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有一天,方流散過步,回到銘輝家裡,婉芬板著臉在方流寫稿的房間等他。
一看那副臉色,方流便打從心底發出了疑問。
「找我有什麼事嗎,張小姐?」
「還說呢,看你野到哪裡去了,害我等了一個小時!你看你這個人到底有沒有腦筋,今天是我大姐出院的日子,你去都不去,哼!你好像一點感情也沒有嘛!」婉芬跺著腳,瞪著方流,雖然她臉上極力保持著微笑,終究掩飾不掉她內心的不滿和話中所帶的譴責意味。
「對不起,是我粗心。」方流以前答應過她,要陪婉芬去歡迎萍姐出院,順便向立達解說幾句,並祝賀他們夫妻倆和好快樂。
「我前夫上午來的時候,還向你提起今天上午十點鐘在博濟醫院門口會面,你竟忘了!」沮喪,使婉芬的臉皺成一團,像晒乾了的橘子皮那樣。
方流手按頭額,愧歉形於色,眼光掃向婉芬,她慌張地避開了他的視線,表情有一絲悵然。於是他明白了,婉芬對他已經有了某種感情,就像當年他對萍姐的情景。
方流走到窗口,望著窗外,遠處那草原上,有耕田的牛和農夫,悠閒的緩緩走動,不像是在工作,而像是在金色的夕陽斜暉裡散步,蓊鬱的樹林,青翠欲滴的田園,蒼蒼的遠山,五彩繽紛的天幕,這大自然的一切,彷彿是一幅圖畫。方流心境卻是沈重的,心頭的憂鬱,比圖中所有的色彩都要深,都要濃重。
「方先生,」婉芬在背後說:「我每天這個時候來找你,你總是不在,真是掃興。」
「我散步去了。每天這個時候都出去。」方流的視線遠遠盯著走動的牛後頭的農夫。
「方先生,」婉芬又開腔了,她似非常小心的把話說出來:「明天我的姐姐想要在立達學校做個小聚會,請你一道來參加。」
「一共幾個人?」
「還不知道,大概就只我們這幾個人吧!」婉芬也走到窗口,斜轉眼睛瞟瞟方流。「姐姐吩咐我,要你一定也來參加,不要成天悶坐在屋裡寫稿。」
「這個沒問題,我當然去。」方流茫然注視著窗外,臉都沒側一下。
一股受辱的感覺,有如毒蛇盤踞在她的頸間,她感到心跳加快,氣管擁塞,她扭轉身,一個箭步,頭也不回的衝出去。在馬路邊招呼站等新竹客運汽車,看著街道上匆促來往的行人,那些人逐漸變成雜亂的小黑點,在她的腦際鑽動、飄浮,逐漸的,那些黑點,成了蚊蠅,搔擾著她的神經,她的神智漸趨迷亂、恍惚……
渾渾噩噩地回到家裡,弟弟們圍過來吵嚷著:
「姐姐帶我們去看戲!姐姐說話要算話哪!」
她木然坐在椅子上,拉著弟弟的手,無神的眼,射向迷離的空際,自己似乎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直到她的思惟從虛幻混沌中逐漸轉趨明朗清醒的時候,她憶起婉萍姐姐過去曾經把方流當作家裡的小弟弟一樣的看,方流的那部成名作「愛慕」,對他們之間的感情有極詳盡的剖析,男主角把女主角給他的關愛,視為一種珍貴的愛情,其實,她的立場,只是把他當作自己的小弟弟一樣的對待他。感情,這個東西,本來分不出界限的,偏偏,在他們之間產生了解不開的糾葛。男主角當然是方流本人的化身,女主角則是影射著婉萍,從後婉芬不只一次拿這本書所寫的故事,詢問婉萍,也自婉萍口中得到證實。婉芬猜想,方流一定是個很重感情的人,也許到現在對姐姐都未曾忘情哩!怪不得姐夫會吃他的醋。無風不起浪,說不定姐姐最近跟他有曖昧關係也未可知。想到這裡,她打從心底起了個寒戰,她原有的傷心失望一掃而光。
這時,姐姐和姐夫聯袂而至,一副嬉皮笑臉迎著她。他們又和好如初了,癥結解開了?一些歡愉摻和著一些悲哀,直搗婉芬的心。
「婉芬,」姐姐神秘地一笑:「你最近有什麼好消息嗎?」
好消息三個字,像三顆炸彈在她的心坎爆炸了,腦神經受到一陣轟擊,她想到,姐姐生病以前,就對她吩咐再三,期望她和方流之間,可以建立起良好的關係,姐姐還自告奮勇要成全好事。婉芬在不知不覺中,對方流付出了真摯感情,由崇拜而敬愛,而不自禁地戀驀他,一個少女的芳心,她這樣的全部給了他,但是方流他知道嗎?婉芬的內心大聲疾呼。
姐姐和姐夫對她說了許多打氣的話,她都沒有聽進去,唯唯諾諾地漫應著。
婉芬第二天一早,就急著跑到方流的住處,再度關照他今晚的同樂晚會一定別給忘了。她是那麼的鍾情於他,想自他身上得到一點什麼。一個文靜的少女對一個男子有這麼的狂熱衝動,該不是一件尋常的事。
終於,等待的時刻到了。
聚會場所是在苗栗中學的音樂室,參加者是:婉萍、立達、和婉芬,他們正焦急的等待著方流的來到。
「婉芬,」立達看著錶說:「妳看他會不會來嘛?已經過了五分鐘了。」
婉芬的額間已經泌出了冷汗,胸腔空虛得像一只洩了氣的皮球。兩張桌子、四張椅子,靜靜地擺在室內一角,以一種憐憫的眼光對著她,她的心頭又是一陣難受。
婉萍和立達手牽著手,倚著窗,欣賞窗外的月色,看來他們是一對頗為相配的情侶,那樣的年輕可愛。舊日的不愉快,全然不復存在於他們的胸臆,多令人羨慕的一對呀!虧立達把一切都想通了,這還是方流的功德哩!
婉芬踱到風琴旁邊坐下,掀開風琴蓋,坐定了,眼睛四下掃射,真希望流會突然出現在門口。室內沒有燈光,從窗際反映進來的朦朧光線,把室內照成一種模糊不清,卻又依稀可見的景像。姐姐和姐夫儷影相倚,多麼甜蜜、幸福呀!
憂傷和煩惱侵擾著她,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按在琴鍵上,一股沈重、遲緩、柔和的音樂,雲煙似的裊繞在空際。這是方流從前寫給婉萍的風琴曲。音樂繼續飄散著,婉芬的情緒隨著那股憂傷的音樂起伏、動盪,濃濃的悲哀湧泛心口,她的眼睛潮濕了,模糊的視線射向門口,一雙黑影走入室內,好像是一男一女。姐姐上前招呼,從談話中她知道方流帶她的女朋友來了。
「方小弟,」姐姐的聲調充滿了驚詫:「你說你還沒有女朋友,怎麼?幾時交上的?這麼快就有了?」
「先別問這個,坐下來,慢慢再告訴你。」
這是宣判婉芬感情死刑的一句話。一陣戰慄,從心臟播紙到全身各處的肌肉、關節裡。
哀婉的琴聲迴盪在室內,散佈於每個人的心房。
「有一種淒迷朦朧的美,像一個歷盡嚮桑的中年人在懷念往事。」青嬌夢囈似的低語著,她豎著耳朵傾聽音樂。
「彈琴的是誰?」方流不能不問婉萍了。
「我的妹妹。」
方流微微一怔。她帶青嬌來此,目的是為了教婉芬知道,他已經有了女朋友,不讓婉芬的感情繼續深陷下去。當年,萍姐就是犯了這樣的錯誤,萍姐有了男朋友,卻又始終隱瞞著她,使他的心靈留下了一道無法療治的創傷。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因此,方六要及早提醒婉芬,做防範迷失理智的準備。
琴七,是方流所熟悉的。一幕一幕的往事隨著琴聲飄映於眼際。他從前是愛萍姐的,現在依然懷念她。失去的,永遠再也得不到了,就讓它如流水般的過去吧!方流這樣安慰自己。驀然,他感到一陣天眩地轉,上半身傾倒了下去,不省人事了。
緊急的救治無效,不得已雇車把他送往醫院。
醫生說,方流有著非常嚴重的貧血症狀,其確實病因 尚待做進一步的檢查。這個由婉萍發起的小聚會,原是為了使方流和婉芬有機會相處,相互瞭解,沒想到竟會不歡而散。
方流悠悠轉醒,他似乎從一個黑暗地獄裡掙扎逃脫出來,兩眼茫然望著周遭,他第一句話便問:
「吳青嬌呢?」
「吳青嬌──她來過醫院以後,就回去了。」婉萍說:「她怕晚回去挨家裡的人罵,我要她走了。」
在一旁的婉芬用兩顆飽含著淚水的眼睛注視著方流,她憐憫他,也希望他同樣憐憫她。她的心碎了,她知道方流的心已不屬於她,不可能鍾情於她,她先時的夢想,化成了雲煙,消散得無影無蹤。這或許是方流的報復吧!婉芬用手拭了一下眼淚,低下頭想:當年姐姐拒絕了方流的愛情,方流當然心有不甘,他為了報復姐姐用情不專,他就……
「婉芬,」方流用著即將斷氣似的低弱的嗓音說:「你聽我說,站過來一下。我非常感謝你,也非常感謝萍姐和劉先生,你們對我太好了,這樣照顧我,使我沒有發生意外……婉芬,如果我有對不起你的事,請你原諒我。」
「快別說這種話,好好休息吧!我們明天再來看你。」立達開腔了,他的雙手分別拉住婉萍和婉芬離開病房。
婉萍在回家的路上,安慰婉芬別洩氣,那個叫吳青嬌的,還是個高中學生,算不得是她的情敵。
「人家剛才已經暗示我了,我再不能盲目對他付出感情了。」婉芬說不下去了,淚水爬滿了她的臉頰,喉頭像被一大塊棉絮堵塞住。
哭了整整一個晚上,醒來,吃過早飯,她便跑到醫院去。昨晚方流的話,音猶未盡,她想再聽他說得更清楚明白些。她真不願意那句「如果我有對不起你的事,請你原諒我」,是他拒絕她的表示。
在她沒有去敲方流的房門以前,她膽怯地站在門外傾聽裡面的動靜。要是萬一吳青嬌也在裡面,她就不準備進去了。這時,醫生從裡面出來,和她打了個照面,醫生向她招招手,要婉芬跟他過去
在醫務室裡,醫生露著森嚴肅穆的表情鄭重地問她:
「你是方先生的親屬吧!」
「不是!」
「那麼,是他的朋友。」
婉芬點點頭。一顆心,像挨了捧打的蜂巢,亂糟糟的。
「方先生得了白血病,恐怕活不長了!」
轟隆一聲巨響,幾乎把婉芬的腦袋震破了。她強自鎮定著,希望自己剛才南聽錯了話。她恐怖地問:
「醫生你說的是真的嗎?」
「沒有錯,我剛剛看過了他的驗血記錄,這是屬於一種淋巴球性白血病,血液裡面淋巴細胞特別多,而他的脾臟和肝臟都已經腫大了,又有極度貧血又呼偶困難的現象,我這裡只能給他腎上刺激素,外加口服放射線磷,至於外用的放射線治療,只能請他到臺北去做了。」
「醫生,你看是不是要讓他本人知道囑?」
「他遲早會知道的。他既是個作家,對於各方面的知識必定懂得很多,瞞不住他,倒不如早點告訴他,好教他趁早有個準備,譬如有未完成的著作……」
婉芬的哭泣聲阻止了醫生把話說下去。

方流從醫生口中得悉患絕症的消息後,他並不驚駭。
這世界的一切都會過去的,無論是精神的或物質的。我──遲早會死的。上天要我早點離開這個世界,也好,我就應該趁早做離開的打算了。方流以一種泰然自若的態度面對著即將來到的死亡。
那些情愛,那些留在人間的名望,在不久的將來都會離開他,遠颺而去。他不禁想:人生的意義是什麼呢?空著手來,又空著手去。人又從什麼地方來,到什麼地方去?幾千萬年來,人類尚未覓得人生意義的合理解答。他是人,便要經歷「人」的一切,由生而死,彷如是一程路,有些人走的是平坦大道,有些人走的是崎嶇坎坷的小徑,不論長途或短途,每個人在旅途中都會遇到一些友人,有些朋友幫助你,在你患難的時候,兼持你,有些人會陷害你,給你帶來更多障礙。那些和異性有緣的人,便和異性結伴而行,奮力跋涉著,邁向生命的終結。
婉芬、婉萍和立達都來看過他了,安慰是千篇一律的:「不要傷心,你就會好起來的。」是的,我就會好起來的,不管好不好,我總是照常話下去。
窗外的榕樹葉,綠得發亮,陽光照在上面,閃閃的光,從許多綠葉反映出來,微風吹過,樹枝搖丈,煞是鑲銀的樹在四下搖 閃爍;河面上有鴨子在飄游,神情甚是悠閒;遠山,罩著一股朦朧的霧氣,它以一種莊嚴森然的眼光審視著他,審視這個城鎮,這個世界。
方流孤獨地在房間裡沈思,他想到許多許多的事情,他自己的、別人的、全人類的。繁複的人生與社會裡,瞬息萬變,真理隨時在改戀,生命似浮萍飄浮於淼淼大海中,無所依從。生命如何來超脫呢?誰是超人?誰能幫助我超脫?
將近中午時分,青嬌來了,她一進門,看見方流死白的臉,不覺一怔,她勉強露出一陣笑:
「方先生,今天怎麼樣了?鬧一點小病,現在應該可以出院了吧!」
「看看嘛,我明後天就出院。」
青嬌還不知道他得血癌的消息,方流吩咐過不准讓她知道的。讓她知道她會嚇壞了的。方流想,不讓她知道,未免太自私了,倒不如說清楚了吧!於是,方流告訴了她。
青嬌乍聽之下,驚駭得面無血色,嘴唇發抖,她忘了少女應有的自持,撲向方流,抱住他,悽愴地喊著:
「方流,不要離開我,你不會死的,讓我們永遠在一起,沒有人會使你離開我,我……我愛你!」
第一次聽見青嬌對他示愛,方流的心如一鍋沸騰的水,熱流澎湃,他不自禁地擁緊她,用顫抖的嘴唇,蓋住了她的嘴唇。久久,他推開她,無限深沈地說:
「你要清醒,該用理智的時候就用理智,聽話,請你離開我。」
「不!不!」青嬌用更熱烈的擁抱回答了他。她周身的關節起著痙攣。「你怎麼可以說這樣的話呢?讓我用愛情來治療你,你有沒有聽說過,愛情可以起死回生的?」
「遲了!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你還年輕……」方流的眼眶潮濕了,眼前的一切變成一片白茫茫,恍然置身雲際。他困難地把話接下去:「你將來還會遇到別人的,你千萬不要把感情濫擲給我,否則痛苦的是你,為了你著想,你應該趕快忘掉我,即使有一天我不幸去世了,你也只要把我當作一個極普通的朋友死去,你不應該流淚。堅強起來,青嬌,為你的前途著想吧!不要哭,你要堅強,永遠堅強。」
「別儘說這些廢話,」她抗議說:「我要拿實際行動來給你看的,我要使你恢復健康。」
青嬌走了,她說下午還要來看他。
方流孤獨地坐在床上,聽自己心跳和呼吸的聲音,那是生命的腳步,每一分每一秒都使他漸漸逼近了死亡的大門。他要青嬌堅強,也要自己堅強。他已經決定明天就離開苗栗到臺北去就醫,也許經過治療真能起死回生,這是他的幸運;但不管如何,人總會死的,現在不死,將來老了也會死,遲早一樣是死,何必害怕死呢?
方流計劃回到臺北以後,以他殘餘的生命寫完他的這部長篇小說。他想:人來到世界上,總是有用處的,應該留下一點什麼給世界,再離開這個世界。
睡過午覺,便聽見敲門聲,原以為是青嬌,不料推門進來的是萍姐,她帶了許多吃的東西來,還送給他一部「約翰.克里斯多夫」。方流對她說:
「我明天回臺北去。」
「幹嘛急著要走?」
「不走不行,我不能再拖下去了。」
「這樣也對。」萍點點頭。兩條眉毛擠攏來,眼睛如死沈的潭水,茫茫然注視著方流。
方流從床上坐起來,他的臉像一張枯菜葉,眼睛卻烱烱發亮,他注意到萍姐的神色不對,一種對親人般的關心,使他不加思索地問她:
「萍姐是不是又跟先生鬧什麼彆扭了?」
「啊!」萍挨了一棍似的驚叫一聲。她定定神,憤然說:「不是,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在擔心你的病!」
「不要你來擔心,我的病會好的,你不是這麼說過嗎?」
萍陰鬱的臉擠出了一絲笑容,她被方流的話堵得沒話可說了。方流苦笑了笑,又說:
「我只擔心你們過得不快樂,常常愛鬧彆扭。」
「謝謝你,我們不會了,永遠不會了。」
「有保證嗎?」方流又緊逼一句。
「我不是來跟你談這些事的。」萍不耐地搖搖手,她把臉轉過去,對著窗外。
「那麼,你是為了婉芬來的?」
一箭射中了萍的心窩,她差點跳了一起來。
「你料得真準。」她板著臉說:「你是不是有意玩弄感情?」
「什麼?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我說,既然心中老早有另外一個人了,為什麼……?」
「萍姐,你誤會了。」方流瘦削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我沒有玩弄意思,我老早便心裡有數了,昨天晚上,我本就知道,你要安排我和一個特別的場合單獨相處,為了使你和婉芬都明白,我已經有了『人』,我就只好帶她來,我的用意至善,請你相信我。」
「我不應該在這種場合說這種話,你身體不好,我更不應該說;但是我卻不能不說。」萍坐到椅子上,交搭著兩腿,她是心平氣和發言的,外表上看不出她動了氣,她用著極其緩和婉轉的語調繼續說:「你知道,我一直把你當作自己的小弟弟一樣的看待,我說的話,也許過了火,但是,我想你會相信,這些話是出於真心。現在我只想問你,如果婉芬願意嫁給你,你會接受嗎?」
「這為什麼?我要先問清楚。」
「為了醫治你。」
「用愛情來醫治我?」方流垂下頭去,白色的床單彷彿一片白色的牆壁對著他冷笑。
「你不信相信愛情的魔力?」
「我用什麼來相信呢?」方流攤攤手,聳聳肩。「在這方面,我是個失敗者,你是知道的。」
「你是在報復我嗎?」萍尖利的目光,兩把劍似的刺向他。「如果你在恨我,我請你用愛去沖淡你的恨吧!」
「萍姐,」方流抬起頭來,迎著她刺來的銳利目光,莊重肅穆地說:我沒有恨你,我一直在愛你,我永遠不會忘掉你,除非用你的愛情來醫我──」
「不,這是不可能了!」萍的臉上泛上了一大朵紅霞,也迅速地別過臉去,視線盯住天空飄浮的白雲。「你是在開我的玩笑!」
「真的,萍姐,這許多年以來,我能夠在文壇上揚名,應該歸功於你,你給我的刺激太大了。我常常在想,你大概也會懷念我才對,難道你的心真的那麼狠,再也記不得我了?為什麼我寫了那麼多的文章在報紙、雜誌登出來了,你看到了,沒有一絲反應?萍姐,過去的事不談了,今天我們在這裡相會,明天,我們就要離別了──這是生離死別呀!我知道我活的日子不長了,我要利用有生之年,做點有意義的事。」
萍默默不語。方流的一席話,海浪一樣捲進她平靜的心湖裡。多年以前的溫馨美麗的回憶盡上眼前,她不願多作回想,以免觸發舊情。她是要來說服,問他如果還沒有女朋友,婉芬將會犧牲一切,把愛奉獻給他,說不定還可以造成醫學上的奇蹟。然而,這一切構想都落空了。婉芬昨晚上哭了一晚,內心受創頗重,做姐姐的是要負起這個責任的。
萍覺悟到方流不會把已經付給別人的感情收回來重新付給婉芬的,就像當年她愛立達較深,不會再收回來付給方流的情形一樣。一切都是無可挽回了。
萍拖著沈重腳步,悻悻然離開了醫院。
痛苦如迷霧一樣包圍了方流,他拿起萍姐剛才送給他的「約翰.克里斯多夫」翻閱著,在全書的最後一頁,他注意到這幾句話:
「聖者約翰.克里斯多夫渡過了河,他已經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那些看著他出發的人,都說他渡不過的,他們長時間的嘲弄他,笑他。……此刻克里斯多夫已經走得那麼遠,再也聽不見留在岸上的人的叫喊……」
這不就是方流所要的解答嗎?人生之謎揭開了,方流的心頭充滿了一片狂喜,他領悟了人生的真義:活著,走自己的路,不顧任何阻礙,終生為全一的目標奮鬥,直到人生終了。在死亡之後,迎向新生。他想:
人,是可以再生的,只要他有勇氣超脫現實,像約翰‧克里斯多夫一樣,用毅力走完了他的人生路程;黑夜過去,又是光輝的晨曦了。
X X  X X
北上的火車進站了,方流提著行李步入車廂,坐下來,蒼白慘淡的臉上,露著一絲苦笑,對著月台上送行的友人招手致別。
苗栗站有這麼多人上車、下車,再下一站,又同樣有另外一些人上車、下車,就像人生的旅程。
婉萍、婉芬、立達,還有銘輝、青嬌在月台上用著萬種感情的眼光,朝他致別。
火車開行了,月台上的送行者不住地對他擺手,漸離漸遠,他覺得自己就要到一個極其遙遠的國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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