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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韓松評傳》的意見
韓松來函
董老師:
您寫得太好了,太傳神了,我自己讀起來也津津有味,特別是“怪頭怪腦”,這正是我的特徵,以前從來沒有人概括過,這回您說出來了,我好高興!都好得不得了,我沒有意見。只是辛苦您了。
天氣熱,多保重身體!
韓松
2010年7月7日
上海科學普及出版社資深編輯李重民來函
董老師,您好。來信收到,謝謝您在做一件很了不得的事。關於我國大陸科幻界幾位頂級的新生代科幻作家,如吳岩、韓松、劉慈欣、王晉康、星河等,的確是應該有人為他們寫評傳了,所以很感謝您在做這樣一件事。
關於韓松的《紅色海洋》,說老實話,我在編的時候是懷有一種敬畏的情緒的。說我“膽大包天”,還真有那麼一點點。看了《紅色海洋》,可以說韓松是中國科幻界獨一無二的存在,他對科幻的理解,他那深邃的科學思想中包含著的對宇宙、對人類的思考,以及他的創作風格,是無人可以替代的。稱他為“科幻大師”,並不過份。
我有一事想請教,您的《韓松評傳(初稿)》裏,有一段關於《2066之西行漫記》的評論,我想把它節選出來貼在我的博客裏,不知您能否同意?
李重民
臺灣 張之傑來函
仁威兄
評傳寫得很好。韓松小說亦拜讀,不同凡響。文中提到的「幻象」由張系國創辦(其妹代為主持),呂應鐘和我都擔任過主編,後因財力不繼停刊。
之傑
綿陽劉文傳
韓松評傳(初稿),寫得很好,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新的科幻大家!只是注意個別字句的提煉修改!!劉文傳
奇人奇書
—著名科幻大家韓松評傳
董仁威
奇事
自從我在l979年發表了第一篇科幻小說《分子手術刀》後,雖然以後也陸續發表過幾篇科幻小說,但由於我把主要集力放在科普創作上,便很少涉獵科幻領域了。對於新生代科幻作家的作品,偶爾翻翻,覺得除了星河等少數人的作品可以看看以外,總認為大多數作品淺簿、科學功底不足,難以引起閱讀興趣。2010年3月發生的一場引起海內外關注的《科幻世界》雜誌社風波,將我的眼球重新吸引回科幻界。在這場風波中,我很想做點什麼,但由於對科幻界不夠瞭解,也無從下手,只能幹瞪眼。但是,在這場風波中,有一個奇人卻引起了我的特別關注。他就是世界知名的科幻大家韓松。他用在新華社擔任中央新聞採訪中心副主任兼對外部副主任的有利地位,強力介入事件,兩次對四川省委發出“檄文”,促使四川省科協在風波發生10天后做出了讓《科幻世界》雜誌社社長李昶停職的決定。
奇的是,韓松在得知李昶停職的消息後,突然對李昶同情起來,他在風波暫時平息後,在網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這引起了李昶對立面一方的一些人的不滿。這篇文章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愚者見愚,特照錄如下:
《科幻世界》事件
韓松
直到今天晚上,才好像終於歇息下來了。從昨天中午起,連續接受了人民日報海外版和南方都市報的採訪。都沒有說太多。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對李昶感到同情。兔死狐悲?同病相憐?還是別的什麼?真的都是他的錯嗎?我們在某些方面,是否也像李昶呢?我們是否也多多少少做過他做的那些事呢?我們是否也媚世過?我們是否也低俗過?我們是否也偽善過?我們是否也油滑過?我們就沒有害過人嗎?與你我一樣,生活在這樣的時代環境中,李昶不那麼做,又該怎麼做呢?都是他個人的責任嗎?十幾年後、幾十年後再來看這件事,我們今天做的一切還會統統那麼正確嗎?
我回答不了。
也許,此時此刻,這樣想是不正確的。但我很清楚,我已經在這兩周中分裂了。我餘生中再也不想見到這樣糾結的事情了。
保衛《科幻世界》的戰鬥達到了初步目標。都在說,這是全體科幻編輯、作者和科幻迷,在媒體的支持下,團結一致、運用集體智慧取得的勝利。把“一把手”給“逼”下臺了,這在中國報刊史上,恐怕也很罕見吧。
的確,回顧兩個星期來,雜誌社編輯們在絕境中堅持,絕不低頭,勇於自我犧牲的精神,令人動容。我聽到了好多的故事,比如,當上面有人把矛頭指向編輯部個別人時,就有另外的編輯挺身而出,說,不,這是大家的共同想法。編輯們每天承受的巨大壓力,我作為一個辦過刊物的人,完全能夠體會得到。
又有多少的科幻作者不顧安危,仗義執言啊!比如劉興詩、宋宜昌和王晉康這些前輩,他們的肺腑之言,讓人感動,而那時,整個局勢還並不明朗。有多少科幻作者,冒著作品今後可能被徹底封殺的風險,豁出去了,挺身而上。有的作者其實已經不在科幻這個行內了,比如去做奇幻了,做兒童文學了,可是,卻最早一批站了出來說話。還有的作者早已沒有在《科幻世界》上發表文字了,也毫不猶豫、旗幟鮮明地表明瞭態度。還有的作者,在網路上,在媒體中,在講座中,積極組織輿論。還有的作者,停下了手上的創作,有的還自己墊了錢,開展“地下營救活動”……
最讓人感動的,還是廣大的科幻愛好者們了。多少的科幻迷晚上是想著《科幻世界》入睡的;多少的科幻迷停下了正在做的其他事,整天為此奔走,聯繫各種力量;多少的科幻迷絞盡腦汁為編輯們支招……他們還把鮮花、簽名、水果、信件……連續不斷地送到編輯部,就好像當年解放戰爭的全民支前。
當然了,沒有媒體的廣泛參與,也不可能有今天,記者們以高度的敬業精神,做了客觀真實全面準確的報導,讓我吃驚地覺得,我們國家的媒體竟是如此可敬可愛。
李昶並非十惡不赦,也許他唯一的不幸,只是撞到了科幻。這真的是一群固執的人,理想主義的人,不懂世故的人。要換了在別的單位和部門,大概都不會這樣。正如三月二十五日豆瓣上的一個帖子《科幻愛好者真是特殊的人類》所說:“很難想像一份並不十分主流的雜誌能如此勇敢的反抗所謂‘那是不可改變的’。然後我仿佛看到,整個中國地圖上素不相識的科幻迷們伸出了一隻又一隻的右手來保護他們至少曾經愛過的她。是的!我就知道這些流浪於這庸俗星球之外的靈魂們不會犬儒般沉默的!我為大家感到驕傲。”帖子的落款是:安徽省某縣級市一個孤獨的科幻迷有感而發。
現在,事情告一段落了。也許終於可以安安穩穩、興致勃勃地探討中國科幻未來的發展宏圖了。但我真的不想探討了。真的有些累了。
祝大家週末愉快!
祝李昶健康平安!
奇才
韓松是一個什麼人?我一定要見識見識。可巧,我負責組建的世界華人科幻協會準備出一本華語著名科幻作家評傳集,由於我寫過老一代著名科幻作家鄭文光、童恩正、葉永烈、劉興詩、王曉達的評傳,寫新生代科幻作家評傳的任務,便落在了我的頭上。編委會擬定的新生代科幻大家中,韓松名列其中,其餘幾個大家是劉慈欣、王晉康、星河、吳岩等。
5月底,我應邀赴臺灣參加《第三屆海峽兩岸科普論壇》,便決定繞道北京,往返時在北京停留幾天,採訪韓松、吳岩、星河等人。
我以前未見過韓松,通過吳岩,我與韓松建立了電話聯繫。韓松痛快地答應了我採訪的要求。
2010年5月20日上午9時,韓松來到我下塌的酒店,吳岩派來製作視頻節目的北師大傳媒學院學生、科幻迷鄧韻也早早來到我的房間,在我12平米的陃室裏安好攝像設備。採訪開始了,我為講不好普通話而抱歉,但誰知,韓松是我的重慶老鄉,而鄧韻是我的大老鄉—貴州人,我們用家鄉話交談起來,無比親切。
在談話中,我發現,韓松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奇”,也一點不“怪”。他是一個很隨和的人,沒有一點新華社大記者的架子。而且,他關心人,善解人意。由於房子窄,我把他安排在惟一一個凳子上坐下,我則坐在床與寫字臺之間狹窄的縫隙中,有點彆扭,他要求和我調換位置,讓我坐他那個相對舒適的位置上。他知道我的行程後,在釆訪中多次囑我注意休息。這些細微末節,使我一下子對這個老鄉、善良的小兄弟喜歡起來。
採訪中,我逐漸瞭解了韓松的身世,他走過的人生道路。從他的經歷中,我發現韓松既是一個普通的孩子,又是一個不平凡的孩子,他的頭腦中經常會鑽出許多奇怪的念頭。
韓松出身于重慶,他8歲才在位於重慶市中區上清寺附近的人民路小學讀書。小學畢業後,他先後在重慶6中、29中讀中學。這時候,正值中國迎來科學的春天,科學雜誌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出來。這時,韓松開始遭遇科幻。他從《科學文藝》《科學畫報》《知識就是力量》《我們愛科學》等科普雜誌中看到了不少科幻作品。他看了童恩正的《雪山上的魔笛》,看了葉永烈的《小靈通漫遊未來》,看了《十萬個為什麼》。他喜歡上了科學。
1982年,韓松在29中讀初三時,他14歲,正遇上全國在進行科幻小說徵文,學校老師發現韓松是個科幻迷,把他找去,要他寫幾遍科幻小說去應徵。他答應了,一口氣寫了幾篇。這幾篇科幻小說已顯示出韓松的特質:思維新頴睿智,反常規,寫出來的文章色彩陰暗、悲觀、淒涼、詭異。老師看了直搖頭,連聲說:“要不得!要不得!”
老師教他用傳統的方法寫,編一個故事,將一點科學知識塞進去。韓松心裏不以為然,但不得不照辦。他用這種手法,編了一個用太空船將熊貓送到月球上去的故事。雖然寫得傳統,小說中仍透出韓松行文的特質。學校不敢把這篇與眾不同的科幻小說送到北京去,但仍獲得了重慶市的獎勵。
韓松第一篇科幻小說的獎品是一大堆科幻書籍,有威爾斯的,還有一部外國科幻小說選。這些小說,不僅使他眼界大開,而且,這些“軟科幻小說”中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對人類、宇宙的終極關懷,以及行文佈局的神秘、詭異,不同于傳統的中囯科幻小說,很對他的味口。他在這些小說的滋潤下,開始了他獨具一格的科幻小說創作。
1985年,韓松在武漢大學讀書時,開始創作科幻小說。由於韓松的作品極富文學情趣,結構精巧,內蘊深遠,獨樹一幟,被四川成都《科幻世界》的老編們看中,不斷發表他的作品,並於1988年、1990年獲得《科幻世界》雜誌社頒發的科幻銀河獎。
這些作品,寫得非同凡響。有一篇科幻小說,寫地球人到達一個有智慧生物居住的星球,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們到這裏做生意來了!”須知,那時,中國的商品經濟“小荷才露尖尖角”,人們頭腦裏還沒裝進商品意識,當年,沒有一個大陸科幻作家寫太空探險小說,會說出這樣的話。他還寫了一篇科幻小說,說科學家將所有人都返老還童了,世界上只剩下最後一個老人。這個老人使所有的年青人都羡慕,於是,年青人又都把自己變成了老人。誰知,這個老人社會也不理想,充滿了勾心鬥角、爭權奪利、爾虞我詐。怎樣才好呢?韓松也不知道,你自己去想吧!
《科幻世界》的老編們決定借頒發銀河獎之機,見一見這個極有前途的青年科幻作家,向他面授機宜,進一步培養。但是,通知書發給韓松,韓松卻為難了。他非常想去,卻沒有路費!
《科幻世界》的編輯譚楷知道這一情況後,寫了一封信給武漢大學的校長。這位校長是位愛才之人,他立即批了500元專款給韓松,讓他去成都開會。
韓松欣喜若狂,他順利地來到成都,見到了他一直仰慕的《科幻世界》雜誌社總編輯楊瀟、副總編輯譚楷等老編。老編們沒有讚揚他,卻對他耳提面命,認為他最近的創作路子不對頭,寫得怪頭怪腦的,色彩也很陰暗,把他寫的一大堆稿子退給了他。這一批退稿中,包括了他自認為很得意的科幻小說:《宇宙墓碑》。
對於老編們的教誨,他洗耳恭聽,但內心不服。他將自己的作品交給臺灣來的科幻作家呂應鐘看,呂應鐘大加讚賞,並將他的《宇宙墓碑》帶走。
《宇宙墓碑》寫的故事真是奇怪到了極點,寫宇航,寫月球,那樣不能寫,他卻去寫外星球上的墳場和墓碑,並像地球上的考古學家一樣,去研究宇航員的墓葬風俗。他好像是在寫遙遠的未來,又像是在寫現在,讓人很快信以為真,隨後,你便同作者一起,墜入科幻故事的雲裏霧裏,為故事中人物哭,為故事中情節笑。寫這些有什麼意思?韓松說,不知道。我讀了以後也不知道,想知道你就再一次去閱讀,自己去細細品味,再一次讓自己雲裏雰裏吧。
不知道這篇小說有何意義,不等於看了他的小說會無動於衷。我看完這篇小說後,便產生了一些奇想,出現一些怪頭怪腦的念頭。我生前是沒機會去進行宇航了,生後,我的遺體能不能進行宇航,能不能葬在外星球上,讓我在外星球上躺著,天天遙望深篴的星空,並在墳頭上也立一塊墓碑呢?這得花多少錢,我的存款夠不夠?為了實現這個願望,也許錢應該省著點用,或者,將錢拿去投資,以錢生錢,攢夠足夠的錢,使我能實現死後上天,在天上的墳墓裏靜靜地觀看、感受宇宙億萬年的變化,那有多爽!把錢投向什麼地方?建一個“宇宙墓碑”公司呵!公司成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將韓松的小說“宇宙墓碑”拍成影視片,充作公司的廣告片!不知韓松幹不幹?給韓松一點公司的幹股,他能不見錢眼開?
這是後話,按下不表,還是言歸正傳吧。自從呂應鐘把稿子帶走後,韓松就把這事忘了。誰知,1991年的一天,韓松得到通知,他的《宇宙墓碑》獲得了臺灣《幻象》雜誌組織的世界華人科幻小說徵文首獎,獎金10萬台幣,當時折合人民幣2萬5千元,這對一個剛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的人來說,無疑是一個天文數字。臺灣《幻象》雜誌社通知韓松去出席頒獎儀式,並領取這一塊好大好大的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可是,這時韓松已是一個新華社的國家幹部,到臺灣得經上級的批准。批復很好下來了,結論是韓松同志不宜去臺灣。
這雖然有點遺憾,但韓松遇到的這一切卻影響了他一生的道路,使他能充分使用自己才能中“奇”的一部分,使他最終成長為科幻大師。韓松在成長過程中,遇到了三個“伯樂”,前兩個“伯樂”,一個是重慶29中的語文老師,一個是《科幻世界》的老編,他們識得韓松是“千里馬”,助他取得了初步成功。但是,他們卻無法接受韓松跨越常規、常理、常識去玄想的詭異行為,不能容忍他的離經叛道。而韓松遇到的第三個“伯樂”,臺灣《幻象》雜誌的老編們,卻不僅識得韓松是一匹“千里馬”,還識得韓松是一匹不同尋常的“千里馬”,是一個奇才,並欣賞他的跨越常規、常理、常識去玄想的詭異行為,欣賞他的離經叛道。
這使筆者想起著名作家沙葉新2009年5月2日在北京中國戲劇文學學會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上一次演講中說的對於作家的希望:“一個稱職的作家,一個有尊嚴的作家,一個真正想為這片多災多難的熱土、為你深愛著的人民寫出好作品的作家,必須:獨立蒼茫,頂天立地。天馬行空,無傍無依。無拘無束,豪放不羈。不當奴才,不做工具。不接聖旨,絕不遵命。敢想敢說,敢於直筆。敢愛敢恨,敢於犯忌。敢哭敢笑,敢於放屁。只信科學,只服真理。心靈自由,不為權力!”
於是,韓松這樣一個如沙葉新希望的天馬行空的奇才,才能在以後的創作生涯中,不斷發揮他“奇”的特質,寫出很特別的書,逐漸成長為世界級的科幻大師。
奇言
神人韓松
2000年,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韓松的第一部長篇代表作:《2066年之西行漫記》。一看這題目,就讓人聯想到斯諾的《西行漫記》。說來也怪,這兩部《西行漫記》還真有點聯繫。斯諾的《西行漫記》預言了毛澤東領導的新中國會代替蔣介石領導的舊中國。而韓松的《西行漫記》則預言了崛起的中國代替美囯領導世界。
這部書我聽說過,但一直沒機會看。找韓松要,他說他那裏也找不到了。他自己要看也只有去借人家的了。無奈,我採訪韓松後在臺灣訪問途中,到網上去找。我發現可在網上閱讀到韓松《2066年之西行漫記》的全文。於是,我開始晚上在網上讀,天天讀,從看了第一行字:“我用艾科邁克語寫這篇故事。我可能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用這種語言流暢寫作的人。其他的人均放棄了它,或者本人已經死亡”,文字詭異無比,字裏行間勾人魂魄,便忍不住不斷地看下去,直至半月後從臺灣返回北京;再從北京返回成都,我才看完最後一行字。
在看的過程中,不少段落使人驚歎。他居然在美國9.11事件之前一年,預言了紐約“雙子座”被飛機撞毀。請看韓松的描寫:“人群中開始流傳關於大樓就要塌掉的消息。世貿中心建於上個世紀,遭到過三次炸彈襲擊和一次飛機撞擊,早已搖搖欲墜。”“淚眼朦朧中,我看到世貿中心,好像一座祭奠的墓碑,燃起了熊熊大火,大樓上濃煙沖天,無數小小的人影正從上面縱身跳下。我在高樓大廈間漂浮,也不知要去到什麼方向。有些樓在燃燒,燒毀的東西墜落在水面,濺起又一陣火光。”
這是2000年韓松出版的科幻小說《2066年之西行漫記》中的情節,卻在2001年9月11日重現,兩架飛機撞毀了世貿中心。你說神不神!
更神的是,他預言了西方的金融危機,將由崛起的中國來拯救。書中寫到:“你們在中學都學過,在二零一五年,世界發生了能源危機。中東產油國突然爆發全面戰爭。這當然是為了爭奪水資源。但結果是石油出口有七年不能保持正常。在這場危機中,遭到最大打擊的是西方世界。日本、美國、歐共體,都在那時傷了元氣。跟著是二零二三年的全球金融體系崩潰。這以花旗銀行的倒閉開始,波及到所有以西方貨幣為主導的地區。高通貨膨脹的浪潮襲擊歐美各國。美元信譽跌至穀底。西方經濟負增長甚至超過了兩位數。美國的領導地位,從此喪失了。”
而崛起的中國,啟動建於二零零九年的名字叫“自力更生”的應對危機的緊急體系,基本上安然地度過了這場全球劫難。
過癔之餘,你還會想些什麼呢?韓松的《2066年之西行漫記》,是否有點“阿Q”呢?中國代替美國,美國衰退如此,是否“癡人說夢”?是否有點“民族虛無主義”呢?
且慢,韓松這種預言的危機,沒有等到2015年,在2008年就來到了。這是2008年真實世界中的美國金融危機爆發,各國的國家元首,包括美國的總統,來中國看“奧運會”,都在向胡錦濤、溫家寶獻殷勤,拜倒在他們的“中山裝”下,希望中國拯救世界。事實證明,中國在不僅受到國際金融危機的衝擊,還發生了遇難8.7萬人的四川汶川特大地震的態勢下,依靠迅速增強的國力,啟動應對危機的緊急體制,安然規避開這場“他人之麻煩”,實現了在危機中全球最高的經濟增長率。
韓松的這部科幻小說,極大地滿足了我們這些從百年屈辱中走過來的中國人的民族自尊心,使我連呼過癔,並稱頌韓松真乃為能預測未來之神人也。
韓松接受釆訪
奇書
韓松的《2066年之西行漫記》,雖然寫得“神”,卻不是他寫得最神最奇的書。他寫得最神最奇的書,是2004年由上海科學普及出版社出版的長篇科幻小說:《紅色海洋》。
自從韓松的《宇宙墓碑》在臺灣《幻象》雜誌發表後,《科幻世界》的老編們重新重視起韓松來。他們不僅在《科幻世界》重發了他的《宇宙墓碑》,還接二連三發表了他的一篇寫得比一篇怪的科幻小說:《深淵》《海下的山巒》《水棲人》《紅色海洋》《天下之水》,其中,《深淵》獲得了銀河獎,《天下之水》獲得了銀河獎讀者提名獎。
《深淵》的描寫中有重新開始進化歷程的水棲人飼養嬰兒當食物,群宿群奸亂倫的場面,要多怪有多怪,只有韓松才敢寫,只有韓松才能寫。
這一系列小說,都是寫海洋的。不是因為韓松愛海洋,而是因為恐懼海洋而作。他是在長江邊出生的,少年時代沒見過海。有一次到越南去,看到了海,他對海洋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
這種恐懼,使韓松開始寫一部關於海洋的長篇小說,那是2000年的事。有朋友看了這部長篇小說的一章:《深淵》,拍案稱奇,鼓勵他繼續寫下去。他卻寫不下去了。在朋友的鼓勵下,他心中雖然反對,卻又繼續寫了下去。他就是這樣一個性格充滿了矛盾的人,對勉強的事情又去努力去做。這樣,他斷斷續續寫了一年,到2001年,他已寫了20多萬字。這20多萬字的一些章節,在《科幻世界》陸續發表後,他就再也寫不下去了。有人看了韓松的長篇小說《紅色海洋》,誤以為他的小說是發表在《科幻世界》上那些中短篇小說鑲嵌起來的。其實不然,
《紅色海洋》從創作依始,便是有嚴密結構的。每一章,每一節,都是一個整體的一部分。
2002年,一個偶然的機會,韓松來到南方一個神奇的大海邊,他被這片新的大海的美麗和神奇所打動。他常常獨自坐在海邊,聽著浪濤拍岸聲,望著一朶朶、一片片雪白的浪花,感受到每一朶浪花中的悲觀。看,他的思維與常人是那麼不同,我們常人看到的是浪花的喜悅,他看到的卻是浪花的悲哀!他一日復一日,一人坐在海邊,想了許多許多。他從浪花想到了人生,想到自已後半生應該怎麼辦,也許還想到了人類今後該怎麼辦,地球、宇宙以後會變成什麼樣,人類面對大自然該怎麼辦。他在《紅色海洋》的後記裏寫道:“總之,這突如其來的海便莫名其妙地吞噬了我。”
吞噬的結果是,他體會了海洋給人帶來的喜悅與痛苦,體會到“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含義,也對什麼是科幻以及科幻應該怎樣寫,有了新的認識。幾年來一直流浪於心外的《紅色海洋》,至此才仿佛有了歸宿。
2003年,韓松重新回頭來思考《紅色海洋》與他的緣分,進行補充和修改,形成一部由《我們的現在》《我們的過去》《我們過去的過去》《我們的未來》幾大板塊構成的奇書,全文40萬字,於2004年完稿。
這真是一部奇書,膽大包天,處處犯禁。他竟對人類食人的嗜好津津樂道。他在《紅色海洋》中借一首民謠揭示人的食人僻:“炎帝黃帝呀,率熊羆虎貅之軍,吃人無數;殷紂王呀,殺死姬昌長子伯邑考,做成肉羹,送給姬昌吃;春秋霸主齊恒公呀,吃掉易牙獻上的兒子,而那弄臣只是為表忠心;晉國公子重耳呀,流浪十七年,介子推割下腿肉做湯給他吃;楚莊王呀,圍睢陽城九月,城中人民交換小孩互食……”他一口氣列舉了我們心中的中華民族英雄及亂世中39件人食人的亊件,直至近代:“清兵入關呀,嘉定三屠,揚州十日,士兵吃活人心肝;辛亥革命呀,革命黨人心肝被挖出吃掉;民囯十八年大旱呀,舅舅鍋裏煮外甥,女人鍋裏煮女婿……”你看,嚇人不嚇人!
書的結構也很怪,《我們的現在》,寫的卻是我們的未來,核戰爭使陸地生態系統全部毀滅,殘存的人類用基因工把自己改造成如同魚兒一樣的水棲人,同時把藍色海洋改造成紅色海洋,使之適應人類下海生存。《我們的現在》寫的就是這群水棲人在未來重建文明的過程。《我們的過去》和《我們過去的過去》則是水棲人和紅色海洋的歷史,也不是寫過去,而是寫未來的。《我們的未來》則恰恰是寫過去的,主角是南北朝時期著有《水經注》的著名科學家酈道元和明代的三寶太監鄭和,還有大理學家朱熹。
這樣一部怪頭怪腦、離經叛道、神秘詭異的書,處處犯禁,誰敢出?好在,韓松運氣不錯,他遇到了一個知音-上海科學普及出版社資深編輯李重民。李重民熱愛科幻,負責編輯出版了許多科幻書。他也是一個膽大包天的人,在出版社領導的支持下,長篇科幻小說《紅色海洋》於2004年l1月出版了。
著名科幻理論家吳岩說:“100個人閱讀《紅色海洋》,將會有100種不同的看法。”
我讀了這部書後,當然也會有我自己的看法。我是在採訪韓松時,才看到韓松贈送給我的這部奇書的。說實話,我們這些在“文革”紅色海洋環境中過來的人,對紅色海洋有一種天生的厭惡。所以,這部書給我的第一印象不太好。可是,當晚我在北京168連鎖店的陋室中看了第一頁後,便放不下了。我被這部大氣磅礴、怪頭怪腦、離經叛道、神秘詭異的書所吸引,閱讀興趣越來越濃,以至我在來去臺灣的飛機上,公務私事的餘暇,我都在看《紅色海洋》,並且見人就誇這部奇書,引來同行的許多科普界名人大腕的關注,說回去一定要找這部書來看看。
在閱讀過程中,《紅色海洋》用什麼打動了我,又使我對《紅色海洋》產生了什麼看法呢?
《紅色海洋》第一部《我們的過去》,初看起來像一篇海洋童話,一個剛誕生的水棲人嬰兒,在母親的哺育下成長。他不知自己從哪里來,也不知自己到哪里去。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他隨著自已的種族在嚴酷的海洋世界裏生活。海洋已被重金屬和同位素污染,從藍色海洋變為環境惡劣的紅色海洋。海洋中生活著大約5萬余水棲人,分裂成20幾個種族,互相撕殺,互相為食。
這個後來成長為海洋王的嬰兒,經歷了族人同海洋裏其他水棲人種族、其他生物之間殘酷的生存鬥爭,尋找一切可食的東西,包括海洋中的其他生物、其他水棲人種族,乃至自己種族中的弱者及嬰兒;性交與繁衍後代,遇見誰便與誰性交,那怕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一切的一切,只是為了活下去,為了繁衍後代。
忽然有一天,這個未來的海洋王覺悟了,不想群奸群宿了,想找一個自己熱愛的固定配偶了。而且,更怪的是,他在同一個搶來的外族女人性交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不能把她吃掉,而讓她去生產孩子,也就是生產食物。他在幾個有思想的同伴輔助下,開始了有組識的生產食物,雖然這些食物是嬰兒肉,但畢竟是人類生產出來的。
於是,韓松說,文明誕生了。天啦,文明是這樣誕生的,你不覺得荒誕至極麼?
可是,這滿紙荒唐言,卻使我想了許多許多。我曾是一個生物學研究生,對生物及人類的進化歷史略知一二。韓松對人類文明誕生過程的描述,看似荒誕,實則真實。只要你揭開自己“偽君子”的面紗,正視人類的野蠻史與文明史,便會相信,韓松描述的場景無比真實。人類在文明誕生之前,與禽獸無異。他們亂交,人相食。記得,在達尓文的《在貝格尓號軍艦上的航行》一書中,達尓文見到了一些印第安人,並與印第安人交上了朋友,還把幾個印第安人帶回英國,將他們培養成紳士。有個印第安人朋友告訴他,他們部落在冬季時,不肯殺狗,而殺部落的老女人吃。他們的理由很簡單:狗比這些老祖母更有用。
你看,現代人類怎能理解吃自己最尊敬、最應該孝順的媽媽的媽媽呢,這真有點“媽媽的”!
這又使我想起了古人人性善惡之爭,想起了佛洛德的學說。其實,人是社會的動物,若沒有文明社會的教導,沒有人類文明社會所創立的道德自律,人就會回復自然的本性:貪婪、殘忍、自私、嫉妒,無惡不作。這有若干起“狼孩”的經歷可以佐證。就是在文明社會,人類脫離了道德的約束,實現了人性解放、性解放,本來是文明的人,也會變為禽獸,甚至比禽獸不如。你看北京那“天上人間”,衣冠楚楚的高官們揮金如土,玩著“強姦”“輪奸”“疊羅漢”之類的遊戲;厚顏無恥的女大學生、碩士生、歌唱家,靠“賣肉”成為億萬富翁,開著“寶馬”去“上班”,不愁錢花,仍對此可恥營生樂此不疲,不知人間還有羞恥事。
人類走向文明的道路十分艱幸,從原始公社制社會、母系氏族社會、父系氏族社會、奴隸制社會、封建社會,一直到建成文明昌盛的禮儀之邦,真不容易。我們應珍惜這個社會,保衛文明的成果,不能容忍任何人將這一成果毀於一旦。
這是我看了韓松《紅色海洋》後產生的第一點感觸。
看完《紅色海洋》全書,宇宙、地球、人類億萬年的歷史在韓松筆下輕鬆地滑過去了,心中不由產生了一種悲哀。一個人的一生,乃至一個人的生命,對於這億萬年來說,顯得多麼渺小,比“彈指一揮間”還要短。人類的前途、地球的前途、宇宙的前途,都不容樂觀。人類、地球、宇宙必然會走向毀滅,雖然那可能是億萬年後的事,但也可能發生在不遠的將來。人更是從生下來便走向死亡的,任何人也逃不過這一刼。
但這種悲哀,並沒有使我產生頹廢的情緒。它使我更加珍惜今天。我覺得,我們每個人應該意識到,死亡是不可抗拒的,既無法選擇,又不可替代,大自然只給予了我們每個人七十至一百年時間,那就是25550天到36500天,我們在渾渾噩噩中,也許已經不經意地在無聊、勾心鬥角、爭吵、慪氣、煩心、爾虞我詐中浪費了一千天、一萬天、兩萬天的時間。算一算,你還剩下多少天吧?既然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你也不必怕它,不必在意它,只需珍惜剩下的時光,惜時如金,將每一天用好,恰當地分配創造、享受、休閒的比例,最不能容忍的人生浪費是無聊地消磨時光和爭吵。有人說,他把世界看穿了,他不想活了。你如果想一想,你變一回人何等不易,你便會珍惜人生了。宇宙大約280億年(宇宙年齡已137億歲,現剛開始收縮,大約再過140億年回到原點)一個輪回,約35億年前大自然在地球上創造出生命,約300-500萬年前創造出人類,你又是在父母千百次做愛時偶然造出來的。可以說,你來到人世是億萬載難逢的機會。來之不易,去後又要等億萬年,你是大自然的寵兒,空前絕後的機緣。而且,在文明誕生後的萬年之後,才出現了知識大爆炸,讓我們有幸享受到現代化帶來的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成果,享受網路遊戲、電影大片、汽車洋房、饕餮大餐,比以前的任何一個皇帝、國王更享福,你為何不設法好好活,用倒計時方法用好餘下的每一天?
我還想了許多許多,特別是科學發達、技術進步、工業發展帶來的環保災難,高科技造就的核武器、基因武器、納米武器、機器人、氣象武器等等,終究有一天會毀滅人類,我們有什麼辦法阻止這一天的到來?
以前,很難有一本書讓我想那麼多,就是偉大得不得了的《紅樓夢》,也沒讓我想這麼多。而且,給你說句悄悄話,我這個教授級的知識份子,從來沒能耐著性子把這部“中國第一大才子書”看完過。這部“婆婆媽媽”“吊膀子”的書,不是“大老爺們”看的,我不會去附庸風雅。但是,我卻從頭到尾看完了韓松的大部頭,還放在枕邊,不時拿出來翻一翻,細細品嘗“其中味”。你說,韓松的這部書偉大不偉大?
因此,我同意吳岩在《紅色海洋》序中對這部書崇高的評價:“筆者相信《紅色海洋》將不但被列為最近20年內中國最優秀的科幻文學作品之一,也將被列為最近20年最優秀的主流文學作品之一。”
將韓松的《紅色海洋》與歷屆茅盾文學獎比一比吧,除了陳忠實的《白鹿原》以外,其他的作品都不屑一顧。那些所謂的主流文學精品,放在韓松的《紅色海洋》面前,猶如放在一張鮮豔紅旗旁邊的破毛巾!我建議,成立一個委員會,將韓松的《紅色海洋》推到茅盾文學獎和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的面前,讓世界認識這個現在還不太知名的科幻大師和文學大師!
關於《紅色海洋》的價值,有科幻權威理論家吳岩的評論在前,我同意他的觀點,不需要我饒舌,現將吳岩為《紅色海洋》寫的序原文照錄:
《紅色海洋》序
吳岩
經歷了整整兩周逐字逐句的閱讀,我終於看完了韓松最新創作的長篇科幻小說《紅色海洋》。走出門外,夕陽中的布里斯班河水正在寧靜地流淌。昆士蘭理工大學那些不同膚色、不同國籍、不同職業、不同年齡和性別的學生,24小時不間斷地在大街上急速地穿行。早已開門營業的酒吧裏,電視畫面全是雅典奧運會開幕式的實況,那些充滿何拉(希臘)色彩的遊行讓人歎為觀止。間或,在運動會和廣告的間歇,澳大利亞第7頻道的新聞欄目一閃即逝,從這個不到10秒鐘的畫面你能知道,即便在奧運盛世期間,聯軍的坦克也依然沒有鬆懈地在納傑夫的大街小巷中尋找那些抵抗“民主伊拉克”的武裝分子……
我忽然產生了一系列奇異的遐想。
我問自己:如果阿諾德.湯恩比仍然活在世上,並且,他可以熟練地閱讀中文,那麼,在閱讀了這本充滿歷史含義的《紅色海洋》手稿之後,是否會在他著名的“壓力與反抗”理論之外,找到更新的史學原理呢?
如果蜜雪兒.福科沒有因為愛滋病去世,在閱讀了這部作品之後,又會作何感想?他是否會為自己提出的“權力無處不在”的理論而在墳墓中感到更加放心了呢?
如果愛德華。賽義德也沒有癌症擴散而故去,在閱讀了《紅色海洋》之後,是否會給自己的《東方學》和《文化帝國主義》理論,增加更多中華文明的佐證呢?
我更在想,如果俄國文學評論家別林斯基或者法國出版家黑澤爾至今還活著,並且還保持著他們那種青春般敏銳的眼光,在讀過《紅色海洋》之後,是否也會像閱讀過托斯妥耶夫斯基或者凡爾納的小說後那樣“徹夜不眠”和“奔相走告”呢?
所有這些遐想,將永遠沒有答案。因為,在過去和未來之間,時間的鉛幕阻擋了一切。惟有少數天才的目光,才能穿越時間和歷史。
而韓松,恰巧是具有這種穿越歷史視覺的人中的一個。
二
韓松,1965年出生于重慶,本科就讀于武漢大學外語系,碩士畢業于武漢大學新聞系。1991年,他以優異的成績參加考試並進入新華社,現任《瞭望東方週刊》雜誌常務副總編。在這期間,他撰寫了大量報導中國政治和社會動態的新聞和專訪,他還參加過中國第一次神農架野人考察。由他參與或單獨創作的長篇新聞作品包括政論性報告文學《妖魔化中國的背後》和有關克隆技術進展的報告文學《人造人》。
韓松的科幻文學創作起源于大學時代。早在1991年,他的小說《宇宙墓碑》就曾經同時在海峽兩岸的科幻界引起過廣泛的關注。此後,他相繼出版了長篇小說《2066之西行漫記或紅星照耀美國》、中短篇小說集《宇宙墓碑》等。
韓松的早期成就,是獲得了臺灣《幻象》雜誌主辦的“首屆全球華人科幻藝術獎”大獎的《宇宙墓碑》。接下來,他的小說還獲得了包括《科幻世界》“銀河獎”等多種科幻獎項。他的作品獨樹一幟,在讀者中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包括鄭文光、金濤、劉慈欣、薑雲生在內的許多中國著名科幻作家都曾表示,韓松在中國科幻文學中具有不可取代的特殊地位。美國《新聞週刊》、專業科幻評論期刊《軌跡》、英國專業評論期刊《基礎》等,都曾有文章談論過韓松科幻文學的成就,並給予過高度評價。
思考和寫作是韓松的最大樂趣。他的創作不局限在新聞報導和科幻小說。比如,他也創作過非常獨具特色的詩歌、雜文和無法歸類的其他小說。1999年他出版的《想像力宣言》,至今仍然是中國科幻文學領域見解獨到的作家獨白。
像真正的文學作家一樣,韓松從來不在乎作品的發表是否,更不注重什麼個人的名望。每日的寫作本身,就是他的享受的源泉。也正是這種對創作的執著和熱情,導致了他對科幻文學文本的多次僭越。而《紅色海洋》則是這種文學僭越的最新嘗試。
三
我個人認為,《紅色海洋》可以定義為一部有關中國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長篇科幻小說。第一部描述在遙遠的未來中,人類全面退化並移居“紅色”的海洋。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是一個恐怖、威脅和壓力之下的嚴酷的世界。在作者的筆下,分散于海洋各地和各個歷史時期的種族,在生理構造和文化傳統上都顯出驚人的差異。就連個體之間,也差別驚人。但生與死、抵抗與逃避、吃人與被人吃則是所有種族都無法逃避的、封閉的生閉環。
像老舍先生的《茶館》的第一幕所得到的評價一樣,《紅色海洋》的第一部,是中國科幻文學中少有的一個“第一部”。它那種超越萬億年的歷史流動、那種覆蓋整個地球的宏大場景、那種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精彩較量,將毫無疑問地被載入中國科幻文學的史冊。
當萬億年的時間在作者的筆下匆匆滑過的時候,人們不禁要問,這樣嚴酷的未來史,到底是怎麼出現的呢?
小說的第二部和第三部,則重點回答紅色海洋世界的由來這個主題。在這兩部中,作者著力給第一部的世界提供了多種可能的起源假說,每個假說都具有寓言的性質,每個假說都複雜異常,每個假說都充滿了不可能的靈異,但每個假說都貌似有著現實的可能性。於是,整個人類的過去被懸疑,被質問,所有行為的起因和結果,都成了某種可能與不可能、是與不是之間的搖擺物。
在這樣的“心理雙關圖”的影響下,小說發展到最後一部。
第四部的標題是“我們的未來”。有趣的是,這一部中講述的都是有關中國過去的“歷史故事”。從酈道元開始巡遊全國、試圖為《水經》作注,到朱熹興教,再到鄭和七下西洋發現歐洲、非洲甚至南北美洲,歷史再度從某種不穩定狀態回歸穩定。如果說小說的第一部的宏偉壯麗,猶如一串血色的串珠混雜了中華文明和世界文明,那麼第四部則清新優雅,像竹林中的一串清麗水珠,透射出中華文化的所有特殊性。如果說第一部中的血與死是渾濁的,那麼這一部中的希望與失落,則顯得幽深而隱蔽。惟有不斷出現的懸疑,才使我們將四部小說重新結構成一個整體。
從整體上看,《紅色海洋》是一部看似科幻,實則現實;看似倒序,實則順序;看似未來,實則歷史;看似全球,實則當地;看似斷斷續續前後不接,實則契合嚴謹罕有裂隙的優秀文學作品。他所嘗試的顛倒歷史、迴圈歷史、多義歷史等敍事方式,在當代中國作品中,更顯得非常少見。它所描述的有關東西方關係、有關人與自然、有關我們的民族和個體生存的嚴峻主題,已經大大地超出了當代主流文學的創作視野。
我以為,《紅色海洋》不僅達到了當代中國科幻小說的創作高峰,而且也達到了主流文學創作的高峰。在他作品的“能指”和“所指”之間的種種精妙錯位、模糊和搖擺以及由此導致的多元解碼,已經使整部小說充滿了組合著並在不斷流動著的多種寓言。
科幻文學、奇幻文學正在成為主流文學作家和研究者越來越熱心文學門類,這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現象。從美國作家庫特。馮尼格、湯瑪斯。品欽到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主流作家爭相創作科幻者大有人在。而大家熟知的後現代文學評論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遜對科幻的分析熱情,則更是給這個潮流增加了學術的佐證。最近幾年來,有關美國女作家厄修拉。勒吉恩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反復出現,則更是標誌著科幻和奇幻文學將奪取主流文學最高獎勵的趨勢。
我同意詹姆遜等一些評論家的看法,科幻文學成為國外主流作家豔羨的一個領域,並不是因為這個領域中缺乏競爭者,更重要的是,它能表達一種現代性甚至後現代性的主題,能試驗各種全新的敍事模式。在這個意義上,筆者相信《紅色海洋》將不但被列為最近20年內中國最優秀的科幻文學作品之一,也將被列為最近20年最優秀的主流文學作品之一。
是為序。
吳岩(博士)
于澳大利亞昆士蘭理工大學
奇人的科幻觀
有人說:“大凡出類拔萃的文章家,必要有‘四才’:小說、新聞、治史、國學。”
韓松就具備這幾才,他除了擅長科幻小說寫作外,還是新華社的高層,對於人類史、自然史,研究很深,盡得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的精髓,駕駛漢文的能力與英文的能力均非凡了得。因此,他的成就並非科幻小說一種。
韓松特別鍾愛科幻理論和想像力研究。他的《妖魔化中國的背後》這篇政論文,曾震動過中國,並使“妖魔化”成為20世紀末的流行詞。2000年出版的《創造力宣言》,事無巨細的將20世紀90年代中國科幻所經歷的一切納入其中,對中國缺乏、扼殺想像力的歷史和現實大加批駁,並將激發創生中國人想像力的使命寄託在科幻身上,他說:“中國人缺乏想像力,主要是缺乏建構在科學理性上的想像力……”
在韓松科幻創作的早期,他是將科幻當成觀察現實的影子,甚至是改造現實的工具的。他作為一名新聞工作者,社會現實才是他最為關注的對象,而科幻是投射社會心態的鏡子,是科技社會發展的預演。他用科幻視角關注宏觀層次上的國際關係、社會發展、人類命運等重大問題,並認為借助科幻能夠更加明確地認識這些問題。
隨著中國科幻現狀的發展,韓松對於科幻的評價中的樂觀詞句和工具性價值逐漸消失,並對科幻被錯誤地寄予一些不恰當的現實期望大加批判。如今,韓松認為科幻是一種現代隱喻。
奇的是,韓松認為中國的現實本來就是科幻一般地存在,認識了科幻,也就認識了中國的現在,以及過去和未來。他對於當代中國發生的各種重大事件,都樂於將其看作一部科幻作品去接受,無論是四川地震還是北京奧運會,還是《科幻世界》的那場風波,都是科幻事件。
還有更奇的呢,他認為科幻是恐懼的產物,恐懼是科幻小說最根本的價值觀。恐懼是中國人面向不確定的未來的最明顯心態。韓松在《科幻文學發展的新路徑》中說:“科幻元素緩解我們對現實世界的焦慮,是科幻將會繼續與我們同行的起點。”他在《影響中國百年的四個關鍵字》中,竟將科幻、變化、進化、恐懼做為百年來的中國的四個關鍵字。
韓松不僅提出理論,也是這些理論的實踐者。對大海的恐懼、對環境污染的恐懼,催生了他的長篇科幻小說:《紅色海洋》。憤怒出詩人,恐懼出科幻作家,兩種理論何其相似乃爾!
可以說,韓松的科幻觀不像其他科幻作家那樣只是在創作之餘發表幾句隨想,而是有目的、有主題,自成體系的。
中國傳統科幻界經歷了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的繁榮以後,由於政治原因,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沉寂了。新生代科幻作家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崛起,至20世紀末初步形成氣候,但還很弱小。
這個科幻作家群在探索中國科幻道路時,逐步從科普科幻雙人舞圈子裏跳出來,企圖成為既不依賴文學界,又不依靠科普界的獨立體系。在建構這種體系的過程中,他們遇到了重重障礙。一方面,主流文學圈並不歡迎這支隊伍,只把其當成“小兒科”接納;科普界雖然歡迎他們,他們又不願屈就。韓松是受威尓斯的軟科幻影響走過來的科幻作家,他的作品偏重于文學。
他對文學界的輕蔑十分憤怒,常常在文章中發出怒吼。韓松在《創造力宣言》中,歷數主流文學界對通俗文學的無視和對科幻文學的無知,批評道:“中國的作家群是中國最後的科盲群。”他在《科幻怎麼可以是文學》中,對於主流文學進行了尖刻的批評:“但你現在還聽說過純文學迷嗎?你能看到純文學領域還有宗教感嗎?沒有。但在科幻這裏,它卻生機勃勃地存在著。”“中國的文學在絕大多數場合,已成了一種很腐臭和無味的東西,缺乏創造力度和終極關懷,缺乏對人對物的深刻洞察,缺乏獨立判斷和新鮮思想,缺乏最基本的想像力,是一種庸人們混跡於世的雕蟲小技。”
韓松認為科幻文學“從骨子裏不是文學,它有著自己的評判標準和美學價值”,主張科幻文學從主流文學中分離出來。
韓松雖然是一個擅長於寫“軟科幻”的作家,但他並不排斥科學在科幻中的作用。他特別強調科幻對於科技創新的重大作用,並反復通過微軟公司等事例證明。當然,韓松也批判了科學話語霸權對於科幻的壓制,他說:“科學由幻想來推動,但是科學反過來總要窒息幻想。”
韓松雖然力主“軟科幻”,實質上他並不反對“硬科幻”。他認為中國好的硬科幻還是太少了。他對於那些體現著深刻思想價值的硬科幻,如劉慈欣的作品,是非常推崇的。
看,科幻圈在掙脫了“科普科幻”雙人圈以後,又回到了起點,回到了“軟科幻”“硬科幻”這種傳統的觀念中,並以這些理論為指導,孕育出了當今中國的兩個科幻大家,“軟科幻”大家韓松和“硬科幻”大家劉慈欣。同時,“軟科幻”大家韓松向“硬科幻”逐步靠近,創造出“軟硬兼施”的科幻巨著來。他的《紅色海洋》中,雖然沒有多少創新的科學構想,但其中蘊藏的科學思想、科學精神、科學方法,以及科學對人類、地球正反兩方面的影響,正是我國《科普法》中希望普及的“四科”中的“三科”,而且是一般科普作品中忽視了的除科技知識以外的“三科”。
筆者認為,“軟科幻”大家韓松最好的作品《紅色海洋》和“硬科幻”大家劉慈欣最好的作品《三体》,都是“軟硬兼施”的,只有“軟硬兼施”,才能寫得出傳世之作,孕育出科幻大師。中國老一輩的科幻作家鄭文光,以“軟硬兼施”見長,在中國百年科幻史中,只有他,才配得上科幻大師的稱號。新生代的科幻作家,現在看來,也只有“軟硬兼施”的韓松和劉慈欣,最有成長為世界級科幻大師的可能。
筆者滿懷信心地期待,韓松能寫出更多“軟硬兼施”科幻精品來,成長為世界級的科幻大師,給我們中囯人“拿臉”,讓那些認為只有外國人才寫得出好的科幻作品的“洋奴”閉嘴。
我們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