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衛斯里回憶錄》的後設重構   

                                                                  黃海

書  評 Reviews 葉李華著,《衛斯理回憶錄》系列小說,全套十冊,已出版七冊:《錯構》,臺北:皇冠出版社,二○○六年。二五五頁;《同位》,臺北:皇冠出版社,二○○六年。二四一頁;《蓋世》,臺北:皇冠出版社,二○○七年。二四七頁;《移心》,臺北:皇冠出版社,二○○七年。二五三頁;《嵌合》,臺北:皇冠出版社,二○○七年,二五二頁;《天算》,臺北:皇冠出版社,二○○八年。二五四頁;《瀰散》,臺北:皇冠出版社,二○○八年。二五五頁。 黃  海 《衛斯理回憶錄》的後設重構 ─兼敘科幻文學評論的難點,破解「衛斯理─倪匡─葉李華」身分謎底 

壹、前言:「泛科幻」 的另類觀點 

科幻奇幻作品,不為主流文學所見賞,被認為是「次文化」,難登大雅之堂,可說舉世皆然,理所當然。奇幻文學《哈利波特》、《魔戒》作品的成功,帶來影視跟進,其通俗色彩只能訴諸玄怪娛樂,難以讓人覺察其意涵;在科幻文學的領域裡,同樣有其深淺不同的層次,或傾向怪奇媚俗,或蘊含人文哲理,或充滿科學想像,不一而足。 嚴肅的高層次的科幻小說,是越過科學或現實的邊陲,往未知的超現實領域探索,架構新邏輯,發展情節,表達創作理念,創造出來的世界,往往是令人驚異的,有其不同人生境遇或宇宙情境,激發出不同面向的深刻思維,這也是科幻小說所以迷人的所在。它可以是傾向文學思維的,具有人文關懷,社會批判,哲理思考;也可以是傾向科學理則的,預示未來的科學進展,警告科秓對人類社會的影響,科技的災難;或是兩者交織混融摻雜一體,成為天衣無縫的科幻奇幻文學形式,埋伏著雋永哲理和科學哲學的寓意內涵。 

美國作家雷‧佈雷伯瑞(Ray Gradbury, 1920-),《火星紀事》、波蘭作家雷姆(Stanislaw Lem, 1921-2006),《索拉力星》,就曾經被提名諾具爾文學獎;另外,義大利的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 1923-)、阿根廷的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他們的作品都是以藝術的深邃經營,獲得舉世讚譽;其他耳熟能詳的《一九八四》、《美麗新世界》則已列入經典文學名著;甚至,如果為了增添科幻文學門楣的光環,我們也以引用日本石川喬司、伊藤典夫,在《世界科幻文學總解說》中,將科幻作品分為九類:宇宙生物、 未來社會、幻想和奇異世界、時間和多維宇宙、人類進化、毀滅和末日、冒險及神奇」、諷刺及幽默性、古典科幻,其中有一部一九八三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獎作品──威廉‧高汀(William Golding, 1911-1993)的《蒼蠅王》,也被收入科幻之林,作為「毀滅和末日」的文類。以上所提的這些作品所表達的共同特性是:文學氣息濃厚,藝術境界高雅,富含哲理和深刻寓意。科幻小說本來就是一個曖昧的文類,說這些作品是科幻小說,作者本人也許未必同意,但在科幻文學領域裡,就廣義的意義的「泛科幻」意義來說,將之歸類為科幻小說,當作科幻作品鑑賞,也有其必要。 倪匡的小說盡管帶著相當程度的玄幻色彩,如今,葉李華的以後設技巧,化身為書中主角,寫作《衛斯理回憶錄》,穿梭人物內心,就其經歷的千奇百怪事件加以詮釋印證,融合玄幻奇幻科幻科學科普,並加入科學知識模塊,烹調釀作成鮮味新餚,我們撇開文以載道的嚴肅意義,從通俗文學的觀點,或科幻創意的呈現,探索其創作意圖。 

貳、科幻文學評論的曖昧性 

我們從中國大陸在科幻小說發展所經歷的波折,議論科幻小說的是是非非,可以釐清一些混濁概念。由於中國大陸龐大讀者和數不清飽學之士或少數毛求疵的腦袋,面對科幻小說這個新生的、非驢非馬的文類,科幻小說在文革之後二度興起,當時到處蔓延的「不講科學、甚至反對科學,荒誕不經、低級傭俗的偵探小說、鬼怪小說、黃色小說,以及某些談論社會政治問題的小說,都紛紛掛上『科學幻想』的招牌……敗壞著科學幻想的名聲。」 科幻小說不免遭遇清算整肅,1983年報章雜誌長篇累牘的批判文章,猛烈砲火攻擊,將科幻小說指為「偽科學」、「反科學」、「精神污染」、「靈魂出竅的文學」、「逃避主義」,加上官方嚴厲的行政命令,科幻作者受到嚴厲懲處,這次政治運動幾乎使整個中國科幻文學夭折,產生的經濟和文化後果則無法估量。這個運動也導致中國大陸的科幻之父鄭文光1983年4月中風癱瘓(1992年5月,筆者與鄭文光夫婦在北京的一次餐敘,他倆親口講起)二十年去世;中國大陸的科幻文學隊伍,也一度潰不成軍。這是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後,科幻創作高潮的一次重挫,「在整個爭論過程中,鄭文光並不是焦點人物,評論界集中批判的是更年輕、因寫作《小靈通遊未來》而風頭正勁的葉永烈。」 所幸,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科幻文學在中國大陸的發展,歷經風風雨雨,終至成長茁壯,如今四川成都的《科幻世界》月刊,成了全世界發行最廣的科幻雜誌,科幻文學作家也形成了筆隊伍;科幻文學的雅俗兩極化,到底姓「科」、還是姓「文」的爭議,塵埃落定,一直到今天為止,科幻小說普遍被公認是「小說」,「雖然因『科幻』而有別於傳統文學小說,但其基本屬性和文學作用的『特徵』,依然是文學小說所共有的,是社會意識形態的反映,是以語言文字工具,形象化地反映客觀現實的藝術。……科幻小說的文學性可以有高低,但沒有文學性的科幻小說是不存在的。或者說,『小說』沒有『文學性』不成為小說,科幻小說亦然。」 台灣的科幻創作一直保有大陸所未享有的自由度,從未遭遇任何批判檢討,台灣科幻文學在發展的初期,開創者──之後被尊稱為台灣科幻教父 ──旅美學人張系國,一開始就揭櫫「科幻小說裡的科學多半是偽科學,是藉以擴充幻想範圍的工具。」 ,張系國指引了做為科幻文學必須俱備的藝術性,利用科幻道具反映另一視角的人生意義,主張文以載道,至於科幻元素是否合乎科學,從來就不曾有人咬文嚼字挑毛病,相反的,我們偶爾會聽到利用科幻小說──其實是指立基於現實科學的「科學小說」──來推廣科學,這樣的呼聲和想法也非常普遍。 

台灣讀者頂多能意會到的科幻文學的曖昧和矛盾是:「學文學的人說它不是文學,學科學的人說它不是科學」,這是1970年代初期我在《書評書目》讀到一篇文章中精采傳神、一針見血的評語;再聽聽英國著名作家、評論家伯吉斯(Anthony Burgess, 1917-1993)的中肯之言:「科幻小說這個詞彙也許沒有真正的合法性。如果它構成一個單獨的類型,那麼它就必須有一套新的評價規則。」 

於是,我們看到科幻小說在美國與傳統文學分開,另立評價標準,受矚目的科幻雨果獎,每年由參加會員投票選出,科幻的範圍和定義是模糊講不清的;科幻小說在台灣初盛的1980年代,張系國力倡科幻小說與傳統文學分開評審設獎,他在美國長年居住,深切瞭解到科幻文類的評鑑上的困難。林燿德說得好:「台灣科幻界也曾嘗試找到『一套新的評價規則』,套新的規則可能造成『好的科幻小說不必是好小說』或者『壞的科幻小說是好小說』的結果嗎?如果不是這樣,又何必尋找一套不同於論斷一般小說的鑑別標準?」林燿德的質疑 ,同樣是大多數人無解的困惑,之後,林燿德也帶著他的問題突然離開塵世。 而今,我們來到二十一世紀,科幻小說併同傳統文學在衰退沒落中,奇幻小說有崛起趨勢。歐美國家甚至引發了科幻小說是否正在死亡的爭論,印證了數學家、電腦天才、科幻作家維爾諾‧雲格(Vernor Vinge)於1993年提出的理論:「到了2020年,科技的快速進展將使任何人無法預知不久的未來將會出現什麼,科技將會戲劇性的使社會產生變革,以至科幻作家的想像力將無法跟上現實。」 2003年10月18日,交大科幻研究中心舉行的科幻學術研討會,我在專題演講中指出:美國人早已把科幻園地耕耘得「寸土不留」,科幻小說面臨「點子枯竭」的問題,以至奇幻與科幻逐漸合流。前幾年我也寫作了《秦始皇到台灣神祕事件》、《永康街共和國》,可以歸類為科幻奇幻相混融的「軟科幻」,減少太過濃重的科學色彩,以免過時,可以讓作品留傳更久遠。對於我,做為科幻寫作者和教學者的立場,當我跟著學生回顧過去作品,對照現狀,瞻望未來,難免對科幻小說中的科學或偽科學,作一番辨正,以解讀科幻小說,並拿來做為科幻小說評介準則之一。 

參、雅俗之間的平衡視點 

倪匡的科幻小說(遠景最初出版時,稱為「奇幻小說」),常是大膽越過科幻「超現實」之外的無限可能,以跳躍式的思維,融合了驚人的科幻奇幻元素,創造了曲折離奇效果和強烈的懸疑性,藉著第一人稱敘述方式,增其真實感、親切性,讓人忘卻虛擬情節,吸引萬千讀者,隨著主角往返天堂,出入陰間,上天下海入地,旅歷過去未來無所不往,接觸各類神靈鬼怪,使讀者欲罷不能,這也是通俗文學以驚奇效果取勝的特色。 

美國科幻小說在其1950年以後的所謂黃金時代,科幻雜誌也是以廉價的印刷紙張出現市面。倪匡小說常被評者認為優劣互見,爭議也多。1994年,楊照,〈台灣四十年來的大眾文學小史〉一文發表在皇冠四十年紀念冊,說:「倪匡的科幻小說成了四十年來台灣大眾文學中唯一值得一提的科幻作家,而張系國的作品卻始終無法達到美國科幻的大眾化、暢銷的程度。」言下之意,通俗性的科幻只有倪匡一枝獨秀。蘇逸平的科幻隨後繼起,在台灣大陸兩地出版,如今,更年輕的、現年三十歲的九把刀,則以排山倒海之勢,挾其通俗文學及部分輕科幻奇幻攻佔兩岸三地書市,聲勢奇大;香港黃易的玄幻小說攫獲了華人市場,卻不能勉強說是科幻。 

文學性、科學性的嚴肅科幻在市場上難以立足,難與通俗科幻抗衡,就像一般的嚴肅文學所遭遇的命運一般,對於推展科幻不無遺憾;張系國早年宣稱,通俗科幻作品有益於科幻概念的推廣。種種情況,有待科幻作者更加努力,期以創造出兼顧通俗與嚴肅的作品。交大科幻中心主任葉李華一再呼籲「化玄幻為科幻」、「填補倪張斷層」,在他的〈科幻小說講義〉中說:「張系國的作品犯了陳義過高,以致曲高和寡的毛病;倪匡的作品則因市場考量,而過於通俗甚至媚俗(倪匡堅信暢銷小說必須媚俗)。因此一個叫好,一個叫座,二者在內涵、立意、文學價值、(尤其重要的是)讀者群上非但沒有交集,甚至還有一大段距離。」其實將科幻小說一股腦兒掃入通俗小說陣地未必精確,學者李瑞騰的〈台灣灣通俗文學略論〉,將言情、武俠、推理、歷史、科幻定位為通俗文學,其中以言情為大宗,李瑞騰說道:「歷史和科幻類比較特別,都有重量級作家,大概是因為和……歷史、科學有關,並沒有負面評價,但也沒有被好好討論……」文學作品的雅正與通俗,是文學評論不會忽略的,李瑞騰在文末中肯的說:「文學只能在雅俗之間徘徊,有宏願的作者則嘗試去整合,走雅俗共賞的道路,如果還堅持極雅,只能孤芳自賞;極俗也不行,最後只是製造了一些文化垃圾而已。」對於科幻文學未始不是鼓勵,也是警惕;我則在2003年的科幻學術研討會的論文中說,科幻小說比較像介於嚴肅與通俗之間的「中間文學」。 

葉李華以物理博土的身份,主持交大科幻研究中心,多年浸淫倪匡作品參透其非凡創意,累積超大飽足能量,獨到的心得領悟,投入《衛斯理回憶錄》寫作,令人刮目相看。 倪匡小說雖然屬於通俗大眾化,在整個華人世界享有盛名,若以主流文學作品的屬性作為評介基準,可能不適合,無法被接受,然而台灣的空中大學用書《現代文學欣賞與創作》(下冊)的科幻小說部分,卻介紹了倪匡的《無名髮》;二十世紀數以萬千種文學作品中,《藍血人》是唯一列入《亞洲週刊》與來自全球各地學者作家聯合評選的「二十世紀中文小說百強」唯一的科幻小說,排名九十四,《藍血人》也曾被改拍成電影,即使最講究文學寫作藝術的讀者或作者,或是最不能接受倪式文學形式的學究,也不能不注意到倪匡的驚人多產和無限科幻創意的驚人可貴;這大概是葉李華所以嘔心瀝血寫作《衛斯理回憶錄》的原因吧。儘管「回憶錄」屬於通俗大眾文學,不可能拿到純文學殿堂上比劃,如果我們想想瓊瑤的浪漫風味與純文學絕緣,張愛玲的作品同樣在皇冠出版,最初也被視為大眾文學,直到「夏志清教授撰寫《中國現代小說史》時,『偶遇』張愛玲作品,驚為天人,給予相當高的評價,才在純文學的領域復活了張愛玲。」 她是進出「純文學」與「大眾文學」領域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家; 那麼,通俗文學的價值定位難免因為時空錯置有所不同,或許能夠從通俗文學中析滌出發光的鑽石,啟發科學思考或人文哲理。 

肆、倪匡小說:葉李華的創意延伸、後設重構 

根據葉李華《衛斯理回憶錄》的整理考據,從《鑽石花》到《只限老友》,全部一百四十五冊左右,甚至達一百五十冊,作品的先後和寫作的心路歷程,與書中人一樣迷離神祕,正如倪匡自己說的,很少有讀者從頭到尾耐心讀完每一部作品,連他自己作品的蒐集也疏懶了(我也有這毛病),當然搞不清作品的確實數量,也許就像多產的父母,一時叫不出每一個小孩名字或排行。交大科幻中心主任葉李華博士,從高中時代開始是個超級的倪匡迷,經過他的鑽研努力,呈現我們的是一部又一部以書中主角衛斯理的身世和冒險經歷為經緯串寫成的「回憶錄」,科技魔法、人文與幻想交織,彩色繽紛,目不暇給。 到2008年6月,葉李華已出版《錯構》、《同位》、《蓋世》、《移心》、《嵌合》、《天算》、《瀰散》,每一部書的行文方式、人物言行舉止、敘事手法,都揣摩倪匡原有架構,延續其風格脈絡,連書名也是倪匡式的,沒有讀過多少倪匡作品、不明究裡的人,望文生義,也許以為「回憶錄」只是倪匡原著的整理縮寫,我讀小說一向不求甚解,這回認真詳閱,才知「回憶錄」不僅是葉李華針對倪匡原著的補缺拾遺,更利用原著骨幹,添枝加葉,精織故事網路,巧裝新飾,將原著主要人物衛斯理、白素,情節未交代清楚或空白部分,填補空隙,再予想像發揮,一如歷史小說作家就史冊記載的骨架擴充寫出歷史空白部分,葉李華並清楚整理出原著出版的時間年表,去除小說中欠合理的部分,加入最新科學知識和數據,使小說脈絡之間有了連繫,情節更趨合理化。

對於較少接觸倪匡小說的讀者,可以藉著閱讀這套「回憶錄」,對倪匡筆下千奇百怪、穿梭古今、出入陰陽界的驚世之旅,有整體清楚的認識。 通常一個創作者都把時間花在寫作和相關的資訊蒐集瀏覽,對他人作品較少時間閱讀關注,我也不例外,在我聽過幾次葉李華演講〈倪匡的科幻創意〉之後,再讀他的《回憶錄》,瞭解到不能以單純的通俗文學視之,除了從萬般紛繁的原著提煉出「倪匡創意精華」,也加入非常多的最新科學詮釋。 早在葉氏的「回憶錄」未曾撰寫之前,我曾把我的想法說出,並且提供有意研究中文科幻的作者參考,倪匡整套書或許可以去蕪存菁,濃縮出「科幻奇幻元素大百科」,以彰顯其豐富的創意想像之可貴;或者編寫倪匡小說成為摘記簡介,並採擷其中的人文哲思以傳世。 科幻小說與推理小說有其共同之處,兩者同屬「推測性的小說」,科幻小說的推測性是外推的,開放式演繹式的,推理小說的推測性是內推的,向內縮緊歸納式的,兩者的情節構思,都可以形成「同樣的點子,不同的樣子」 ,點子忌諱重複,除非同一點子呈現不同的表達,兩個以上的點子也可以結合成不同的點子。日本是一個喜歡編簒整理作品的民族,推理小說尤其發達,所有的推理點子的開發也面臨瓶頸,一如科幻小說的情況,每一篇作品都需要消耗點子,科幻與推理兩者相異之處,在於前者點子是現實的,後者是超現實的。 

日本曾編纂出版不少類似《大家來破案》、《懸案待破》 的書,從著名的推理小說濃縮出「推理點子」精華錄。由於倪匡的科幻小說故事的繁雜浩瀚,也可濃縮成「科幻奇幻點子百科」以行世,讓不曾讀過原作、或想快速瀏覽原作、瞭解原作的讀者方便理解。 

《衛斯理回憶錄》從第一部《錯構》開始,「衛斯理」便公開聲明:「衛斯理不存在?這是個天大的陰謀,『我』必須挺身,因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衛斯理並不是虛構的』!」作者以「後設方式」點出寫作動機,又在宣言中說:「凡是我正式發表的故事,沒有一個不是真人真事。」純就小說藝術的原理,不如將聲明中「凡是我正式發表的故事」中的「故事」兩字──或者全套書行文中凡是提到某某「故事」者,一律改成「案」或「案件」,較能展現「小說的真實」,達到藝術上的「擬真」效果,衛斯理也未必定位為兼具作家的身份,而是衛斯理本人的親身經歷的紀錄。 鄭重宣言強調「真人真事」,收效未必正面,如果保留一點空間,不刻意說是「真的」,也不說是「假的」,反正就是衛斯理對過去所有冒險「回憶錄」,寫作者純粹進入小說裡,以小說中的人物發言,講發生之事,跳出「真假」的闡釋,維持後設書寫模式,擬真作用或更佳。 

記得童年曾閱遍程小青著「霍桑探案」近百部書 ,作者程小青是以包朗第一人稱視點寫出其朋友霍桑的所有探案過程,其中有一篇寫霍桑的小傳,助手包朗記述霍桑小時候求學成長的事蹟,讀者雖明知為虛構,讀之卻也半信半疑,對霍桑其人祟拜神往不已,我還下定決心將來要當個偵探或偵探小說作家。 以下,我且畫蛇添足,虛構有趣的「擬真說法」,就當作「回憶錄」中《同位》所說的同時存在「兩組記憶」中的另一組記憶,揭示葉李華寫作「回憶錄」的祕密和由來始末: 

葉李華有一天去香港拜訪倪匡,正好看見倪匡與衛斯理兩人閉著眼躺在兩座沙發上,兩顆腦袋各戴著一頂奇怪的金屬頭盔,頭盔與頭盔之間有很多傳輸線相連,原來倪匡的腦袋正與衛斯理連線,接收衛斯理的腦部資料,事畢,衛斯理宣稱即將帶著白素移民外星球去,兩人走後,倪匡不得已透露實情,原來倪匡過去每日下筆萬言,數以千萬字數的天文巨量出書,是衛斯理與倪匡之間腦部資料上傳下載的結果,所有衛斯理經歷的冒險案件,不斷的藉由倪匡之手寫成文字,出版成書。 「我不懂,請問……」葉李華支支吾吾吐了吐舌頭:「那麼,原振俠又是誰?」 「是衛斯理腦袋裡創造出的另一活脫脫的人物呀!」倪匡傻笑說:「對衛斯理與原振俠來說,『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對衛斯理與我來說,因果如是!」很有禪意的回答。

因緣際會,葉李華與倪匡的腦袋也做了連線,下載了倪匡腦袋裡有關衛斯理的資料,重新整理,葉李華醒來,發現倪匡不見了,只見牆上顯示幕上倪匡對著他微笑,由近而遠,逐漸消失不見,畫像最後變成了葉李華的面貎。葉李華猜想倪匡跟著衛斯理走了。於是,對著原來的倪匡畫框──如今已成了葉李華的畫像──嘀咕著: 「不錯,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註:聯合報在2006年12月1日刊出倪匡封筆,衛斯理移民外星球」新聞之後,本文隨之爆料,揭開內幕。 經過這樣的幻構情節,讀《衛斯理回憶錄》,順理成章貫穿了衛斯理──倪匡──葉李華的心靈,在虛擬中成為「三位一體」。葉李華的後設寫作,後設重構,促成了我的「後設詮釋」的靈感。 

構成科幻小說的重要理念是「超現實的合理化」──合理化科幻奇幻元素,再經過小說藝術的烹調,便成了科幻小說。以這樣的視野站在制高點上閱覽解讀,當可擷精取要,化繁為簡,透視其神髓。 

「回憶錄」探討最多的是現代科學所無法觸及、也不願觸及的超現實、超自然領域,外星人、超光速飛行、甚至神奇法術、巫術、蠱術。以下,浮光掠影,蜻蜓點水,稍作歸納,採擷串連出各書的科幻奇幻因數,以瞭解其梗概:

 

《錯構》:受到基因改造的病毒,進入腦皮質,有如無形的手術刀動手術,幫助人恢復記憶;不用任何法器與鬼魂接觸;人類體內有許多植物基因,有人喜歡與植物做朋友;外星智慧生物,遠距觀察地球,少數人被接引去觀察地帶;平行宇宙;往返幽靈星座,兩個靈魂結合成一體,共用感受經驗;以刀刺心臟自殺,意識進入另一屍體復活醒來;頭髮是思想波束的通路;翼王石達開變成放在棺材裡的神祕人形巨蛹;人類的祖先是天堂星貶謫的一批罪人,流放到地球;在一艘海底沉船中,看到活生生的古代人。

《同位》:少年衛斯理,十歲以前的兩組記憶擠在同一空間裡,類似「同位素」,小說藉以描述諸多江湖傳說奇術幻術,諸如五鬼搬運、大缷八塊;揭露湘西趕屍的傳說和祕密,草繩串屍首,兩屍相隔六七尺,額頭各貼黃色符紙,戴高筒氈帽,趕屍匠穿草鞋、青布長杉、腰繫符紙,其實出發前屍身掩埋,只留頭臚上路,入殮時候清場,稻草紮成屍身安放頭臚;支離人,以無形的幻肢受到大腦的控制去執行暗殺行動,死者的斷臂處居然有如刀割一樣平整,腎上腺濃度是常人十幾倍;早已截去的指頭,成了虛幻的指頭,讓彈弓越描越準,起了導向作用;外星人死後靈魂化成影子,附在一個多面體裝置;狐仙傳說與鬧狐現象,有如西方的搗蛋鬼(Poltergeist);明朝末年北京的王恭廠神祕大爆炸。 外星人的鬼魂,這個「科幻奇幻」概念,是個「合理化」的元素,利用這個點子寫成小說或拍電影,也許會似「時光機器」概念一般開枝散葉,衍生難以數計相同點子的作品。《同位》小說,也就提到一九七二年世界級的天文家寫的一本《黑雲》科幻小說,外星人是星際間的一大團雲氣,乙太陽能維生,思想智慧由電磁波組成。 葉李華明知《黑雲》作者是英國的霍伊爾(Fred Hoyle, 1915-2001),卻故意略而不提,有意維持倪匡原有浪漫不羈的風格,是其後設寫作著力之所在。比如在探討巫術的《移心》一書,故意寫出故事人物與約瑟芬遜(Brian Josephson)接觸,卻不提這位醉心研究神祕現象的諾貝爾物理獎得獎人的名字。類此情形全部《回憶錄》屢見不鮮。 衛斯理訪問當代著名的宇宙學家史蒂芬‧霍金,以全像原理說明,我們的宇宙類似某種立體投影,真正的機制要複雜得多,宇宙的邊界就是宇宙的底片,我們的宇宙整個包在那張底片裡;這些有關宇宙學的概念敘述,摻入重要的理論物理科普概念,深具知性價值,這也是葉李華專長的發揮。葉李華也藉著小說之便,推理擴想衛斯理去過兩次的「陰間」,是整個宇宙的共同陰間,有著宇宙學上的理論基礎。小說中提到霍金肯定的說「在當代宇宙學中,並不需要『上帝』這個元素。想當年,我在梵蒂岡,當著教宗面,也是這麼說的。」我從另外的文獻瞭解到霍金與他的元配離婚,部分是因為妻子是虔誠的基督徒,無法忍受霍金的無神論。 

《移心》對高科技與魔法之間的關係做了科學探討,巫術的兩大金科玉律是類比律和接觸律,電腦和巫術有相通的類比律運用,以紙人詛咒仇人,是古今中外共通的類比律,藉著象徵式的物件操弄,冥冥中去影響另一實體;接觸律,是指物件接觸身體的影響,如護身符等;「善惡」與「美醜」可以劃上等號,從純水結冰的過程,呈現的冰晶圖案,可以為例。 

《嵌合》提到到脫離身體的靈魂、投胎轉世、引誘死神入彀,死神竟然躲進紅綾腹中的寄生蟲內;大膽的談到外星人建造了一個「陰間」,這是外星人將它藏在「多向時空」中,專門蒐集地球人的靈魂。蒐集靈魂的概念,探索鬼魂、輪迴轉世和神通,尋找科學的解釋,是這本小說的重點;最後死神被徹底消滅,至於死神的真正來源和陰謀何在,仍是未解之謎。

 

《天算》本書以衛斯理與溫寶裕在一天一夜之間討論「天算獎」為主軸,串連對話,織結故事,將倪匡小說中的科幻創意綜合敘述,尤其重要的是,倪匡的諸多科幻點子有的領先西方傳媒很多年,有的電影情節與之不謀而合,有的點子疑似被著名的電視影集《X檔案》所採擷。如寫前世今生的《尋夢》、寫秦始皇殉葬者卻吃了長生不老藥的《活俑》、寫電腦主宰世界後人類遭控制的《玩具》、寫富人以複製自身用為器官移植的《後備》、寫錄製於陶器上一如唱片的原理的《古聲》、寫生命的時間歷程不斷反復的《雙程》……等等。 

《瀰散》則以一本書的篇幅,涵蓋了幾十個各式各樣的主題,書末別出心裁作了三項附錄,歸納出倪匡科幻小說的不同系列和性質,更編列出衛斯理一生的經歷年表,原來衛斯理從1933年誕生後,到2004年寫作最後一本《只限老友》後,陸續寫出「回憶錄」,正如我前面所探索到的,原來衛斯理、倪匡、葉李華在心靈思想是「三位一體」的。本書化繁為簡,歸納出倪匡浩瀚微妙的創意點子,博大深澈。 

葉李華《衛斯理回憶錄》可當作超自然神祕現象的(小說式)總解說,將卷帙浩繁的倪匡小說,林林總總、複雜萬端的怪奇情節,或以故事性質、年代順序歸納,對於渉及全部人類可能遭遇到的超自然神祕現象,試圖以小說的觀點,在娛樂性、趣味性、知識性中闡釋破解神祕,這也避免被正統的科學家指摘為「偽科學」。著名的美國天文學家、科學作家蕯根(Carl Sagan, 1942-1996)是反對飛碟、占星、預言、靈異信仰最力的世界級的前衛人士,他在臨終前儘管有來自世界不同的教派的無數教徒為他禱告,但「他在死亡中並沒有要求信教。沒有在後一秒鐘時,要用死後可以復生的想法求得心理上的安適。……就算人們會諒解他的處境,原諒他改變主意,可是他仍不畏縮。」 面對科學真理,所有知識份子本來都應服鷹蕯根的抉擇,然而,認真思考科學的真諦,不能不正視科學還有未解之謎,葉李華不斷的在書中試圖提出小說式的合理化解釋,也以科學家的身分,指出更多的「未解之謎」。

 

科學一味的拒斥超自然現象的探討,可能犯了科學本身追求真理的大忌,愛因斯坦的說法「超自然,是我們未瞭解的自然」可以做為客觀的平議和註解;1973年諾貝爾物理獎的得主約瑟芬遜(Brian Josephson)就曾嚴正宣稱:「物理學永遠不能完備,除非能解釋超感覺的念力行現象。」 正視神祕事物的研究,不能等同宣揚怪力亂神。 科技與魔法的空白處,變成科幻奇幻小說自由探索展布的空間。 

《衛斯理回憶錄》可以說是倪匡科幻創意的總提煉,再延伸,新爆發。北京著名的科幻學者認為,葉李華對倪匡科幻小說中知識細節的填補,可能會導致原作失去魅力;台東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林文寶指出:「應該從『後設寫作』來看,這是後現代的一種做法,是對創新性的重構。」 這點深得我心,也可做為讀者閱讀的參考。 

徵引文獻 近人編輯、論著

卡爾‧薩根(Carl Sagan)著,丘宏義譯,《億萬又億萬》(Billions & Billions),臺北:商周出版,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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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表於2009年1月,中央大學人文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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