最陶醉過癮的地方。儘管老師指定了功兒課要我們研習背誦

,我們還是照樣忙裡偷閒,淘氣如故,也顧不得那些秘密警察有沒有

把我們列入黑名單。 



我的老搭檔郭義德,常常與我玩鬥劍,以樹枝、竹棍或木條,學著

西洋電影中的英雄,互相比鬥,我總是鬥不贏他,就裝著倒下去,在

草地翻滾,兩眼發直,像死魚眼,惹得同學發笑。有時學著西部片中

的牛仔騎馬快跑的動怍,從一座小山馳騁到另一座小山,追來追去我

們各以手指當鎗,邊跑邊砰砰的互相比劃,總會有其中一個跌下那匹

看不見的馬,四肢朝天的倒在草地上,裝著受傷的樣子,繼續奮戰到

死為止。有時學著王哥柳哥西洋電影中的發噱鏡頭,逗同學們發笑。

我與郭義德可以稱之為一對活寶。 



當河那邊的稻田翻了新土之後,同學們跨過小河,走到田間去玩,

又跑又跳,又叫又鬧。有幾次日落黃昏,我們把成塊的泥土擲上天空

,讓別的同學,以另一塊泥土在空中截擊,一邊還嘴裡喊著──誰要

是能打中我的,我要做他奴隸一千年,或是砍下我腦袋當他椅子坐,

或是任何想得出的睹注都可以。──赤子之心無邪而天真。 



秋冬時節,校園裡樹叢下,積滿了層層的落葉,同學平常打掃,只

及於教室周圍附近,遇到大掃除時,才手把範圍擴大,在寒冷的天氣

裡,大家都瑟縮著身子,不想到室外去。每天清早的例行打掃必須到

河裡提水,是一件苦差事,小手怕凍,水又冷,水桶又重,提起來不

知是痛還是凍,好像兩者都有吧。拿著細竹條編成的掃把去掃落葉,

有時也真夠味,男生拿著掃把當武器,以畚箕做盾牌,互相比鬥,有

人自比豬八戒,有人自比孫悟空,纏戰著,在萎黃的草地上廝殺不已

,打打鬧鬧,趕出身上的寒氣,等到老師騎著腳踏車一來,大家就做

鳥獸散了,總會有一兩個倒楣的傢伙,被老師叫去打屁股或手心,冬

天打起來最痛哩。



考期將近,馬不停蹄的趕著功課,常常在黑夜裡踏著星光回家去,

回家之前還得先在教室門口排隊,按照各人所住的方向分組回家,校

園裡的草木,搖曳著幢幢黑影,童心引發著畏懼,間有淘氣的同學躲

在樹叢裡惡作劇,扮貓叫、狗叫或鬼叫,嚇嚇別人作樂。螢火蟲與星

光交映,在升學的沈重壓力下,童心無法舒展,只有當走出教室,聞

到草木的芬芳之後,意識到一天的功課又已完了,心情才稍稍釋去重

荷,但願自己化成那螢火蟲,悠閒的在草間飄飛。 



直到現在回憶起來,我才特別領會那首帶帶著悲感的驪歌──第一句

歌詞「青青校樹」更深一層的含義。教室的四外,綠樹成蔭,花木扶

疏,在小河的那一邊,又全是水田,在婆娑搖曳的樹影下,迎著煦風

,呼吸著花草的芬芳,讀書遊戲,真如置身人間仙境。教室的另一邊

,還有噴水池,池內有臺灣島的模型,同學誇言三腳二步遊臺灣,自

比萬丈巨人。附近綠油油的樹,高高低低,環繞著,我們就樂得在那

兒玩捉迷藏,或躲在樹叢裡聊天說笑看書。 



在記憶深處裡,還有許多可愛的人物:郭文夫是毛筆及大小楷寫字的

好手,是老師寫黑板和刻鋼板字的好幫手,他的父親是光陸戲院的股

東,是標準的影迷,和我也常常談電影,但我的電影多半是免費看來

的,他後來進台大哲學系教,老師特別栽培的兩位清寒女生,林秀珍

和杜秋園,都考上了台中女中,由老師拉線,郭文夫和杜秋園也結成

了連理;鄭五郎是捉蛇好手,學校旁的水溝邊,好多蛇類都在他的手

下甩死曝屍,在女生面前逞了威風;陳邦夫和蔡俊明是體育健將,陳

邦夫的父親是醫生,我也和同學到過他家做過功課,那是考前的最後

衝刺,下意識裡,總是羨慕別人有屬於自己的屋子,有著體面的父母

和職業,不像自己家,當學校發出家庭調查表時,就是我難過的時候

;王恭加是個福將,名門望族之後,功課雖然不好,卻是一輩子無憂

無慮的,聽說後來娶了漂亮的太太;陳美華是班上的優秀女生,剛剛

上五年級時,我坐在第一排,常常看著她代老師在黑板抄寫國語

的解釋,一寫就是一兩個鐘頭,人不夠高,還得站到長板凳子上,裙

子底下的風光也就盡收眼底,她後來就在文昌國小任教幾十年,洪玉

珠是玉女,可惜卻沒有升學,她五十歲不到就做了祖母;郭須美是大

甲名醫郭秋漢的掌上明珠,王富美表演公主舞蹈的美姿令同學個個難

忘;住在鐵砧山下的許曼瑛打球的狠勁與她的美麗不相上下,後來聽

說成了大甲中學的校花…… 



在那個年代,才十二、三歲的我們,升學與不升學在同學的印象中

有很大的差別,升學總算是有高人一等的希望,比較有前途的樣子,

有的同學不升學,好像就注定落入敗部,他們可以比較早放學,卻也

是我們羨慕的,但他們將來除非在商場上有大成就,否則就平平淡淡

過一輩子了。 



以我的家境,甚至比那些不升學的人還要差,有的家裡有田有地,

都還不升學,像吳炎吉、洪明政就去學畫廣告。我不敢叫同學到我家

裡來,不純粹是因為住得不像樣,沒有房子,父親年老又是外省人,

又賦閒在家燒飯、帶孩子,都是我感到難以見人的。我如果是生在

純粹的本地人家,父母是不會考慮讓我升學的,我和姐姐都只能在沒

有後路的情況下,奮力前進,否則差不多是死路一條。 



沒有根的流浪人,跟一般人走的路子不一樣。母親希望姐姐或我能

夠當醫生,以解決家庭長年的貧困。母親雖不識字,知道不識字的痛

苦,唯一的出路和希望是栽培子女念書,使他們能夠成器,在社會上

得有立足之地,我就是靠了母親這樣的「信念」,這樣的「傳承」,

知道讀書上進的重要,雖然以後失學過,卻能夠力爭上游,反敗為勝

。歷經重重艱難困苦煎熬,母親不只一次的提起,父親多少次反對姐

姐念書,認為女孩子學歷不必太高,但都因為他不是主要的賺錢養家

人,被母親否決了,說實在,母親也就像老牛拖著車在爬山走路,父

親話也不能說是在歧視姐姐,母親所做的,已超出她能力的範圍太多

太多了。 



季節遷移變換,草枯草長,年年月月過去了,而童年故鄉的青草地

,小時的同伴,依稀猶在眼前飄盪著,只要閉起眼睛,望向南方,總

會有鍍著綠色的童年往事浮上心頭。





在流浪與患難中成長



童年,只有當我和同學們在野外奔馳,或談天說笑,看電影等等時

候,暫時忘卻了家中的不幸,尋找到快樂。父親打我打得厲害,都是

因為我好管弟妹的閒事,尤其弟弟格外頑皮不馴,引起爸媽的干涉。

母親也會罵我,一顆童心已經受了嚴重的損傷,使我儘想逃避家裡。

還好,母親還是非常愛我的,每逢我生病,都照顧得無微不至,尤其

知道我肺部發現陰影後,就特別在五年下期時,要求讓我短時間休息

一個月,我卻只是無所事事的到處玩,偶而會特別煎個鴨蛋給我吃,

算是很大的照顧,也造成家裡的負擔,沒有醫藥和營養,只有休息,

隱伏了以後大病變的禍端。 



升學考試前,功課特別緊張,母親有好多次在家裡燉了人參,就用

瓷器瓶子端著,到教室來給我喝,為我進補加油,我卻感到不好意思

。幾十年後,我為人父親,自己的雙胞胎子有氣喘,我能夠從母親的

行為榜樣中得到啟示,我也是同樣的帶著他們在醫院裡穿梭、奔波,

他們上小中學後,也是不斷的進出學校,天氣變冷或他們有病時,為

他們送衣服或藥品。 



民國四十四年夏天,母親為了我投考省立臺中一中把家搬來臺中,

她以為我成績特優,在班上總是名列前矛,當時大甲三所國小升學班

聯合舉辦的幾次模擬考,我也總是在十幾名之間,郭老師也看好我會

考上這所中部有名的中等學府,母親不要我搭車通學,希望我每天可

以走路通勤方便些。就在我畢業前搬家了,我在外公外婆家寄住了一

個月,流浪人的好處是隨時可以遷居,卻總有無根的哀愁。詎料我失

敗了,許多平時成績比我差的同學都考上了,父母、老師、同學都覺

得不可思議,也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嚴重打擊。當時算數的考題中規

定,不能在試卷中做任何記號,我懷疑是因為自己做題錯誤時,打了

叉,雖然另外做過,被扣了分數;也有可能是自己臨場緊張失常所致

。其後許多年,以至成年,我發現自己容易有焦慮症狀,胃部出毛病

,也都是緊張引起。也許沒有這一次的失誤,往後的人生歷程不會吃

這麼多的苦。 



母親讓我在臺中光復國校寄讀補習一年,第二年才如願考進了台中

一中。這一年,也是家境最貧困悲慘的時期,有一次,在台中公園見

到小學同學許曼瑛、郭炯珠,穿著中學制服,提大包小包的進入公園

,我卻害羞慚愧地閃開了。他們都正常的進入中學,我正在補習,而

且一家人又都在落難中,跟她們打招呼又該說什麼?那種心嚮往之,

卻只有默默失意的走開,在心坎中永遠留下一層無法抹煞的灰。 



當時我家從大甲搬到台中公園旁邊的練武路軍眷區的平房,有一房

一廳附設廚房,沒有廁所,有個小院子圍著籬笆,雖然沒有自來水,

但有抽水的泵浦,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的,洗衣服可以到附近河邊的泉

水洗,房東當然是軍人。母親的辛苦我看在眼裡,也就在這樣的環境

中──歷經苦難的洗禮,啟發了早熟的人生意念與自覺。房租每月四

百元,當時公務員的一個月薪水都不及四百元,我小小的年紀已經懂

得替母親的能力擔憂。也許是人地生疏,要找便宜的房子不容易,也

許母親心想搬到台中以後,她的生意會好些,就租個較體面的房子,

但她失算了。當時郭燕輝老師還帶著參加考試的同學來我家,算是對

同學的第一次曝光,總算有了像樣的房子,卻因為父親是個年老的外

省人而不自在。以後,常常看到房東來要房租,父母親給不出,我也

會很難過。 



秋天,我們又搬到附近軍營旁邊的一排平房中,也是一房一廳,房

租大概只有一百五十元吧,沒有廚房廁所,甚至連排水溝也沒有,廢

水就倒在草地上,父親的同鄉樂新景叔叔來訪時,就讓他在草地上解

決大便的問題,我和弟妹們都在偷笑,平常我們是在家裡內室使用桶

子的,多年來已習以為常。廚房是父親用破木板衣物拼湊成牆壁的,

加上簡陃的屋頂蓋的,距離門前有幾公尺遠,廚房周圍四外差不多是

荒涼的草地,如果遇到颱風是一定倒塌的。在流浪中,我和

同學郭義德一度失去了通信,我已開始有了少年愁,童年的歡樂氣氛早已遠去

,不可捉摸,不復追尋,我卻在與好友分手後,落入苦難歧途,不敢

面對好友了,害得郭義德寫信說:如果我再不回信,他就當作沒有我

這個朋友了。他那裡知道我的心酸苦情。

 

母親差不多每天都要外出工作,骨瘦如柴的身影,負荷著一家人的

重擔,而苦難和憂愁就是母親的另一個名字。

每天母親都要到各鄉鎮找客戶逗售人參或中藥補品,印象中,她已

經成了苦行僧,一家人都要靠她解決問題,一家人的溫飽都寄託在她

身上。她三十三歲生我,這時我都十三歲了,而她也已五十在望,暑

假期間,我投考初中失敗,心中抑鬱,為自己和母親都想得更多,常

常在晚間時分等在她可能回來的路口,希望能幫著她提點東西,幾乎

常常是家裡沒有隔宿之糧,如果賣不到現金,她會以中藥向農家換米

、花生或其他吃的東西如雞鴨或西瓜等等帶回來,解決一家人的飢餓。

母親在半路上,偶爾會遇到好心的人幫著她用腳踏車載東西,那是難

得的恩惠。孤獨地走著,走著,從一個鄉鎮到另一個鄉鎮,從這戶人家到另

一戶人家,唯一的盼望就是子女趕快長大成人,接續她的重擔。 



最先,母親把幾乎全部的賭注都押在姐姐身上,因為她比我大八歲

,寄望她學成當醫生,解決長年水深火熱的家境。 貧窮和苦難使我

更能替母親著想, 晚上去接母親,也是希望早一點看到母親,擔心她

出了意外。剛剛遷居台中的那年冬天----搬到第二個家以後,家裡常

常三餐不繼,常常發現父親半夜睡不著,起來唉聲嘆氣,父親既然無

能為力,也許是就就用這種無奈的方式表達對命運的控訴,算是對母

親表示同情和支持吧!此情此景,我永生難忘,一個人飢餓還可以忍

受,看到一家大大小小的,都淪落到貧困無助的深淵裡,使我產生悲

憫哀傷之情,下意識警覺到無論如何要發奮圖強,為這個家犧牲奮鬥,解

決痛苦。這大概也是我往後幾十年工作不懈的原因。



這時父親也都六十歲了,弟弟還沒念小學,妹妹才進小學。而姐

姐在彰化女子高中二年級時,我正在大甲念六年級,姐姐因為與軍人

鬧戀愛,母親誓死反對,怕她嫁給軍人,就會窮一輩子,辛苦栽培的

成果泡湯,姐姐終因情緒不穩,中途輟學。 



姐姐與我感情一直很好,反正都是同在患難中成長的手足,家裡一

窮二白,也沒有什麼可爭的,我到了國小六年級畢業前,才知道她與

我們其他三個兄弟姊妹不是同一個父親,為了她自己的前途和需要,

偶爾她也偷偷的與她的同母異父的哥哥連絡,獲得一點經濟支援。我

們還住大甲念時,她每天通勤搭火車到彰化女中念書,常會認識阿兵

哥,那時國民政府遷台不久,阿兵哥給人的印象很壞,有的為了找老

婆,對方不同意,甚至以手榴彈與女方同歸於盡,還有其他暴力傷害

案件時有所聞,軍人給民眾印象並不好。姐姐曾認識一個少尉軍官,

到過我大甲的家裡,雖然很斯文,但是月薪只有八、九十元,而且軍

人結婚又有許多的約束,母親所期望姐姐的,是要她將來當醫生,找

個金龜婿,解決家庭困境。



我們搬到台中後,姐姐就到台北想辦法以同等學力考大學,記得她

離開台中的前一天晚上,我從光復國小老師家裡補習回來,已差不多

晚上十一點了,我們姐弟就在院子裡一起吃了水果冰,她很慎重的告

訴我明天就要到台北去了,那時,我初初感覺到,有這麼一個有感情

的親人,很煞有介事的在向我惜別,在心靈裡留下深刻的印象,後來

姐姐進了國防醫學院的護理科,一直在台北讀書,只有過年才會回來

。在家裡最艱難的時刻,姐姐是比較少波及。母親常常提起一個令她

流淚心酸的故事,在母親離開王氏家族以後,她們母子相依為命,母

親以做大甲草蓆、草帽為生,常常鬧胃痛,三餐不繼,有一次到外公

家去要米,外婆給了她,半路上遇到眼瞎的外公,外公與她打招呼,

追問她是不是來拿米,她才六歲,她都還騙外公說不是。 



這時我們最常吃的是把番茄煮成菜,配飯,平常要是有麵線當菜配

飯已經不錯。台灣的番茄大概才剛剛生產上市,這年冬天,不知是

否當菜吃太多了,全身起了疹子,大塊大塊的,癢得不得了,光

復國小醫務室的人用酒精擦我的身體,雖然一時止住了,回到家還是

癢不可止,我還躲在房間裡用熱水洗澡,折騰了不知多久,也沒有給

醫生看或吃藥,自己好了。有一次,有人來推銷棉被,老實的父親被

人說動了,向同鄉臨時借了一百五十元買了它,以後一直窮得沒有機

會還人家,母親為此常常嘮叨,成了父母吵架的導火線,父親忍了半

輩子,直到差不多二十年後,他以八十高齡撒手人寰,我們從台北送

他的骨灰到豊原,才順便到台中找到那位高齡的同鄉還了那錢。 



考期已近,夏天,我們又搬了家,房租大約兩百元,可能都是因為

付不起房租的關係,才必須遷地為良,總計從大甲搬到台中以後,一

年不到已經搬了三次家,地點都在公園附近練武路一帶的軍眷區,房東當然都

是軍人。每次看到房東來與父母親講得面紅耳赤,我也會很難過。只

怪父親來台灣來得太早了,赤手空拳的奮鬥,又碰上時局變化,連一

點依托都沒有,當年和母親所有賺來的錢,都在四萬老台幣換成一塊

新台幣的政策下,化為烏有,而母親也缺乏量力而為的經營大計,不

知應該在房租上面求儉省,大半的收入都給房東拿走了,再加上姐姐

在台北的花費可能也相當可觀,她一直情緒不穩,有神經衰弱的症狀

,難怪我家常常要苦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我考取省立臺中一中後,母親又決定把家搬到大坑口的農家房子去

。房租才二十元新臺幣,是農家三合院靠西邊的一個房間,一進門就

是簡陃的廚房,可以說是屋簷下加蓋的違章,廚房的地板下有一條臭

水溝用木板加蓋,通向隔鄰養豬戶的排水溝,我們家的竹製的碗櫥就

擺在廚房裡,那時還是燃用煤炭煮飯的,每餐必須生火,逢到下雨天

,廚房漏水嚴重,就得把爐子搬到房間裡來,弄得烏煙瘴氣。

房裡擺了兩張竹床,一張書桌,一個梳妝臺,地板沒有鋪水泥,下

雨天常是潮潮的,任何時候牆壁土塊散發的味道都令人感到不舒服,

一個八蓆大的房間就住了一家人,和我們在大甲住的茅屋大小差不多

的。



洗澡就利用廚房,把門關起來,外面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出不去

。下雨天,一家人都在屋裡,不用出去,好天氣時不洗澡的人就到外

面坐坐。在大坑口住了差不多有兩年半的時間︵一九五六夏天到一九

五八年冬天︶,給予我深刻的農村經驗。搬到這裡房租節省了,以當

時的物價來說,二十元差不多只能買十碗肉絲麵,而從大坑口到臺中

市區,公路局車資單程一趟要一元吧!有多少次,每逢要交一筆房租

或學費時,都要臨時張羅,一拖再拖,這也是姐姐後來改唸國防醫學

院高護班的原因。現在搬到這裡,房租已不再是負擔。每個月都能按

月給付,不必再害怕欠人而遭催討,這大概也是母親自從搬到臺中來

以後的一年間,所得到的經驗,而作量力而為的打算,也使家庭經濟

能夠穩定下來。 



剛搬來那一天,東西還沒有整理就緒,時值中午,房東太太阿添嬸

拿一碗空心菜湯來給我們吃,雖然我才十三歲多,也已體會到鄉下地

方人情味的濃郁,不像以前住在市區裡隔鄰也不相聞問。

空心菜,又便宜又好吃,夏天煮湯吃,解渴又下飯,在我以後的日

子裡,每次吃到空心菜,便會想起初到大坑口時房東太太送來的一碗

空心菜湯。感激不止是一時的,而是永遠難忘的,飄泊的日子已難遇

到些許的關心,一旦得著,那種感受,立刻形成凝止不散的畫面,銘

刻在永恆的心版上。



從大坑口的路上走到我家,必須經過一道羊腸小徑,只能容身一人,如果兩

人迎面而來,還要略微閃躲一下,才能通過,院子裡常常做曬穀場,

或農事的工作場地,西塞圍用樹叢與外面的田地隔離,在正前方有一

個大魚池,卻是終年混濁,鴨鵝常在那兒嬉戲。我從小怕黑,記得剛

搬來那天我下午到臺中一趟,晚上天黑,越想越怕,不知要怎樣回家

,想到要經過那條又黑暗又四處長滿青草的小經,我害怕的不僅是什

麼虛幻的惡魔,更惟恐遇到蛇,那長長的東西,一旦纏在腳上,或是

咬你一口,不死也會被嚇得半死。還好,母親在北屯街上攔截到我,

叫我在北屯先吃了一碗麵,再一起回家。 



房東的三女兒年紀與我不相上下,也可能大我一兩歲,總是沈默不

語,以房東家的環境,有田有屋有地,她讀完小學大可以繼續升學念

書的,但她沒有,鄉下人的觀念,女孩子不需要念什麼書的。我與弟

妹們及房東的兒子,孫子到大坑溪裡去游泳玩水,我算是老大。

由童年所習得的戲水「經驗」,我總是叫大伙兒把衣服脫得光光,再

到溪裡積水處游泳,有時不游水反而在溪裡摸起河蚌。那一次我照例

在裸體玩水,正巧房東的三女兒來找她的家人,要他們回家,我也跟

著從水裡躍起,光著屁股就在她面前穿起褲子,我只顧低著頭不敢抬

眼看她,心湖裡漾著異樣的尷尬與羞澀。驀然回首,記憶深處清晰的

畫面依然如昨,不是羅曼蒂克的感觸,而是一種茫然中的醒覺,當青

春已悄然開始,猶是童稚慒懂,我只是畏縮著,不曾讓那朵光透進我

禁錮的心室。 

(以上文集收入《尋找陽光的旅程》一書,九歌出版,一九九六年中山文藝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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