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第二部:黑暗森林 (摘選 )    (故事梗概,在前一篇)

更早一些的時候,深夜,麥克.伊文斯站在“審判日”號的船首,星空下的太平洋像一塊黑色的巨緞在下面滑過,伊文斯喜歡在這種時候與那個遙遠的世界對話,因為在星空和夜海的背景上,智子在視網膜上打出的字很醒目。 

字幕:這是我們的第二十二次即時對話了,我們在交流上遇到一些困難。
伊文斯:“是的,主,我發現我們發給您的人類文獻資料,有相當部分您實際上沒有看懂。” 

字幕:是
的,你們把其中的所有元素都解釋得很清楚,但整體上總是無法理解,好像是因為你們的世界比我們多了什麼東西,而有時又像是少了什麼東西。
伊文斯:“這多的和少的是同一樣東西嗎?”
字幕:是的,我們不知道是多了還是少了。
伊文斯:“那會是什麼呢?”
字幕:我們仔細研究了你們的文獻,發現理解困難的關鍵在於一對同義詞上。
伊文斯:“同義詞?” 

字幕:你們的語言中有許多同義詞和近義詞,以我們最初收到的漢語而言,就有‘寒’和‘冷’,‘重’和‘沉’,‘長’和‘遠’這一類,它們表達相同的含義。 

伊文斯:“那您剛才說的導致理解障礙的是哪一對同義詞呢?”
字幕:‘想’和‘說’,我們剛剛驚奇地發現,它們原來不是同義詞。
伊文斯:“它們本來就不是同義詞啊。”
字幕:按我們的理解,它們應該是同義詞:想,就是用思維器官進行思維活動;說,就是把思維的內容傳達給同類,後者在你們的世界是通過被稱為聲帶的器官對空氣的振動波進行調製來實現的。這兩個定義你認為正確嗎?
伊文斯:“正確,但由此不正表明‘想’和‘說’不是同義詞嗎?”
字幕:按照我們的理解,這正表明它們是同義詞。 

伊文斯:“您能讓我稍稍微想一想嗎?
字幕:好的,我們都需要想一想。
伊文斯看著星光下湧動的洋面思考了兩分鐘。
伊文斯:“我的主,你們的交流器官是什麼?
字幕:我們沒有交流器官,我們的大腦可以把思維向外界顯示出來,這樣就實現了交流。
伊文斯:“顯示思維?怎樣實現呢?”
字幕:大腦思維發出電磁波,包括我們的可見光在內的各種波長,可以在相當遠的距離上顯示。 

伊文斯:“也就是說,對你們而言,想就是說。”
字幕:所以說它們是同義詞。
伊文斯:“哦......但即使如此,應該也不會造成對文獻理解的障礙。”
字幕:是的,在思維和交流方面我們之間的差異並不大,我們都有大腦,而且大腦都是以巨量神經元互聯的方式產生智慧,惟一的區別是我們的腦電波更強,能直接被同類接收,因而省去了交流器官。就這麼一點差異。
伊文斯:“不,這中間可能還隱藏著更大的差異,我的主,請讓我再想一想。”
字幕:好的。
伊文斯離開了船首,在甲板上漫步著,船舷外,太平洋仍在夜色中無聲地起伏著,他把它想像成一個正在思維的大腦。
伊文斯:“主,我想給你講一個小故事,做為準備,您理解以下的元素嗎:狼、孩子、外婆,林中的小屋。”
字幕:這都是很好理解的元素,只是關於外婆,我知道是人類的一種血緣關係,通常她的年紀較大,她在血緣結構中的位置還需要你解釋一下。
伊文斯:“主,這不重要,您只需要知道她與孩子們的關係是很親密的,她是孩子們最信任的人之一。”
字幕:理解。
伊文斯:“我把故事簡化了一下:外婆有事外出,把孩子們留在小屋裏,囑咐他們一定要關好門,除了她之外不要給別人開門。外婆在路上遇到了狼,狼把外婆吃了,並穿上她的衣服裝扮成她的樣子,來到小屋前叫門,狼對屋裏的孩子們說我是你們的外婆,我回來了,請把門打開。孩子們透過門縫看到它是外婆的樣子,就把門打開了,狼進入小屋把孩子們也都吃了。主,您能理解這個故事嗎?”
字幕:完全無法理解。 

伊文斯:“那我可能猜對了。”
字幕:首先,狼一直想進入小屋吃掉孩子們,是嗎?
伊文斯:“是的。”
字幕:它與孩子們進行了交流,是嗎?
伊文斯:“是的。”
字幕:這就不可理解了,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它不應該與孩子們交流的。
伊文斯:“為什麼?”
字幕: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如果他們之間進行交流,孩子們就會知道狼要進屋吃掉他們的企圖,當然就不會給狼開門了。 

伊文斯(沉默良久):“我明白了,主,我明白了。”
字幕:你明白了什麼?這一切不都是很明白的嗎?
伊文斯:“你們的思維對外界是完全暴露的,不可能隱藏。”
字幕:思維怎麼能隱藏呢?你的想法太不可思議了。
伊文斯:“就是說,你們的思維和記憶對外界是全透明的,像一本放在公共場合的書,或者說是在廣場上放映的電影,或者像一個全透明魚缸裏的魚,完全暴露,可以從外界一覽無遺。哦,我上面說的一些元素您可能......”
字幕:我都理解,這一切不是很自然的嗎?
伊文斯(沉默良久):“原來是這樣......。我的主,當你們面對面交流時,所交流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不可能欺騙,不可能撒謊,那你們就不可能進行複雜的戰略思維。”
字幕:不只是面對面,我們可以在相當遠的距離上交流。另外,欺騙和撒謊這兩個詞我們一直難以理解。
伊文斯:“一個思想全透明的社會是怎樣的社會?會產生怎樣的文化?怎樣的政治?你們沒有計謀,不可能偽裝。”
字幕:計謀和偽裝是什麼?
伊文斯:“......”
字幕:人類的交流器官不過是一種進化的缺陷而已,是對你們大腦無法產生強思維電波的一種不得已的補償,是你們的一種生物學上的劣勢,用思維的直接顯示,當然是效率更高的高級交流方式。
伊文斯:“缺陷?劣勢?不,主,您錯了,這一次,您是完完全全地錯了。”
字幕:是嗎?讓我也想一想吧,很可惜,你看不到我的思想。
這一次對話的間隔時間很長,字幕有二十分鐘沒有出現,伊文斯已經從船首踱到船尾了,他看到有一隊魚不斷地從海裏躍出,在海面上方劃出一條在星光下銀光閃閃的弧線,幾年前,為了考察過度捕撈對沿海物種的影響,他曾經在南中國海的漁船上呆過一段時間,漁民們把這種景象叫“龍兵過”,伊文斯現在感覺那很像映在海洋瞳孔上的字幕,這時,他自己眼睛中的字幕也出現了。
字幕:你是對的,現在回想那些文獻,我有些懂了。
伊文斯:“我的主,你要真正弄懂人類的那些東西,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甚至懷疑,您最終是否有可能弄懂。”
字幕:是的,真的是太複雜,我現在只是知道了自己以前為什麼不理解......你是對的。
伊文斯:“我的主,您需要我們。”
字幕:我害怕你們。
對話中斷了,這是伊文斯最後一次收到來自三體世界的資訊。這時他站在船尾,看著“審判日”號的雪白的航跡延伸到迷蒙的夜幕中,像流逝的時間。


三十名陸海空軍官用凝重的目光注視著深紅色帷幔上的那個徽章,它的主體是一顆發出四道光芒的銀星,那四道光芒又是四柄利劍的形狀,星的兩側有“八一”兩字,這就是中國太空軍的軍徽。
常偉思將軍示意大家坐下,把軍帽端正地放在面前的會議桌上後,他說:“太空軍正式成立的儀式將在明天上午舉行,軍裝和肩領章也要那時才能發放到各位手上,不過,同志們,我們現在已經同屬一個軍種了。”
大家互相看看,發現三十個人中竟有十五人穿著海軍軍裝,空軍九人,陸軍六人。他們重新把目光集中到常偉思那裏時,儘量不使自己的不解表現出來。
常偉思微微一笑說:“這個比例很奇怪,是嗎?請大家不要以現在的航太規模來理解未來的太空艦隊,那時太空戰艦的體積可能比目前的海上航空母艦還大,艦上人員也同樣多。未來太空戰爭就是以這樣的大噸位長續航的作戰平臺為基礎,這種戰爭方式更像海戰而不是空戰,只是戰場由海戰的二維變成太空的三維。所以,太空軍種的組建將以海軍為主要基礎。我知道,在這之前大家普遍認為這個基礎是空軍,所以來自海軍的同志們的思想準備可能不足,要儘快適應。”
“首長,我們真的沒想到。”章北海說,他旁邊的吳嶽則一動不動地筆直坐著,章北海敏銳地發現,艦母艦長那平視前方的雙眼中,有什麼東西熄滅了。
常偉思點點頭:“其實,不要把海軍與太空的距離想得那麼遠,為什麼是太空船而不是宇宙飛機呢?為什麼是太空艦隊而不是太空機群呢,在人們的思想中,太空和海洋早就有聯繫了。”
會場的氣氛放鬆了一些,常偉思接著說:“同志們,到目前為止,這個新軍種還只有我們三十一名成員。關於未來的太空艦隊,目前所進行的是基礎研究工作,各學科的研究已經全面展開,主要力量集中在太空電梯和大型飛船的核聚變發動機上......這些都不是太空軍的工作,我們的任務,是要創立一個太空戰爭的理論體系。對於這種戰爭,我們所知為零,所以這是一個艱巨的任務,也是最基礎的工作,因為未來太空艦隊的建設,是要以這個理論體系為基礎的。所以,初級階段的太空軍更像一個軍事科學院,我們在座同志的首要工作就是組建這個科學院,下一步,大批的學者和研究人員將進入太空軍。”
常偉思站起來,走到軍徽前轉身面對太空軍的全體指戰員,說出了他們終生難忘的一段話:“同志們,太空軍的歷程是十分漫長的,按初步預計,各學科的基礎研究至少需要五十年,而大規模太空航行的各項關鍵技術,還需要一個世紀才能成熟到實用階段;太空艦隊從初建到達到預想規模,樂觀的估計也需要一個半世紀。也就是說,太空軍從組建到形成完整戰鬥力,需要三個世紀的時間。同志們,我想你們已經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機會進入太空,更不可能在有生之年見到我們的太空艦隊,甚至連一個可信的太空戰艦模型都見不到。太空艦隊的第一代指戰員將在兩個世紀後產生,而從這時再過兩個半世紀,地球艦隊將面對外星侵略者,那時在戰艦上的,是我們的第十幾代子孫。”
軍人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鉛色的時光之路在他們面前徐徐展開,在漫長的延伸中隱入未來的茫茫迷霧中,他們看不清這長路的盡頭,但能看到火焰和血光在那裏閃耀,人生的苦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折磨他們,他們的心已飛越時間之穹,與他們的十幾代子孫一起投入到冷酷太空中的血與火裏,那是所有軍人的靈魂相聚的地方。


穿梭艇駛出了“量子”號,與母艦相比,它顯得很小,如同一輛從城市中開出的汽車,它的發動機的光芒只照亮了母艦巨大艦體的一小部分,像一支懸崖下的蠟燭。它緩緩地從“量子”號的陰影裏進入陽光中,發動機噴口像熒火蟲般閃亮著,向一千公里外的水滴飛去。
考察隊由四人組成,除丁儀和西子外,還有兩名來自歐洲艦隊和北美艦隊的軍官,分別是一名少校和一名中校。
透過舷窗,丁儀回望著漸漸遠去的艦隊陣列。位於陣列一角的“量子”號這時看起來仍很龐大,但與它相鄰的下一艘戰艦“雲”號,小得剛能看出形狀,再住遠處,行列中的戰艦只是視野中的一排點了。丁儀知道,矩形陣列的長邊和寬邊分別由100艘和20艘戰排成,還有十余艘戰艘處於陣列外的機動狀態。但他沿長邊數下去,只數到30艘就看不清了,那已經是600公里遠處,再仰頭看與之垂直的矩形短邊也是一樣,能看清的最遠處的戰艦只是微弱陽光中的一個模糊的光點,很難從群星的背景中把它們分辨出來,只有當所有戰艦的發動機啟動時,艦隊陣列的整體才能被肉眼看到。丁儀感到,聯合艦隊就是太空中的一個100╳20的矩陣,他想像著有另一個矩陣與它進行乘運算,一個的橫行元素與另一個的豎行元素依次相乘生成一個更大的矩陣,但在現實中,與這個龐大矩陣相對的只有一個微小的點:水滴。丁儀不喜歡這種數學上的極端不對稱,他這個用於鎮靜自己的思維體操失敗了。當加速的超載消失後,他轉頭與坐在旁邊的西子搭訕。
“孩子,你是杭州人嗎。”他問。
西子正在凝視著前方,好像在努力尋找仍在幾百公里遠處的“螳螂”號,她回過神來後搖搖頭:“不,丁老,我是在亞洲艦隊出生的,名字與杭州有沒有關係我也不知道,我去過那兒,真是個好地方。”
“我們那時才是好地方,現在,西湖都變成沙漠中的月牙泉了......不過話說回來,雖然到處是沙漠,現在這個世界還是讓我想起了江南,這個時代,美女如水啊。”丁儀說著,看看西子,遙遠的太陽的柔光從舷窗透入,勾勒出她迷人的側影,“孩子,看到你,我想起一個曾經愛過的人,她也是一名少校軍官,個子不如你高,但和你一樣漂亮......”
“丁老,外部通訊頻道開著。”西子心不在焉地提醒道,雙眼仍盯著前方的太空。
“沒什麼,艦隊和地球的神經已經夠緊張了,我們可以讓他們轉移和放鬆一下。”丁儀向後指指說。
“丁博士,這很好。”坐在前排的北美艦隊的中校轉過頭來笑著說。
“那,在古代,您一定被許多女孩子愛上過。”西子收回目光看著丁儀說,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她感到自己也確實需要轉移一下了。
“這我不知道,對愛我的女孩子我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我愛上的那些。”
“這個時代,像您這樣什麼都能顧的上又都做的那麼出色的人真是不多了。”
“哦......不不,我一般不會去打擾我愛的那些女孩子,我信奉哥德的說法:我愛你,與你有何相干?”
西子看著丁儀笑而不語。
丁儀接著說:“唉,我要是對物理學也持這種態度就好了。一直覺得,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被智子蒙住了眼睛,其實,豁達些想想:我們探索規律,與規律有何相干?也許有一天,人類或其他什麼東西把規律探知到這種程度,不但能夠用來改變他們自己的現實,甚至能夠改變整個宇宙,能夠把所有的星系像麵團似地捏成他們需要的形狀,但那又怎麼樣?規律仍然沒變,是的,她就在那裏,是惟一不可能被改變的存在,永遠年輕,就像我們記憶中的愛人......”丁儀說著,指指舷窗外燦爛的銀河,“想到這點,我就想開了。”
中校對話題的轉移失望地搖搖頭:“丁老,還是回到美女如水上來吧。”
丁儀再沒有興趣,西子也不再說話,他們都陷入沉默中。很快,“螳螂”號可以看到了,雖然它還只是二百多公里外的一個亮點。穿梭機旋轉了180度,發動機噴口對著前進方向開始減速。
這時,艦隊處在穿梭機正前方,距此已有約八百公里,這是太空中一段微不足道的距離,卻把一艘艘巨大的戰艦變成了剛剛能看出形狀的小點,只有通過其整齊的排列,才能把艦隊陣列從繁星的背景上識別出來,整個矩形陣列仿佛是罩在銀河系前的一張網格,星海的混沌與陣列的規則形成鮮明對比——當距離把巨大變成微小,排列的規律就顯示出其力量。在艦隊和其後方遙遠的地球世界,看著這幅影像的很多人都感覺到,這正是對丁儀剛才那段話的形象展示。
當減速的超載消失後,穿梭機已經靠上了“螳螂”號的船體,這過程是那麼快捷,在穿梭機乘員們的感覺中,“螳螂”號仿佛是突然從太空中冒出來一樣。對接很快完成,由於“螳螂”號是無人飛船,艙內沒有空氣,考察隊四人都穿上了輕便航太服。在得到艦隊的最後指示後,他們在失重中魚貫穿過對接艙門,進入了“螳螂”號。
“螳螂”號只有一個球形主艙,水滴就懸浮在艙的正中,與在“量子”號上看到的影像相比,它的色彩完全改變了,變得暗淡柔和了許多,這顯然是由於外界的景物在其表面的映射不同所致,水滴的全反射表面本身是沒有任何色彩的。“螳螂”號的主艙中堆放著包括已經折疊的機械臂在內的各種設備,還有幾堆小行星岩石樣品,水滴懸浮於這個機械與岩石構成的環境中,再一次形成了精緻與粗陋、惟美與技術的對比。
“像一滴聖母的眼淚。”西子說。
她的話以光速從“螳螂”號傳出去,先是在艦隊,3小時後在整個人類世界引起了共鳴。在考察隊中,中校和西子,還有來自歐洲艦隊的少校,都是普通人,因意外的機遇在這文明史上的顛峰時刻處於最中心的位置。在這樣近的距離上面對水滴,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對那個遙遠世界的陌生感消失了,代之以強烈的認同願望。是的,在這寒冷廣漠的宇宙中,同為碳基生命本身就是一種緣份,一種可能要幾十億年才能修得的緣份,這個緣份讓人們感受到一種跨越時空的愛,現在,水滴使他們感受到了這種愛,任何敵意的鴻溝都是可以在這種愛中消彌的。西子的眼睛濕潤了,3小時後將有幾十億人與她一樣熱淚盈眶。
但丁儀落在後面,冷眼旁觀著這一切,“我看到了另外一些東西,”他說,“一種更大氣的東西,忘我又忘它的境界,通過自身的全封閉來包容一切的努力。”
“您太哲學了,我聽不太懂。”西子帶淚笑笑說。
“丁博士,我們時間不多的。”中校示意丁儀走上前來,因為第一個接觸水滴的必須是他。
丁儀慢慢漂浮到水滴前,把一隻手放到它的表面上。他只能戴著手套觸摸它,以防被絕對零度的鏡面凍傷。接著,三位軍官也都開始觸摸水滴了。
“看上去太脆弱了,真怕把它碰壞了。”西子小聲說。
“感覺不到一點兒磨擦力,”中校驚奇地說,“這表面太光滑了。”
“能光滑到什麼程度呢?”丁儀問。
為了解答這個問題,西子從航太服的口袋中拿出了一個圓筒狀的儀器,那是一架顯微鏡。她把鏡頭接觸水滴的表面,從儀器所帶的一個小顯示幕上,可以看到放大後的表面圖像。螢幕上所顯示的,仍然是光滑的鏡面。
“放大倍數是多少?”丁儀問。
“100倍。”西子指指顯微鏡顯示幕一角的一個數字,同時把放大倍數調到1000倍。
放大後的表面還是光滑的鏡面。
“你這東西壞了吧。”中校說。
西子把顯微鏡從水滴上拿起來,放到自己航太服的面罩上,其他三人湊過來看顯示幕,看到了被放大1000倍的面罩表面,那肉眼看上去與水滴一樣光潔的面,在螢幕上變得像亂石灘一樣粗糙。西子又把顯微鏡重新安放在水滴表面,顯示幕上再次出現了光滑的鏡面,與周圍沒有放大的表面無異。
“把倍數再調大10倍。”丁儀說。
這超出了光學放大的能力,西子進行了一連串的操作,把顯微鏡由光學模式切換到電子隧道顯微模式,現在放大倍數是10000倍。
放大後的表面仍是光滑鏡面。而人類技術所能加工的最光滑的表面,只放大上千倍後其粗糙就暴露無遺,正像格利弗眼中的巨人美女的臉。
“調到十萬倍。”中校說。
他們看到的仍是光滑鏡面。
“一百萬倍。”
光滑鏡面。
“一千萬倍!”
在這個放大倍數下,已經可以看到大分子了,但螢幕上顯示的仍是光滑鏡面,看不到一點兒粗糙的跡象,其光潔度與周圍沒有被放大的表面沒什麼區別。
“再把倍數調大些!” 

西子搖搖頭,這已經是電子顯微鏡所能達到的極值了。
兩個多世紀前,亞瑟.克拉克在他的小說《2001,太空奧德賽》中描述了一個外星超級文明留在月球上的黑色方碑,考察者用普通尺子量方碑的三道邊,其長度比例是1:3:9,以後,不管用什麼更精確的方式測量,窮盡了地球上測量技術的最高精度,方碑三邊的比例仍是精確的1:3:9,沒有任何誤差。克拉克寫道:那個文明以這種方式,狂妄地顯示了自己的力量。 

現在,人類正面對著一種更狂妄的力量顯示。
“真有絕對光滑的表面?!”西子驚歎道。
“有,”丁儀說,“中子星的表面就幾乎絕對光滑。(注:中子星的原子核都被壓在一起,排列很整齊。)” 

“但這東西的品質是正常的!(注:中子星物質的比重相當於水的10的14次方倍。)”
丁儀想了一會兒,向周圍看看說:“聯繫一下飛船的電腦吧,確定一下捕獲時機械手的夾具夾在什麼位置?” 

這事情由艦隊的監控人員做了,“螳螂”號的電腦發出了幾束級細的紅色雷射光束,在水滴的表面標示出鋼爪夾具的接觸位置。西子用顯微鏡觀察其中一處的表面,在1000萬倍的放大倍率下,看到的仍是光潔無瑕的鏡面。 

“接觸面的壓強有多大?”中校問,很快得到了艦隊的回答:約每平方釐米200公斤。
光潔的表面最易被劃傷,而水滴被金屬夾具強力接觸的表面沒有留下任何劃痕。
丁儀漂離開去,到艙內尋找著什麼,回來時手裏拿著一把地質錘,可能是有人在艙內檢測岩石樣品時丟下的,其他人來不及制止,他就用力把地質錘砸到鏡面上,他只聽到叮的一聲,清脆而悠揚,像砸在玉石構成的大地上,這聲音是通過他的身體傳來的,由於是真空環境,其他三人聽不到。丁儀接著用錘柄的一端指示出被砸的位置,西子立刻用顯微鏡觀察那一點。 

1000萬的放大倍數下,仍是絕對光滑的鏡面。
丁儀頹然地把地質錘扔掉,不再看水滴,低頭深思著,三名軍官的目光,還有艦隊百萬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只能猜了。”丁儀抬頭說,“這東西的分子,像儀仗隊那樣整齊地排列著,同時相互固結,知道這種固結有多牢固嗎?分子像被釘子釘死一般,自身振動都消失了。”
“這就是它處於絕對零度的原因!(注:物體的溫度是分子振動引起的。)”西子說,她和另外兩名軍官都明白丁儀的話意味著什麼:在普通密度的物質中,原子核的間距是很大的,把它們相互固定死,不比用一套連杆把太陽和八大行星固定成一套靜止的珩架容易多少。
“什麼力才能做到這一點?”
“只有一種:強互作用力。”透過面罩可以看到,丁儀的額頭上已滿是冷汗。
“這......不是等於把弓箭射上月球嗎?!(注:強互作用力是自然界所有力中最強的一種,強度為電磁力的100倍,但只能在原子核內部的極短距離上起作用,原子核的尺度與原子相差很大,如果原子是一個劇場大小,原子核只有核桃大,所以,原子的尺度遠超過強互作用力的作用範圍,在原子間和分子間起作用的主要是電磁力。)”
“他們確實把弓箭射上月球了......聖母的眼淚?嘿嘿......”丁儀發出一陣冷笑,聽起來有種令人寒顫的淒厲,三名軍官也同樣知道這冷笑的含義:水滴不像眼淚那樣脆弱,相反,它的強度比太陽系中最堅固的物質還要高百倍,這個世界中的所有物質在它面前都像紙片般脆弱,它可以像子彈穿透乳酪那樣穿過地球,表面也不受絲毫損傷。
“那......它來幹什麼?”中校脫口問道。
“誰知道,也許它真是一個使者,但帶給人類的是另外一個資訊。” 丁儀說,同時把目光從水滴上移開。
“什麼?”
“毀滅你,與你有何相干?”
這句話帶來一陣死寂,就在考察隊的另外三名成員和聯合艦隊中的百萬人咀嚼其含義時,丁儀突然說:“快跑。”這兩個字是低聲說出的,但緊接著,他揚起雙手,聲嘶力竭地大喊:“傻孩子們,快——跑——啊!!”
“向哪兒跑?!”西子驚恐地問。 

只比丁儀晚了幾秒鐘,中校也悟出了真相,他像丁儀一樣絕望地大喊:“艦隊!艦隊疏散!!” 

但一切都晚了,這時強干擾已經出現,從“螳螂”號傳回的圖像扭曲消失了,艦隊沒能聽到中校的最後呼叫。
在水滴尾部的尖端,出現了一個藍色的光環,那個光環開始很小,但很亮,使周圍的一切籠罩在藍光中,它急劇擴大,顏色由藍變黃最後變成紅色,仿佛光環不是由水滴產生的,而是前者剛從環中鑽出來一樣。光環在擴張的同時光度也在減弱,當它擴張到大約水滴最大直徑的一倍時消失了,在它消失的同時,第二個藍色小光環在尖端出現,同第一個一樣擴張、變色和減弱光度,並很快消失。光環就這樣從水滴的尾部不斷出現和擴張,頻率為每秒鐘兩三次,在光環的推進下,水滴開始移動並急劇加速。
考察隊的四人沒有機會看到第二個光環的出現,第一個光環出現後,在近似太陽核心的超高溫中,他們都被瞬間汽化了。
“螳螂”號的船體發出紅光,從外部看如同紙燈籠內的蠟燭被點燃一樣,同時金屬船體像蠟一樣熔化,但融化剛剛開始,飛船就爆炸了,爆炸後的“螳螂”號幾乎沒有留下固體殘片,船體金屬全部變成白熾的液態在太空中飛散開來。
艦隊清晰地觀察到了一千公里外“螳螂”號的爆炸,所有人的第一反應是水滴自毀了,他們首先為考察隊四人的犧牲而悲傷,然後對水滴並非和平使者感到失望,但對即將發生的事情,全人類都沒有做好最起碼的心理準備。
第一個異常現象是艦隊太空監測系統的電腦發現的,電腦在處理“螳螂”號爆炸的圖像時,發現有一個碎片不太正常。大部分碎片是處於熔化狀態的金屬,爆炸後都在太空中勻速飛行,只有這一塊在加速。當然,從巨量的飛散碎片中發現這一微小的事件,只有電腦能做到,它立刻檢索資料庫和知識庫,抽取了包括“螳螂”號的全部資訊在內的巨量資料,對這一奇異碎片的出現做出了幾十條可能的解釋,但沒有一條是正確的。
電腦與人類一樣,沒有意識到這場爆炸所毀滅的,只是“螳螂”號和其中的四人考察隊,不包括更多的東西。
對於這塊加速的碎片,艦隊太空監測系統只發出了一個三級攻擊警報,因為它不是正對艦隊而來,而是向矩形陣列的一個角飛去,按照目前的運行方向,將從陣列外掠過,不會擊中艦隊的任何目標。在“螳螂”號爆炸同時引發的大量一級警報中,這個三級警報被完全忽略了。但電腦也注意到了這塊碎片極高的加速度,在飛出300公里時,它已經超過了第三宇宙速度,而且加速還在繼續。於是警報級別被提升至二級,但仍被忽略。碎片從爆炸點到陣列一角共飛行了約1500公里,耗時約50秒鐘,當它到達陣列一角時,速度已經達到31.7公里/秒,這時它處於陣列週邊,距處於矩形這一角的第一艘戰艦“無限邊疆”號160公里。碎片沒有從那裏掠過陣列,而是拐了一個30度的銳角,速度絲毫未減,直沖“無限邊疆”號而來。在它用兩秒鐘左右的時間飛過這段距離時,電腦居然把對碎片的二級警報又降到了三級,按照它的推理,這塊碎片不是一個有品質的實體,因為它完成了一次從宇航動力學上看根本不可能的運動:在兩倍於第三宇宙速度的情況下進行這樣一個不減速的銳角轉向,幾乎相當於以同樣的速度撞上一堵鐵牆,如果這是一個航行器,它的內部放著一塊金屬,那這次轉向所產生的超載會在瞬間把金屬塊壓成薄膜。所以,碎片只能是個幻影。
就這樣,水滴以第三宇宙速度的兩倍向“無限邊疆”號沖去,它此時的航向延長線與艦隊矩形陣列的第一列重合。 

水滴撞擊了“無限邊疆”號後三分之一處,並穿過了它,就像毫無阻力地穿過一個影子。由於撞擊的速度極快,艦體在水滴撞進和穿出的位置只出現了兩個十分規則的圓洞,其直徑與水滴最粗處相當,但圓洞剛一出現就變形消失,因為周圍的艦殼都由於高速撞擊產生的熱量和水滴推進光環的超高溫而熔化了,被擊中的這一段艦體很快處於紅熾狀態,這種紅熾由撞擊點向外蔓延,很快覆蓋了“無限邊疆”號的二分之一,這艘巨艦仿佛是剛剛從鍛爐中取出的一個大鐵塊。 

穿過“無限邊疆”號的水滴繼續以約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飛行,在3秒鐘內飛過了90公里的距離,首先穿透了矩形陣列第一列上與“無限邊疆”號相鄰的“遠方”號,接著穿透了“霧角”號、“南極洲”號和“極限”號,它們的艦體立刻都處於紅熾狀態,像是艦隊第一佇列中順序亮起的一排巨燈。 

“無限邊疆”號的大爆炸開始了。與其後被穿透的其他戰艦一樣,它的艦體被擊中的位置是聚變燃料艙,與“螳螂”號在高溫中發生的常規爆炸不同,“無限邊疆”號的部分核燃料被引發核聚變反應,人們一直不知道,聚變反應是被水滴推進光環的超高溫還是被其他因素引發。熱核爆炸的火球在被撞擊處出現,迅速擴張,整個艦隊都被強光照亮,在黑天鵝絨般的太空背景上凸現出來,銀河系的星海暗然失色。
核火球也相繼在“遠方號”、“霧角”號、“南極洲”號和“極限”號上出現。
在接下來的8秒鐘內,水滴又穿透了10艘恒星級戰艦。
這時,膨脹的核火球已經吞沒了“無限邊疆”號的整個艦體,然後開始收縮。同時,核火球在更多的被擊穿的戰艦上亮起並膨脹。
水滴繼續在矩形陣列的長邊上飛行,以不到一秒的間隔,穿透一艘又一艘恒星級戰艘。
這時,在第一個被擊穿的“無限邊疆”號上,核聚變的火球已經熄滅,被徹底熔化的艦體爆發開來,百萬噸發著暗紅色光芒的金屬液放射狀地迸射,像怒放的花蕾,熔化的金屬在太空中無阻力地飛散,在所有的方向上形成熾熱的金屬岩漿暴雨。
水滴繼續前進,沿直線貫穿更多的戰艘,在它的身後,一直有十個左右的核火球在燃燒,在這些熾熱的小太陽的光焰中,整個艦隊陣列也像被點燃了一般熠熠閃耀,成為一片光的海洋。在火球佇列的後方,熔化的戰艦相繼迸射開來,金屬液熾熱的波濤在太空中洶湧擴散,如同在岩漿的海洋中投入了一塊塊巨石。
水滴用了1分鐘18秒飛完了2000公里的路程,貫穿了聯合艦隊矩形陣列第一佇列中的100艘戰艦。
當第一佇列的最後一艘戰艦“亞當”號被核火球吞噬時,在佇列的另一端,迸射的金屬岩漿已經因擴散和冷卻變的稀疏,爆發的核心,也就是一分多鐘前“無限邊疆”號所在的位置,幾乎變得幾乎空無一物了。“遠方號”、“霧角”號、“南極洲”號、“極限”號......都相繼化做飛散的金屬岩漿消失了。當這個佇列中最後一個核火球熄滅後,太空再次黑暗下來,飛散中漸漸冷卻的金屬岩漿本來已經看不清,在太空暗下來後,它們暗紅色的光芒再次顯現,像一條2000公里長的血河。
水滴在擊穿了第一佇列最後一艘戰艦“亞當”號後,向前方空蕩的太空飛行了約80公里的一小段,再次做出了那個人類宇航動力學無法解釋的銳角轉向,這一次轉向的角度比上一次更小,約為15度,幾乎是突然掉頭反向飛行,同時保持速度不變,然後再經過一次較小的方向調整,航向與艦隊矩形陣列的第二列(如果考慮剛剛完成的毀滅,這已經是第一列了。)直線重合,以30公里/秒的速度向該佇列在這個方向的第一艘戰艦“恒河”號沖去。
直到這時,聯合艦隊的指揮系統還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艦隊的戰場資訊系統忠實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通過龐大的監測網完整地記錄了前1分18秒的戰場資訊,這批資訊數量巨大,在短時間內只能由電腦戰場決策系統來進行分析,分析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在附近空間出現了強大的敵方太空力量,並對我方艦隊發起攻擊,但電腦沒有給出這種力量的任何資訊,能確定的只有兩點:1、敵太空力量處於水滴所在方位;2、這種力量對我方所有探測手段都是隱形的。
這時,艦隊的指揮官們都處於一種震顫麻木狀態中,在過去長達兩個世紀的太空戰略和戰術研究中,設想過各種極端的戰場情況,但目睹100艘戰艘像一掛鞭炮似的在一分鐘內炸完,還是超出了他們的心理承受能力,面對著從戰場資訊系統潮水般洶湧而來的資訊,他們只能依賴電腦戰場決策系統的分析和判斷,把注意力集中到對那個並不存在的敵隱形艦隊的探測上,大量的戰場監測力量開始把視線投向遠方的太空深處,而忽略了眼前的危險。甚至還有相當多的人認為,這個強大的隱形敵人可能是人類與三體之外的第三方外星力量,因為三體世界在他們的潛意識中已經是一個弱小的失敗者了。
艦隊的戰場監測系統沒有儘早發現水滴的存在,主要原因在於水滴對所有波長的雷達都是隱形的,因而只能從對可見光波段的圖像的分析才能發現它,但在太空戰場的監測資訊中,可見光圖像資訊遠不如雷達資訊受到重視。在攻擊發生時,太空中飛散著暴雨般的爆炸碎片,這些碎片大多是核爆高溫中熔化的液態金屬,它們在從爆炸中飛出的時候大部分也呈液滴狀,每艘戰艦毀滅時熔化的金屬達百萬噸,形成巨量的液態碎片,其中相當一部分的大小和形狀都與水滴相當,所以電腦圖像分析系統很難把水滴從巨量碎片中分辨出來,更何況幾乎所有指揮官都認為水滴已經在“螳螂”號中自毀,並沒有專門的指令讓系統做這樣的分析。
與此同時,另外的一些情況也加劇了戰場的混亂。第一佇列戰艦爆炸迸射出的碎片很快到達了第二佇列,各艦的戰場防禦系統做出了反應,開始用高能鐳射和電磁炮攔截碎片。飛來的碎片主要是被核火球燒熔的金屬,它們大小不一,在飛行途中已經被太空中的低溫部分冷卻,但冷卻變硬的只是一層外殼,裏面還是熾熱的液態,被擊中後像焰火一樣燦爛地飛散。很快,在第二佇列和已經毀滅的第一佇列留下的暗淡“血河”之間,形成了一道平行的焰火屏障,它瘋狂地爆發著翻滾著,像是從那看不見的敵人的方向湧來的火海大潮。飛散的碎片如冰雹般密集,防禦系統並不能完全攔截它們,相當一部分碎片穿過了攔截火力並擊中了戰艦,這些固液混合的金屬射流具有相當的衝擊力和破壞力,第二佇列中一部分戰艦的艦殼受到嚴重損傷,甚至被擊穿,減壓警報淒厲地響起......與碎片的眩目的戰鬥吸引了相當的注意力,這種情況下,指揮系統的電腦和人都難以避免一個錯覺:艦隊正在和敵太空力量激烈交火,沒有人和電腦注意到那個即將開始毀滅第二佇列的小小的死神。 

所以,當水滴沖向“恒河”號時,每二佇列的100艘戰艦仍然排成一條直線,這是死亡的隊形。
水滴閃電般沖來,在短短的10秒鐘內,它就擊穿了“恒河”號、“哥倫比亞”號、“正義”號、“馬薩達”號、“質子”號、“炎帝”號、“大西洋”號、“天狼”號、“感恩節”號、“前進”號、“漢”號和“暴風雨”號12艘恒星級巨艦。同第一佇列中的毀滅一樣,每艘戰艦在被穿透後先是變成紅熾狀態,然後被核聚變火球吞噬,火球熄滅後,被熔化的戰艘便化做百萬噸發著暗紅色光芒的金屬岩漿爆發開來。在這慘烈的毀滅中,直線排列的戰艦佇列就像一根被點燃的長達2000公里的導火索,在劇烈的燃燒後,留下一條發著暗紅色餘光的灰燼。
1分21秒後,第二佇列的100艘戰艦也被全部摧毀。
在擊穿第二佇列的最後一艘戰艦“明治”號後,水滴沖過了佇列的未端,又以一個銳角回轉沖向第三佇列的隊首“牛頓”號。在第二佇列被毀滅的過程中,爆炸碎片向第三佇列洶湧而來,這道碎片浪潮中,包括第二佇列爆炸後仍處熔融狀態的金屬液和從第一佇列飛來的已經大部分冷凝的金屬碎塊,在防禦系統啟動的同時,第三佇列中的大部分戰艦已經啟動發動機,開始機動。所以在這時,與被毀滅前的第一、二佇列不同,第三佇列已經不是一條直線,但這個佇列的100艘戰艦大體上仍排成一列。水滴穿透了“牛頓”號後,急劇調整方向,瞬間飛越20公里的距離穿透了與“牛頓”號錯開3公里位置的“啟蒙”號,從“啟蒙”號穿出的水滴再次急轉,沖向已經機動到佇列主線另一側的“白堊紀”號並穿透了它。水滴就這樣沿一條折線飛行,擊穿第三佇列中一艘又一艘戰艦,在折線飛行中水滴的速度絲毫不減,仍為約每秒三十公里。後來的分析者在察看這條航線時震驚地發現,水滴的每一次轉向都是一個尖銳的折角,而不是像人類的太空飛行器那樣成一段平滑曲線,這種魔鬼般的飛行展示了一種完全在人類理解之外的太空驅動方式,這種驅動之下的水滴仿佛是一個沒有品質的影子,像上帝的筆尖一樣可以不理會動力學原理隨意運動。在毀滅第三佇列的過程中,這種急劇的轉向以每秒鐘兩到三次的頻率進行,水滴就像一枚死神的繡花針,靈巧地上下翻飛,用一條毀滅的折線把第三佇列的100艘戰艦貫穿起來。 

水滴毀滅第三佇列用了2分鐘35秒。
這時,艦隊中所有戰艦的發動機都已啟動,矩形陣列已經完全打亂,水滴仍繼續攻擊開始疏散的戰艦,毀滅的速度慢了下來,但每時每刻都有三到五個核火球在艦群中燃燒,在它們的死亡光焰下,戰艦發動機的光芒暗然失色,像一片驚恐的熒火蟲。
直到這時,艦隊指揮系統對攻擊的真實來源仍然一無所知,只是集中力量搜尋想像中的敵隱形艦隊。但正確的分析已經開始出現,在後來對艦隊傳出的渺如煙海的巨量資訊的分析中,人們發現最早的接近真相的分析是由亞洲艦隊的兩名低級軍官做出的,他們是“北方”號戰艦目標甄別助理趙鑫少尉和“萬年昆鵬”號電磁武器系統中級控制員李維上尉。以下是他們的通話記錄:
趙鑫:北方TR317戰位呼叫萬年昆鵬EM986戰位!北方TR317戰位呼叫萬年昆鵬EM986戰位!
李維:這裏是萬年昆鵬EM986戰位,請注意,這個級別資訊層的跨艦語音通話是違反戰時規程的。
趙鑫:你是李維吧?!我是趙鑫!我就是找你!
李維:你好!知道你還活著我很高興!
趙鑫:上尉,是這樣,我有一個發現,想上傳到指揮共用層次,但許可權不夠,你幫幫忙吧!
李維:我許可權也不夠,不過現在指揮共用層次的資訊肯定夠多的了,你想傳什麼?
趙鑫:我分析了戰場可見光圖像......
李維:你應該在忙著分析雷達資訊吧?
趙鑫:這正是系統的謬誤所在,我首先分析了可見光圖像,只抽取速度特徵,你知道發現了什麼?你知道現在發生的是什麼事兒嗎?
李維:好像你知道?
趙鑫:你別以為我瘋了,我們是朋友,你瞭解我。
李維:你是個冷血動物,肯定是後天下之瘋而瘋,說吧。
趙鑫:告訴你,艦隊瘋了,我們在自己打自己耶!!
李維:......
趙鑫:“無限邊疆”號擊毀“遠方號”、“遠方號”擊毀“霧角”號、“霧角”號擊毀“南極洲”號,“南極洲”號......
李維:你他媽真的瘋了!
趙鑫:就這樣A攻擊B、B被擊中後在爆炸前攻擊C,C被擊中後在爆炸前攻擊D......每一艘被擊中的戰艦就像受了傳染似的攻擊佇列中的下一艘,他媽的,死亡擊鼓傳花,真瘋了。 

李維:用的是什麼武器?
趙鑫:我不知道,我從圖像中抽取出了一種發射體,賊小賊快,比你的電磁炮彈都他媽快,而且很准的,每次都擊中燃料箱!
李維:把分析資訊傳過來。
趙鑫:已經傳了,原始資料和向量分析,好好看看吧,這真活見鬼了!
(趙鑫少尉的分析結論雖然荒唐,但已經很接近真相了。李維用了半分鐘時間研究趙鑫發來的資料,這段時間裏,又有三十九艘戰艦被毀滅。)
李維:我注意到了速度。
趙鑫:什麼速度?
李維:就是那個小發射體的速度,它被每艘戰艦發射時速度稍低一些,然後在飛行中加速到三十公里每秒,擊中下一艘戰艦,這艘戰艦在爆炸前發射的這東西速度又低了一些,然後再加速......
趙鑫:這沒什麼吧......
李維:我想說的是......這有點兒像阻力。
趙鑫:阻力?什麼意思?!
李維:這個發射體在每次穿透目標時受到阻力降低了它的速度。
趙鑫:......我注意到你的話了,我不笨,你說這個發射體,你說穿透目標......發射體是同一個?!
李維:還是看看外邊吧,又有一百艘艦爆炸了。
......
這段對話用的不是現代艦隊語,而是二十一世紀的漢語,從說話方式中也能聽出他們都是冬眠者。在三大艦隊中服役的冬眠者數量很少,且都是在歲數很小時蘇醒的,即使這樣,他們對知識的接受能力也不如現代人,大多在艦隊中擔任較低的職務。人們後來發現,在這場大毀滅中,在最早恢復冷靜並做出正確判斷的指揮官和士兵中,冬眠者占了很大的比例。以這兩名軍官為例,以他們的級別甚至無權使用艦上的高級分析系統,卻做出了如此卓越的分析判斷。 

趙鑫和李維的資訊並沒有上傳到艦隊指揮層,但指揮系統對戰場的分析也在走向正確的方向,他們首先意識到,電腦戰場決策系統所推測的敵隱形力量並不存在,便集中力量對已採集到的戰場資訊進行分析,在對巨量的戰場圖像資料進行檢索和匹配後,終於發現了水滴的存在。在被圖像分析軟體抽取出的圖像中,除了尾部的推進光環,水滴沒有什麼變化,仍是完美的液滴外形,只是它的鏡面在高速運動中映射著核火球和金屬岩漿的光芒,強光和暗紅頻繁交替,仿佛是燃燒的血滴。進一步的分析描繪出了水滴的攻擊路線。 

在兩個世紀的太空戰略研究中,人們曾設想過未日之戰的各種可能,在戰略家的腦海裏,敵人的影像總是宏大的,人類在太空戰場上所面對的是浩蕩的三體主力艦隊,每艘戰艦都是一座小城市大小的死亡堡壘。對敵人所有可能的極端武器和戰術都有構想,其中最令人恐懼的莫過於三體艦隊可能發動的反物質武器攻擊,一粒步槍子彈大小的反物質就足以毀滅一艘恒星級戰艦。 

但現在,聯合艦隊卻面對這樣一個事實:惟一的敵人就是一個小小的探測器,這是從三體實力海洋中濺出的一滴水,而這滴水的攻擊方式,只是人類海軍曾經使用過的最古老最原始的戰術:撞擊。(注:人類在海戰中最後一次成功使用戰艦直接撞擊戰術是在1811年的裏薩海戰中,在後來甲午海戰中致遠號的悲劇後,這種戰術被完全淘汰。)
從水滴開始攻擊到艦隊統帥部做出正確判斷,大約經過了13分鐘時間,面對如此複雜嚴酷的戰場環境,這是相當迅速的了,但水滴的攻擊更為神速。在二十世紀的海戰中,當敵方艦隊出現在海天一線時,甚至有時間把所有艦長召集到旗艦來開一次會。但太空戰場是以秒來計時的,就在這13分鐘裏,已有六百多艘戰艦被水滴消滅。直到這時人們才明白,太空戰爭的指揮遠非人力所能及,但由於智子的阻礙,人類的人工智慧不可能達到指揮太空戰爭的水準,所以,僅從指揮層面上看,人類也可能永遠不可能具備與三體力量進行太空戰的能力。
由於水滴攻擊的迅猛和對雷達隱形,被攻擊的戰艦的防禦系統一直沒有做出反應。但隨著戰艦間距的拉開,水滴的攻擊距離也隨之加長,同時所有戰艦的防禦系統也根據水滴的目標特徵進行了重新設定,在“納爾遜”號受到攻擊時,該艦首次對水滴實施了攔截。為了提高對小型高速目標的打擊精度,攔截使用了鐳射武器,當被多道鐳射擊中時,水滴發出超強的光芒。艦載鐳射武器均發射伽瑪射線鐳射,這種鐳射在視覺上是看不到的,但水滴在反射時卻把它變成了可見光。人們對水滴的雷達隱形一直迷惑不解,因為它擁有全反射的表面和完美的散射形狀,也許,這種對電磁波的變頻反射能力是它隱形的秘密。水滴被擊中時發光的亮度甚至使周圍的核火球也變得暗淡,所有監視系統都為避免光學部分被強光損壞而調暗了圖像,肉眼直視水滴會造成長時間的失明。當超強的光芒降臨時,也就與黑暗無異。水滴就帶著這吞沒一切的光芒穿透了“納爾遜”號,當它的光芒熄滅時,太空戰場似乎陷入漆黑之中,稍後,核聚變的火焰才再次顯示它的威力。從“納爾遜”號中穿出的水滴仍完好無損,徑直沖向八十多公里外的“綠”號。 

“綠”號的防禦系統改變了攔截武器,使用電磁動能武器向來襲的水滴射擊。電磁炮發射的金屬彈具有巨大的破壞力,由於其高速所帶的動能,每顆金屬彈在擊中目標時都相當於一顆重磅炸彈,在對行星的地面目標進行連發射擊時,很快就能掃平一座山峰。由於與水滴的相對速度疊加,金屬彈具有更大的動能,但在擊中水滴時,只是減慢了它的速度,水滴立刻調整了推進力,很快恢復了速度,頂著密集的彈雨向“綠”號飛去並穿透了它。這時,如果用超高倍數的顯微鏡觀察水滴表面,看到的仍是絕對光潔的鏡面,沒有一絲劃痕。
強互作用力構成的材料與普通物質在強度上的差別,就如同固體與液體的差別一樣,人類武器對水滴的攻擊,如同海浪衝擊礁石,不可能對目標造成任何破壞,水滴在太陽系如入無人之境,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摧毀它。 

剛剛穩定下來的艦隊指揮系統再次陷入混亂,這次是由於失去所有作戰手段的絕望產生的崩潰,很難再恢復了。
太空中的無情殺戮在繼續,隨著艦群間距的拉大,水滴迅速加速,很快把自己的速度增加了一倍,達到60公里/秒。在不間斷的攻擊中,水滴顯示了它冷酷而精確的智慧。在一定的區域內,它完美地解決了郵差問題(注:數學上用不重複路徑聯結多個點的問題。),攻擊路線幾乎不重複,在目標位置不斷移動的情況下做到這一點,需要全方位的精確測量和複雜的計算,這些,水滴都在高速運動中不動聲色地完成了。但有時,它也會在一個區域專心致志的屠殺中突然離開,奔向艦群的邊緣,迅速消滅已經脫離總艦群的一些戰艦,在這樣做的同時,會把艦群向這個方向逃離的趨勢遏止住。由於已經來不及進入深海狀態,所有戰艦只能以前進三的加速度疏散,艦群不可能很快散開,水滴不時地在艦群邊緣的不同位置進行這樣的攔阻攻擊,就像一隻迅猛的牧羊犬奔跑著維持羊群的形狀。 

在被水滴擊穿的戰艦中,以穿孔為中心的一段艦體會立刻處於紅熾狀態,但也只是3 至5秒的時間,核燃料的聚變爆炸很快發生,在被核火球吞沒的戰艦中,一切生命都在瞬間汽化。但這只是就攻擊中的一般情況而言,水滴一般都能準確地擊中戰艦的燃料艙,它是靠即時檢測燃料艙的位置,還是本身就存貯著由智子提供的所有戰艦的結構資料庫,不得而知。但對於大約十分之一的目標,水滴沒有擊中燃料艙,在目標毀滅的整個過程中,核燃料不會發生聚變,戰艦由紅熾狀態到發生常規爆炸要經歷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這是最殘酷的情況,戰艦內部的人員在高溫中掙扎,被烤焦後死亡。 

艦隊的疏散並不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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