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夢魘－黃海作家部落格

（本部落格，提供作者黃海絕版書的全文閱讀，已出版書的摘錄閱讀）
‧黃海‧
　

她們正在吃飯的時候，太空島的廣播系統在宣佈：『現在是中午十二點正，從現在開始下雨二十分鐘。』

　　梁愛麗好奇地望望林美娟，這座名為『星城』的太空島，它的人工環境可真周到。林美娟笑笑對她說：

　　『好好養病吧！妳會很快好起來的。看看外面的雨景！』

　　愛麗患的是腰痛的毛病，在地球上的各大醫院用了最好的設備，都檢查不出原因，醫生建議她到太空島高緯度地方療養，體重負擔減少，她可以舒舒服服的在這裏步行，全然沒有感覺到任何痛苦。

　　此刻，窗外的花花草草，在一陣突降的甘霖裏沐浴得更為純淨鮮嫩，她們似乎就可以聞到陣陣清香，世界在潤師裏顯得更有朝氣。

　　愛麗的眼神有些迷惘與茫然，也許是她在地球上經過一番感情波折，一顆心已經破碎得不可收拾，她需要平復心境，她的父親特地介紹她到星城來找林美娟。這座太空島是一個直徑五百公尺的球體，在球的內側建造房屋、森林、河川，佈置花草樹木，宛若天然環境，以供人類居住。由於球體本身每分鐘自轉二周，形成了人造重力，赤道地區重力最大，隨著緯度的增高而減弱，在六十度地方引力只有地球的一半，七十五度地方則只有百分之二十五，此刻她們就在引力較弱的七十五度區。

　　『林阿姨，』愛麗說：『這地方簡直是世外桃源，能在這裏生活一輩子倒滿不錯的，真希望能在這裏找到一個知心人──那是我最感需要的，可以解開我心境的愁苦鬱結。』

　　林美娟望著她說話的表情一本正經的，覺得滿好笑的，林美娟站起來，勸慰她幾句，拉著愛麗到芭蕾舞劇場去參觀。

　　『放寬心吧！』林美娟說：『妳不要忘了，妳父親在月球辛苦工作，就全為了妳這個寶貝女兒，不要再使妳父親擔憂了。』

　　愛麗瞟了美娟一眼，她不作聲。視線被舞台上的美妙舞姿吸引住了。舞者輕盈婀娜，珍個飄飄如仙，向上跳躍，跳得有五、六公尺高，而後輕飄飄的落回舞臺上，顯得那樣優美雅緻，是地球上所無法欣賞到的奇景。

　　『好妙呀！』愛麗說著拍起了手。就在這一瞬間她瞥見了一張俊秀的臉，心中的小鹿急跳了一陣，於是，目不轉睛的注視著那個跳舞的男士。

　　愛麗著迷了。她的思維隨著旋轉的芭蕾舞步而旋轉，她回憶起那張難忘的臉，劉士良，好一個負心人，他是個人類遺傳基因檢查員。他說過，愛麗具有人類最美好的品質遺傳，不論外貌、品德、智慧與身體情況，都是最上好的，若是能夠使用她的卵子來受孕，必能生出美麗聰明而又健康正直的後代。劉士良卻在與她熱戀之後拋開了她，使她精神上遭受嚴重的打擊，幾乎要發瘋了。

　　從痛苦的回憶中回到現實。愛麗被林美娟帶到一個有著柔和燈光的房間裏，而後，一個人形的電腦人從自動門出來，雖然明知道那是一具機器，看起來與真實的人卻是唯妙唯肖。那模樣，就似剛才她在巴蕾舞廳所見的俊美舞男。

　　『你是──』愛麗睜大了眼睛，疑惑地問，心裏不免有幾分恐懼。

　　『我是妳的服務機，我要為妳做任何事，包括聽妳傾訴妳心裏的話，解除妳的苦悶。』

　　『請問你，』愛麗始終不相信眼前這具善解人意的機器，她的目光充滿了訝異。『你是剛才那個跳芭蕾舞的人吧？』

　　『我怎麼會？』服務機說：『我只是借用某個人的長相而已，跳舞的不是我，我也不會跳舞。我最體貼人意，愛麗，妳說，妳有什麼委屈的事，請妳告訴我，我或許可以為妳指引迷津。』

　　『你是服務機？』愛麗痴痴地望著眼前的這個人形機器，深深地著迷。『能不能為你取一個比較詩意的名字，叫你白思樂好了，因為我一看見你就樂。』

　　『白思樂？』服務機說：『這算不錯的名字，愛麗，妳說吧，把妳要說的話說個清楚吧！』

　　愛麗牽著白思樂的手走向游泳池，她看著白思樂，心底的積鬱漸漸傾吐出來，細細的述說著淒苦悲痛的往事，劉士良的一舉一動，和他說過的甜言蜜語，頓時如浮光掠影在晦暗的心頭裏閃過。愛麗與白思樂肩並肩坐在泳池邊的長椅上。許多喜愛高空跳水的人，在跳躍翻滾，完全是地球上所看不見的花式，竟可以在高空中連續翻滾幾次，濺起的水花也顯得輕盈飄逸。

　　『白思樂，我真恨不得下去游泳，』愛麗說，『你陪我去嗎？』

　　『不能，』白思樂急忙搖頭：『萬萬不可，我們機器做的，不適合游泳。』

　　『那麼，你陪我去玩人力飛機吧！』

　　愛麗聽說過在太空島的北極及南極分別設有人力飛機俱樂部，那兒是無重量地區，人力飛機可以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飛行，由於人和機身幾乎沒有重量，只要輕輕踩著踏板，便可以悠哉悠哉地享受空中翱翔漫步的樂趣。

　　愛麗付了錢給管理員，與白思樂各跨上人力飛機的座墊，輕飄飄地飛上天空，整個太空島的景象全入眼簾，弧形的地平線一直伸展向天空，在頭頂上也有住屋與樹林，因為整座城就在球體的內部，這是一種奇幻的、令人驚嘆的經歷，愛麗的一顆心也飛著飛著，偶爾一瞥白思樂，他正和她比翼雙飛，愛麗有著說不出的幸福與滿足之感。所有過去與劉士良在一起的情景又隱然而現，失去他的痛苦以得到了補償。

　　人心總是善變的。她想。只有白思樂是這樣的體貼與無微不至，白思樂是個好傢伙，真是討人喜歡。她願意與白思樂長期的相處，從中得到生活的樂趣。比翼雙飛，多麼美好的生活。比翼雙飛，多麼富於詩意的名詞，如今可真是名副其實了。在地球人力腳踏飛機可不那麼容易起飛呀！在這有似世外桃源的太空仙境，她享受到飄浮飛翔的快感。所有的煩憂苦悶逐漸化解消淡。她整個人在飛、飛、飛……

　　有幾天的時間，她與白思樂融洽相處，愛麗向他傾吐心事，宣洩胸中的激情，她的整顆心也在飛、飛、飛……

　　『白思樂是一個天使。』她在日記上寫著：

　　『他帶我進入一個全新而美麗的世界，使我了解人性的弱點，了解服務機比人類更完美，它具有人性中最高貴的品質，他是天使、是守護神，也能全然了解我的思想和心情，不像那死鬼劉士良，嘴巴說的是一套，做出來又是另一套，因此，我喜歡白思樂做為我的伴侶。就像在地球上，我寧願選擇一條忠心的狗做為我的伴侶，而不願與一個陰險狡詐的人為友。』

　　從地球來的太空梭，載來一批旅客，也帶來一個令她驚懼的消息。劉士良得到一種精神妄想症，被送來此地治療。愛麗正在考慮要不要去看他，林阿姨卻阻止了她。

　　『妳千萬不可以再去看他，妳要保持妳理智的清醒，不要自尋煩惱，去看他，對妳絕對沒有好處的。』

　　『林阿姨，妳知道他為什麼出毛病嗎？』

　　『據我所看到的資料是，他追求了一千個女孩子，縱慾過度，自己精神支撐不住了。』林美娟嘆息了一聲，感慨地說：『昨天我去看他，據他自己說他找不到他心中的理想女神，他要追求的是一個能夠令他百分之百稱心如意的女孩子，但在地球人間是找不到的。我聽到他在喃喃自語：「我進了天堂之門，在天堂裏一定找得到。」可憐的人，他被自己人性中的可怕的缺陷害慘了，他真的需要好好加以治療。』

　　愛麗繼續與白思樂相處，暢遊太空島的每一個角落。她發現自己深深地對白思樂起了一種莫名的愛意，白思樂比人更好、更成熟、更容易相處。每天愛麗與白思樂分手以後，偶爾還會打個影像電話找白思樂聊聊天。有幾次她找不到白思樂，就感到心急如焚，情緒不寧。直到有一次她找到林阿姨，她才知知白思樂還擔任另一個人的治療工作。

　　『誰呢？』愛麗好奇地問：『白思樂到底在為誰工作呢？』

　　『劉士良。』林美娟不得已據實以告。

　　『天呀！怎麼會這樣呢？』愛麗懊惱地叫起來。『我的白思樂怎麼可能為劉士良服務呢？』

　　『劉士良看上了他，劉士良喜歡他這一型的服務機，我們研究的結果，認為必須先滿足劉士良的妄想症，先叫他發洩發洩心中的悶氣，慢慢地再引導他，使他步入正常。』

　　愛麗很想去探看劉士良，這個令她傷心憔悴的男人，現在自己也成了一隻病貓，再也狠不起來了。他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實在使人想不透，是他在虛耗自己的青春，體力之後，感到人生的空泛渺茫而至於精神瀕於崩潰嗎？是他長年在脂粉堆裏打滾過後，迷失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嗎？

　　愛麗在太空農場裏擔任檢驗植物的工作，她的精神已逐漸舒暢，身體的毛病也逐漸恢復正常。在這個世外桃源裏，她天天感受到暖暖的春風與燦亮的陽光，有如慈母的呵護，雖然自己的父母親，遠在月球那邊，從小對自己父母親的觀念非常淡薄，因為她出生的時候，父母親並不在身邊，她是個試管人，在人造子宮裏被培育長大。她對於慈母的概念一半來自傳統的文學作品，一半來自電腦教育，還有些許微弱而不足道的印象，則來自幾次的太空飛行，從地球到月球去見她的父母。『愛麗，我的寶貝！』母親第一次看到她時，流露著驚喜與讚嘆，彷彿在欣賞一件美麗的藝術傑作。母親說：『妳在地球比較適合，就在地球生活也好，等妳長大了，再來月球定居也好。』愛麗第二次去月球的時候，母親已不在那兒，她到火星去了。父親說：『妳的弟弟在火星出生了，妳媽去看他，他們要把妳弟弟訓練成一個優秀的火星科學家、太空人。』如今，她對於家人的觀念，竟似天上的星星，遙遠而朦朧。

　　愛麗再次見到白思樂的時候，本想發他一頓脾氣，白思樂卻慢條斯理的對她說：

　　『愛麗，請不要見怪，我是為人類服務的機器，讓我好好了解劉士良，開導劉士良，使他漸漸趨向正常，也許你們有一天彼此會發現自己真正是愛著對方的；也許我是你們的橋樑，你們心靈的橋樑。因為你們都對我印象不錯，你們都喜歡我，卻不知為什麼不能互相喜歡，這也許是人性的弱點在作怪。』

　　愛麗看著白思樂說話時的表情，通滿了和藹與安慰，但是她卻不能忍受自己心愛的白思樂被別人所分享，尤其是那個令她心碎的劉士良，白思樂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傢伙，與他相處勝過與任何男人相處，她對白思樂的好感是難以言喻的。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這樣的一個『人』，能夠這樣耐心地聽她的傾訴；白思樂是最好的聽者，在愛麗的心目中，白思樂比任何人還完美。

　　『劉士良怎麼樣了？』愛麗好奇地問。

　　『他每天在對我說話，傾吐他的心事，彷彿把我當作他最心愛的人一般，他把他的全副精神寄託在我身上。』

　　愛麗忍不住好奇心的驅使，在林美娟的安排下，偷偷地去看白思樂與劉士良。只見劉士良對著白思樂滔滔不絕的在表明自己的心事：

　　『白思樂，你最了解我了，你是我唯一能夠信賴的人，請你一定要聽我說，我需要你了解我，因為沒有人能了解我，你是我的希望，請你永遠與我在一起，我在也不能失去你。所有的人類都沒有你可愛，白思樂，請你答應我，天長地久永遠這樣陪伴著我，不要離開我，你是我的心肝寶貝，你是我的心肝寶貝……』

　　『天作孽！』愛麗叫了起來。『可憐的劉士良，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這是治療過程發生的副作用！』林美娟說：『我們已經發現服務機是最好的精神治療工具，他比任何人類一聲更有耐心來傾聽人類的訴苦，但也往往成為傾訴者愛慕的對象！目前我們還沒有辦法加以改善。』

　　愛麗倏然猛醒，她想到自己不正是有那種奇怪的念頭，想要白思樂成為她的終生伴侶，她內心糾纏著大團的鬱結，一下子解開了。她突然知道自己也曾有過那種念頭。劉士良的案例就像一面鏡子使她看見了自己。

　　愛麗已結束在太空島的治療，她和林美娟在餐廳裏吃飯，廣播系統又在宣佈即將下雨二十分鐘。望著窗外一片綠油油的太空仙境，雨水淋浴著嬌嫩的植物，她的心猶如久旱中獲得甘霖。白思樂走過來，悄悄地在旁邊的位置坐下，他對著愛麗以極富感情的語調說：

　　『希望以後還可以再見到妳！愛麗，我知道妳要走了。』

　　『謝謝你，白思樂。』愛麗有些說不出的傷感。『你是我所看到的最可親的「人」，謝謝你的服務。』

　　臺上的歌手，在唱著柔美悠揚的歌曲：

　　天堂之門已開，

　　啊！永生永世的美好家園，

　　遍地花香，滿天繁星，太空仙境樂陶陶，

　　歲歲年年皆是春，

　　流光似水，來年更逍遙。

　　愛麗思想起自己過去的寂寞與憂悶，沒有一個人可以勸慰她，只有白思樂成為她的閨中知友。如今她即將離去，她已全然清醒，往事已渺茫，不可回味，開往月球的太空梭正停靠在太空站，即將啟航。她看見白思樂偕同劉士良慢慢走來，並且向她揮手道別。劉士良木然地望著她，也許似曾相識，卻想不起他在哪兒見過她。

　　『請千萬保重，』白思樂說：『愛麗，這是劉士良，我的朋友。我帶他來看看妳。』

　　劉士良直盯著她，好像要在記憶中搜索有關愛麗的任何印象，對於劉士良，一千個女人的形形色色，可能早已經把他的腦袋擠得昏天黑地。他滿臉癡呆，無神的眼捕捉著愛麗無奈的臉，呐呐地說：

　　『妳……妳是白思樂經常提起的那位少女嗎？白思樂說要我認識妳……妳願意做我的朋友嗎？』

　　愛麗差點要叫出來了，面前的這個神經兮兮的男人，曾經騙取了她的心，如今，卻要求與她為友，豈不荒謬。林美娟在一旁朝她擠擠眼，對她說：

　　『劉士良已經有進步了，愛麗，妳就考慮看看吧！妳回地球時若還經過此地，也許劉士良已經康復了，也許他已經變成另一個人，妳若還沒有適當的人選，不妨考慮考慮他吧！』

　　愛麗瞄了他一眼，她的心已冰冷，她在暗笑：多麼不可思議的話，她怎麼可能對他重燃舊情？讓劉士良去永遠與服務機為伴吧！那是色狼的最好歸宿。千層幽怨，萬種悲憤，頃刻間襲上心頭，她冷哼了一聲，轉身踏進出勁室的門，身後卻響起林美娟的一聲尖叫：

　　『回來！我有要事告訴妳！』

　　她停住腳，不情願地轉身回去，林美娟附在她耳邊說出一件駭人的秘密：

　　『告訴妳，要不是劉士良自己使用妳的卵子和他的精子培育了一個嬰兒，我們也不會安排他和妳見面。』

　　『我和劉士良的嬰兒？』愛麗大驚失色。她想起劉士良曾經有過一次邀約，在他的實驗室裏，對她做一次例行檢查，要她捐出一個卵子供作實驗，也許劉士良就利用這個機會達成他製造優秀嬰兒的目的。

　　『是的。』林美娟雙手搭在愛麗的肩膀，以安定她的情緒。林美娟說：『這是一次錯誤，這個嬰兒現在已經在火星出生了！』

　　『火星？我的天！』愛麗又是一怔。『怎麼會在火星？』

　　『劉士良把受孕的卵子裝到冷凍試管裏，偷偷地放進預定開往火星的太空船，那支試管就混在許多動物胚胎的試管裏。他自己向服務機招供的，我們向火星當局查證，確實發現了一支多出來的試管。看樣子妳還是快點到火星去看看妳的兒子吧！』

　　愛麗幾乎要哭出聲音來，淚水潸潸而下，她猛地伸出手在劉士良臉上狠狠摑了兩個耳光，而後轉身奔回出境室裏面去。開往月球的太空梭，依時起飛，愛麗望著點點發光的星群，一顆心沉入宇宙無垠無邊的荒寥迷離中，她怎能相信自己與劉士良會有一個兒子出生在另一顆星星上面？這是一個奇異恐怖的夢魘，不可思議的夢魘……。（完）

（本文發表於中華日報副刊，收入《星星的項練》短篇科幻小說集，皇冠出版，1986年，日本的中國SF研究室出版《中國SF研究資料》收入）

黃海註：本文寫作背景係根據1974年歐尼爾（G. O’neill）教授所提出「太空島三號」殖民地計畫，為圓筒狀架構，外面有三個葉片是太陽能電池，圓筒不斷地旋轉，以製造人工重力（離心力），每110秒轉一圈，可以製造出與地球相似的重力。我把人物安放在未來的背景去產生情節。

（本文由世新大學吳靜惠打字輸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