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

我的父親因為一次意外事故而在太空喪生之後,我的悲痛是沒法形容的。他老人家一直相信,以他的聰明才智,絕對可以在有生之年完成一件有史以來最令人驚異的事,那就是把“全智者”改進成為“全能創造者”。靠著父親生前所留下來的錄影,我知道全知者的一些情形:

全智者是一部能自動學習並且自我改進的機器。目前,整個全智實驗所,都在它控制指揮下。它能夠自動搜集全世界的資訊,甚至對於來自太空的智慧語言也可以加以解析。說它是全智者,應該是名副其實的,它的能力來自於不斷的自我改進,增長智慧。

全能創造者——由全智者進化而成,它的詳情不可說,不可說……

父親和藹可親的面容在說這段話時顯露出幾分傲氣,仿佛他很有把握可以完成“全能創造者”。可惜,如今這一切隨著父親的去世成為不可知的迷。我怔怔望著父親栩栩如生的影像,有說不出的迷惘。儘管父親曾經奉獻畢生的時間精力,用於這方面的研究,而在他去世之後,我對於所謂全智者卻是一竅不通;因為我只是個藝術家,所有的科技在我眼中看來,只不過是為了滿足人類的物質需要,不像藝術可以直接有益於精神層面。如果說我很固執,也正如我的父親對於科學的沉迷執著一般,兩個人都有著相同的固執。
當朱碧雲的臉出現在影像電話的牆上大螢幕上時,我看見她身邊出現一張新面孔,我下意識地以為那是她新結交的男友,我試探著問:

“怎麼樣?有沒有空來參觀我的作品展覽會?”我一直不高興她在我向她求婚後離我而去。
“只要你歡迎我。”朱碧雲撅撅嘴,柔情的眼漾著波光,就像過去每次我見到她時一樣的迷人。
我在猜想那個她身邊的男人到底與她有何關係,卻又不便開口直問。我結結巴巴地說:
“碧雲,你知道嗎?自從你離開我的畫室以後,我畫的畫就好像缺少了什麼。”

朱碧雲的一條手臂搭在身邊男人的脖子上,好像在表白她與他的親熱程度,然後她告訴我:“劉萬來是個機器人設計師,他懂得怎樣使機器人服服帖帖,當然也懂得怎樣討女人的歡心。”

“你好,大畫家!”劉萬來在影像幕上對我咧嘴一笑,聲調出奇的和悅友善,看來對我沒什麼忌諱。

“設計師,”我好奇地問,“你會設計完全像人的機器人嗎?”

“嗯,你是在談科幻小說吧?”他神秘地笑著。

“哪里,我只是想瞭解一下富於創造性的科學,因為藝術也需要創造性的思維。”

“我們公司努力的目標,就在把機器人完全擬人化,馬上就會實現了。你也許會以為這是科幻小說中的故事。既然你有興趣知道,我不妨告訴你實情。老實說,你現在所看到的朱碧雲,只是個機器人而已!”

“什麼?”我半信半疑,死盯著螢幕上那張可愛的臉蛋,那誘人的紅唇,亮麗的眼眸,完全與我所認識的朱碧雲相似。我問:“她會寫詩嗎?”

“會,當然會!”劉萬來說出他打影像電話給我的用意,“你想不想買下它?”

“你在推銷商品?”

“別說得這麼難聽,我們只是為你解決問題,你可以先試用一段時間,再決定你是否想擁有它。”

“很好,你們的售後服務是不是很周到?”

“當然。如果有故障,我們完全負責修理,永久保修。”

“慢著,”我突然有疑惑,“那個真正的朱碧去到底在哪里?她怎麼會跑到你們公司去給你們當模子?”
劉萬來笑得合不擾嘴:“朱碧雲是有名的女詩人、運動選手。她的外形資料和腦部思維、性格、精神狀況,早已輸入了中央超級大電腦,萬有公司是完全依照她原身的規格製作出來的。我們瞭解你的需要,願意為你服務!”
完全是推銷商品的口氣!我冷冷地哼了一聲:“我想看看朱碧雲,不滿意的話,我可不願買!”
 
 

 
當朱碧雲和劉萬來走進門來時,我正在測試父親留下來的“讀腦器”。根據資料解說,讀腦器是靠著檢視人的腦波圖形瞭解人的思維的,它只是全智者儀器的一部分。對於我這個畫家來說,我只對它的顯示幕所變化的奇怪圖形有興趣,大約那就是真正科學的藝術。
“嗨!”朱碧雲熱絡地向我招手。她玲瓏的曲線從她的緊身衣顯露出來,渾身散發著熱力,我幾乎不能相信她會是電子機器人。

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會做詩!我在心裏嘀咕著。在過去與她的原身相處的日子,我為她的才情和美麗所迷,她簡直是個女神,而她卻在我向她求婚的第二天離我而去。
“你為什麼離開我?”我忍不住問她。

“我沒有離開你,”這個機器人嬌柔地說,“老實說,真正的朱碧雲因為是人,有許多人的缺點,會老、會死、會生病。只有我這個朱碧雲才是完美的,才真正符合你的理想。”
我若有所悟地點頭,雙臂抱著她,輕吻她的臉頰,陣陣香氣從她的毛孔和發際散發出來,使我陶醉不已,好像經過特別設計出來的朱碧雲比真人要有韻味得多。

“你喜歡她吧?”劉萬來問,臉上掛著曖昧的笑,“讓你先試用一段時間——就三天吧!滿意了再付錢!”
雖然我對於這個機器人還很不習慣,然而好奇心佔據了我,面對著與真人惟妙惟肖的朱碧雲,我感覺到她對我的吸引力。
“我決定試用她!”我說。
在父親的房間裏,劉萬來觀察著室內各種儀器和擺設;他按動了許多鍵子和開關,並且輸入了什麼指令。突然,我看見父親的臉出現在其中一個螢幕上,正在與劉萬來進行討論。據劉萬來說,父親的聲音容貌是生前輸入電腦裏儲存著的。
“全智者的設計應該是完美無缺的,”父親說,“有一天它進化為全能創造者時,將會帶給人類無上的好處,它將是一部空前絕後的偉大機器。”
作為一個藝術家,我對於科學所展示的奇跡常常大惑不解,不免惶恐;而劉萬來卻是非常熟練地操作著機件,似乎已能瞭解其中奧妙。他戴上了一頂附有電極的圓帽,坐在椅上,閉上了眼。

“我試圖與全智者溝通。”他平靜地說,“讓全智者瞭解我,知道我的用意!”

幾分鐘後,他鐵青著臉站起來,拿掉帽子,好像受到極大的震撼。

“怎麼樣?”我問。
機器人朱碧雲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搖撼著他,這個似乎受了電擊的人,以茫然的眼注視著我,說:

“我聽到全智者在說話了,它好像直接灌進我的腦子!聲音非常……非常不一樣,就像所謂神的聲音……”
“神的聲音?你怎會這樣形容的?”

劉萬來揩了揩額頭上的汗,將一個發著嗡嗡聲的感應器關掉了。他說:“我雖然沒有見過神,也不相信神,但是我只能這樣形容。”

朱碧雲的一隻纖手拉緊了我,我感到她的手心的熱和柔軟。牆壁上的電眼正對著我們。我想起上次那個真人朱碧雲在我的畫室裏時,我向她求婚之後的情形。她當時像受驚的小鳥一般跑開了,我在後面氣喘吁吁地追逐,直到她沒入人叢裏消失不見。現在我雖然握著的是假人的手,卻有真實之感。她的眼眸亮著波光,從我的臉上轉移到劉萬來臉上。
“你就告訴我們實情吧!”她輕聲細語要求。

“剛才我聽到全智者說,我可以幫助王唯辰博士完成心願,因為全智者只剩下最後幾個步驟便可以進化為全能創造者。”

“你是說你要幫我爸爸完成它?”我問。
“只要我能夠,我當然願意。”

這時父親的臉又出現在電眼旁邊的顯示幕上,他說:“劉萬來博士,你是個傑出的機器人設計者。如果你願意協助完成全能創造者,第一個步驟便是,從中央電腦裏調出我的心智、性格和身體資料檔案,拷貝製作出另一個王唯辰;那樣,我便可以繼續回到我的實驗室來完成工作,和你一起工作,一定會很快地完成的。”

父親的聲音容貌顯然是事前錄製在裏面儲存起來,再經電腦組合播放出來的。對我來說,卻是不可思議的。

機器人設計師劉萬來目瞪口呆,整個儀器間的訊號和燈光在短短的幾秒鐘裏全部開放,像在對他表示歡迎之意。

“照這樣說,”我困惑地望著劉萬來,“我的父親還可以以機器人的身份回到世界來?就像朱碧雲一樣從你們萬有公司的工廠裏製造出來?”

劉萬來點點頭:“我就是奇怪,我們萬有公司剛剛完成的這項實驗,還沒有對外公佈,而你們的全智者卻已經知道了。”他抓抓頭皮,忽有所悟地繼續說,“哦!大概是剛才我腦中的思想被測到了,全智者真有兩下子。”

朱碧雲緋紅的臉泛起了兩朵淺笑,的確讓我著迷。雖然明知她是以假亂真的機器人,在與她四目交視時,我的心頭依然會升起激情,但是我怎能想像如果我同她結婚會怎樣?我與她並坐著,細細觀看劉萬來的一舉一動。這個萬有公司的機器人設計師對於父親留下來的設備非常有興趣,簡直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到處摸摸弄弄,偶爾得意地叫一聲:“了不起!了不起!”
 
 


我和朱碧雲相處得很融洽,我帶她到展覽會場裏去參觀我的畫。根據過去的經驗,她每每在有所感動之後,就會有做詩的衝動,詩句泉湧,優美動人。

現在,我看到她站在一幅“落日餘暉”的畫前面,凝視久久。畫裏除了太陽萬道霞光透過雲層普照大地之外,還有一個少女的側影,長髮紛披在肩上,迎風飄曳,與天上的雲影相輝映;遠處有幾隻飛翔的鳥,在樹梢上空點綴著。她足足站在畫前面有一刻鐘之久,似已進入沉思的境界。

“你畫的這個女孩子是我嗎?”她問。

“是以前那個朱碧雲!” 我說,“也就是你的原身,跟你是一樣的。”

朱碧雲回過臉來,對著我嫣然一笑。即使是輕微的舉止,也像極了原先的朱碧雲,現在我幾乎可以確定自己愛上了她。但我還是要看看她有沒有保持原有的才氣。

回到我家裏,我要她坐下來寫點兒東西。

“為什麼我要聽你的命令,做這個那個?”她睜大了眼睛。
“因為我購買了你,我正在試用你的階段,我必須知道你的智力、能力是不是與原身一模一樣。”我覺得她的問話很不尋常,就說,“照道理,你只是個商品而已,你不應該這樣問我的。”

“但是,”她撅撅嘴,伸出食指,點了點我的額頭,嗲聲嗲氣地說,“你不要忘了,你所要的是一個完全像人的東西——甚至超過人,你怎麼可以不把我當人看待?就是以前的朱碧雲,你也不能命令她做這個那個!”

我為之氣結語塞。

我等著她表現出她的創作力,我守在她身邊,看她咬筆桿沉思,但她寫不出一首詩來。我打影像電話給劉萬來,他很驚訝。

“可能是電子腦發生了故障!”他說。
“她做不出一首詩來!”我斜瞟了她一眼,“她一直咬著筆桿,好像要把筆桿吞下去。”
“我正在忙著製造你爸爸的身體。”他把一幅我父親的腦部線路圖拿出來對著我,讓我瞄一瞄,“請你帶她過來檢修一下。”
“不用啦!”朱碧雲在一旁插嘴說,“我沒故障!只是逗逗他的!看他到底想把我怎麼樣。”她起身投入我的懷中,半透明的寸縷掩不住她動人的身段肌膚,就像過去那個朱碧雲經常對我做的惹火動作,使我湧起一股難耐的激情。
“我早寫好了!”她說,指著她白嫩的大腿,“我寫在這裏呢!”你要不要讀一讀?
我低下頭去,仔細辨讀她腿上的文字。

我是一朵飄忽的雲,
不知身在何處,
心意徬徨,心意彷徨,
誰願意擁有我,
就得用愛編織成網,
捕捉住我的迷惘……

“好極了!好極了!”我興奮地抱住她狂吻,“的確是朱碧雲的化身。”
影像電話中傳來劉萬來一陣豪放的笑聲。
 
 


使用萬有公司製造的這個女人當我的模特兒,並且陪伴我生活,與我聊天、遊玩,甚至做愛,我感到十二萬分的滿足。我的創作欲如泉流噴湧,每天待在畫室裏畫畫,從不覺得枯燥寂寞。偶爾,我會帶朱碧雲到父親的實驗室去逛逛,與父親留下來的電腦影像交談,父親總是蠻有自信地說:“終會有一天,一架全能如神的機器會完成。”

那天,我與朱碧雲正在觀賞立體電視節目時,發現另一個朱碧雲正在節目裏表演滑水,動作純淨熟,姿態優美,把她的性感與魅力展露無疑。

“你會滑水嗎?”我問身邊這個朱碧雲。

“我不會!”她說,頭靠在我肩膀上,撒嬌地說,“喲!你還在喜歡電視上那個人嗎?”
我有點兒不自在,視線沒離開電視上那個迷人的尤物。“你怎麼不會?是不是又故意逗我了?”
“那應該是真正的朱碧雲離開你以後才去學的,在我的記憶程式中沒有這一項專長,但是我可以學”
機器人道出了原委,暫時消解了我的疑問,卻使我對立體電視上的另一個朱碧雲神往不已,她簡直是個活潑的女神。電視記者訪問她時她說,她想改變過去的生活模式和喜好,因而多方去嘗試不同的活動,以便享受人生各種樂趣。看樣子她是不愛我才離開我;這個愛我的朱碧雲,只不過是她過去的回憶,只不過是她的逝去的影子罷了。我感到沮喪,我不斷自問著:為什麼我得不到那個真正的朱碧雲?是我自己不再吸引她嗎?是她在最後突然對我改變了主意嗎?

朱碧雲和平常一樣睡在我的身邊,我翻來覆去,沒法睡著。她爬到我上面,壓住我,讓我一時喘不過氣來,然後使盡她所有的技巧來挑逗引誘我。但我覺得她只是一個電子線路所製造的東西,即使製造得再像再完美,也只不過是個仿製品,正如創作名畫與仿作名畫,儘管惟妙惟肖,仿作總不如原作來得得價值。這是我第一用藝術的眼光來評斷這件科學事實。

我醒來的時候,朱碧雲已離我而去。我打影像電視到萬有公司去抗議,接電話的小姐告訴我:   

“劉萬來出去了!你不必緊張,待會兒會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

我正在構思一幅我認為最偉大的畫,不願意因為這件不愉快的事影響我的心境,我若無其事地繼續我日常工作。就在我隨便打打草稿畫圖時,有人來訪。

門打開,我看見劉萬來身後站著一個我所熟悉的人。

“爸爸!”我沖口而出,卻不禁嚇得往後退。爸爸不是死了嗎?
劉萬來拉住我的手:“別怕!他只是萬有公司剛出廠的成品。他是王唯辰博士的拷貝體,只是個電子機器人!”

“小山,”父親叫著我的小名,“你這一向還好吧?”

我呆望著這個機器人爸爸,不知所措地舉起自己的手,摸摸他的臉。柔軟的肌肉和霜白的頭髮,完全與真人一般。我怎能相信,站在面前的人是機器人,而不是從死裏復活的爸爸?雖然劉萬來事先曾跟我講過,他要為我製造一個爸爸,果真見到爸爸出廠了,我卻疑信參半。

劉萬來和父親進來以後,對我的畫室流覽了一下,就匆匆忙忙地走到後院去,那是通往實驗室的路,我亦步亦趨地跟著。聽到劉萬來與父親在交談:

“王博士,你回來就有辦法了。”

“真虧你們萬有公司發展出的拷貝人體新技術,把我複製出來;要不然,這項計畫就沒法完成了。”

“哪里哪里,萬有公司將來還要靠你呢!”

“現在就看我們了,看看能不能把全智者改良成為全能的創造者。”父親接著悄悄地說了一聲,“我們在製造神哩!”

    “我覺得有可能成功,頭腦改善頭腦,技術改善技術,不斷地迴圈發展下去,終會有成功的一天。全智者在最近已經不斷地在進步發展。”劉萬來顯得信心十足。
 
 


通往實驗區工廠的走道上,許多金屬機器人在來來往往地工作著,他們都遵循著一定的指示,有規律地在活動。這個無人的自動化工廠,比我上次看到時要熱鬧得多,儀器和設備也增加了不少,果然是個自動“生殖”、自動增長智慧的一個全自動實驗區。它龐大複雜的情況,是我這個畫家所沒法形容的。

“它一天一天地在擴大,”父親說,“比我死去以前大了不少!真稀奇!真了不起!”
“它應該會繼續大下去吧?”劉萬來問。

“當然,全智者的能力不斷在加強,做自我改進,擴充體積,也使自己變得更聰明……”
“那麼它將來也可以做萬有公司所做的一切,可以造出似人機器人!”
劉萬來的話才剛說完,迎面來了三個“人”,左右是兩個金屬機器人,中間那個穿白衣服的人正朝我們招手。

“啊!”幾乎是不約而同,我們三個人三張嘴巴,同時發出一聲驚叫。
原來那個走在中間的人,竟是父親,與我身邊的這個穿黑衣服的父親長得一模一樣。
“怎麼會這樣?”我大聲喊起來,拉著身邊的父親的手,仔細端詳著他的臉,再看看迎面而來的另一個白衣父親。

“爸爸!爸爸!”我的頭搖動著,兩邊觀看著兩個爸爸,除了衣服不同以外,兩個爸爸沒有什麼差別。
我看見兩個爸爸彼此走近前去,互相握了手,對視久久,最後擁抱著發出陣陣愉快的笑聲。

“怎麼啦?”我拉住劉萬來的手,不明所以地問。

驚魂甫定的劉萬來,噓了一口氣說:“全智者自我改進的能力實在太快太驚人了,也許你爸爸遇難之後,全智者明知萬有公司可以製造出另一個王唯辰博士,但為了表現它不斷進步的能力,它就另外再造出一個來。這樣看來,它還在不斷地進步,實在,實在太……“劉萬來再也說不下去了,他的手在發抖,汗濕的手緊握著我的手。
“設計師,”我顫巍巍地說,“現在我怎麼辦?”我對於並列在前面的兩個爸爸感到恐怖。
“那要問你爸爸!”劉萬來說,他也沒有了主張。
黑衣爸爸和白衣爸爸走近我們,他們露著愉悅之色,雙手互相搭著肩膀,嬉笑著。白衣爸爸說:
“實在太巧了,太巧了!”
“我已經說過,全智者會自動學習、自我改進的,”黑衣爸爸說,“沒有想到它進展得這麼快!”
“現在讓我們一起來努力創造奇跡吧!”白衣爸爸對著劉萬來張開雙手說。黑衣爸爸也跟著迎上前來。
劉萬來臉上顯得驚惶與困窘,在我的兩個電子機器人父親面前,他已失去了科學家的本色,像是受驚的小孩般,畏畏縮縮地站著。而我越想越恐怖,恰似一條見了鬼魂的狗,掉頭就走。
“別怕!別怕!寶貝兒子!”身後傳來兩個爸爸同聲的呼喚,他們像是雙聲帶的播音器,和諧地起著共鳴。
有一個機器人跟過來攔阻我,卻在爸爸的命令下跟隨著我跑出來。
“讓我照顧你!”機器人說,他那光滑平整的金屬外表,給我物質化的感覺,而不像看到我爸爸或朱碧雲時有如見其人之感,我也就接受了這個機器人的好意。
“你爸爸正在忙著完全能創造者的設計,”機器人繼續說,“他們要我來安慰你,希望你別大驚小怪!”
 
 


我和機器人回到我的畫室。我躺在床上,細細思索著最近發生的每一件事。對於一個真誠的藝術工作者來說,科學所加之於我的,只能用“不可名狀”來形容,我要把它表現在我的作品上。我努力沉思構圖,腦海中卻不斷出現朱碧雲的影像。不知什麼時候我睡著了,卻被兩片柔軟的嘴唇吻醒。

張開眼睛,發現朱碧雲晶亮的眸子在顫動的睫毛下注視著我,使人受寵若驚。再定睛一看,兩個一模一樣的朱碧雲就並排站在床邊,衣服也穿得一個樣式,紫色的薄紗裏面套著白色的裏襯,把她們的玲瓏曲線展露無遺。

“我知道你仍然喜歡真正的朱碧雲,”在我左邊的那個女人說,“所以我去把她找回來了!”剛才吻我的就是這個說話的人,她拉住旁邊的女人的手過來與我握手。

“但是,”這個真正是朱碧雲莊重嚴肅地說,“我還是不能接受你,還是不能愛你——我只是回來告訴你,我不再愛你了。如果你對我這麼癡,何不就選擇我旁邊這個人?”

我一時茫然,我想起在父親的實驗所中見到的兩個機器人爸爸對我的震撼,現在又面臨一真一假的朱碧雲給予我的衝擊,我的心理一下子適應調整不過來。說真的,我已嚇得忘記了自己曾經對朱碧雲迷戀過。

這時影像電話中出現了萬有公司的服務小姐的臉,她說:“我們公司的售報服務一向周到,你訂購的朱碧雲是機器人極品,我們的服務包你滿意;若現在你不滿意,一定是你自己出了問題。”

“你說我不滿意,我有問題?”
“不錯,因為你不喜歡她,不再愛她,你只愛真肉體的朱碧雲,不愛我們仿製的朱碧雲。”
我沒再同她囉嗦就掛斷電話。我逕自收拾自己的畫具和旅行包準備出門。兩個朱碧雲交頭接耳商議一陣,其中一個對我說:

“萬有公司的技術一定有問題,畢竟他們只是機器人公司,而不是複製人體的公司;如果全能創造者完成,就可以複製得天衣無縫,毫釐不差了!”她終於亮出了身份,“老實說,我是萬有公司的人,從一開始我接近你,目的就只為了推銷我們公司的機器人產品。現在你爸爸既然正在研究製造所謂全能創造者,那麼就看他的了。”她指著身邊的另一個朱碧雲說,“這個電子機器人就留在這裏,也許可以在這裏改良,因為我們公司的發展已到了極限。”

我叫我的機器人檢查了那個被指為機器人的朱碧雲,從她的頭蓋骨掀開了一個窗子,裏面有著密密麻麻的線路和微細精密的裝置。在她的假髮被覆蓋上雲後,她又恢復了原有的嫵媚和性感。我真的無法想像自己曾經迷戀過她,把她視為心肝寶貝。現在我對她已有沒了胃口,這一切轉變也許是因為看到了我面前出現了兩個機器人爸爸才發生的。
 
 

在我要離開家門這前,影像通話器上出現兩張爸爸的臉,其中一個對我說:
“你想出去就出去吧!等你回來時,說不定我們的工作已經完成。”
 “爸爸,你們到底要幹什麼?”我不解地問。
“要完成全能創造者。如果完成了,就會使你的媽媽活過來,只有全能創造者能夠創造這項奇跡……”
“我不懂!”
“你不必懂的!你只要想想就可以了,你媽媽死了三十年了,那時候的電腦還無法保存人的心智、性格……你媽死就死了,不像爸爸死了以後還可以借電腦的幫助,拷貝出另一個——不,另外兩個爸爸來,所以要使你媽復活過來,只有全能創造者才有辦法。”
爸爸的想法不是玄之又玄、奇之又奇嗎?我懷疑整個事件是在做夢,我只是夢裏的人!
真人朱碧雲陪我出去。當我駕馭著飛艇從山區的家升空而起時,看見整個無人化的全智實驗所的廠房和設備已擴充了不少。這機器人所管理的地方,日日夜夜在忙碌些什麼,是我所不能瞭解的。如果它按照一定的比例擴充下去,再隔不了多久,整個山區都會被吞沒佔領的,難道爸爸沒有想到這一點嗎?
“再見!”在市區廣場,飛艇停下來,朱碧雲向我揮手告別。目送著她的倩影離去,我心中惘然。
我駕著飛艇繼續飛著。這變化多端的世界,在我眼中看來未免太不可思議。我幾乎是負氣離開的,我在駕駛艙中凝視著天空與大地,想像著母親慈愛的臉,想像著如果有神的話,它應該是什麼長相,我怎樣用畫筆來描摹它,直到我發現有一艘飛艇迎面直沖而來,我只有閉上眼,開始祈禱……
當我醒來時,身邊有個嬌柔的女人坐著,竟是朱碧雲,我伸手摸摸她的腦後接縫,知道她是個電子機器人。她拉著我的手問我:
“王達山,你知道你在哪里嗎?”
“我……我不在飛艇裏嗎?”我說,看看周圍,有許多機器人在儀器與實驗台間忙碌地工作,寬敞的地方,從牆壁與天花板透射出勻稱的光。我坐了起來,四下張望,懷疑自己在夢裏。
“你又回到全智者實驗所!”朱碧雲說。
“那麼,我做了夢?”我來不及思考這一切的真真幻幻,以為自己是在飛艇失事後遇救的。
“差不多,人生如夢!”朱碧雲淺淺地笑著,顯得曖昧而神秘。“快!快!”她拉著我的手往甬道的盡頭奔跑,喊著,“全能創造者就要完成了,我們快過去看看。”
 
 

我們抵達實驗所的主控室外面,看見我的兩個爸爸和劉萬來跪在一座透明發光的圓筒前面,好像正在把他們的心靈交付給一個巨大無比的能力。我的兩個父親同時念著:
“全能創造者,你無所不能,無所不知,我們用我們的智慧創造了你,使你淩駕萬有之上。現在請你展示你的能力,把我們死去三十年的妻子從死亡裏復活過來;同時,我們也要求,把我們兩個電子機器人的身體變為一個與真人無異的純血肉的身體,如果成功的話,我們的兒子王達山,他也需要一副純血肉的身體。”

我如被電擊中似的站立不穩。難道我是在飛艇失事之後,由全智實驗所裏拷貝出來的電子機器人?所有我身體的一切全是人造的假貨?我驚惶地望著朱碧雲,她仍然含蓄地笑著,一切盡在不言中,而我的困惑疑問有如一條蛇在心間盤旋著,我不斷觸摸自己的身體,捏弄自己的手和腿,我不能相信這一切……

等待的時刻像有一個世紀一般長久,主電腦不斷地打出字幕,也出現聲音,是一些零零亂亂的專門術語,主控室裏沒有絲毫動靜,我的兩個爸爸最後哭了起來。

“失敗了!失敗了!”他們嚷著,彼此互相擁抱的一刹那,突然一聲巨響,主電腦爆炸了,整個主控室儀器橫飛,烏煙瘴氣,當然,連那個劉萬來設計師也血肉模糊了。

在濃煙升騰與火光烈焰中,我似乎看見全能創造者的臉隱約浮現,正以悲憫無奈的神情注視著這幕戲劇。

兩個月後,我的一幅畫《不可名狀》,得到星際最佳美術獎。我的機器人太太朱碧雲陪我到火星去領獎。
 
 
一(發表於一九八六年二月中央日報海外航空版)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黃海作家部落格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