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重山》映《山城》[註1] 兩作家四條命的時代顯影 
                                                                                                                                                                                              ‧黃海‧

我虛長黃瑞田約十歲,與他相識四十年,分隔北南兩地,年輕時常有書信來往,偶爾相晤切硺砥礪,當年對於好友作品,來不及細閱,只得粗略印象,最近幾年只能從網路部落格相顧彼此,電子神交也匆匆,對於我這個年近古稀的人來說,心態逐漸沈靜恬淡,少關心世事。不意在我以舊作短篇文學小說結集的《山城》出版之時,也恰巧接到他的舊作新書《萬重山》小說集,讓我眼睛為之一亮,裡面包括諸多得獎作品在內,編排有序,篇篇珠玉,呈現的是他個人全部精華兼且經典之作,細加品嘗,只有肅然起敬堪可形容。 

老來有閒專心的閱讀好友好作,一樂也,得到的深心體悟、感動和發現,與閱讀一般不相識作者的書,感受絕對不同,再不把握時間寫點心得,問心有愧啊。

                       紙本書的黃昏 筆耕者回到從前

晚了《萬重山》幾天寄到我家的──我自己的《山城》小說集,剛剛由台中市文化局出版,兩書相對照,不禁讓我汗顏羞澀,同樣是陳年舊作出版,我的《山城》是不成熟的習作居多,不免有濫竽充數之嫌,雖然台中市文化局徵選作品是由三十三位作家送件,經過評審討論,選出八位作家與作品,我是其中之一,文化局長序中說「入選者皆是筆耕文壇多年的前輩與持續創作不輟的優秀文人,分別以豐富的閱歷及練達的筆觸為城市開創新的文化深度。」想是評審諸公看在我「老」得可以的面上通過我稿件,給了我個人寫作歷史的展示櫥窗吧。我當初的送件,就一直想把它當作「爬格子」時代的原始紀念物,比較能寬心坦然。 

那天,我的《山城》小說集,由新竹貨運送來兩大箱二百本書( 註2),我無力搬上四樓公寓,養書缺少空間,這回搬家已丟掉很多書,自覺天年有限,實體書的重量,給老人很大的負擔啊。我想了想,抽出二十本左右,連同兩套「台中市籍作家作品集」抱上樓去,其他就直接使用臨時借來的推車送到附近的永和市立圖書館,請圖書館代為處理。 

當紙本書走入黃昏,電子書尚未普及之時,我對待自己的書,就像狠心的媽媽,能生不能養,請人收留。「文學已死」乎,報紙副刊漸淍零,書本少人問津,如今只能由政府單位出力照顧,維持文學餘溫,這是2009年歲末的文化現象之一。 

打從我青少年時代在南港的結核病院開始自習寫作,一九五0至一九六0年代還是戰鬥文藝當道,我還在努力摸索「文學」的真義,曾希望在文藝雜誌與副刊林立的氛圍中,留下雪泥鴻爪,被傳誦的傑作則付諸闕如,在那物質生活格外艱難的時代,每千字三十元至五十元,甚至更低或完全沒稿費的情況,愛好文藝的筆耕者仍絡繹於途,我們就這樣努力「爬格子」走過摸索「文學」的時代。 

《萬重山》拿在手上,進入眼簾的是精裝版本封面和重磅印書頁,細致的標題列舉內容涵蓋作者所有得獎作品,列入「2009苗栗縣文學集──文學家作品集」從封面書名、重點題綱到內頁文字的印刷,加上篇篇得獎之作,聞到的是作者一絲不苟,精彫細琢,串成的質精文佳的可喜珠玉 ,這是苗栗縣政府辦理「2009苗栗縣文學集」活動,徵選苗栗縣籍作家回鄉出書的成果,本年九冊,表達對資深作家的推崇與敬意,對文學新秀的感佩與鼓勵,縣府還辦了隆重的新書發表會。於是,我不禁感嘆:

                萬重山裡珠玉燦
                山城廢墟荒月闇

在我2007年五南出版的專論《台灣科幻文學薪火錄1956—2005》,曾發明了一句話:作家要有兩條命,一條命工作,一條命寫作。意思是,要當職業作家除了極少數人能夠飛黃騰達,只有挨餓的準備,一般的作家,只有兼職寫作,蠟燭兩頭燒呀!這是我們文壇的共態。
如今,2009年歲末,一般寫作發表與出版機會漸微,文壇氣氛窒息,又幾乎回到1950年代的荒寂。只有靠政府補助,作家的兩條命才得有活下去維持文學的呼吸空間。我們又回到從前了嗎? 

既然作家都有兩條命,萬重山裡探山城,映照的可是「四條命」的酸甜苦辣史,和四十年來文學生態的精簡抽樣。 

兩句詩,不僅是對照黃瑞田與我──兩人同時出現的兩本書的內容評價,也看到文學寫作者數十年來的變遷過程。 

於是,在細讀老友的《萬重山》,回想歷經數十年的文學滄桑,內心澎湃不已,想法也就源源而出:

                              寫作態度決定作品的高度

我的第一個想法是:作家寫作態度的是否嚴謹,決定作品的高度。
《萬重山》各篇小說可以窺探出瑞田在寫作起步階段二十出頭的年歲,已有非常可觀的成就,他的〈收割季〉寫於十九歲,〈跳進畫裡〉、〈葉落歸根〉二十歲,〈交通〉、〈渡船〉二十一歲、〈萬重山〉二十四歲,由他精心研磨出來的成品,分別獲得全國青年學藝競賽最佳小說獎、教育部小說獎、中央日報副刊破例連載五天的〈萬重山〉是一部知性的中篇生態小說,至於瑞田三十歲完成、得到時報文學獎小說推荐獎,膾炙人口的〈爐主〉,是他文字焠煉,思想成熟的鄉土文學作品,對於人生困境的透視洞見,表露圓融,也暗藏幽默的超重量級傑作,影劇教授曾西霸改編為同名電影劇本公演,公共電視改編過電視劇,可以聞到黃春明小說的韻味。 

瑞田在2009年歲末給我的伊眉兒說得傳神:「回首前塵,我似乎是文壇逃兵,臨老出書,讓大家知道我還有一口氣罷了!」他出生於一九五一年,與台灣其他著名作家黃凡、宋澤萊、阿盛、洪醒夫、李潼、李昂,年紀不相上下,如果瑞田在寫作的道路持續不斷,從〈爐主〉以後繼續施展他的研磨功力,會有更令人矚目的爆發(但生活品質又難以逆料囉)。相較於我自己早年二十歲左右寫出的《山城》書中的同名中篇小說,雖然發表在大型的文藝月刊《文壇》,卻是令人臉紅的言情夢囈,只是我摸索文學之途留下的印記,唯一可供憑吊的是,反映當年文壇或影壇一度有過類似林黛、關山主演的《不了情》的風氣和情節吧!自己比較成熟像樣的文學性作品〈出外人〉發表在《明道文藝》1984年1月,那已是四十出頭的事了。除了自己的科幻文學有其特殊性、新奇性,得以頻頻在兒童文學領域得獎之外,在小說文學語言的焠煉,人性的挖掘和意境的涵泳,以至跟著而來讀者的共鳴度,我是不如瑞田的。 

         現實主義VS.超現實 後者常是輸家

我的第二個想法是:作家的學識和生活經驗造就寫作功力,拓展視野,決定作品的廣度。
對於我,以科幻奇幻作品比較廣為人知,如今出版了《山城》文學性小說,涵蓋十九歲到四十一歲的作品,讀到黃瑞田的《萬重山》之後,看到苗栗縣政府為他辦的新書發表會的熱烈,他為粉絲簽名的欣喜。我很自然連想到我與李潼,是同時在1980年代得到少兒小說獎最多的作家,但與李潼相較,我的科幻文學得到的迴響,卻遠遠的落後於他的現實文學。 

捫心自問,忽有醒悟,只有描寫現實的文學,才能引起讀者的共鳴和參與,《哈利波特》、《魔戒》的超現實,又與童話、神話或青少年接近,不同於科幻的超現實,五年前去世的好友李潼最近也還在國語日報出版了兩本書《見晴山》與《龍園故事》(圖→),我自己過去發表的很多科幻作品,出版管道卻都阻塞了,目前偶爾自中國大陸傳來編選作品的徵求信,台灣的傳統出版業隨著印刷平面媒體的沒落,已成了不可避免的趨勢。 

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才能得到求知真妙,寫作者更須如此,才有人性血肉之作,發出感人力量,博得共鳴。盡管小說來自虛構,卻必須映顯藝術真實,出現在《萬重山》中的角色,泰半是卑微的小人物:農民、漁夫、船伕、老婦人、學生、文盲、罪犯,小說的背景來自作者童年成長的農業鎮苑里、學生時代攀登過的「萬重山」與風雪搏鬥的經驗、成年後高雄就業任職國小老師,所見所聞所體會,編結素材,彫刻人物顯影。 

對照我自己的狹窄生活經歷和環境,除了童年、青少年在大甲、台中有過比較自在自由的日子,青少年因肺病住院開刀後,活動受限,也只能從現實文學走向超現實,表面上看來,超現實是寬廣化了,卻容易虛無化了。

                                作家的敏銳度 決定作品的深度

我的第三個感想是:作家的敏銳度,決定作品的深度。 

敏銳度,包括生活中的體會,觀察和洞見,用以透視解剖人性,當然還必須配合文學寫作技巧的表達力道,以達到金聖嘆所謂「努力搖曳,使讀者心癢無撓處」(註3)。 《萬重山》裡的〈渡船〉,彭永白帶著汽油和火柴在渡船上,逼他愛的人跳海,否則他要放火燒了這條船,因為他懷疑對方愛的只是他的存款十三萬元,這樣極端憤世的人如何出現在現實裡,乍看不可思議,繼之細想,主角是個沒有受過正規教育的文盲,連算盤珠子都數不清。小說的寫法合於人物身份,黃春明的小說不正也有很多卑微無奈的人物,演出人間悲劇。 

〈滿帆春風〉講一個父母葬身外海的孤女李春珍,被漁民叔叔收養,她把每天養父給她吃中飯的錢存起來,卻被誤會偷了同學錢包,這個情節刺中我少年時代的傷痕,我就是因為在台中一中念書時省下吃中飯的錢,弄壞身體,以致營養不足,罹患肺結核病,造成我日後的各項活動力受限。瑞田充分發揮他的生活素材,以他從事小學教職的體會,形塑筆下人物;他二十一歲時在軍中服務,曾在屏東大武營接受傘訓,以跳傘經驗寫作了〈跳進畫裡〉 
(註4)講的是一個軍人跳傘訓練時,猶在思念情人,兩星期未接來信,深怕兵變的焦慮。 


  ↑圖:1983年黃海(左一)訪高雄,與文學界人士吳錦發(左二)、(以下左五至末)陌上桑、黃瑞田、蔡文章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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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離不開生活 幻想依附現實

歷來偉大的小說家,都有豐富的生活體驗,累積成寫作資源,隨便列舉便是一長串的名單:西萬提斯、托爾斯泰、馬克吐溫、梅爾維爾、傑克倫敦、海明威、E.M.福斯特…。黃瑞田小說中出現的不同角色和相關場景,我們若把《萬重山》書後他寫的巨細靡遺的寫作年表加以參照,便可了解他利用人生不同階段的經驗,以三菱鏡投射創構《萬重山》各篇小說。 

其中一篇令人拍案叫絕也最詭異的作品,發表在1972年《純文學》月刊的〈交通〉,卻是超現實的。講的是新竹公墓裡的一群為國捐軀的老兵鬼魂的閒聊遭遇,有的被日軍俘虜不屈亂槍擊斃,現在衣服上留有許多彈孔,有的飲彈自盡,太陽穴有彈孔,這些魂兒也流行打橋牌、麻將,墓園裡活的管理人不改酒鬼本色,為酒而哭,快死了,魂兒來到墓園又返回原來身體,於是,又有喝酒和上戰場的機會了。我研究台灣科幻文學,卻到今天才發現這麼一篇高水準之作,它在台灣科幻萌芽於1968年後不久出現,令人驚豔,瑞田二十一歲的作品已寫得如此成熟凝練,思想與藝術兼具,他自己研究我的科幻小說寫的碩士論文卻未提到,這篇可以列為廣義科幻的幻想小說之林。我在臨老之時發現現此作,願意藉此機會重推介。瑞田原來就有科幻奇幻細胞,才會跟著在1969年年底我的第一本科幻小說《一○一○一年》出版時以「小園丁」筆名為我寫作評介,而因此與我相識連繫,與我的文學人生接軌,瑞田的作品不算多,但質佳文雅,我只能說,文學史上也是有著以少量作品佔有一席之地的卓越作家。
追究我的《山城》裡寫得最早的一篇〈十字架下〉中篇小說,是十九歲的作品,1962年春天,歷經三年住院五次手術後,即將從南港結核病院出院之時,在醫院寫作的中篇小說,敘述基督教情境下的男女病友的愛慾交戰,內中充滿了基督教文學的濃郁氣息,這是長期參與醫院的教會活動耳濡目染所孕育的,從科幻文學的觀點來看,文中穿插科學與宗教的討論,是其特殊所在,但不能純以宗教文學視之,尤其是它出現在我1968年寫作第一篇科幻小說之前,隱然可見我在科幻文學創作前期的孕育雛形。 

            結語:重生在電子書的世界吧

從自己十六歲開始的三年住院醫療──與鍾理和住同一家醫院卻晚他十年,日後得倖生還,沒有讓我成為像鍾理和一樣「倒在血泊裡的筆耕者」,卻讓我因為受體力的限制無法像常人一般的勞碌、活動和旅行,在寫實文學的領域,我是笨拙的筆耕者,我的寫實作品與科幻不成比例,我想到的是俄國的貝利葉耶夫(Alexander Beliaev,1884-1942)一生也被病殘所困,行動不便,以至寫作科幻小說,他的名作《陶威爾教授的腦袋》,講的就是一個只剩下腦袋活著的人的故事。 

黃瑞田諸多質佳味醇的經典小說,收割在《萬重山》裡,可一再回味,我的《山城》與之相映,卻如陳年廢墟,只堪憑吊,如有珠玉之作還待鑑定。
四十年前──1969年歲末,黃瑞田因寫拙作「萬年旅行」(《一0一0一年》)的評介與我結緣,四十年後──2009年歲末,我寫他的《萬重山》讀後感。
回首文壇,今昔相顧,如今又好似回到台灣早期的文學拓荒年代。
我們期待:將來在電子書的世界回復生機。 

(2009年12月31日夜11時完稿,發表於《鹽分地帶文學》2010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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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黃瑞田《萬重山》,2009年10月,苗栗縣政府出版;黃海《山城》,2009年11月,台中市文化局出版。

[2]贈送作者的書150冊之外,另贈「台中市籍作家作品集十二輯」四套。 
[3]
葉朗《中國小說美學》,台北:里仁書局,19876月出版,頁120

[4]《萬重山》原書37頁〈 跳進畫裡〉小標題寫『榮獲民國六十年全國青年競賽「最佳小說獎」』,應係「民國六十二年」之誤,參照書後寫作年表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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