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詩的臉,哲學家的行腳
                                                                                ──記天儀老師與我的一段童詩與科幻的文學因緣
‧ 黃海‧

我二十五歲之前,血氣方剛,憑著一股衝勁,本來要求自己像機器一樣寫作,當個職業作家,於是大力揮筆進入文壇,在聯合報、中華日報、新生報、自立晚報、台灣文藝、自由談、自由青年、幼獅文藝、野風…等刊物發表甚多短篇文學小說作品,也出版了三本集子 ,在各種文藝活動的聚會場合遇到娃娃臉天儀老師,彼此常是無言對無言,微笑對微笑。詩人與小說作者交集的空間本來不大,兩者有如身處兩岸,只能隔河揮手寒喧,兩方要並肩同舟,談文論藝,可難如登天,加上他一直身在學術殿堂,我只是個小說寫作者,對他仰之彌高,訥訥無以為言,也是正常的。

童心相惜 娃娃臉相逢

我本不善言詞,又不懂得用功多涉獵一點古典詩詞或童詩之類的作品,以豐富寫作內涵;當年,與天儀老師在文學場合中的相遇,僅止於文友表面上的惺惺相惜,無以交談請益,他的一張彌勒佛似的孩子臉頗為凸出,相信見過他、與他相處過的人無不印象深刻,他永遠是個好好先生、好好學者、好好詩人。這與他數十年如一日的喜愛童詩、創作童詩、論述童詩,心靈與外形若合符節,就如命相學家所說的「相由心改,相由心生」,天儀老師再怎麼老,都是一副童心未泯樣貌,外表與內涵可真是一體相稱,打趣來說,天儀老師生就一張童詩童心的臉,快樂哲學家的行腳。幾十年來至今,我也聽很多人說起,我的外表比我的年齡年輕很多,只是我的娃娃臉掩飾不了憂鬱。

我在二十五歲的那年(1968)年底另闢蹊徑,試著轉入科幻小說創作,雖然當時還沒有「科幻」這個名詞,我視之為「成人童話」,到了一九八0年──我三十七歲,科幻名詞已在台灣和大陸兩岸確立,我再轉而兼寫兒童科幻,由兒童科幻小小說以至首創的「科幻童話」 ,一時頗受兒童文學界矚目,以至於登堂入室,將科幻與兒童文學結合,成為台灣兒童文學園地的新品種。如今,不管我再怎麼老,也還守著台灣科幻文學的領域,耕耘不息,當個永遠的文學、兒童文學或科幻文學的苦行僧,自強不息的園丁。

科幻小說我稱之為「童話特質的文學」,畢竟科幻一直是年輕人喜愛的文學,寫作科幻者也不知不覺保持了想像力和童心,想不到幾十年後,猛然發現科幻的「童心」與與童詩的「童心」相會交集而產生共鳴,這也印證了我的理論,科幻廣義上可以劃歸為一種童話特質的文學,兩者作品相互交流,最後雙方作者也做了交會。就這樣,臨到老年之際,終於發現天儀老師的童心與我科幻的童心相通了。

童詩與科幻的兩岸之間,以想像力、趣味性和未泯的童心交融連接;我最近寫的一篇〈童詩童話與科幻意趣──論科幻與奇幻的童話想像特質〉 把兩者的關係做了一次小小的透視和歸納,總算為兩者的相遇找到了理論的依據,其來有自了。
當年我與天儀老師唯一的共同話題是,我的文昌國小同學郭文夫,也在台大哲學系任教,談談同學的近況,算是比較親近了,還有,1972年底我一度受蘇宗健之託,兼任《兒童月刊》主編 ,一年多的時間,我與兒童文學界比較有正式的連絡。我出生於台中市,在大甲長大,童年的回憶都在台中縣市留下,我也讀過台中一中,只是命途多舛,我的學程充滿不堪回首的挫折,以至二十歲以前在家裡和醫院與結核病奮鬥多年。

淡然無奈 哲學系事件

在台北的僑聯總會上班時,有一次必須到僑光堂去開會辦事,僑光堂與國立編譯館相鄰,就在路邊遇到天儀老師,遠遠見到他,矮矮的身子,笑容可掬的圓臉,一副招牌似的童心未泯的形貌,至今還留在我腦海裡。那時天儀老師已離開台大哲學系到國立編譯館工作。我聽說台大哲學系出了事,外人很難了解內情底細,我稍稍問起,天儀老師微笑著,淡淡然、不很在意的無奈,說起我所不了解的事。我可以感同身受,國民黨當政時代,文化教育人土的難受,不知明哲保身就會倒霉,他卻受牽累了,為學術教育受難,令人同情、肅然起敬。
在那時代,我們當編輯的,可隨時提心吊膽,否則身家性命難保,文字獄的事聽多了,令人膽寒,那時還是鉛字排版印刷時代,作家朋友許希哲曾告訴我說,《中央月刊》主編特意把「總裁」或「總統」兩個鉛字燒銲在一起,以免手民誤檢成「總栽」或什麼其他什麼字,校對又眼花沒校出來。有一次僑聯總會的主管──梁子衡祕書長,為了《僑聯畫刊》上的一段照片說明印錯,把「總統」兩字印成「總絲」,氣沖沖大叫說:「總絲,不是總統死了嗎?」又當眾訓斥我說:「你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砍!」在他震怒中,命令把印好的數千份畫報全部銷毀,他卻不知他情急之下罵錯了人,畫刊是僑光通訊社負責主編的,我只管《僑訊》半月刊的文字編務;提起這件事的原因,旨在說明身兼國民黨要員的主管梁先生遇到這種事,也一樣「皮皮銼」,何況是一般教授或平民百姓。天儀老師的受難,在那時代,也應該是平常自然,見怪不怪的事,只因是在學術教育界出事,為全體知識份子所關切重視,二十多年之後終獲平反,他也恢復了教授身份,大快人心,令人稱慶。

拍案叫絕 三代靈犀通

中華兒童文學學會,多年來一直成了台灣兒童文學工作者的見面聚會的好所在,每次去參加活動,常有收穫,天儀老師與我一樣,既非理事,也非監事,藉著開會,抱著看看老朋友的心情來此交誼相聚,默默做個無聲的會員,一年開一次年會,與會員之間的快樂互動,也是童心的表現。

大約一九九0年中期,兒童文學學會的一次年會,遇到天儀老師,那時他已到靜宜大學中文系擔任專任教授,之後又接任文學院長,他向我索取我的若干兒童科幻作品書籍,一來打算編選科幻作品作為小學國文教材,二來打算以我的少兒科幻作為他的一篇論文寫作題材。一九九七年《第三屆兒童文學與兒童語言學術研討會》在靜宜大學舉行,天儀老師寫就〈宇宙意識與科幻世界──試論黃海的兒童科幻小說〉,邀請我參與綜合座談會,與林良、馬景賢、鄭清文、李潼等同為引言人。
天儀老師的論文,對我的身世和作品都有詳細評介,論文結尾〈宇宙意識與科幻世界〉說:

我的的老師曾天從教授,現為台灣大學哲學系名譽教授,今年已九十高齡。他一生想完成一個哲學體系,因此預計要完成二十四部著作,…他曾以曾霄容的名字發表了十部中文哲學著作,…他以《宇宙論》作為他哲學體系的第一部,他的《宇宙論》該是對於宇宙的宏觀,他的《物質論》該是對於本體論的微觀。…他以為太陽目前是在它生命的中期,如果太陽已有五十億年的話,那麼它還有五十億年的生命。因此我以為黃海在他的少年科幻小說中的宇宙觀,是跟曾霄容教授的《宇宙論》不謀而合。

讀到這段文字,讓我驚喜莫名,拍案叫絕,差不多要跳起來了。我想起早在一九六八年曾霄容《宇宙論》初版之時,我剛剛嘗試摸索科幻寫作之際,就買了曾霄容教授這部鉅著,讀得津津有味,我對於有關宇宙論的相關書籍,一向很有興趣,以後也陸續蒐閱了曾教授的相關的論著 ,而且還在報上發表過《宇宙論》的讀書心得,我確實從曾教授的著作中得到科幻小說的靈感,把宇宙意識與科幻世界加以結合,以宏觀的視野寫就了有關太空旅行的小說,《航向未來》 就是這樣一部作品;天儀老師寫作論文之前,可沒有跟我問過我什麼,寫完也沒有讓我過目,直到論文印出來我才讀到。
曾霄容教授的《生命論》中提到:

人追求快樂,常是得不到快樂,如能得到快樂,恆居於快樂反而要轉變為痛苦。…人生有終末,這是自然的恩惠。人如有生無死,反而可能發生『求死』的宗教,並且『求死』的宗教較於『求永生』的宗教更加還要切實些。

這些話,啟示了我,寫就另一部長篇科幻小說《天堂鳥》 ,講的是一個叫陽美達的星球裡,是一個富裕的烏托邦,利用「人類永生系統」的裝置,維持生命永生,一旦有人肉體死亡,便利用「心智拷貝機」復活部製造出另一個一模一樣的合成人,最後就產生『求死』的慾望。
從曾霄容老師到天儀老師,再到黃海,可真是脈脈相傳,藉著哲理思考使心靈相通。我與天儀老師,幾十年沒見幾次面,見面也講不到幾句話,沒談到什麼深入的話題,與曾霄容老師更從未謀面,未通隻字片語,卻在天儀老師的論文中發現三人竟有靈犀一點通。天儀老師的論文中更指出,我的短篇科幻小說傾向於寓言表現,可以稱為「哲學寓言」,中篇科幻可以稱為「科學童話」;讓我益發感到科幻小說如果以哲理思考為基礎,更能激發人性感人的一面。

李敖回憶 他是大好人

數十年來,趙天儀老師給我的印象是:一張娃娃臉,笑意迎人,掛滿喜悅的童心,有如慈眉善目的人間菩薩,如今我活到老年,算算歲數,才驚覺原來他比我大八歲,從年輕到現在,印象中我的年紀好像與他不相上下,很多人說過,我天生生就一張娃娃臉,比我的實際年齡還年輕。靜宜大學2005年的「第九屆兒童文學與兒童語言」學術研討會,搭了邱若山老師的便車回台北,他就問我,「你跟趙老師,哪一個年紀大?」 沒想到趙老師比娃娃臉更娃娃臉。想必相由心生,天儀老師與童詩的深厚因緣,有以致之。 

如果說,我對天儀老師的印象是主觀的捧場之詞,請讀李敖1997年出版的《李敖回憶錄》,書中的說法(摘錄大意):李敖與趙天儀是台中一中初高中同班同學,在國文老師楊錦銓的鼓勵下,辦了「初三上甲組報」,班長陳正澄是發行人,李敖是總編輯,趙天儀寫鋼版。李敖提到「趙天儀」文後括弧注釋中說:

(「台大哲學系事件」時被擠出台大教職,是大好人,可惜做了詩人)

這樣的論證天儀老師這個人,當知我所言中肯不虛。連李敖都說天儀老師是大好人,必定是人間難得一見的大好人。
天儀老師生就一副童詩的臉,以哲學家的行腳發揮童心愛心,與我這個科幻作者的童心和想像力,在年老之時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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