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語錄*
散文7篇:(鏡中人、摸索神靈、赤足天使、雷公的聲音、親情剪貼簿、
失魂、大龍峒---失落的台北神話)

    ★每個人的腦袋,從出生以後裝著的內容就不可能完全一樣,因此,世界上任何兩
個人也就不可能有同樣的想法,就像不可能有相同的兩粒沙一樣。

      ★ 兩個破碎的半圓,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無缺的圓。

      ★一本你從未摸過的書,站在你面前的書架上,當你動手去翻閱它
   ,是它最具吸引力的時候,就像男人動手褪下一個初次見到的美麗女人
   的衣服,都是新鮮可口的。

      ★保持年輕的祕訣是:多說十歲。( 彩妝保養之外的口頭工夫)

      ★作家與凡人一樣貪圖「紙上」的榮耀--報紙、雜誌、書籍和鈔票,都是發光閃
亮的「紙」片。

      ★台灣的作家永不失業;因為創作根本不是職業,它只是
   「爬格子動物」從事的「手工業」。

      ★如果一個人已經在天堂裡呆了千萬年,無聊得可怕,他會想下地
   獄去看看,他會以為那才是天堂。這樣說來,即使我們現在生活在地獄,也應該算
是天堂了。

      ★一個不能原諒別人小錯誤的人,當然堅信自己是永不犯
   錯的,他是用透明的鋼鐵武裝了自己的臉皮。

      ★我從來就沒有見過自己死去,將來也不可能見到,因此,我是不
   可能死亡的,就算真的死了,也會存在天地裡。

      ☆最容易寫的是小說,因為作者可以胡說八道,最難寫的也是小說
,因為它必須說得有藝術。1993.5.4.

 鏡中人 ‧ 黃海 ‧

童年的時候,每個人都是好奇與好玩的。
在那貧窮而物質缺乏的時代,可沒有像現在這般應有盡有的玩具
,小孩子能夠玩的只是隨手能撿到的東西,或廢棄的用品。
有時我會把一個小紙盒或廢棄罐頭,前面用針戳一個小洞,再看
看光線從外面射入的情景,咦,有人物風景的倒影哩,滿足了窺視魔
幻世界的欲望。
有時我會拿著一面撿到的破碎鏡片,反射陽光,照到屋簷、牆壁、
桌椅,或是故意讓雞、鴨、貓、狗看得不知所以然。噢,我是光的
操縱者,我是光的主人,我讓光上上下下、前後左右、裡裡外外跳躍
打轉。
鏡子裡的世界,最是吸引人,有時我會拿著小鏡子,邊走邊看
鏡子裡的景物。
有一次我站在母親的梳妝台大鏡前面,對鏡自照,很久很久,望
著鏡中的自己,越來越覺得不可思議,鏡中的人影正是一個頑皮的十
歲小孩,我在一剎那間好像跳出原來的自己,而以另一個人的眼光在
觀看鏡中的人影,我突然有一股如受到電擊一般的悸動,我無法確實
形容那種感受。我好像以另外一個人的眼光在看鏡中的人,我開始有
一連串的問題:
這個人是誰?怎麼會在這裡?我就是這樣的人嗎?
這是一種忘了我是誰,想要尋找自己的迷思。
以後一直到長大成人,以至今天,每次面對鏡子,有意無意間,心
中就會飄起同樣的疑問。

摸索神靈 ‧ 黃海‧

人有心靈需要得到依靠,就像身體需要陽光、空氣和水一樣,也
許,這就是有人去廟宇燒香、去教堂做禮拜的原因。

小時候住在大甲,我常到媽祖廟去玩,這裡有光滑的大理石地板
,正好可以做為小朋友打彈珠、打玩具紙牌、玩橡皮筋的地方,就算
不玩,大熱天坐在地板上也舒適涼爽。

每年中元普渡,媽祖廟的裡裡外外便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祭品、供
物,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有:大豬公嘴裡含著橘子、大冰塊裡面藏著鮮
美的魚或豔麗的花,還有色香味俱全的好菜,讓我望了直流口水。那
時候,家家戶戶都很窮,一般同學都是打赤腳上學,誰的便當裡有荷
包蛋便是富有的子弟,是教人羨慕的。

看到媽祖廟的牆壁上掛著好多天堂與地獄的圖畫,尤其地獄的景
象最是駭人,是在警告人在世間做壞事的後果,地獄的刑罰非常可怕
,有綁在火刑柱上的、有在刀山上爬的、有被割舌頭的、有下油鍋的
、有挖心剖腹的,我看了以後常常會做可怕的夢。以後就一直提醒自
己,不要跟爸爸、媽媽頂嘴,要多多做好事,常常幫忙人家。

有一次,我在夢中看見一把梯子直達天上,我努力往上爬,抵達
天上的時候,往上望,發現自己自己看錯了方向,原來我是從天上爬
下來,正好落在我家的茅屋屋頂上,而那根長長的梯子,是從天上直
接通到我家的,我想再爬上去時,梯子已經不見。

爸爸解釋說,這個夢表示人在天與地之間,迷迷糊糊的摸索,常常
不知道方向。

雷公的聲音 黃海

小時候,聽到打雷的聲音,大人說是天上的雷公在發怒,那個不
孝孩子,不聽爸媽的話,喜歡頂嘴的,或是那個人幹過見不得人的壞
事,雷公就會在狂風暴雨的日子出動,尋找他要懲罰的對象。
我是個不乖的孩子,常常與弟妹爭吵,喜歡哭鬧,挨爸媽的罵,
每逢打雷下雨的日子,還在睡夢中就開始害怕,擔心上學途中會遭遇
到不測。
大人又說,雷公的樣子會變形,像一隻灰色的雞,從天上鑽進煙
囪,再從廚房的大灶裡出來,到家裡把壞人帶走,雷公尤其會在天上
查看,那個壞人在路上走,會毫不客氣的找上他,把壞人在一瞬間轟
死。
懷著總總可怕的幻想,好不容易硬著頭皮冒雨到學校去,走在路
上東張西望,一顆心七上八下的,總算平平安安到了。心想雷公沒有
找上我,也許我的罪行還不夠被雷打的資格。
「要乖一點哩,不要惹爸媽生氣,多幫忙做家事。」每次都是這
樣勸自己。
雷公到底在哪裡?他長什麼樣子?想像中的雷公是神祕的,直到
在電影《西遊記》中看到雷公,原來他是一條大漢,在天上的雲裡打
著大鼓,我卻有失望之感。在地上會打鼓的人很多,可是都打不出雷
一般的大聲。
雷公,大概藏在每個人的心裡深處,在自己做壞事時帶來警 告的聲
音。




〈親情剪貼簿〉 黃海

錄音機可以把講話、唱歌的聲音記錄下來,是一種奇妙的聲音收
集器。在它剛剛出現的時候,年老的媽媽一直讚嘆它的神奇,她聽到
自己講的話不斷的被重講出來,覺得有趣,很很玩、很好笑。
後來因為搬家關係,把錄音機暫時借給朋友,朋友聽聽我的錄音
帶,發現好像是我母親講話的聲音,他本來要把它還給我,但不小心
把裡面錄的內容洗掉了。
實在令人惋惜呀,我深深責怪自己的疏忽,不應該當初沒有檢查
清楚就借給人家使用,以後我也更重視保留自己和家人的文物。記得
那是母親在世身體還健康時,在家裡聊天,我故意把它錄下來的,希
望做為永久的紀念,若是有一天母親不在時,我們還能聽到母親講話
的聲音,應該是值得珍惜的親情紀念物,可惜我失去了它。
多年以後我為人父母,我有一對可愛的雙胞胎,我不但為他們錄
音,也為他們錄影或照相,希望永遠保存他們天真活潑的童年樣子。
也許再過多少年後,孩子的孩子會拿來它來播放或觀賞,說:「嘿,
我爸爸小時候,沒有穿褲子就是這個樣子。」「我爸爸小時候講話聲
音好幼稚。」
錄音、錄影或照相,是活生生的親情剪貼簿,裡面陳列著生命中
每一個片斷的生活樣子,保存著它,會讓溫馨的記憶永遠鮮明。




〈赤足天使 〉‧ 黃海 ‧

郊遊,在我們小時候說是遠足,在那光著腳上學的時代,遠足嘛
,就是「光著腳」去離家比較遠的地方「走一走」。
每一個小朋友聽到那一天要去遠足,都會興奮期待著,事前忙著
準備便當、水壺、糖果、餅乾等等。吱吱喳喳的,多少話題都是繞著
遠足的事打轉。
遠足的記憶的確是那樣美好,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去,在大自然的
懷抱裡儘情玩耍,格外感到快樂、知足。
若是坐火車去更加有意思,看到風景在車窗外向後倒退,火車在
田野間穿梭,掛在電線桿上的鳥,就像五線譜上的音符了,忍不住高
聲唱起歌來:「火車快飛,火車快飛,穿過高山,飛過小溪,一天要
跑幾百里;快到家裡,快到家裡,爸媽看了真歡喜。」
那時家家都很窮,我家卻更窮,誰的便當裡有荷包蛋,便是值得
炫耀不會臉紅。中午吃便當時,我便離開同學遠遠,我怕同學看到我
便當裡只是一團炒飯,沒有菜;而真正讓我更加不安的,不是沒有菜,
而是我連一個像樣的便當盒也沒有,母親是用蓮蕉葉子,把一團炒過
豬油醬油的飯包裝著,再用一條大方巾包起來,讓我背在身上。

多少年後,我做了爸爸,發現要讓孩子好好吃飯是一件苦差事,
孩子常趁著大人不注意時,把好吃的飯菜丟到垃圾筒裡,或是塞在看
不見的角落裡。我向孩子提起往事,他們是無法理解的。
一個太過富足的社會,貧窮饑餓變成了神話。也許經歷過童年赤
足時代的人,才理解幸福的意義。我們曾經是「赤足天使」。


└──────────────────────────────
失魂                                                                                    黃海

我是李敖的忠實觀眾和崇拜者,如果時間允許,每天非要看他的
節目不可,那天有事情寫了一封信給他,竟然在寫完信封後有點猶豫
,是李「熬」嗎?有四點水嗎?我沒有自信,再去查他寫的書,封面
明明寫的李「敖」,但這本《文化論戰丹火錄》好像是盜版書,會不
會印錯了?最後我到書店去買了一本他的回憶錄,斗大字的書名《李
敖回憶錄》鞏固了我的自信。

同樣是對自己記憶的另一次「否定」,有一個星期天,一大早被
同學柯炯珠的電話吵醒,約我去探望她九十五歲的祖母,我匆匆忙忙
出門,在約定的地方與他會合,我先到附近的提款機領點錢,想買東
西送禮,一邊喝著剛剛買來的飲料,好讓清早乾澀的喉嚨滋潤一下,
但我竟然只取走卡片卻忘了拿鈔票,這已經是我第二次發生同樣的誤
失了,我知道如果沒有被人拿走,機器會吞回去,還可以向銀行要回
來,果然,第二天我向銀行拿回我的的錢。

我為自己失常的記憶慌張,覺得自己太無可救藥了。當我向妹妹提
起時,她說她的朋友也發生過同樣的情形。我放下心中的一塊石頭。

為什麼人的記憶是這樣的不可靠,會這樣容易造成疏忽?我想起
從前讀過的一有關刑事辦案的書,說到證人對於犯人的指證經常是
不可靠的,國外一所大學曾經做過實驗,一個假裝失常的漢子闖進來
,在教室裡大嚷大鬧一陣又衝出去,事後幾十個學生們所描寫的這個
人的衣服顏色、髮型、身高和手裡拿的東西東西等等,沒有一個人是
全對的。


大龍峒──失落的神話 黃海

剌骨的寒風中,瘦弱的少年仔踮著腳跟,拉高衣領,伸長脖子,
哆嗦著身軀,視線越過眾多的人頭和肩膀,盯著高架在路邊的一架小
電視機的黑白螢幕看,陶醉在變化萬千的聲光影像中。那是電視剛剛
在台灣出現的時候,我和人們一樣以何等新奇喜悅的心在迎接它的來
到,卻不敢相信多少人買得起它,只能對她敬而賞之,每天晚上就只
有短短的幾個小時的節目,包括電視新聞、歌唱、籃球轉播或美國電
視劇如《我愛露西》等,這種免費的街頭聲光影像娛樂,讓心靈中的
記憶畫面憶銜接起從前在鄉下看露天電影的一幕…

遠在移居到台北之前的童年時代──通常是在夏天時候,哪天晚
上要是在大甲火車站放露天電影,便會有沿街敲鑼的人在鎮上通報好
消息,就算你沒有聽到,總會傳到喜歡看電影的人耳朵裡,於是,當
天晚上便會有老老少少的人,搬了大大小小的椅子,聚集排列在白色
布幕前面,等著好戲開映。人們以不可思議的心情,期待著那原是空
無一物的布幕,會像變魔術一般映出千奇百怪的景物和劇情,牽動著
觀眾的喜怒哀樂。自然,當免費的露天電視出現時,就吸引了眾多引
頸企望的人。

多少年後,每次坐車上下高速公路經過重慶北路三段大龍峒地方
,總會想起從前住在此地時在暗夜寒風中觀賞電視的情景,更為淒慘
滑稽的一幕是:當年大龍峒附近淡水河堤防沒有修建完善時,大龍峒
一帶曾是著名的連年水患之地,尤其是在颱風來臨時候。我們這一家
從外地流浪到台北的人,分租了人家樓下一房一廳的地方,民國五十
二年十月葛樂里颱風來襲時,附近街道巷子淹水,幾乎淹沒了一樓的
樓頂,我和父親是游泳出門到二樓去求救避難的,母親和房東等人,
事先便離家躲避,第二天風雨停歇,大水未退,我還看到有人划著小
舟到巷子裡來兜售食物,這時大半個台北市幾乎成了死城。這是一個
已經消失被人們所遺忘的「台北神話」,卻是我有幸身歷其境而見證
的。

那時,貧窮像冬天颳的西北風一樣平常;那時,電視機可說是家
庭的魔術電影機,是有錢人家的財富象徵。誰家有了一台可以放出影
像和聲音的盒子,誰家就像開了電影院一般,都市裡除了電器行,或
是好客的主人總會引來屋裡屋外看戲的人群。台灣少棒的開山祖師紅
葉棒球隊,迎戰日本的世界冠軍隊做友誼賽時,意外的連續以秋風掃
落葉的姿態打敗了對方,造成台灣少棒運動的崛起,與日後的瘋狂與
風靡,我是站在大龍峒人家的窗外屋簷下觀賞到它的賽程。

如果是古時候的皇帝來到這兒,或許會好奇的說:「這些人怎麼
裝進去小盒子裡面打球、唱歌、跳舞的?真有本事!還有房子、車子
、馬路統統在裡面呢!我從前當皇帝都看不到這樣神奇的把戲哩。」
第一次聽到「謝謝『收看』」這個新名詞,好多看露天電視的觀眾都
笑了,覺得怪新鮮有趣。我們不知不覺已經來到「收看」時代幾十年
了,所不同的是,收看的人從站在冷風中哆嗦,變成坐在舒適的客廳
沙發上撥弄遙控器的人。如今我們這些「收看人」,何嘗不比古代的
皇帝幸福?

在那貧窮的時代,人們最大的生存恐懼不是飢餓,而是比饑餓更
可怕的疾病─或急病,很少人能生得起病,就像很少人買得電視機一
樣。

我自小體弱多病,家裡因為我而長期落魄困窘,母親選擇「移民
」北市,也是聽說台灣只有此地對貧民醫療補助最為優厚,遇到家人
重病需要住院或開刀,就不必傾家蕩產或坐以待斃,當年我們住台中
就沒有這樣的保障。那時,我們多年住在北市便以保持「貧民」資格
而沾沾自喜,免除了深沈的恐懼,後來聽說市政府派出大專學生來調
查家境,如果發現家裡有電視機就會取消貧民資格,母親事前就在提
防著要把電視機藏起來,卻始終忘了,於是我們成了「失落的貧民」
,為此,我們惆悵懊惱了一陣子。這是屬於我家的一段失落的神話,
也是我的兒女和這一代年輕人所無法想像的神話。 
註:關於本篇散文提到的:古時候的皇帝突然現身現代社會的概念,我把它寫成了
《秦始皇到台灣神祕事件》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台灣日報副刊發表,中
篇小說《幼獅文藝》1993年春間發表,1994年4月天衛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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