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幻想中反思现实——对话中国科幻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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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長篇期待突破                                  ↓圖:吳岩(左)、郭凱

  吳岩:2009年對中國人來講是一個不平凡的年度。新中國走過了60年的歷程,科幻作家劉慈欣接受媒體採訪時曾預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20周年國慶之日,中國宇航員就可以在月球上向天安門發來問候……”劉慈欣的這個想法可能過分保守了。下一個60年,對中國來講,可能踏上的不只是月球。過去的一年中,中國的科幻作家對未來作出了什麼樣的暢想與預測? 

  郭凱:2009年的科幻創作可以說是平穩發展。就長篇而言,影響最大的應該是王晉康的小說《十字》。這部作品延續了作者《生死平衡》等醫學倫理小說的主題,集中探索了人與自然的關係。小說的故事基於一個如何“復活天花病毒”的構思,作家借“十字組織”之口表述了這樣的觀點:人類之於自然界是渺小的,無權宣判其他物種的死刑,像1979年滅絕天花病毒這樣的事情看似進步,實際上造成了人類免疫力的真空,有可能使人類遭受更大災難,現在要做的,反而是保留這一物種,讓低活性的天花病毒刺激人的免疫力,同時也讓自然恢復自身的平衡。 

  吳岩:聽起來是作者提出的“低烈度縱火”理論的延續。這個理論曾經廣遭一些人的質疑。不過,科幻小說恰恰就是要提出挑戰的觀念。王晉康仍然挑戰性十足,他的勇敢和執著真是可嘉。 

  郭凱:那次大辯論是在SARS流行的時期。當時科幻作家和科普作家分成兩派參加了討論,我記得科學文化學者也跟科幻作家站在了一起,提出了敬畏自然的觀點。和那次引起爭論的作品相比,《十字》在科學哲學的思考上更深刻,特別是對於“甲流”肆虐的2009年,這部小說更顯現出強烈的現實意義。由於作者多次與生物學專家討論過小說的科學內容,因此該書的科技細節也非常扎實,有很強的現實感。可惜的是,在敍事、情節、語言等方面,小說沒有跳出王晉康的原有模式。雖然作者想把邁克爾•克萊頓的風格引入其中,形成一部國際的、聲影俱全的、驚險刺激的“科學驚悚小說”,但由於受到作者原有個人風格的限制,小說並沒有達到預期目標。 

  吳岩:你的這個評價我能夠理解。王晉康是中國科幻小說領域中風格性極強的作者,走克萊頓的路,確實有差距。但也不是不可能。從他的創作生涯看,他一直在改進自己的敍事和文字技巧。所以,作為轉型作品,《十字》仍然是我們極力向讀者推薦的作品。就你的閱讀視野而言,還有哪些作品給你留下比較深刻的印象? 

  郭凱:潘海天的《24格每秒天堂》和今何在的《十億光年》是“無視邊界”的新一代幻想作家的探索力作。前者將科幻的“賽博朋克”傳統和正在日新月異的電影技術結合了起來,讓主人公在電影的虛擬現實中遊歷,給讀者帶來全新的閱讀體驗。小說中不斷穿插世界電影史和電影理論,這不但沒有降低小說的可讀性,反而讓整個敍事亦真亦幻,既指向電影世界又指向現實世界,把科幻小說“新奇”和“認知”的功能發揮到了極致。而後者則是一部“太空歌劇”,在看似簡單的星際戰爭背景下,今何在融進去了太多的東西:從三國到晚清,從歷史到現實,從都市青少年的情感體驗到產生這種體驗的社會生活。小說中充滿了貼著作者本人標籤的、力圖掙脫一切束縛的、孤絕的理想主義。 

  吳岩:這幾年潘海天已經把大部分經歷投入了《九州幻想》雜誌的編輯。在繁忙的工作之餘,他還能抓緊時間創作長篇小說,確實令人欽佩。而且,我覺得他已經從早期的嘗試中逐漸摸索出自己的道路。今何在也是個非常有特色的作家,看他的小說,能感到作者掌握這種內容和形式時的那種自如,也能感到奇幻作家介入科幻時的那種獨到的視角。 

  郭凱:遺憾的是,多數老作家沒有在這一年推出自己的新作。當然,更多不知名的作者,雖然創作出了很好的作品,但卻苦於找不到出版途徑。姚海軍介紹說,劉慈欣、錢莉芳、江波、何夕、景芳等的小說都已經排入了2010年出版計畫。看來,2010年將是中國長篇科幻小說爆發的一年。 

  吳岩:的確,培養長篇小說新主力是刻不容緩的任務,長篇小說創作不夠繁榮構成了當前中國科幻發展的一個瓶頸。僅僅靠少數名作家不行,要放眼更多的作家群體。我們從事科幻研究的人,也不能把視野縮在小圈子裏,要增加“視覺廣度”。《科幻世界》這幾年也一直在培養新的作者、宣導新的風格。 

  二、短篇風采各異 

  郭凱:我覺得剛剛慶祝過創刊30周年的《科幻世界》依然是中國原創科幻的最高平臺,在保證故事性的基礎上,它的很多作品在風格、語言和思想深度上都有新的探索。如獲得銀河獎首獎的《扶桑之傷》,作者長鋏試圖把中國古代科學史和通俗、流行文化相互結合,他的更多嘗試還體現在今年發表的《屠龍之技》和《若馬凱還活著》中。遲卉的《古曼人棉城遺址調查手記》將奇幻文風和科普旨趣相互融合,文章有趣而沉重,對人類文明滅絕的細緻考察令人聯想起戴瑞德•雷蒙德的《崩潰》。她的《蟲巢》《星淵吟遊》也同樣令人印象深刻。飛氘的一組“故事新編”非常引人注目。《一覽眾山小》和《榮光年代》探索了古代哲人與英烈如何跟時代搏鬥,如何從有限的觀察中思索生命的含義、宇宙的未來。陳楸帆的《鼠年》和《雙擊》更有現實批判的味道,他筆下的當代大學畢業生、工薪族、失意者們相當絕望,這樣的作品肯定會獲得剛剛步入社會的新一代讀者的共鳴。安龍的《火星戶口》寫的是為了取得行星通行證的未來人參加的“另一次高考”,小說血淋淋地反射了現行中國高考制度的弊端。七月的《擦肩而過》以一種更加個人的視角來探討宏大話題,從環境問題到人類在地球生命中的地位,應有盡有。 

  與新作者不同,“老”作家韓松、星河、王晉康的作品更加成熟,有著更廣闊的表現領域和恰當的尺度把握。韓松的《綠岸山莊》裏,整整一代人為祖國的榮譽所作的犧牲,在宇宙大尺度變異的背景下失去了意義。他的《星潮•建設者》看起來像是《宇宙墓碑》和《紅色海洋》的整合,從中透射著中國現實。星河的《酷熱的橡樹》以一種巧妙的角度展示了作者對國際政治現實的理解,作品中的教授也突破了作家自己原有的形象畫廊,個性更加獨特和豐滿。王晉康的《決戰美杜沙》和發表於《科幻大王》上的《五月花號》,如他的長篇《十字》一樣,儘管語言和思想飽受爭議,卻不能不引發對於科學和人類道德之間關係的思考。
  吳岩:我特別喜歡飛氘的《一覽眾山小》,它從語言到情節、從思想意義到藝術表達,都達到了一種全新的境界。閱讀這樣的作品,能讓人想到更多生活中永恆的東西。 

  至於說到對王晉康作品的爭論,我同意星河的看法,即認為他在創作方面更加成熟,而這種成熟,除了在一般的寫作手法方面的圓融,就是在期望表達自己意念方面的更加堅持。我覺得,今天的年輕讀者也許不應該用原先的眼光看待王晉康,而應該從發展的眼光中尋求他風格變化或不變的答案。例如,他所針砭、反諷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我和姚海軍等對王晉康小說的共識是,他所創立的是一種中國式的科幻小說,這些作品對中國文化注重道德倫理闡述的繼承,確實使他與那些以西方科幻為範本的作品拉開了距離。 



  郭凱:說完《科幻世界》,我們再談《科幻大王》,這個專業科幻刊物在過去的一年也發表了大量優秀作品。例如,萬里秋風的《全金屬情感》以愛情喜劇探索矽基生命的情感以及他們的生理發展和演化。北星的小說《黎曼的貓》從黎曼猜想這一數學問題入手,描寫了科學家對於真理探求和自身的責任,可惜小說中的術語太多,確實影響閱讀。陳茜的《一個人的願望》和《愛情測試》,故事性很強且人物情感表現細膩。 

  吳岩:我聽一些作者反映,《科幻世界》用比較同一的風格保持讀者的忠誠度,而《科幻大王》因為還在成長階段,所以喜歡嘗試各種新的風格和新的內容。我想,兩個說法不一定都准,但兩個做法都有道理。科幻迷確實有自己強烈的好惡,而科幻文學也確實是一種嘗試創新的文學。 

  郭凱:說到嘗試,我覺得大幻想雜誌在想像力方面嘗試更多。《九州幻想》是這樣的雜誌之一。這個刊物以白領為讀者物件,特別注重流行因素,從封面到內容都很新潮。本年度駱靈左的《遊戲與男孩》是兩篇關於電子遊戲的小說。誰都玩過《俄羅斯方塊》和《掃雷》,但誰知道兩個遊戲的核心是什麼?誰知道遊戲是否也有著活的生命?還有夏笳的《傾城一笑》,其核心是語言學,小說通過語言和真實之間的關係,巧妙地穿過小說,進入了本體論和認識論的哲學。 

  吳岩:談到《九州幻想》,我確實同意你說的,我甚至感到這份雜誌有日本化、武俠化、驚險化以及歷史化的風格,它是個非常時尚的想像力據點。當然,它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我的年齡,但也許這就是年輕人喜愛它的地方吧? 

  郭凱:除了這些專業期刊,今年一個非常重要的現象是,主流文學、兒童文學、科普甚至電子遊戲和IT雜誌都開始少量發表科幻小說。例如,《奇幻世界》發表了林十三的《七日》;《萌芽》發表了景芳的《光速飛行》;《新知客》上開設了我的《推想》專欄,用科幻小說的形式來描述科學猜想,表達人類社會在未來的變化。 

  三、科幻的疆域在拓展 

  吳岩:有關科幻小說的評論,也逐漸進入更多類型的期刊和報紙之中。除了《中華讀書報》《文藝報》等一直關注科幻發展之外,各種文學刊物對科幻的關注逐漸升溫。我覺得,科幻走出科幻圈,是個好現象。 

  2009年科幻研究文章給人印象深刻的不多,但題材卻相對集中。第一個大項是科幻電影方面的研究,這類研究的作者多數來自藝術類院校。第二個大項是西方科幻作家研究,受到關注的作家包括萊辛、馮尼格、勒古恩等。第三類則是對科幻作為一種圖書產業的研究。此外,為了慶祝新中國成立60周年,金濤、張之路等為新中國科幻作出重要貢獻的作家也得到了比較多的關注。 

  郭凱:我首先要說明,您所謂的“科普”在今天已經被“科學傳播”所取代,當代科學傳播理論認為科學普及、公眾理解科學和科學傳播是三個不同時期,其中讀者的選擇權力是區分三者最重要的核心。 

  吳岩:謝謝你的介紹。我也注意到,中國科普界發生過兩次歷史性大變動。第一次是科幻文學跟科普創作的分道揚鑣,這次變動大約發生在1983—1984年。當時,重要的科幻作者都同意,科幻是文學的一類,當科幻文本中科學規律與文學規律相互衝突的時候,科幻必須符合文學規律。換言之,科幻和科學之間有著某種力矩,科幻作家和作品不可能是科學的僕從,創造力才是科幻的核心。這次變動導致了中國當時最有才華的科普作家離開了科普領地。第二次是90年代以來出現的科學文化運動。這一次,參與者提出的口號是“反對科學主義”。這次大的革新,也使科幻文學跟科學之間建立了一種力矩。可以說沒有這種距離,就無法出現對科學的反思。其實,科普也好,理解科學也好,傳播科學也好,依我的看法,存在是先決的、第一性的。科幻文學就是追求自己的存在的一種文學,它跟科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但它確實是一種獨特的、屬於自己的存在。科普領域是科幻文學家不應該放棄的陣地。 

  和別的文學門類不同的是,談論科幻文學無法忽視“科幻迷”的介入。過去一年中,國內科幻迷已經逐漸形成了一種繁榮科幻的中堅力量,對這個群體你是怎麼看的呢? 

  郭凱:中國科幻迷人數眾多,文化背景十分複雜。前段時間一位叫芭芭拉的立陶宛人類學家還專門到中國來研究這個問題。據我所知,在成都、上海等地,科幻迷群體都在以十分不同的方式蓬勃發展著。成都是《科幻世界》雜誌的大本營,當地的科幻迷與雜誌社之間有著更多直接的互動。上海現在有了《九州幻想》雜誌,他們的“大幻想”活動更發達,不久前結束的“2009上海高校幻想節”就令人印象很深刻。據說,在一些文化不發達的中小城市和鄉鎮農村,科幻迷們也在盡自己的努力。 

  在一批已經畢業的大學生的參與下,高校科幻迷群體逐漸跨出自己的小圈圈,相互合作並希望有計劃地翻譯或創作一些作品、舉辦一些大型活動,惠及更多愛好者。例如,兔子等著瞧在前兩年組織翻譯的《非賣品》,就選擇了很多國外著名的科幻短篇譯介給科幻迷欣賞。今年,網路期刊《新幻界》和《少年販》特別引人矚目。它們不但發表愛好者的作品,還舉辦徵文比賽。 

  科幻迷通過網路相互聯合,極大地推進了科幻事業的發展。例如,豆瓣網科幻世界小組也模仿“星雲獎”和“雨果獎”舉辦了“白雲杯”、“白果杯”和“星空獎”。由北航發起、北京高校聯合舉辦的“原創之星”科幻徵文已經進行到第四屆,參加學校已經波及全國其他許多省市高校。科學松鼠會裏也有很多科幻迷會員。今年,松鼠會舉辦的“科學嘉年華”系列活動中還有一場科幻化妝舞會,組織了“科技與未來—科幻專家與科學家、企業家的對話”活動。“集智俱樂部”是個專業科學工作者青年群體,他們每次的小組討論中,提
到最新科學進展常常會從科幻開始。

     ↓圖:北京「42工作组」答謝科幻迷,闡述未来願景

  北京科幻迷群體中最有活力的,應該算是“42工作組”,這個小組因道格拉斯•亞當斯小說中計算出的宇宙終極答案“42”作為自己群體的名字。他們率先提出了“全民科幻”理念,組織科幻作家、科普工作者、科幻研究者、編輯在北京各高校巡迴講演,用“科幻大講堂”作為題名,用“你所不知道的科幻”作為口號吸引愛好者。我有一種感覺,當前的科幻迷活動已經不再是單純的興趣行為,而是更多地和學術、商業等目的聯繫在一起。科幻迷的活動非常看重學術界的支持,比如常邀請作家、編輯、研究者去做嘉賓;和北京的各大影城合作組織觀看科幻電影,參與科幻電影、書籍等文化產品的商業推廣,有些活躍的科幻迷本身就是專業科幻書店的經營者。

  吳岩:能有更多的科幻活動,對作者、讀者、編者都是極大的福音,把這麼多科幻迷和作家動員起來,讓大家相互交流,互動討論,思想相互衝撞融合,確實給人十分振奮的感覺。我聽了其中一些重要的講座,收穫很多。 

  郭凱:是的,對科幻迷來講,科幻就是生活。但對普通人呢?它是否也是一種生活?科普作家黃永明同意這個看法,他最近說:“科學不可能成為一種生活,科幻才是一種生活。”我理解,科學是一種行為過程,它不可能單獨地成為一種生活,但是,對科學的思考、理解、幻想和藝術探索確實是一種獨特的生活。確切地說,科幻是有關科學的生活方式的一種。 

  吳岩:科學在以高速向現實入侵,改變人們的生活,讓人們遭受種種精神和心理上的焦慮和緊張。而科幻文學的普及,讓更多人知道未來可以千變萬化,必須及早做好準備。我曾經在很早前講過,如果讀者閱讀科幻小說中看到了100種未來,那麼他就不會懼怕現實生活中的第101種未來。所以,希望更多的讀者能喜歡科幻。 



 圖片左起:飛氘、姚海軍( 科幻世界主編)、林文宝(台灣,台東大學人文學院院長退休)、劉慈欣、郭凱。

 郭凱:雖然我們談了這麼多變化,但我覺得作為一個獨立文體,科幻的影響力在中國並沒有提高,應該將科幻元素廣泛地滲入當代生活,滲入電影、電視、動漫、遊戲、廣告、廣播劇、城市建設、商品包裝設計和可能想到的所有方面。好在,這個工作已經起步。例如,世博會場館建設方案、宣傳媒體的拍攝、一些省會的中心商業區及功能區的設計等,都已經開始吸納科幻元素。 

  吳岩:再比如今年的國產科幻電影特別多。《機器俠》雖然不盡完美,但也很吸引眼球。《火星沒事》《倔強蘿蔔》以及更多有關穿越的電影都跟科幻有關。在不遠的將來,隨著中國電影的發展,科幻這個文學空間在讀者和社會中的影響可能還會加深。我們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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