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大樓外面,早晨的陽光把來往的人車照得好有生氣。但尼爾把車停在地下室停車場後,就推門走進來,他沒有發現身後有一個戴黑眼鏡的人在跟蹤他。
  但尼爾停在電梯門口,等待著電梯開門。他利用空檔讀一讀今天的報紙,那張西瑞爾的照片引起他的注意,新聞上寫著:『西瑞爾失蹤,警方正在追尋他的下落,可能涉及一樁陰謀,被歹徒綁架問供。西瑞爾的中國籍女友秦桑柔為此焦急萬分,秦桑柔與她的母親吳嘉麗昨天曾有一次驚險的遭遇,當她們到醫院去探望受傷的喬治之後,被一群歹徒綁架到郊區的廢棄倉庫裏,受到威脅,她倆在那裏看到西瑞爾被歹徒綁住迫供,大腿褲管被劃開,流著血水。警方趕到,及時救了這對母女。她們是從臺灣來的,據說是在尋找一個叫湯長春的中國人,她們可能在最近返回臺灣。』
  但尼爾腦際閃過這對母女的影子,有些困惑在他的心中擴大。電梯開了,她走進去,一個穿黑色西裝戴著黑眼鏡的人跟著走進來。面對面注視著他,只是但尼爾心煩不已,他在想著最近一連串發生的不尋常的事。
  五樓電梯的門打開了,但尼爾走出去。這是『廿一世紀精液銀行』的所在。
  『你要做什麼嗎?』服務臺的小姐問他。
  『我來……』但尼爾有些不自在,吞吞吐吐的說:『我要來儲存自己的精液。我的父母親要我這麼做。』
  『右手邊第二個房間走進去。』護士小姐又用調侃的意味說:『如果你想提供的話,還有錢賺哩!你是有名的但尼爾,偉大的天才。』
  『謝謝,我不想賺這個錢。』但尼爾臉紅耳熱。
  但尼爾走到裏面,從一個工作人員手中拿到一只塑膠容器,另外在卡片上記上日期、時間,交給那人。
  那位職員將一本裸體色情雜誌交到他手上,說:
  『到廁所去慢慢欣賞欣賞,然後把你自己的精液注入容器裏面,再蓋上蓋子。你會吧?』
  『會,我會。』但尼爾臉上在冒汗。但尼爾記得他在修博士學位的時候,在加州大學的學生報中,就經常有徵求提供精液的廣告,那些精液提供者必須要經過精液檢查、分析,才加以挑選,有人還靠提供精液賺取學費,真是滿不錯的『差事』。廣告上還規定,禁止在提供精液之前的四十八小時之內做愛。
  但尼爾走進廁所裏,依照囑咐行事,畫頁上裸體的美女固然引起他的遐思,但是有一張清麗脫俗的臉,那是他在電腦公司見過一次,也在漁人碼頭見過一次,就是報紙上所登載的秦桑柔吧,那甜美的笑靨,溫柔的舉止,直教他一見鍾情,難以忘懷。不過她卻是西瑞爾的女朋友,此刻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眼睛望著雜誌上的美女,心裏卻想著那個她,當他把事情辦完後,並沒有暢快舒適的感覺,反而有一陣子頭昏腦脹。他想起自己的父母親今天的命令,為什麼會那樣離譜,為什麼會有這種念頭。
  ──你才十八歲,就拿博士學位,要好好的珍惜自已,你是偉大的天才,繼承了羅勃與我的傳統,要好好珍惜我們的遺傳良種。
  母親一句一句的說著,那樣的鄭重其事,並且一再叮嚀著叫他今天就去把事情辦好,彷彿害怕不辦好會有什麼後果似的。但尼爾覺得好奇和好笑,有什麼事犯得著這樣緊張的。也許是爹地馬上要上法庭了,怕有什麼意外,才這樣子做吧!他總是常叮嚀著,凡事都要有萬全的準備。
  但尼爾開車到電腦公司去。才到了辦公室便聽見秘書對他說:剛才有一個女人打電話來,很緊急的情況,希望他趕快回電。
  但尼爾查看了字條上的名字,竟是那個中國少女秦桑柔,不由得一驚。他拿起電話,照著號碼撥過去,他的一顆心在怦怦跳,呼吸也急迫起來。
  『有什麼事情找我嗎?』他問。
  『是的,』聲音輕柔悅耳。『我們希望你抽空出來見見我們,我們就要回臺灣去了,你一定看到報紙上的消息吧?我們正是那兩個受害者。可以嗎?答應出來面對面談一下吧!』
  但尼爾猶豫難決,他咿咿哦哦一陣子,才說:
  『我要問過我媽才能回答妳。』
  『問過你媽?你怎麼會這樣?你是個大男人呀!』
  『不錯,很多事情都是我媽在做主。』但尼爾想起剛才自己廁所裏的事,不禁害臊,正在與他講話的正是他的意中人,他難免不心跳劇烈。他嚥了一下口水,接著說:『不過,不過……妳們有什麼事情可以在電話中談嗎?』
  『見個面吧!』桑柔央求著:『事情應該是你父親惹起來的,我們希望能夠趕快找到西瑞爾,否則他的生命很危險!』
  『警方會處理這件事,我們急也沒用。』
  『我們要盡點力,求求你幫幫忙。』
  『我能幫什麼忙呢?我又不認識你的西瑞爾,我倒是奇怪,為什麼你們要去看喬治,喬治跟你們有什麼關係?你們會這樣關心他?』
  『如果你有空的話,下午五點鐘,在四季餐廳見面好了,到時我們再好好的談一談。』
  『我可慮一下,看看能不能抽出時間來。』但尼爾有些心動了。『妳們若是在那兒等著,我……或許會想辦法過去一下。』
  桑柔放下電話,鬆了一口氣,總算有機會逐漸接近但尼爾了。她本來請了幾天假要陪母親去逛逛,也被一連串的遭遇搞得六神無主,情緒大壞,惶惶不可終日。
  母女倆悶悶相對,正在憂慮西瑞爾的下落,這時警察局來電話說,他們已經找到西瑞爾了,不幸的是西瑞爾浮屍在碼頭邊,叫她們趕去停屍間辨認。這個消息有如晴天霹靂,桑柔掛斷電話嚶嚶啜泣起來。
  『別傷心,桑柔!』母親安慰她說:『一切的災難和不幸,好像早已注定了一般,媽就要回臺灣去了,妳要不要也回去走一走?』
  『好好!待事情告一段落吧!』桑柔哭著說:『本來……就想陪媽媽把事情弄妥當,沒……沒有想到弄得這樣悲慘的下場。』
  她們開車趕到停屍間去。警方人員拉開一個大斗櫃,赫然出現西瑞爾腫脹可怕的臉,西瑞爾是受盡折磨、恐嚇之後喪生的。
  『天呀!怎麼會這樣呢?』母女倆幾乎同時喊叫了起來。
  『到底是誰殺他的?』桑柔哭著問。
  布朗警官帶她們走出去,臉色陰沉而凝重。他說:
  『我們這幾天一直在暗中保護妳們,關於這件事情,我們實在很抱歉,我們已經盡了力。西瑞爾牽涉到一件陰謀,所以慘遭橫禍。根據我們的調查──這是得自國家詢問報記者喬治的資料,他認為二十七年前在紐約,湯長春的姐姐謀殺了湯長春,最後嫁給醫生羅勃,生下了但尼爾,他們一家人在舊金山一直深居簡出。』
  『真有這回事嗎?』吳嘉麗猶如受了一棍當頭棒喝。『他的姊姊為什麼殺他呢?』
  『不知道,只是推測而已。湯長春因為是個數學天才,同樣的也在找尋湯長春的姊姊,後來大概中共也知道湯長春被愛麗絲殺了,就在這個時後追蹤到來,妳們的朋友西瑞爾大概被中共抓去迫供,不幸遇難。』
  秦桑柔低下頭低聲啜泣著,所有未來美好的盼望都已煙消雲散,人生最可悲的莫過於喪失心愛的人,西瑞爾走了,他就那樣冷冷的躺在冰庫裏面,是中共使出的魔爪攫走了他的生命,她痛恨,她憤怒,全身不自禁地發起抖來。
  母親摟著她的肩膀,撫慰她:
  『別哭了,現在已經真相大白了,桑柔,倦鳥知返,我們都該回去了。』


  下午五點鐘,她們趕到四季飯店去等待。
  『不知道但尼爾會不會來?』吳嘉麗望了望壁上的掛鐘,已經過了五分鐘,門口仍不見但尼爾的影子走進來,開始焦急不已。
  『媽,妳想對但尼爾講些什麼呢?』
  『就直說吧!我們見不到他父母,見見他也可以。』
  『這樣不好,還是套套他語氣,看他怎麼說再隨機應變不遲,他大概不知道他的母親是殺人犯,而他的父親也殺了一人,真是的,他們這一家人真是扯不清了。』
  母女倆靜靜地坐著,互相對望了一會兒,又沉默無語,彼此都了然對方的心情,好像再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對不起,』這時,身後響起了一道聲音,但尼爾就站在兩人的身後,原來他早已在裏面等著。
  母女倆回過頭來,不由得大驚。
  『對不起,』但尼爾走到前面拉開一張椅子坐下。『我不是故意這樣做的,妳們剛才講的話我都聽到了。請妳們不必尷尬,我本來就聽得懂中國話,這是我母親教我的。』
  母親!母親!三句不離母親!桑柔直覺得好笑,怎麼會變得這樣懦弱?令人不可思議。
  『你能夠來,真是出我意料之外!』嘉麗說:『算起來,你應該是我的內甥,我是你舅媽哩!我的女兒桑柔是你的表姐!』
  『我知道了一點。』但尼爾說:『我的母親告訴過我一些事,但沒有很清楚,我不大相信妳們剛才的談話,我不相信我的母親殺了她自己弟弟,據我所知道,家母常常跟中央情報局有接觸。』
  『你是說CIA?』桑柔大驚失色。
  『不錯,CIA!這可能是家母的工作之一,她為中央情報局處理某些機密性的科學問題,因此她不必經常外出去工作。照妳們所說的,她謀殺了她的弟弟,實在太可笑了!哈哈!太可笑了!你們真有幽默感!哈哈!真幽默!真幽默!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幽默的了。』
  但尼爾越答越起勁,彷彿一下子他整個人變得爽朗開闊了,不似以前印象中那般陰沉拘束。母女倆傻楞楞的,不知所措,有若置身五里霧中,看不透越來越迷濛離譜的局面。秦桑柔為了緩和氣氛,她點了菜,也要但尼爾點他所要的。桑柔注視著但尼爾,嘉麗也注視著但尼爾,似乎想從但尼爾臉上找尋一點答案。她們卻只在恍恍惚惚中飄浮著,茫然無主。
  嘉麗的心空洞洞的,她已追尋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即使嫁給了秦立真的那些年,湯長春的影子仍然若隱若現,難以抹去。在寂靜的時刻,在深夜無人的時刻,心靈深處的團團鬱結扭絞難解,夜夜追魂,惶惑不安,她只能把淚兒輕彈,現在面臨著一個失望的答案,還有加多了女兒一顆破碎哀傷的心,她更加難過沉痛。她真的疲倦了,想回家去了。
  『讓我再告訴妳們一件事,』但尼爾在吃飯的時候,又說起了話:『我知道妳們找我的原因,也了解喬治,還有西瑞爾他們想要偵查我家秘密的原因,如果喬治原先的推論是正確的話,那麼我的爸爸和媽媽都將被定罪,妳們可以等著看看最後的判決。』
  但尼爾顯得滿有自信的樣子,微笑起來弧形上彎的嘴唇顯得那樣優雅。母女倆只是默然無語,一時也找不出什麼話題來接上去。嘉麗的心沉甸甸的,她意識到這次美國之行落空了。她就當著但尼爾面前對女兒說:『我們從美國到歐洲去玩,再從歐洲回臺灣吧!』好像一時就把但尼爾撇在一邊,無視於他的存在。當然,她是在逃避自己的尷尬。
  『算起來妳是我舅嗎吧?』但尼爾繼續說:『我真的不知道我舅舅的情況怎樣,我生出來以後,就一直沒有看過我舅舅。』但尼爾又注視著桑柔問她:『妳是我表姐嗎?』
  『我不知道!』桑柔從皮包裏取出幾張她的父親和母親從前在紐約相遇時的照片。『你可以看看這幾張照片,我沒有亂說吧?』
  『不錯,其中有一張照片我看過,世界上相像的人很多,況且照片中的人說是我的舅舅,又能證實什麼?我又沒有見過舅舅,也不知道我有沒有舅舅,這種事情實在太玄了!桑柔小姐,妳幾歲了?』
  桑柔被他這突如其來不禮貌的問話弄得目瞪口呆。
  『對不起,我是誠意問妳的,並沒有存心讓妳難堪。』
  『二十六歲,照美國人的算法。』桑柔倒爽朗地答出來。
  『那麼,舅媽就是二十七年前遇到我舅舅的,時間還算巧!也許我可以代為查一查,再跟妳們連絡,請妳們留給我臺灣的地址和電話,也許有用得著的時候。』
  母女倆互相商量了一下,就把但尼爾所要的寫給了他。
  『但是你……』吳嘉麗忍不住盯著但尼爾說:『你實在長得太像湯長春了,你……簡直就是與他一個模子鑄出來的。』
  『也許只是巧合吧!』但尼爾低下頭羞澀地說:『妳們想知道為什麼我今天會出來赴約嗎?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我有點喜歡秦小姐,再一個是我很好奇,我想了解事情的真相,探究到底發生了什麼……』當但尼爾再度抬起頭來時,看見桑柔用手掩著下半邊的臉,兩邊眼睫毛垂下來,蓋住她的驚奇與迷惘,讓但尼爾有一陣突發的衝動。
  嘉麗站起身,拉著女兒的手站起來說:
  『我想我們該走了。我來付帳。』
  但尼爾把那幾張照片還給嘉麗,又抽回手,選取一張照片留下來。他說:
  『這張留下給我吧!帳還是我付,我現在年薪十萬美金,總比妳們有錢哩!』
  嘉麗看他的舉止與談吐實在像極了湯長春,對於他總有似曾相識之感,探究追索的結果,又是令人沮喪,她只好悵然的與女兒回到自己的寓所。
  法庭開庭的結果,判決羅勃無罪。
  有關西瑞爾的死亡案件,經過警方調查也沒有下文。據吳嘉麗所了解的,這件事如果牽連到政治問題,也許不會有真相大白的時日。現在她有點相信但尼爾的話了。如果但尼爾的母親真是殺了她的弟弟,如果但尼爾的爸爸也真是存心殺了喬治,美國政府方面絕不會放過他們的,除非他們正如但尼爾所說的,他們為中央情報局工作。而且她們所要找的湯長春這個人,到底存在與否,也未可知。在吳嘉麗的記憶中,湯長春從來沒有告訴過她,他有一個姐姐。湯長春是失蹤了,二十七年前在紐約就失蹤了,是死了?或是另外結婚?謎底可能永無揭曉的時候。讓嘉麗感到奇怪的是,但尼爾與但尼爾的母親,似乎還隱藏了什麼事,他們有意無意的在逃避著什麼,再者但尼爾的母親愛麗絲看到嘉麗時那種困惑訝異的表情,直教嘉麗打從心底起了衝擊,恍惚朦朧裏,愛麗絲與湯長春,再與嘉麗之間,似乎有那麼一條無形不可見的連鎖存在著。也許是巧合或是嘉麗的神經過敏吧!但現在一切的事情都該告一段落了。
  參加西瑞爾的葬禮,散會後,西瑞爾的母親走到桑柔面前與嘉麗和桑柔寒暄。西瑞爾的母親以模糊暗啞的聲音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妳們應該說個清楚吧!』
  『我也很難過,』桑柔未料到會有這種場面出現,她飽含眼淚的目光垂下來,低下頭,看著底下一面如海的青綠:『實際上我比妳更難過,我……我們也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有些事情是我們沒有辦法了解的。』
  『哼,都是為了妳!』
  西瑞爾的母親掉頭而去,桑柔原來在等待著她甩過來的一巴掌,卻沒有等到,讓她吁了一口氣,卻看到自己滴落草地上的淚。
  『媽,』桑柔對母親說:『我們是不是該準備回去了?』
  『是吧!』嘉麗回答。心裏縱有難解的鬱結,在經過一連串的狂風暴雨襲擊之後,也只好對現實屈服。
  她們按照原來的計劃,打算由此飛紐約,再由紐約飛倫敦,旅遊歐洲在回國。在離開舊金山之前,她們去找過布朗警官,希望他再把有關的情形解說清楚,也許還有未曾公佈的資料也未可知。
  『我想再問一遍,』嘉麗對布朗說:『你當初告訴我們時,愛麗絲二十七年前在紐約殺了她的弟弟,這個消息是可信的嗎?』
  『這是間接的資料,是喬治自己的想法,但是並沒有得到證實。我們曾經與聯邦調查局、中央情報局聯絡過,他們把資料拿走了,叫我們不必再多管這件事。但是據我所知,那些謀害西瑞爾的歹徒,可能早已被逮捕了。這些中共的亡命之徒,他們也許估算錯了,以為喬治已探悉了什麼秘密,而緊盯著西瑞爾不放。』
  『我有一個答案,』桑柔說:『這是但尼爾對我說的,說是他的母親是為中央情報局工作的科學家。』
  『既然妳已經有了答案,就應該死心了。』
  『可是我在奇怪……』桑柔模糊地感覺到不對勁,就是說不出什麼地方不對。『為什麼但尼爾會洩露自己母親的祕密呢?』
  『也許他相信妳不會洩露出來吧!』布朗警官笑著說。好像倒也言之成理。
  那晚桑柔撥了一個電話到但尼爾家裏,告訴他,她明天要走了,也許他將來有機會回臺灣,無妨來看看她。
  『真的要走了嗎?』但尼爾的聲調顯得激動:『妳不是在舊金山好幾年了嗎?何必就這麼快走?』
  桑柔真不相信這句話會出自但尼爾嘴裏,她心目中的但尼爾是一個高傲的天才,不近人情,很難與人相處接觸,就像他的父母一般孤獨難以親近,想不到他會這樣親和。她沉默著,不知要怎樣來回答。反正母女倆的心境都很惡劣,她們必須趕快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我的父親在生病,』但尼爾壓低了聲音,改用他習慣的英語說:『病得很厲害,母親在照顧他,所以我可以放膽的接聽電話,希望妳們給我時間再見一面。』
  『我們搭明天早上的飛機到紐約去,將要在紐約待幾天。』桑柔說:『從紐約到歐洲去,再回臺灣定居。』
  『告訴我搭那班飛機?』但尼爾顯得異常急迫。
  『十點鐘,TWA的班機。』
  電話匆匆忙忙掛斷了。聽但尼爾口氣,可能他還會到機場來送行。嘉麗和桑柔不免受寵若驚。
  在舊金山機場,她們盼望等待著但尼爾的出現,一直到檢查行李過後,即將上飛機,還不見但尼爾的蹤影,她們知道但尼爾不會來了。兩個女人,兩顆受了傷害的心,神態黯然登上前往紐約的飛機。
  飛機起飛了,舊金山遠了,這熟悉的環境曾是桑柔生活了三年的所在,一朝要別離,難免引發傷感,況且在這樣的情況下離去,益增心頭的惆悵。
  嘉麗好像看出女兒的心事,就講一點有關未來的計劃來寬慰女兒的心。比如將來可以在臺灣開設一個植物育種改良場,使臺灣的土地面積得道最好的利用價值,也使人們有便宜好吃的果菜可供食用。臺灣好,臺灣真正好,對於桑柔來說,在美國的那段日子已經結束,夢已破碎,灑過的眼淚豈止千千行,往事不堪回首,此刻她願面對現實,重新在生長的美麗寶島得到生命的寄託。她鼓勵自己拋別異鄉,重回故鄉的懷抱,她要看看臺北西門町的景色是否還是那般華麗引人,她渴望在一個晚上可以出門逛街不必擔心安全的城市住下來,不像在美國,隨時都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問題。
  母女倆互相傾吐著呢喃碎語,說不完的話,似彈不完的曲調,如溪水潺潺,流經平原野地。
  嘉麗慨嘆著說:
  『都是媽害了妳!要不是我也不會使妳遭遇這麼傷心的事。』
  『不必這樣說了,事情總會過去的!至少我們都還活著,就是幸運的事。』
  這時,桑柔覺得背後有人在拍她的肩膀,她回過頭來一看,著實讓她嚇壞了。但尼爾天使般的笑臉出現了。
  『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裏?』桑柔喊了起來。
  『哎唷!怎麼會這樣……』嘉麗也驚叫著。
  桑柔站了起來,望著但尼爾那張清秀的臉,開始感到他的可愛。她要拉他到她的座位坐下,但尼爾不肯,走道很窄,相持不下,身體一個踉蹌失去了重心,正好被但尼爾抱住在懷裏,讓桑柔直覺得熱血往上沖,待她站直了身子,但尼爾又用捉狹的眼光打量她。
  『妳們奇怪吧!』但尼爾說:『嚇妳們一跳吧!剛才我化了妝,戴上黑眼鏡、大鬍子進飛機來,還能瞞過妳們,還不錯……』
  『你一個人來嗎?』
  『是的,我要到紐約去辦點事,我想順便查一件事情。』但尼爾對著嘉麗鞠了一個躬,說:『伯母,妳好,讓妳吃驚了吧!』
  『是的,你真是人小鬼大,會惡作劇!』
  『什麼是人小鬼大?我沒學過這句成語!』但尼爾爽朗地笑著,咧開嘴,發亮的眼珠子從半瞇的眼裏探出亮光,這神態太像湯長春了,難道他不是湯長春的變身嗎?或是巧合的相像?嘉麗心頭又起了一陣迷茫的煙霧,教她困惑迷惘。
  『你才二十歲,』桑柔指著他說:『便學得這麼機靈,會耍花樣!跟我從前認識的你,一個高傲孤僻的男孩子,完全是兩個人。』
  他們三人到飛機後面沒有人坐的地方,找了三個位置坐下聊天。吳嘉麗萬萬想不到會有這種奇遇,對於但尼爾,她總有似曾相識之感,因此她對他也難免有一種異樣的感情存在,同樣是天才,數理方面都很強,長相相似,只是兩個人相差了二十五歲,若是湯長春在世的話,應該有四十五歲了。
  看著桑柔與但尼爾談得那麼開心,不免想起自己從前的際遇,也意會到青春是何等的寶貴,如詩如畫似音樂,頃刻間,她心頭流瀉著愛、痛苦與希望,交融擴散,奔騰而出,她重又墜入滔滔的往事之河,一條與時光隧道相通的河流。她站起身,覺得自己有必要迴避女兒與但尼爾的交談,不管如何,就讓年輕人與年輕人在一起吧!
  飛機內忽忽之聲及有規律的震動,助長了她的睡意,她似乎感覺到自己如飛機一般在天空中翱翔飛行,如在飄浮、飄浮,冉冉升向一個褪了色的遠夢。湯長春的臉就掛在煙雲遼闊的圖景中逐漸加深靠近,天,她那年二十歲,她接受了十八歲的年輕人的愛憐,雨潤春濃,一切的記憶都只像昨夜的印象那樣深刻明晰……
  一直要到紐約的時候,才見桑柔回轉來,桑柔臉上的紅暈顯示他們的交談愉快。
  『他告訴我好多事情!』桑柔的聲調顯得興奮,有一絲意外的喜悅浮上她的嘴角:『他確實是個天才,只是他對男女間的事情以及世故人情不太懂。』
  『他有沒有告訴妳,他到紐約去幹什麼,為什麼他的母親會准他去?』嘉麗忍不住的問。
  『他是藉故離開舊金山的,他說有一個電腦會議要在紐約舉行,邀他去參加,他偽造了一封邀請書給他的母親看,他的母親就相信了,大概因為他的父親病重,也沒有心情管他了,很容易就騙過他的母親。』
  嘉麗注意到女兒的口紅淡了,她勸女兒化化妝,女兒一下子覺得很難為情,雙頰霎時泛紅。桑柔用手理理頭髮,從皮包裏取出口紅和鏡子等,開始打理儀容。
  『談出什麼結果嗎?』母親在問。
  『好像有新發現,他對我們的故事很好奇,很感興趣!他說,他到紐約去,也是想幫忙我們查一查!因為他連絡到一個物理學教授,可能會知道有關湯長春的去向,他曾經與這位教授通過長途電話,他們已經約定時間見面。』
  『你對但尼爾好像很著迷!』
  『媽!』桑柔斜瞟了母親一眼,嘟著嘴撒嬌說:『不要這樣說我嘛!』
  『小心呦,不要上了人家當呀!』
  桑柔沒有回話,她在回憶著剛才甜蜜的吻,那是與西瑞爾在一起的感覺完全不同的,她不了解自己為什麼會那樣衝動,接受他的挑逗,那個但尼爾也真是人小鬼大,竟敢侵犯她,如果她真是他表姐的話,也不應該這麼隨便,想想真教她臉紅,在年齡上桑柔也比他大了七歲,也許同是中國人種,也容易相互親近吧!
  飛機在甘迺迪機場降落。桑柔與但尼爾話別,但尼爾留下紐約的通訊地址和電話給她,他們就在機場分手了,各自搭著計程車前往目的地。
  嘉麗的同學住在皇后區六十一街的一棟公寓,她們就到同學家裏打擾。
  紐約,算起來已經是嘉麗第四次來了,她對這個複雜龐大的城市,並沒有什麼好感,尤其唐人街中國人聚集的所在,髒亂不忍卒睹,聽說有許多賭場就開設在那兒,成為流落異鄉的中國人排解寂寞,發洩鬱悶的所在,那裏所賣的食品、果菜,也充滿了中國味道,到那兒走一趟,令人疑是置身在臺灣的菜館或菜場。嘉麗帶著心不在焉的女兒逛著逛著,有時也到唐人街去吃吃中國菜,重溫自己的家鄉口味,免得被麵包、漢堡、可口可樂等東西,弄得食不知味。
  桑柔打過電話和但尼爾連絡,但尼爾顯得很困窘。
  『怎麼啦?找到你的教授沒有?』桑柔問。
  『找是找到了,我們正在查,也許不會有結果,這是目前的情形。我不能在紐約待太久,可能要很快回舊金山去,我可能沒有辦法再去見妳了,時間有限,紐約地方這麼大,要見面可真不容易。』
  『不過,你如果方便的話,約個地點見面也可以。』
  『看情形吧!我的父親生病哩!我再跟妳連絡好了。』


  歐裔明教授開著車子,直向曼哈頓的方向駛去,在他的身旁,但尼爾坐著,他們談論著有關太空計劃發展的問題,以及超級空間理論的架構。最後但尼爾談到了正題。
  『歐教授,你說你可能對湯長春這個人有印象嗎?』
  『同樣是中國人,』老教授咳嗽了幾聲,皺了皺眉頭,沉吟了一下繼續說:『湯長春是個數學天才,我有印象,長得很清俊,就像你一個樣子,這是很奇怪的事。事情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今天看到你,又被問起湯長春的事,我才覺得不對勁。他確實是個奇怪的人。』
  『你記不記得湯長春曾經認識一個女鋼琴家,叫吳嘉麗的女人?』
  『吳嘉麗?是臺灣來的嗎?好像有這個印象!』
  『是的,據說吳嘉麗只在紐約停留了十幾天,便跟湯長春熱戀上了,後來吳嘉麗回到臺灣去,生下了女兒,但是一直沒有辦法跟湯長春取得連繫,直到吳嘉麗再嫁了一位姓秦的工程師,女兒桑柔才有合法的姓氏,要不然秦桑柔應該叫湯桑柔才對。』
  『噢噢……』歐裔明陷入深深的回想中,似乎想從一片朦朧黑暗的往事中尋回一點亮光。『湯長春好像一下子消失不見了,報紙上曾經登過一個消息,說他失蹤了。那時候整個學術界曾經震撼過一陣子,有人說他回大陸去了,但是沒有證據,至少中共那邊也會藉機宣傳才對。那個叫吳嘉麗的女人我有一點印象,她後來又來過紐約,找尋湯長春,但是沒有結果,這就是我所能告訴你的了。』
  『那就是說,湯長春這個人是有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失蹤了,全美國及中國大陸、臺灣都沒有他的蹤影。』
  『是的,情況大概就是這樣。』
  但尼爾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送到歐裔明的眼前,並說明照片的來源,車子剛好停下來等綠燈,歐裔明拿起照片仔細看了看,又轉過臉來凝視著但尼爾的臉。
  『你有沒有發現,這位湯長春跟你很像,不,應該說,你的長相跟湯長春神似,這樣說秦桑柔和吳嘉麗她們的看法,不見得不對。』
  『問題就在這裏,』但尼爾說:『我本來不當一回事,後來在舊金山遇到她們母女,讓我覺得此中頗有蹊蹺。我的父親和母親似乎有意隱藏了什麼。』他又把在舊金山發生的種種事情說了一遍。
  『你是說,你的母親可能是湯長春的姐姐,只是她不願表白而已?』歐裔明繼續發動車子前行。
  『是的!歐教授,你可曾聽說過,湯長春有一個姐姐嗎?』
  『沒有,絕對沒有。』歐裔明斬釘截鐵說;『他沒有兄弟姊妹,要不然你等下可以再去問問另外一個人。』
  車子抵達一幢二十層建築門口,那是一所醫學實驗中心,歐裔明叫但尼爾先行下車,待他把車子停好再在接待室會合。在但尼爾的臉上顯露的疑慮、困惑加深了,他也念念不忘遠在舊金山的父母親,他趁著空檔,利用公用電話,撥了一個對方付費的長途電話回家裏。
  『但尼爾,你在哪裏?』母親第一句話就這樣問。『媽咪可急死了啊!』
  『我在紐約,我不是跟妳講過了嗎?我來開會。』
  『你爸爸快撐不住了,你根本沒有什麼會,我們打過電話到哥倫比亞大學去,說根本沒有你所說的會在那裏舉行,你是在搞什麼鬼?』
  『媽咪,我……我有要緊的事離開舊金山。』
  『你快回來,你爹地可能活不了幾天了。』母親吼叫著,似乎非常震怒。『你不知你在外面隨時會出事情嗎?萬一你給壞人抓走了,像以前湯長春怎麼辦?』
  『湯長春?媽,妳認識湯長春?』
  『沒有,我沒說什麼呀!』
  『媽剛才說到湯長春以前出過事。』
  『沒有,大概我一時性急,說錯了,反正你快回來吧!』
  『知道了,我今天晚上就回來。』
  但尼爾掛斷電話,額頭冒著冷汗,雖然在紐約天氣很冷,他穿著皮夾克,開始覺得渾身發熱。他似乎洞察了黑暗隧道裏的微弱燭光,卻無法測出它的遠近,只能小心翼翼摸索前去。毆裔明教授來了,他帶但尼爾去見一個銀灰頭髮、藍眼睛的美國人,臉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看起來已到了中國人所說的古稀之年,他親切地同但尼爾握手。
  『久仰,久仰,』華里士說:『我早聽說過舊金山有一位天才,是你啊……』華里士突然顯得萬分的驚奇與駭異,一下說不出話來。
  『怎麼啦?有什麼不對勁嗎?』歐裔明問。
  『你怎麼會這樣像?』華里士皺著眉頭,露出苦笑,藍色的眼睛射出不解的光芒,直照著但尼爾的臉。
  『我像誰?』
  『像那個叫……叫什麼湯……湯春的一個數學家。』
  『湯長春。』但尼爾糾正說。
  『對,湯長春,他的英文名字叫愛德華湯,我是他的指導教授,對他印象很深刻。今天看到你,使我想起這個失去的天才,因為你實在長得太像他了。』
  『博士,』但尼爾說:『我想請你告訴我有關湯長春的一切,他當年怎樣離開紐約,到哪裏去了?』
  在華里士努力的追憶下,說出了當時的經過:
  『愛德華有一天下午說要到第十八街的書店去找幾本書,後來根據警方調查,他可能是被壞人綁架了去,生死不明,這是他失蹤後很久,差不多有兩三年,我才知道的。』
  『會不會到中國大陸去了?』
  『有這種可能,但是不像這麼回事。』
  但尼爾再度把口袋裏的照片拿給華里士看。華里士瞇著眼瞟著照片上的人物,搖搖頭,眉頭皺緊又鬆開,驚訝地說:
  『照片中的男人不是你嗎?』
  『怎麼會?那是湯長春,給我照片的人這樣說,那個女的,現在也已經四十幾歲了,生了一個女兒都比我大了。』
  『哈哈,我只是故作幽默罷了!』
  『你的意思呢?是不是湯長春──愛德華湯,出了什麼意外,被中共分子抓去利用了?』
  『是有這個傳聞,但未經證實,也許他遇害了。事情已經相隔了二十多年,現在要查起來也相當困難,你為什麼要查這個呢?』
  『我總覺得不對勁。』但尼爾腦際閃過死去的新聞記者喬治所調查的結論,認為他的母親殺死了湯長春,他的母親就是湯長春的姐姐嗎?未免太不可思議吧!還有剛才在長途電話中,母親竟然提起湯長春的名字,是不是其中還有待解的謎底?如果自己的母親真有這種可能,那更不應該再去追尋探索,免得事態擴大。經過這麼一想,但尼爾開始收斂了自己,還是保守一點秘密,慎重行事,不要莽撞。
  但尼爾的紐約之行,就這樣匆匆告一段落。在他前往飛機場之前,他打了一個電話給秦桑柔,還好,很快的找到她,喜悅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直教但尼爾興奮。
  『我要回舊金山去了,希望妳多保重,還有伯母!』但尼爾說。『也祝妳們旅途愉快!』
  『我們……有機會再見面嗎?』
  『也許吧!我正在查一件事情。』
  『到底什麼事嘛?你講過多少遍了,也沒把話講清楚。』
  『只是學術性資料蒐集。』但尼爾臨時扯了個謊。『我會去……去臺灣看你的,我想念妳,想念在飛機上的吻,臺灣也需要我,我會回去的。』
  『會嗎?你會嗎?』桑柔的聲音顯得很急切。
  『我會的!一定會的!那麼現在我就親吻妳一下,作為我的保證。』但尼爾故意發出嘖的親嘴的聲音。『妳就等著我吧?』
  『好的!』話筒中,桑柔的聲音變得微弱了。她囁嚅著,似乎想講些什麼話,但沒有說出來。


  他們就在電話中互道珍重再見。縱有千言萬語,在此刻也只能托付給未來了。
  在但尼爾抵達家門的時候,他已感到氣氛不對,許多客人在客廳裏,面露哀傷,探詢之下才知道父親去世了。突發的心臟病,使得父親來不及見到自己兒子,便撒手人寰。父親原本去醫院就醫,以為病情好轉,回家後就告不治,這樣的意外發生,直教他難以面對事實。他走到母親房間,敲敲房門,沒有回應,他大聲喊著,聽到母親低聲的啜泣,喊他進來,他看見憔悴的母親哭得像個淚人兒。
  母子倆相擁在一起,這一刻,但尼爾覺得母子間從未有過的親近,在他有記憶以來,他印象中的母親是一個不苟言笑、嚴肅刻板的女人,他總有幾分敬畏,現在因為突發的不幸,母親似乎再也隱藏不住決堤而潰的情感。
  喪禮結束後,一切漸漸歸於平靜,但在但尼爾心中泛起了浪潮,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過去短短的時日,所發生的事情,的確給了他很大的震撼。有一天晚上,他聽見母親在房裏做惡夢驚喊著:
  『湯長春!湯長春已經死了!他早已不存在了!不要來煩我!』
  但尼爾去敲門,喊醒母親,母親開了門,輕描淡寫地說:
  『沒有什麼事,只是做惡夢罷了!』
  『媽可認識湯長春?』但尼爾放膽問。
  『你為什麼問這個事?』
  『我聽見剛才媽在講夢話,喊他名字。』
  母親驚愕地用手按著額頭,一時講不出話來,她顫抖著嘴唇,拿別的話來搪塞:
  『你一定自己在做夢,快回去睡!』
  但尼爾只好遵命回房,躺在床上卻未曾闔眼,他開始為母親的閃爍其詞而感疑竇叢生,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定被隱藏著,母親唯恐被揭露會招惹麻煩不願讓他知道。那麼,母親有可能是湯長春的姐姐嗎?
  第二天,他趁母親不在時,潛入她房裏,他從牆後暗門裏找到一張精子銀行的掛號單,上面寫的名字竟是湯長春,日期是二十幾年前的。但尼爾迷惘了,他繼續翻找有關的文件,其中不少有關湯長春的書信、照片,有不少是用中國字書寫的。在他想要仔細加以閱讀時,聽見母親外出回來的聲音,他趕緊匆匆關上,恢復原狀,從房間裏出來,正好看見母親已進了客廳。
  但尼爾無意中摸到自己口袋裏放著那張精子銀行的掛號單,大概是他剛才無意中放進去,基於好奇心的驅使,他持著掛號單前往查詢。
  『你找湯長春嗎?』女服務員問他。
  『是的,我想知道他的下落。』
  『你的卡片是怎麼來的?你怎麼會有這張卡片?』
  『我是他的親戚,我在找他。』但尼爾隨機應變。
  服務員仔細端詳著他,露出會心的微笑:
  『你確實長得很像他。』
  『妳最近見過他嗎?』
  『昨天他才來過。』
  『昨天?』但尼爾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麼他還在世囉?』
  『他有很多年沒有來過,昨天來了。』
  『請問他是來做什麼的?他可曾留下地址?』
  『抱歉我們無可奉告,有些事情涉及當事人的秘密,我們有義務代為守密。』
  『妳是說,他昨天才來過,妳能不能形容一下他的長相?我們正在找他……我們有很多年沒有連絡。』
  服務員皺起眉頭狐疑地望著他,露出神秘的微笑:
  『真奇怪,你們怎麼會這樣相像,但是我實在不能再多說話了,』忽然,他似有所覺,輕拍了一下桌子。『你不是那個叫但尼爾‧羅勃的華裔天才嗎?』
  『是的,妳認識我?』
  『你的照片在很多地方出現過,你的髮式看起來很可愛。』
  但尼爾所能問的僅此而已,他越發感到事情的迷離不可思議。在他回家後,母親直盯著他問:
  『你今天拿走了什麼東西?你到哪裡去了?』
  但尼爾默默無語,母親好像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說:
  『你那麼有興趣調查湯長春的下落嗎?』
  但尼爾為之一驚,他從椅子站起來,看見母親愁苦的臉湧現了酸澀與慘白,她從抽屜裏取出一張照片,正是但尼爾所熟悉的那張一男一女的合照,那個男的正是所謂湯長春,母親指著照片中的男人顫抖地說:
  『你知道他是誰嗎?』
  但尼爾搖搖頭,看見母親臉上冒出了冷汗。
  『有許多秘密是不應該說出來的,即使是自己的親人也要嚴守分際。』母親緩慢沉重地說。
  以後,母親沒有再提起這事,顯示母親對於此是有著極端的困擾與不安,秘密到底是什麼呢?
  那天但尼爾從電腦公司走出來,他開車回家時,從反射鏡上發覺車後的一輛紅色車子尾隨著他,然後,就在他即將抵達家門口時,那輛紅色車子出了什麼事一樣的,斜裏衝到路邊做了一個急轉彎,但尼爾停了車,走下來,仔細一看,紅色車子後輪胎爆了,另外一輛車子匆匆趕到,裏面走出四個帶槍的漢子,朝紅色車子逼近,而自己的母親,竟從後面那輛車子跳出來,匆匆的跑到但尼爾面前。這時,紅色車子裏面的人一個個舉手走出來,看來他們都是東方人。這種場面,似乎只會在電影中出現,但尼爾看得目瞪口呆,母親卻萬分激動地抱著他,痛哭起來,身體也不停地抽搐著。
  回到家裏,母親忍不住又啜泣了起來,她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與驚恐,倒在沙發裏,氣喘吁吁的。
  『可能是我們該回臺灣的時候了。』母親說:『我的工作也許該告一段落。』
  『剛才是怎麼回事?』
  『湯長春的身分暴露了。』
  『湯長春在哪裏?』
  『有些秘密是不能永久保持下去的,中共方面追得太緊了,他們在使用武力抓我回大陸,還好,美國政府方面始終一直在保護我。』母親的眼淚潸潸而下。『但尼爾,你知道秘密後,不會很傷心吧!由於各方面的壓力愈來愈重,做母親的,也不能不把事實告訴你。』
  『是不是關於湯長春的?』
  『是的!湯長春是一個數學天才,但他當年為了逃避中共的要脅,也為了參與美國的某些機密的科學研究,就在二十七年前改變了性別,他在改變性別之前,預先儲存了自己的精子,以便將來受孕,也許可以產生優秀的後代。後來在加州,湯長春認識了一位美國醫生,與他結婚,這位美國醫生本身不能生孩子,他們商議的結果,又為科學做了一項實驗,就是利用湯長春沒有變性以前的精子,使變性後的他,懷孕生子。在遺傳上,是有別於無性生殖的,但母子之間比無性生殖還要遠些。變性後的湯長春,設法給她做一種卵巢恢復機能手術,才能有生育能力,就這樣,湯長春懷了自己的孩子,這是醫學史上的一件大事。這個孩子也是一個天才,太像他的父親和母親湯長春了,不論外貌和智力各方面,都達到相當程度的近似。用這種方法生出的孩子,比所謂利用「諾貝爾人」經子做人工受精產生天才的機會還要大,全美國現在已經有二百零五人是製造出來的天才,這都是為了科學、為了創造更好的明天而做出的……』
  但尼爾的眼睛垂下來,他開始意會到自己的身世與母親的傳奇性的遭遇。他不知道要怎樣來表達內心的感受,母親所講的故事,正是她自己的。他感到無比的震驚與惶恐。
  『那麼,』但尼爾上前去哭著擁抱住了母親:『那麼湯長春就是母親囉!我真……真不敢相信,怎麼會……怎麼會?』


  中正國際機場擁擠著許多迎接旅客的人們,一部分攜著鎂光燈、照相機的記者,也散落在出境室的大廳,等候著旅美學人的歸來。
  嘉麗和她的女兒也夾在人群裏,翹首企望。有一位記者找到秦桑柔問她幾個問題:
  『秦小姐,聽說妳認識但尼爾‧羅勃是嗎?能不能談點有關妳門的交往情形?』
  桑柔望望她的母親,從母親的眼色裏,以及她微微搖頭的舉止,得到拒絕的暗示,她只好不便多說,隨便應付幾句搪塞過去。
  嘉麗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封信,再讀了一遍:

  『嘉麗:妳心目中的湯長春,終於要回國了,在過去的一些時日,經由兩地間的不斷連繫與通訊,我們終於要再見面了,只可惜見面時,我已不再是妳昔日的男人,而是別人的母親。世事多變,科學的造化也在改變人類及社會。妳們母女在美國的追尋,給我帶來很大的痛苦。在我知道妳為我生下一個女兒之後,我已經無法自持;更由於中共方面一直在追蹤我,我曾經經手得到許多美國方面的科技機密,中共也希望得到它,最後,我的身分被查出,只好隱居起來,也改變了自己,因此,請妳忘記湯長春,而以另一個「朋友」來對待我。至於「我的」孩子但尼爾‧羅勃,與「我們」的孩子桑柔曾經發生過的戀愛,也該結束了。我們該好好的聚一聚,二十七年前,我曾經答應過妳要回來,現在我要實現諾言,只可惜諾言實現了,卻什麼都變了。』

  在眾多記者與人群的等候下,那個叫愛麗絲的美籍華人婦女,偕同她的孩子但尼爾‧羅勃出現了,鎂光燈四起,他們被簇擁著,問了許多問題,在他們臨上車時,嘉麗和桑柔找到了他們。
  『但尼爾,』桑柔拉著但尼爾的手,熱淚盈眶,哽咽地說:『你是我的弟弟呀!』
  愛麗絲看了看桑柔,用手撫摸一下她的臉頰,使桑柔有一種矛盾與驚愕之感。她想要對這個女人喊『爸爸』,但是喊不出來,雖然她確是桑柔的爸爸。
  倒是嘉麗在與愛麗絲握手的時候,感慨地說:
  『湯長春終於回來了。』
  他們上了車,四個人同坐在一部計程車內,直向市區駛去。
  桑柔附在但尼爾耳畔輕聲說:
  『到底我該喊你母親作「父親」還是「母親」?』
  但尼爾顯得很茫然,他拉拉嘉麗的手,太早熟的戀情破滅之後,盪漾的漣漪猶在心間引發莫名的悲酸,他的眼睛有點潮濕了,無可奈何的回答桑柔說:
  『她是我的母親,也是我的父親,這是科學的傑作吧!』

(本文由世新大學吳靜惠同學  打字輸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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