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發生了什麼… 古屋幽魂---    ‧黃海‧                      

    ‧黃海‧                      中秋節到台中大甲的好友家裡去,與童年的友伴相聚,好友的一位 住在中壢的親戚,當眾說了一個他親身經歷的鬼故事,還拿出中壢他舅舅家的祠堂老屋和中壢大墓公廟的照片展示給大家看,我們聽了以後,不禁毛骨悚然,還因為它含藏了百年前台灣歷史悲慘血腥的一頁,而唏噓不已。現在我把它紀錄下來,就以他為本文主角,用第一人
稱寫出這個故事:

去年我剛剛考上中國醫藥學院,趁暑假時候,我去南部玩了一趟回 來,多年不見的舅媽帶著憂愁的病容來我家住,她成天一句話不說,就是愁眉苦臉的,表情就像她從鄉下帶來的楊桃一般的酸澀。也許是婚姻不如意與舅舅鬧彆扭吧,但她都已經到了知天命之年,一兒一女也都成家立業,在美國很有成就,也許我的猜測離譜了,舅媽來我家住有著我所不明白的原因。在她心目中,我只是個才上大學的不懂事的年輕人,對她的問候,她全然沒有聽在耳裡,她也不便與我打開心扉談清楚。 

舅媽的魂不守舍,是讓我們家人都不安的,尤其每天三更半夜舅媽就會莫名其妙的接到舅舅的電話,電話鈴響的聲音把我們一家人都從 睡夢中吵醒。 

這樣連續騷擾了好多天,直到有一天我忍不住問母親,她才偷偷的告訴我說:
「你舅舅的家最近鬧鬼,鬧得很厲害,你舅媽是來避難的。」
我去追問舅媽,舅媽鐵青著臉色,神情慌張,久久說不出話。
「是是…跟我們的祖先有關。」舅媽的嘴唇在顫抖,好不容易開口
道出原委。
「舅媽,您別擔心,我們這就去把舅舅找來。」我安慰舅媽。
「你不怕鬼嗎?可要小心哩!」
「我們喜歡玩『膽大包天』的遊戲。」我故意這樣說。
我身上每一條神經都繃緊起來,心裡卻興奮得偷偷唱起歌來。幾天以
後,我和三個好朋友,拿了各種電子儀器,坐了車前往中壢郊區的一
處農家去捉鬼。
舅舅是個六十開外的人,他天生右手殘障,這幾年又被氣喘病折磨
得蒼老憔悴,他已經好多天沒有睡好覺,聲音沙啞,眼神流露著驚疑
和恐懼,那張臉彷彿枯乾的菜葉。
在我們的追問下,他說每到半夜在似醒似睡之際,便聽到有人在房
子裡走動的聲音,接著好像是受傷的人在哀號,舅舅覺得自己身體被
壓住,掙扎了老半天,動也不動的,直到他渾身大汗,有幾次還看到
一個身上背著槍的人影在對他說:「還我心肝來,還我心肝來!」
「舅舅,」我打趣說:「是你做了虧心事嗎?以前玩過女人,把人
家丟棄了?現在人家來找你算帳?」
「二十幾年前是有過,但她跟人結婚啦,我也給過她一筆錢…」舅
舅吞吞吐吐的,老實話被我嚇出口。
晚上我們幾個人在客廳喝茶聊天,一陣冷颼颼的風從窗外吹來,每
個人背脊都感到發涼,身上也起了雞皮疙瘩,預期會有事情發生,卻
什麼事也沒有。
「鬼不止一個,」舅舅眼睛瞪得番茄大,眼眶塌陷很深,顯然失眠
很久了,期期艾艾的說:「有時候是三個一起來,都說來要心肝的。

儘管我們幾個年輕人都是不信邪的, 為了讓我舅舅安心,尊重他的
信仰,也為了壯壯大家的膽,第二天,我們與舅媽連絡,我們照她的
吩咐特別請來了一個道士做法,為舅舅收驚,我心裡覺得好笑,卻想
如果能把鬼魂請出舅舅的腦海,也是功德一椿。
一連幾天沒有動靜,直到有一天子夜時分,四個人在客廳睡著了,
我竟然感到有人在我臉頰上輕輕撫摸著,驀然驚醒,心想是自己神經
過敏吧,我起身上廁所,在廁所外面恍惚聽到馬桶的沖水聲,以為有
人在裡面,就站在門口等一會兒,等得奇怪了,敲門沒有回應,就推
門進去,裡面沒人,心想也許我剛才睡意未醒,錯把夢境當真實。解
完小便出來,明明看見舅舅的房間裡有個人影走進去,我一時覺得奇
怪,急匆匆跟過去,打開舅舅的房間,房間裡留一盞五燭光的燈,在
昏暗的燈光下,我看見舅舅老早已經從床上坐起來,全身像遭受電擊
一般的顫抖,看到我就狂呼著:
「有鬼,有鬼!」
「是我,舅舅,是我,別怕!」我叫著,伸手在舅舅兩眼近處使勁
晃動自己手掌,希望引起舅舅注意,讓他早點回魂過來,就在這時,
猛感到後頸脖子有人掐我一把,還以為是旺來趕來了,回過頭去,卻
不見一個人影,視線轉回前面,瞥見鏡子裡有三個衣衫襤褸、形容枯
槁的人,正注視著他,三個人的胸口和腹部各敞開了一個流血的大洞
,好像身體被挖走了一大塊,我再轉身看著房間的各角落,卻什麼
影子也見不到,再回看鏡子時,三個可怕的人影不見了,我嚇得渾身
冷汗,手腳不自覺地發起抖。
我的朋友旺來、金雲、如勇聽到不尋常的動靜闖進來來,旺來氣
喘吁吁的嚷著:
「我剛才看到有三個人影跑進來的。」
「什麼樣子?」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像流浪漢,身上背了很重的東西的樣子。」旺來說,眼珠子四下
轉,在找那三個怪漢。
如勇的電子攝影機在轉動,旺來到處在檢查窗戶、牆壁、天花板
等可疑的地方。
驚魂甫定的舅舅,望望我們四個少年仔,說:
「我實在想不出怎麼回事,現在你們都看到了,我沒有騙人吧。」
四個人都像大夢初醒,為這不可思議的遭遇而暗暗納罕,大家圍坐
著,聽阿球的舅舅說出了由來:
「這個房子幾十年前日本時代鬧過鬼,聽說國民政府來以後就沒有
發生了,那是因為國民政府剛剛來台灣的時候,阿兵哥沒有地方住,
就暫時借住這裡,也許他們把鬼趕走了,一直到最近,有人利用這棟
大祠堂做競選辦事處,高喊台灣獨立的時候,這個房子就夜夜不安起
來,好像屋裡的鬼也要鬧獨立,我太太不敢住這裡,就跑到你家去。
」我的舅舅說出話來好像還怕被好兄弟聽到似的。
「舅舅,那你為什麼不走呢?」
「我不不…不能走,」舅舅有點要哭出來的樣子,眼神在恐懼中流
露出萬般無奈:「我擲過杯筊問他們,他們說不讓我離開這兒,非要
我陪他們不可,有幾次一走出門就出事,一次出大門摔跤,一次又車
子撞了,還有一次我的錢包不翼而飛,又一次出了門無緣無故被一個
女人打,說我沒有心肝,我…只好認了,跟鬼在一起住也習慣了。」
到底這些鬼是那裡來的?他們出現在這裡有什麼用意?一直是大家
想知道的。舅舅第二天就在祠堂裡燒紙錢,拿香拜不停。
我跟著三個同伴在這幢古老的建築裡四處查看,如勇的電子攝影機
在追逐拍攝一團黑影時,不小心掉落地上,攝影機故障,但他事後檢
查錄影帶,卻沒有發現什麼異象。
終於,旺來檢查古屋的牆壁,發現牆壁有兩塊磚塊鬆動,他取出磚
塊,赫然看到是藏著一個棺材形狀的黑色精緻的盒子,棺材上面貼了
黃色符咒紙,旺來嚇了一跳,一時不敢動它,我喝了點酒壯膽子,念
了幾句阿彌陀佛,撕開符咒打開盒子,只見裡面藏著舊帳冊、古地籍
圖、梳子、手鐲、玉器等等,我們取出帳冊,翻了翻,發現裡面的文
字都是用毛筆寫的,一時看不出什麼明堂,我告訴舅舅,舅舅氣急敗
壞的把那本帳冊放回裡面。
「這東西放在裡面很多年了,我們都知道,不准亂動。」
第二天晚上,大家就聚集在舅舅的房間地板上睡。直到半夜寂靜時
分,我聽到舅舅不斷的喊著:
「不要找我算帳!不要找我算帳!」
我倏地驚醒,推推身邊的旺來,問:
「你聽到什麼嗎?」
「沒有。」旺來搖搖頭,沈住氣問:「是不是他們又來了?」
我四下張望,房間裡沒什麼動靜,舅舅睡得很沈,一直在打呼,
好像是收了驚以後,他的床頭和床尾都貼滿了符咒有效奏效吧。
我們都是受過科學洗禮的新人類,突然想起了什麼,凡是鬧鬼的房
子,總是與前世的冤情有關,在好奇心驅使下,我再度把隔壁間的那
兩塊活動磚塊取下,把那副黑色發亮的小棺材打開,取出那本帳冊看
個仔細,只見那本古舅帳冊的封面用毛筆記著「光緒乙未年重要收支
錄」。直覺得帳冊或物品也許有不尋常之處,連夜打電話回去給我懂
歷史的爸爸,問他封面寫的字有什麼意義。
「乙未年?」父親思索一會兒說:「上一次的乙未年是…應該是一
九五五年,民國四十四年…你叔叔就是乙未年出生的…」
「那是老蔣還在的時候囉?」我說。
「是。嗯…不是,這本帳冊不是老蔣時代,既然是光緒乙未年,應
該是…比老蔣時代的乙未年更早六十年…是是一八九五年…嗯,一八
九四年是甲午年,發生甲午戰爭,清廷割讓台灣,第二年是乙未年,
台灣民主國成立,台灣的義勇軍日本軍打仗,那就是一八九五年了,
沒錯,一八九五年是乙未年,那也是台灣民主國成立的那一年。」
我翻開帳本內頁,仔細察看,除了不常見的中國記帳數字以外,在最
後一頁有一些文字,包括「台灣民主國」幾個字,讓我悚然驚心,那
上面寫著:

台灣民主國成立,
彭家為乙未戰爭捐出三十五佛銀元…

彭家有九頭耕牛,鋤頭三十一支,僅係大農戶非士紳,奉獻三十
五佛銀元數額奇大。爰客家均熱烈響應,競相支援台灣民主國
,詎料台北城抗日軍變暴兵,到處搶劫、殺人放火、強暴婦女,
無惡不作,台北城不戰而被日軍佔領,暴兵滿身攜帶銀幣錢帛,
多到走路困難,罪不可恕,村民三五成群出動,將之殺害,沒收
錢財,應是果報…

文字記到這裡,後面的紙頁被撕掉了。到底以後發生了什麼事?
我和旺來、金雲、如勇四人好奇的在討論,聚精會神解讀舊帳冊裡
面的記事文字,忽然聽到床舖搖動的聲音,還以為是鬼做怪,原來舅
舅從噩夢中驚醒,他受到驚嚇,眼神還停留在夢中的世界,一時還沒
有清醒過來。
  倒是在另一個房間睡覺的八十歲的外祖父聽到動靜,柱著柺杖來了
解情況,他瞇著眼,困難地把那本古帳冊翻閱過,不禁大驚失色,激
動得大嚷:
「哎呀,你們查到真相啦?他們來…來要心肝啦!」
我的舅舅不住地發抖,兩眼發直,像中了邪一般。
外祖父抓住舅舅的肩膀,輕輕喚著他的小名,把他從惡夢中
解脫出來,阻止他身體劇烈抖動,安慰他,讓他平息心情。最後外祖
父在告訴大家一個毛骨悚然的故事:
「這都是我祖先造的業,那是一八九五年五月台灣民主國成立以後
的事……當時我祖父彭秋龍曾經捐錢供給台灣民主國,就是在帳冊上
記得清清楚楚的,三十五佛銀元,以我們家的能力來說,這筆錢的數
字是不小的。
「當時所有客族都熱烈響應,我祖父不落人後,因為唐景崧是廣東
客家人,但台北城卻不戰而棄城,被日軍佔領。
「唐景崧帶的兵被稱為『河南兵』,據說是因為來自廣東一處『河
南營』的練兵基地,才被簡稱為『河南兵』,有人誤為是『荷蘭兵』
,或『河南省』的兵,其實都不是……
「他們太…太不像話啦!不戰而變成暴兵,身上卻藏了很多金銀財
寶從台北往南逃,多到走路都困難,來到中壢就被大屠殺…
「聽說當時河南兵碰到攔阻他們的義軍,就跪地求饒,但他們殺人
放火又搶劫棄城逃走,肯原諒他們的幾乎沒有,他們很多人都還被挖
出心肝來,有人還生吃熱騰騰的心臟,說家裡剛好沒有菜餚,就殺你
當菜餚…」
「好可怕,好殘忍!」我連聲叫著。
「這些暴兵後來怎樣了?殺人的都被殺了?」旺來問。
「在那時候是無政府狀態,」外祖父說得口沫橫飛,激動得眼珠子
暴凸:「有很多人靠著殺河南兵發財的,那時候糧食缺乏,不少人煮
河南兵的肉來吃,這種傳說在中壢、新埔一帶很普遍。」
「報應嘛!」如勇插嘴說:「河南兵搶了錢財,又為錢財而死。」
「不過…」阿球的外祖父輕輕哽咽著:「殺河南兵的人也得到報應
,聽說不少人的子孫受罪,就像我一樣天生殘障,生下來就少了一隻
手。」
「那我們祖先是吃過人家的心肝囉?」我的舅舅已經完全清醒過來
,他忍不住問。
外祖父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默認了。
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這是我的祖先所遭遇的事哩。怪不得媽媽總
是保留不談娘家的事,外祖父講的故事,讓我幾乎目睹當年慘狀一樣
的深刻震撼。
第二天,舅舅帶我們在祠堂燒了香,外祖父還特別吩咐,要帶煮好
的豬心豬肝到附近的一座忠義祠去祭拜。那忠義祠原來就是中壢有名
的「大墓公」遷來此地建祠安葬的,幾個人把舅舅硬帶出去,讓他不
必再怕鬼魂,外祖父也跟著我們,他一路上還是在述說著百多年前的
血淋淋故事:
傳說當時一大群河南兵從台北來到中壢,被義軍捕獲,身上的錢財
被沒收後,義軍把他們全部殺掉,把一個兩三甲面積的大池塘,都染
紅了,那地點就在現在的中壢火車站背面,在台灣光復後池塘被填土
蓋房子,變成了熱鬧的街區。當時埋葬屍體的地方被稱為中壢市的「
大墓公」,直到一九五O年又遷葬到龍岡路的這個忠義祠,就是現在
的在龍岡路一一二號。
在忠義祠裡,舅舅拿著香的手在發抖,祠內正面的神位奉祀的是一
座石碑,上面記著:「明治三十一年戊戍季秋月旦 萬善諸君神位
義塚諸君之墓 大墓公之神位 」這時裡面也有其他的香客拜拜,可以
看得出來平常這裡的香火是鼎盛的。我的朋友拿筆和電子攝影機不停
的記錄著。
經過我們百般勸說,舅舅還是不願離開他的住處,他露著勉強的笑
容說:
「我身體不怎麼好,不大方便走動,我已經習慣住這裡,剛才我們在
拜拜的時候,那些好兄弟已經答應我不再來騷擾我,但是我們家一定
還會有報應的,所以我叫我的兒子、女兒去美國後就不要回來,免得
他們找麻煩。我想等好兄弟都走了,你舅媽也回來了。」
以後幾天,舅舅的睡眠很正常,房屋裡面再也沒有出現靈異異象。
我們四個人沒有抓到鬼,最少也讓舅舅心裡的鬼去除了,我們高高興
興的回台中了。
舅媽不久就回去姀自己的家,外祖父幾個月後去世了。
後來,我從圖書館裡找出資料,對於一百多年前的史事做更深入的
了解,讓我感嘆,讓我遺憾,觸目驚心:

一百多年前唐景崧的部下官兵,大部分逃到淡水投降日軍,日軍雇
船送他們回大陸去,其餘大約有一千多人向新竹方面逃竄,除了中壢
的大墓公埋葬的所謂「暴兵」以外,還有其他不少地方,同樣發生集
體屠殺事件發生,而零零星星的暴兵被一般民家殺死,劫走財物後隨
便亂葬的,更不知其數。追究起來,當時成立台灣民主國充滿了謀財
的因素和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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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以上,本文發表於《台灣時報副刊》,1989年4月27日,並刊登美國華文《世界日報》小說版,之後,收入《永康街共和國》一書,成為其中的一個插曲。

台灣曾經在1895 年獨立了13天,那就是台灣民主國宣布建國,當時發出文告,建元永清,定藍地黃虎為國旗,關於此事,黃海的另一部文學著作《百年虎》序文,可以參照。
請在本部落格內「序文」尋找。為了閱讀的方便,附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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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虎》後記
─探討台灣人原罪的長篇小說、文學作品
                                      ─黃海


讀大學歷史系時,曾有一個印象深刻而逗趣的記憶,沈明璋老師 常常會來上一段「皇帝上了朝,打開今天的中央日報,瀏覽國家的重 要大事……」意思是啟閱大臣的奏摺,了解朝政,而我們上歷史就有 如進入時光隧道,時空的變幻,古今相摻,說故事者夾敘夾議,多少 興亡事,盡付笑談中,也是一種「魔幻式」的語法吧,聽者意趣盎然 悠然神往;王家儉老師勸勉我們要有正確的歷史觀,鑑往知來,挖掘 潛藏在歷史背後的人性情結;於是,每當我回顧這塊被稱為寶島的土 地,我生於斯,長於斯,母親又是台灣大甲鎮人,父親是在抗戰前就 從海那邊來的,我身在此地,精神的歸屬又該歸向何方?我也有自己 的難解的情結,想到在我衰老之前,應該寫下些什麼,對這一生有所 交代。 

到現在,我在這塊土地上已經活了五十年。我的父親誕生在甲午 戰爭之年,卻因為家鄉貧困,謀生困難,一九三六年從江西的樂安縣 抵達台灣的,但在發生二二八事變後,為了避禍安身,改成了台灣籍 ,父親生我時正是我現在的年齡,我下面還有一弟一妹,上面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現在我都已經到了「視茫茫」之年,可以想見父 親在台灣的無力情況,在那艱難萬端貧無立錐的日子,他以一介書生在人地生疏的台灣謀生,是如何的困迫酸苦。對於我,作為一個土生 土長的文學工作者,我不是真正的「台灣人」,也不是「大陸人」,卻是另一種「本地人」。小時候,就讀大甲文昌國小時,為了投考初中,必須要背一篇《我的故鄉》的作文,我心目中認同的故鄉是大甲 --- 也是母親的故鄉,及至踏進社會做事,漸漸到了青年、中年,當有人問起我的「籍貫」時,我便產生了認同障礙,我恨不得大聲的告 訴他們「我是中國人」。而幾十年來,我與大甲的小學同學郭義德一 直如兄弟般保持著連繫,一九八九年春,我獲得了國家文藝獎,應邀 到嘉義師範學院演講,特別在回程時在大甲下車,並且拜訪母校文昌 國小,也看到了闊別三十多年,卻還在母校執教的另外兩位小學女同 學陳美華、許惠華,拿到了一本文昌國小建校六十年的特刊,想看看 我為他們寫的紀念文章,卻發現被剔除了,我想,大概我的「草根性 」不夠濃厚吧!恍然覺得我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

因此,作為一個沒有根的「邊緣人」,從小跟著母親和童年的玩 伴講的是閩南話,過的是典型台灣式的生活,熟悉台灣民間道教與佛 教混同的習俗,長大了說台灣國語,台灣光復二十年時,我也才二十出頭,文壇社出版了一套十冊的選集,我是其中一位本省籍作家。在年齡上,我與丘秀芷、劉靜娟、季季、陳天嵐、林佛兒等台灣籍作家 是在上下之間,算是同輩,但我的文字駕馭能力遠遜於他們,不像他 們在現實文學的小說和散文寫作方面有很好的成就。也許因為我自小體質薄弱,比較沒有耐心做文字的琢磨推敲,活動力也比別人差,到過的地方太少,生活的經歷稀薄,我又喜愛科學,我的寫作發展就比 較傾向於思考和想像,導至後來,在一九六0年代末期,轉入科幻小說的寫作,與正統的文學潮流逐漸分道揚鑣。我與現在的太太是在教 堂結婚的,她是在台灣生長的大陸人,我的兩個雙胞胎兒子,都國中三年級了,卻不會講閩南話。我這個台灣人就逐漸「異化」了。

《台灣文藝》的創辦人吳濁流先生,在他創辦雜誌之初,還曾經 到過那時台北中正路一五五八號二樓,那個擁擠著好幾戶人家的住屋一角 ---- 這個簡陋得只有一房一廳的家,客廳裡擺著一張床,我與父親就同睡客廳,床邊擺著書桌,梅雨季節最是難過,必須忍受屋漏之苦,憨厚篤實謙虛、文質彬 彬的吳濁流來時,我們就坐在床與書桌邊聊天,兩人的年紀大概也相 差了半個世紀。老實說,那時我對文學還是懵懵懂懂的,無法意識到吳濁流的《亞細亞孤兒》的重要性,甚至面對當代台灣文學的巨擘,也還茫然不知,沒有多所請益,那時候,文學失去了上一代的傳承,當時台灣禁止閱讀大陸作家的作品,本土的優秀作品又稀少,也缺少評論家加以介定,台灣有的是「反共文藝」、「戰鬥文藝」,我們對 文學的理解有限,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尋找取法的對象,觀摩少數從 大陸來台的作家作品,如王藍的《藍與黑》、畢珍的《古樹下》、徐 速的《星星月亮太陽》姜貴的《旋風》等等長篇文藝小說,但這些當 時的暢銷書的內容,寫的是另一個不可目見,又是嚴禁談論的大 陸地區所發生的故事,對於台灣人來說,仍有遙遠和陌生之感 ,我能夠從中領悟到的寫作技巧有限,大約只是文字的運用與大陸戰 亂流離情況的了解,以補史地和語文課本的不足。現在看起來,除了 《旋風》以外,多是《飄》型式的小說。羅盤先生的評論常在《文 壇》發表,可能我思想太嫩,無法體會他的析論,多數同輩也差不多 和我一樣,是在被稱為「文學沙漠」的環境下奮力摸索掙扎成長的,按照自己認為的方式寫小說,理論和文學名著的指引受益有限。

台灣日報在一九六四年台灣光復十九年創刊,從創刊的第一天開始,副刊就連載了我的小說《古屋疑雲》,這是我模仿翻譯小說《米 蘭夫人》的風格寫作的中篇小說,帶有神祕與偵探的色彩,本是投給聯合報副刊的,當時楊翰受聘「台副」的主編,到聯合報向平鑫濤找稿,我的作品被推荐過去。在文字因緣上,我是屬於「台灣」的,文學的,卻又漸漸的走向超越本土、偏離純文學而不自覺,甚至到達外 太空,魂遊太虛之境,探索未知的領域,可能跟我在青少年時期生病 多年有關,我曾經陷於憂傷的感情中以自拔,覺悟之後為了避免濫情,儘量偏向於知性和思想的追求。一九七0年代鄉土論戰時,我遠遠 的置身事外,一方面我失學多年,正回到大學念書,一方面我已漸漸 脫離了傳統文學的潮流,在科幻小說的領域裡開拓耕耘。

一九八0年代中期,在不斷的自我反省期許下,我企圖回到主流文學的園地再墾,對我生長的台灣的這塊土地的眷戀,母親一生的奔波勞苦,帶著她沒有實現的夢離世,她臨終前還見不到我擁有自己的屋頂,父親背井離鄉幾十年,卻始終未能在台生根的遺憾,還有自己這一生的個人遭遇,總是有太多太多的情結未解。比如我與前妻生的女兒從她三歲時就分開了,我的辦公室與她的住處相距也如在咫尺,卻直到十三年後才相見面,我的前妻是生長在的極端守舊的家庭 ,造成了我們分離的悲劇,女兒最後只能偷偷的在我家與她的母親家 來往,一如「兩岸」的關係。於是,現實人生與虛構的人物世界,歷史事實與經過想像化裝了的社會縮影交織凝結成了《百年虎》的故事 ,帶有濃厚的社會性、歷史性,還有某些神祕感,便這樣在我業餘的 寫作生涯中,耗盡心力體力完成了。雖然有我自己和家庭的影子,讀 完之後相互對照之下,幾乎很難索解,與作者之間有若何的關係,它不過是個隱隱約約的精神架構的投射或象徵,並沒有清楚的脈絡或明 顯的對應關係,更重要的是,我企圖通過這部小說對台灣百年歷史社 會的演變做一次「切片」式的鳥瞰,也探討台灣與大陸之間的微妙關係。總算完成了一個回到主流文學的心願。

差不多一百年前的中日甲午戰爭,是時還被清廷視為化外之民的台灣同胞,猶只是隔岸觀火,一八九五年四月十七日,李鴻章和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在馬關簽訂和約,五月八日條約批准生效,台灣在法律上就屬於日本領土,同月二十五日,日本派出軍艦開始接收台灣的工作,一直處於邊陲地帶不受朝廷重視的台灣終於被「祖國」遺棄了。 以後這塊過去一直被形容為「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的地方,抗日事件也就層出不窮。其中有一位大土豪簡大獅,他的妻子和妹妹遭 日本人凌辱而死,一家幾十口人只剩下四、五人,簡大獅為了報仇, 也組織了萬餘人的抗日軍,和日軍血戰百餘次,最後失敗,殺出重圍 ,逃到廈門,卻被清朝的漳州官府所逮捕,諷刺的是,清朝的官吏在 台灣割讓日本後,大大小小的都離開台灣了,簡大獅成了兩邊不是人,雖然上書要求清廷殺他,使他做個清國鬼,卻被引渡回台,一九00年三月二十二日在台北監獄被絞死。讀這段歷史,使我唏噓激動不 已。於是,我創造了一個人物,回到藉著小說的脈絡,貫穿了台灣百年的時空,把這段悲劇挖出來,反映台灣。

有人說,要知道自己的祖宗八代,有個好辦法就是去參加選舉,意思是到時候對手會把他們都一一挖出來,糟蹋辱罵一番,教你幾乎 死無葬身之地。本書的靈魂人物曾山河是個充滿感情糾葛與心力無奈 的中年男子,在一九八0年時期,在妹夫劉大銘經營的公司工作,由 於妹夫惡性倒閉,他就到美國去尋找移居過去的太太和女兒,她們卻 已遠走高飛,不知去向,後來才知道他的女兒並非他所生,遭遇家變 ,妻離子散,回到台灣後,在他年老的生父陳耀先企業家的暗中支持下參加風港市長的選舉,卻被選舉傳單挖出許多駭人聽聞的先祖的事 蹟,說他真正的曾祖父曾大虎是當年(一九0二年)的漢奸,日本人在雲林斗六舉行的招降會後的屠殺就是他所出賣的,還說他的妻子老 早就與妹夫有染,跑到大陸去躲起來了,曾山河的祖父曾世吉,才是他的生父,曾山河的母親曾順娘原是曾世吉的外甥女,過繼給他舅舅當女兒,繼承香火的,後來招贅了一九三六年由大陸來台的陳耀先, 卻不料她的舅舅(養父)還逞獸慾,生下了曾山河、和曾錦繡,陳耀 先後來與曾順娘離婚,就是這個原因,山河母親的生父李良生的另一 個誠懇的說法是:曾山河的母親當年可能遭遇了日本兵的強暴………在撲朔迷離,謠諑紛紜,重重疑雲中,山河像一頭身中萬箭的獸,掙 扎著,在瀕於崩潰的的邊緣,奮力追索自己身世的謎底,就這樣,以他的視點為中心,帶出了曾家的百年滄桑,和台灣百年來的片斷史事 ,甚至探索到台灣人的「原罪」問題,山地人被漢人趕走,曾家的先祖當初如何誤殺了無辜的山地人,以割腳筋、爆竹插肛引爆的刑罰對 待被指為強暴人犯,最後才知道冤枉,就把骨灰罈放在曾家後院的「 老虎眼」的岩洞裡,百年來的曾家傳統,逢年過節就要祭拜,就是這個原因。

曾大虎是虛構的人物,我把它安置在台灣百年前的真實人物---抗日英雄簡大獅的身邊,做為他的結拜兄弟,兩人號稱「獅虎兄弟」。曾大虎是男主角曾山河的曾祖父,曾家後院的「老虎眼」巨石,與一八九五年台灣割日時,民間抗日戰爭使用的「老虎旗」具有同樣的象 徵意義。曾家長輩,曾世吉、曾順娘,與陳家的陳耀先可以「代表」 海峽兩岸的老一輩,幾乎到死都不相見面,不願往還,而彼此的新生代卻有來往,甚至還談戀愛,打算結婚,曾錦繡的小兒子、小女兒,還沒有隨媽媽到美國時,在台灣還「兩邊」暗中走動,曾家代表的是農村社會,陳家的「寶島公司」是工業社會,曾山河的母親曾順娘的「摩登化」美容院,有如追求「現代化」的大陸。陳耀先離婚移下的一兒一女山河和錦繡,象徵國民黨的大陸失守。山河一直在追尋自己 的身世謎底,到底上一代發生了什麼糾紛,才會導致父母離異(中國分裂),到底那名日本警察怎樣蹧蹋自己的母親?是否自己就是那個 日本人的兒子?就像歷史的真象永遠在一團迷霧裡,不會有真正的結果一般,山河所得到的答案,至多不過是逼近真相罷了。而傳說日本警察對他母親施暴的事件,也象徵日本鐵蹄對中國的踐踏。

《百年虎》中的風港,是我自創的一個地名,它是以我心目中的台 灣的故鄉大甲,結合其他城市的特性而塑造的。風港海灘上的一百零一個人頭的事件,是以第二次霧社事件日人所拍攝的照 片為藍本加以描繪,我所做的,只是真真假假的把歷史和個人的身世穿 插揉合在具有象徵意義的作品中。

(註:《百年虎》由遠流出版社1993年3月16日出版,列入「小說館87號」,封面加掛腰帶「台灣人的原罪小說」,全書13萬字,301頁;台灣著名作家鄭清文序〈深刻的發掘〉。全書出版前曾於台灣《新生報》、美國《世界日報》全文連載。當年的寫作熱情和發表園地都能相配,如今已大不同。 )

《百年虎》故事梗概

有人說,要知道自己的祖宗八代,有個好辦法就是去參加選舉,意思是到時候對手會把他們都一一挖出來。《百年虎》的靈魂人物曾山河是個充滿感情糾葛與心力無奈的中年男子,在一九八0年時期,台灣經濟大風暴中,遭遇家變,在他年老的生父--企業家陳耀先的暗中支持下,參加風港市長的選舉,卻被選舉傳單挖出許多駭人聽聞的先祖的事蹟,說他真正的曾祖父曾大虎是當年一九0二年)的漢奸,日本人在雲林斗六舉行的招降會後的屠殺就是他所出賣的,還說他的妻子老早就與妹夫有染,帶著女兒從美國跑到大陸去躲起來了,曾山河的祖父曾世吉,才是他的生父,曾山河的母親曾順娘原是曾世吉 的外甥女,過繼給他舅舅當女兒,繼承香火的,招贅了一九三六年由 大陸來台的陳耀先,卻不料她的舅舅(養父)還逞獸慾,生下了曾山河、和曾錦繡,陳耀先後來與曾順娘離婚,就是這個原因,在謠諑紛紜疑雲漫天中,還有人說他的母親遭遇日本兵的強暴生下了他,曾山河有如被萬箭的射傷的獸,不斷的追索自己的身世之謎…本書藉著曾山河的視點,透視台灣百年的歷史滄桑,反照現代社會的重重陰影,也象徵兩岸長久分離的情況,探索台灣人的原罪、日本結、中國結等等諸多情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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