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格里佛遊記》到《大鼻國歷險記》  
                                                                              --------- 科學童話或科幻童話的寓意                          *黃海* 

摘要:  
                                                                    
 台灣的兒童文學一直是寫實作品偏高,到了今天,少年小說與童話的界限逐漸模糊,奇幻科幻也漸有更多人嘗試,毋寧是可喜之事。                                                                    
黃海多來發表的論述,始終強調「科幻小說是一種童話特質的文學」,他以自己作品首開台灣「科幻童話」(science fantasy/science fiction fable)之先河;不論少年科幻、成人科幻,都努力在詮釋科幻的童話精神。科幻,是兒童文學領域冷僻的一環,卻也最令人著迷、引起興趣的文類,卻一直位處文學邊荒地帶,不免有曲高和寡之嘆。 

回顧1988年洪文珍主編《兒童文學小說選集》,涵蓋了台灣地區四十年來的重要作品,他在選集的〈前言〉中指出:「八十年代,創作小說最勤,獲獎最多的是黃海和李潼,黃海以寫少年科幻小說著名,李潼則著重鄉土的生活小說。」如今,科幻童話逐漸為人所接受,科幻奇幻文學也漸風行,讓我們不禁思索它的想像趣味和知性功能,省思其發展前景;中國大陸的《科幻世界》雜誌早己創造出每期四十萬份的全世界最大銷售量,台灣兒童文學界再也不能將科幻文學等閒視之。
 
面對「科幻童話」這個非驢非馬的文類,評論者也許只能報以無以名之的掌聲,畢竟它是「科幻」與「童話」的混血兒,曖昧令人難以捉摸,我只好當仁不讓,解構剖析科幻童話的本質和奧祕,提供有志研究或創作者參考。

關鍵詞:科幻小說science fiction, 科幻童話science fantasy /science fiction fable,
黃海 Hai Hwang, 機器人robot, 遺傳工程genetic engineering,                                                                                                                       
環保environment protection,
大鼻國歷險記An Adventure in Big-Nose Country. 

                                                                                                                         _________________

一、導言

台灣兒童文學界早年以洪建全兒童文學獎為中心,旁及其他獎項,一九八0年代初期,黃海以科幻作品介入兒童文學,由於作品的原創性和新奇性,一時頗受矚目,當時張系國的《星雲組曲》等科幻作品,在成人文學界獲得普遍讚譽。黃海則思考科幻的本質,「一直懷有不甘鄙卑俗的心,希望科幻小說能夠有它深遠的意義,不願它淪為文學主流之外,成為與武俠、言情小說並列於租書店的商品,不斷地掙扎、摸索、寫作,試著為科幻小說塑造新典範,尋找它的寄託之所。」(黃海1989:41)也就一股腦兒猛向兒童文學叩門,終於登堂入室,一馬當先,連獲大獎;斯時,李潼以少年小說緊跟在後,連連扣關,李潼之後專職寫作,一九九0年代黃海身體衰病,工作又忙碌,無暇兼顧寫作,當時兒童文學的兩位主力,相互消長的結果,李潼後來居上,扶搖直上,造就李潼個人在台灣兒童文學的鴻圖大業。黃海前兩年退休後才又復出,文化出版界卻已今非昔比。回顧洪文珍主編的幼獅版套書中的《兒童文學小說選集》,它涵蓋之前台灣地區四十年來的重要作品,他在選集的〈前言〉中指出:

八十年代,創作小說最勤,獲獎最多的是黃海和李潼,黃海以寫少年科幻小說著名,李潼則著重鄉土的生活小說。(洪文珍1989:6)

多年後──1995年,海峽彼岸孫建江在他的鉅著《二十世紀中國兒童文學導論》做了深刻的觀察和評論:「作為台灣知名的科幻小說作家,黃海的介入兒童文學創作,其意義不可輕看,…它表明兒童文學在台灣整個文學格局中的位置已日益受人重視。…明顯提高了台灣少年小說創作的品味。」(孫建江1995:427-728)科幻進入台灣兒童文學界,也的確掀起迴響,成為一時焦點。1989年,黃海首創的“科幻童話’’ (science fantasy/ science fiction fable)《大鼻國歷險記》獲頒第十四屆國家文藝獎,這是繼《嫦娥城》兒童科幻小小說1986年獲得中山文藝獎之後的重大成果,達成了為其藝術造境的心願和高峰,宋慧君指為「為科幻藝術立碑」 (宋慧君1989:12),之後黃海開始走下坡,曾幾何時,停筆七、八年,他所創造的科幻童話,文學界少有人注意或討論,除了1993年2月的「好書大家讀」活動,由於《大鼻國歷險記》由洪建全基金會移往民生報出版,再度以新書亮相,獲全數通過最高票入選「好書」之外,多年來黃海的科幻童話被埋藏在書海裡,不免令人扼腕。 

歸根結柢,批評家面對這個非驢非馬的文類──「科幻」與「童話」的混血兒,曖昧難以捉摸,或許無從下手,不若傳統文學有其理論依據,可以駕輕就熟申論評介,加上書市通路不暢,難以為讀者廣為知曉。 好在,近年兒童文學界也發現不乏科幻童話作品,如文建會第十四屆兒童文學獎薛恭貴的〈出地球記〉、 九歌《九十三年童話選》:林茵的〈虛擬夏令營〉、山鷹的〈生病〉、吳燈山的〈第四度空間〉、黃海的〈天空勇士的傳說〉,我們不禁再度憶起黃海所創「科幻童話」的想像趣味和知性功能,省思科幻文學的發展:中國大陸的《科幻世界》雜誌早己締造就四十萬份的全世界最大的銷售量,科幻與童話有其姻緣關係,和難以言喻的交集性。在美國,人們認為一般科幻小說沒有性描寫,就算是兒童科幻了。世界科幻協會祕書赫爾(Elizabeth Anne Hull)博士,1981年12月12日到上海與大陸著名科幻作家葉永烈見面,就做了這樣的表示。(葉永烈1989:189-230)大陸科幻之父鄭文光(←圖:黃海1992與鄭文光夫婦合影)著名前輩科幻作家劉興詩、葉永烈等,都擔任過兒童文學協會的重要職務,《科幻世界》也一度被列入少兒讀物,台灣兒童文學界再也不能將科幻文學等閒視之。這和黃海多年來一直強調「科幻小說是一種童話特質的文學」,對於科幻與兒童文學的交交集,多所論述 ,若合符節;不論《大鼻國歷險記》、《嫦娥城》,開創兒童科幻的典型;或甚至他創作的少年科幻、成人科幻;黃海都努力在詮釋科幻的童話精神。科幻,是兒童文學領域冷僻的一環,卻也最令人著迷、引起興趣的文類,常會激起驚濤奇浪,卻一直位處文學園地的邊緣荒漠,遠不及傳統文學熱烈共鳴,不免有曲高和寡之嘆。
我只好當仁不讓,請出他一生如影隨形的心靈至交,解構剖析科幻童話本質和奧祕,提供有志研究或創作者參考,希望為兒童文學增添活水。

二、從小說童話到科幻童話

台灣的兒童文學一直是寫實作品偏高,到了今天,少年小說與童話的界限逐漸模糊,大約受到《哈利波特》與《魔戒》的奇幻(fantasy) 風潮影響,奇幻作品也漸有人嘗試,雖是可喜之事,未免流於通俗。評論家張子樟認為兩部大著可說是少年小說的童話化,「奇幻小說充滿過度想像不好,一個接一個不斷地變化。…太多變化反而無法收場。」並認為應參考國外作品賦與嚴肅的主題(原靜敏2005:5-10)。 

對於童話與少年小說的融合,其來有自,並非始自今日。「小說童話」顧名思義就是「小說化了的童話」,早已濫觴於十九世紀的安徒生。安徒生本來就是一位小說家,自然而然會以小說的筆法來寫童話。(蔡尚志1996:22)當時這項前無古人的嘗試,缺乏理論依據,曾經遭受時人無端的詆毀和責難。 (安徒生1983:238)小說與童話的結合也許是一種趨勢,所有的文學定義,應該都只是暫時的,有企圖心的作家的是不甘於被囿限,已故著名作家趙滋藩曾說:「歷代的作家持續不斷的為反抗文學的定義而戰。」 ( 趙滋藩1986) 文學或藝術創作者,應該非常了解趙滋藩這句話的意義,原創性的作品是不需要被貼上任何標籤,也不需被劃分歸屬於某種類型的。趙滋藩除了文學小說《半上流社會》、《半下流社會》為人所傳頌之外,他旅居香港時1956年由香港亞洲出版社出版了三本書──《飛碟征空》、《太空歷險記》、《月亮上看地球》。三本書的封面都被標記了「科學故事」,以現在的分類方式,我認為可以歸納為科普幻想小說,雖然它的小說成分十分稀薄:這是科普(popular science)加上幻想(fantasy)的小說,與一般通稱的科幻小說(science fiction)其科學含量有著程度上的差別。 

「現代童話」,英語國家稱為modern fantasy,意指具有想像趣味的現代兒童故事;安徒生以前的民間故事稱為古典童話,即fairy tales,安徒生被稱為「童話之父」,其「童話」義涵指的就是modern fantasy。演變到二十世紀中葉以後,科幻小說science fiction興起,幻想(奇幻)小說fantasy與科幻小說science fiction難分難解,成為如影隨形的同胞兄弟,「科幻大國」的美國更有了Fantasy & Science Fiction這樣的雜誌,包容兩者的文類。「科幻」與「奇幻」在作品界域的糾纏不清,常是「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乾脆將它「綁」在一起,就像今天台灣的少年小說與童話混合而致界限模糊的情況一般。於此看來,「現代童話」modern fantasy與「奇幻小說」fantasy就有其本質上的相似性,所有的童話都是fantasy,奇幻小說、科幻小說也有fantasy,科幻小說science fiction簡稱SF,更宜以science fantasy 或 speculative fiction fantasy取代,以求兼容並蓄,君不見《哈利波特》奇幻小說、《美國諸神》鬼神小說和《臥虎藏龍》電影,跌破專家眼鏡奪得世界科幻標竿的雨果獎(Hugo Award),象徵魔幻奇幻與科幻共舞,逐漸兼併擴大幻想文學的版圖。 

舉個例來說,管家琪的〈捉拿古奇颱風〉,就是一篇具有奇幻意味的童話小說,童話本來都有奇幻意味,管家琪這篇童話涉及預測颱風的現代科技,正符合了fantasy的標準, 如果把它翻譯成英文,投稿到美國的Fantasy &Science Fiction雜誌,應該合其胃口,科幻意味若稍微加濃一些,就可以說是「科幻童話」或甚至「科幻小說」了。其他如卜京的〈西元2093年的一次飛行〉、方素珍的《一隻豬在網路上》、游瑩如的〈奔月〉 ,是水準很高的科幻童話,更是不在話下了。1977年以來的轟動電影《星際大戰》系列,有著國王、公主、武士、英雄、善惡對決等元素或情節,可視為科幻童話。日本的動畫和漫畫《機器貓小叮噹》或《哆啦A夢》,更是標準的科幻童話。黃海寫機器人在家庭裡生活的系列故事《誰是機器人》、《時間魔術師》 等,就是仿照上述的動漫畫形態寫作,卻是科幻小說與童話的混和體。                                        

小說與童話可以融合一體,科幻與童話的結合是科技文明發展下的新產物,黃海就在《大鼻國歷險記》等作品完成新嘗試,原則上,要把科幻的要素加入童話裡面,是吃力不討好的,既然稱童話,一定是給兒童看的,必需是淺白易懂,若有科幻事物加入,必需是通俗易易懂,避免多費一翻解說,徒然減損作品的藝術性,它絕對不像一般成人或少年科幻小說,可以或多或少寫入這些玩意,它的經營勢必十分艱難,被接納的程度也有限,自然比一般的魔法童話困難許多。本書其中一篇〈大鼻國歷險記〉原是應漢聲電台的廣播節目而寫,廣播人員因此篇廣播獲得金鐘廣播獎,科幻設計融入童話裡,而能為廣播所用,必然兼有其通俗易解的文本,才能達到有趣兼且有益的效果。 

科幻小說被黃海稱為「成人的童話」,黃海半生的寫作可以說是在漂泊、摸索與尋找中訴求科幻藝術的文學定位,像苦行僧一般默默前行,披荊斬棘,開疆拓土,跨越傳統文學與科幻文學的領域,涵蓋成人科幻與兒童科幻的文類,只差沒有寫過科幻童詩。於是,黃海以寫「成人童話」的心境轉移為「科幻童話」,使其深入淺出,也是順理成章的,其中的過程和機轉,可以為有志兒童文學研究者做為題材。黃海強調科幻文學是一種童話精神的文體,黃瑞田的碩士論文說「黃海的科幻創作歷程,正是台灣科幻小說史的主幹。」 (黃瑞田2004:104)海峽彼岸的劉登翰、莊明萱等學者,在《台灣文學史》中做了歷史的掃描,凸顯了張系國、黃海等人的重要性,書中提出台灣科幻小說具有「通俗文學的非通俗化」特點,「以對待正統文學的態度來從事科幻小說創作」,中央大學李瑞騰的〈台灣通俗文學略論〉,對此加以認同肯定。(李瑞騰2001)這正是黃海多年努力的寫照,一語道盡黃海的創作心聲,他剛剛發表的〈中文科幻百年‧文學迷思〉(黃海:2005),對於科幻小說的童話精神和藝術追求有更清楚的表白和辨正。 

回顧1980年,黃海在照明出版社推動科幻小說出版,《銀河迷航記》科幻小說集也告出版。1981年4月,黃海卸下總編輯的兼任職務後,專心寫作,無心插柳,以科幻涉入兒童文學領域,1981年8月2日以〈會說話的狗〉一文,首開兒童科幻的紀錄,發表在當時百萬份大報《聯合報》周日兒童版 ,之後10月4日〈機器人掉眼淚〉、10月18日〈只要我長大〉、11月15日〈時光機器〉…陸續發表。黃海不知不覺為台灣兒童文學開啟了另一扇窗,說它是兒童科幻小小說,卻也有童話的精神和童話趣味,正如安徒生本身會寫小說,而把小說形式帶入童話。黃海這系列的故事1985年結集出版《嫦娥城》,他在〈後記〉中慨言創作的過程「幾乎沒有得到任何範例可供參考」,只是以他自已認為的方式寫作,為了符合報紙版面的要求,字數短到不能再短 ,此書翌年隨即獲頒中山文藝獎。影響所及,蔡尚志教授著的《兒童故事原理》將黃海作品歸類為科幻故事,納入教材,這是大學用書的創舉,蔡尚志說:「『科幻故事』慢慢風行起來,作品最多,成就最卓越的是黃海…他幾年默默的耕耘,已受到兒童文學界和教育界的刮目相看。」(蔡尚志1989:67)蔡尚志並收入黃海的兩篇兒童科幻小小說〈會說話的狗〉、〈只要我長大〉作為範文。 

1980年代中期,黃海一邊創作描繪台灣百年歷史情結的文學小說《百年虎》 ,一邊寫作《大鼻國歷險記》各篇零星作品在《大同》月刊等地發表,1988年5月結集,由洪建全基金會出版,黃海在一篇〈乖著想像的翅膀──兒童文學創作的心路歷程〉文中強調,不願意科幻淪為文學主流之外的鄙俗讀物,思考科幻文學的藝術定位點,又把科幻筆觸伸入童話的領域,並且有著傳神的記述:

洪建全基金會的方光后小姐接任企劃部主任時,對我送去己半年的剪稿大為激賞激賞,編輯張翠萍說:同仁看過後討論,還為書中的有趣情節笑得前仰後合。這本書總鼻趕上洪建全兒童書出版計畫的「末班車」,也在提心吊膽的期待中贏得民國七十八年頒發的國家文藝獎 。

《大鼻國歷險記》原書含六篇科幻童話,將一九八0年代興起的環保概念加以科幻藝術化呈現,每篇六千字至一萬字:一〈蟑螂鼠與烏龜貓〉、二〈傷腦筋博士的意外〉、三〈大鼻國歷險記〉、四〈罐頭城與無耳城〉、五〈道歉機器人〉、六〈稻田裡的故事〉,1992年11月改由民生報出版,又增加了第七篇〈地底桃源國〉。黃海在序言〈為美麗的明天寫童話〉中宣告「科幻童話」這個新名詞和新形態作品,就藉著本書呈現。基本上,這本書除了是「小說童話」或「童話小說」之外,黃海加入了「科幻」的背景和設計,於是「科幻小說」的英文science fiction,就與「現代童話」的modern fantasy接軌,將「科幻童話」稱之為science fantasy或science fiction fable均無不可。 

全書有一個共同的生態保護主題,而反諷、隱喻與象徵,是寫作技巧的所在,要說到它的缺點,生態保護的呼聲在1980年代響徹全球,如今已漸不新鮮,文學所附加的功用性多少會減損藝術性,只有具人文精神的童話得歷久彌新。本書前面四篇的人物是相通的,故事相連貫,後面三篇為獨立的短篇。第一篇,以蟑螂鼠與烏龜貓展開故事情節,暗示核子戰爭以後輻射汙染,造成生物突變,其實蟑螂鼠、烏龜貓是幻想中的動物,類似於目前發展中的基因科技產物,是一種誇張的反諷設計,它也有了童話角色的趣味性和新奇性,蟑螂鼠的形象,成為不說自明的象徵。第二篇,故事的主角小精靈登場,為了為了解決核子廢料的問題,傷腦筋博士派出一艘由機器人駕駛的太空船,直飛太陽,把太陽當作天然的焚化爐,卻不料機器人有了人性,拒絕了任務,這裡提供了向太陽投擲核子廢料的概念,也談到機器人的設計,如果機器人被注入了「人性的程式」,原本不怕死的機器人也會臨陣逃脫,這就是科幻附帶的資訊(知性)功能,它應該是若有似無,與故事融和在一起,避免減損它的藝術性。碧綠星球的國王頭上有個大花園,當它被噴灑了殺蟲劑,便直打噴嚏、流鼻水、咳嗽,造成全國的狂風暴雨,是另一種可愛的象徵寓言。 

至於〈大鼻國歷險記〉一文,傷腦筋博士的實驗室深夜傳來的怪聲,飛沙走石和嚎叫,像鬼一般恐怖,原來是電腦需要一副身體,希望到外界遊山玩水,這又是充滿童話意味的科幻情節,連繫緊密無縫,蘋果乳牛、青草綿羊,本身即有童話動物的意象,也是想像中的遺傳工程可能研發製造的混種生物。寫作點子來源,必須靠作者平常對尖端科技的閱讀,吸收了解藉以得到營養,故事中,他們乘了生態飛行球到大鼻人的居住的所在,發生許多趣事,大鼻人的鼻子所以特別大,因為長期生活在骯髒的空氣裡,鼻子必須加強過慮,變了形狀,這都是有趣的反諷。       ↓插圖:王平 (洪建全版)                                   
王洛夫的碩士論文《論黃海及其少兒科學幻想作品》指出:                                                              

《大鼻國歷險記》中的人物變形,不成比例的大鼻子,小到幾乎消失的耳朵,正象徵一種極端強烈的焦慮與憤怒,而這樣的一種『現代圖騰』是兒童能夠輕鬆接受的一種形式。這是由作者的『前意識』層面,經由文藝性的感性,進入意識層面的過程。而扮演這『前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溝通橋樑,就是童話中的『寓言形式』。…《大鼻國歷險記》可以說是一部『綠色生態的寓言童話』。人若不斷濫用科技,將會對環境和自己產生難以略微回復的傷害,此乃黃海的科幻童話所寓含的哲理。(王洛夫2003:66)

〈道歉機器人〉則是設想人人都有自尊心,兒童也有「愛面子」之心,也許有一天機器人可以扮演代人道歉的角色,在兒童之間負起感情的作用。 

原創性和藝術性,是作家創作的努力方向和追求準則,在沒有任何參考座標提供指引的情況下,黃海當年創造的科幻童話,是深具實驗性的,在此之前,他已在小說寫作之路磨練了至少二十年以上,才有所收穫,但以嚴格的標準審視,真正的文學藝術或童話,除了應有的人文哲理意涵之外,是不應負載太多其他功能的,大約1980年以前,中國大陸的科幻小說必須擔負科學宣傳的重任,也就難有佳作出現。
身處於日新月異的科技變化叢林社會,昔日的國王、公主、王子故事,距離我們的時代己遠,電腦、電視、網路多媒體的聲光幻影,手機流行、太空船探測火星、土星,大海嘯的死難、SARS的流行、層出不窮的受虐兒,事事物物充塞我們耳目,我們怎能無動於衷,童話作家如何視而不見?以時代感來說,安徒生的「現代童話」早已變成了「古典童話」,做為童話創作的依循指標已嫌不足。                                                
 
 
對於小說童話,作家黃秋芳認為是說一種文學型態的演進,也是一種人格心靈成長成熟與人類社會文化格局的變遷演進。
那麼科幻童話,也許是繼小說童話之後的文學演進。如果以三十年後科學科技更進步進步時候的觀點來看,也許屆時科幻童話成為稀鬆平常的「現代童話」了。黃秋芳為小說童話仗義執言,正可以幫助做為科幻童話所以誕生並發展的註解:

當「魔力消失」已然成為事實,「尋找魔力替代」必將成為兒童成長過程中立即且唯一的課題。(黃秋芳:2002:177-197)

不是嗎?當汗牛充棟的故事或電子媒體的劇情片,疲乏了我們的心智和胃口,傳統熟悉的童話魔力將逐漸消失,尋找魔力替代的衝動,於焉勃發。《哈利波特》、《魔戒》的風行,或許就是尋找魔力替代下的產物,那麼科幻童話便是繼小說童話之後的文學演進吧。它是先進式、未來式的童話,也許二、三十年之後將被廣為接納,甚且成為風潮。

三、從「自建邏輯」解構兩者的幻想交集

幻想性或超現實的想像性、趣味性,是兒童文學與奇幻、科幻作品的共同要素,童話與奇幻小說的交集領域幾可以完全重疊,科幻與奇幻,常因為「幻」字綁在一起,難分難解;至於科幻與童話,也由於想像力與趣味性可以緊密為鄰,成為表兄弟,兼有交集所在,科幻與童話有同一的祖父母是毫無疑問的。對於科幻小說的定義言人人殊,甚至,有人說:有多少科幻作家便有多少科幻定義,黃海最近歸納出一個「最大公約數」,便是「科幻是合理的(超現實)想像,或看似合理的(超現實)想像。」(黃海:2004:71)前面一句是針對狹義的科幻,後一句則是廣義的科幻。洪文瓊在〈童話的特質與功能〉一文的精闢見解,為林文寶所引用:

童話作家巧思妙想所要致力描繪的世界,就是「超自然」或包含有「非自然」、「非真實」要素的世界。…「幻想」並不是毫無章法,作家一旦創造了他的「幻想世界」,他就必須受該世界運作邏輯的限制,不合作家自建的邏輯,是技巧拙劣的幻想,換句話說,那是不被允許,也是高明的作家所不會有的。(林文寶1998:19)

洪文瓊所謂的「超自然」、「非自然」、「非真實」等語,如果一語以「超現實」概括,那麼童話與科幻的「基因」關係,就昭然若揭,如果再加上寫作必須遵循所謂「自建邏輯」的原則,科幻與童話兩者的關係不只是表兄弟,而是親如兄弟了。科幻小說的寫作,有一個簡單的公式便是:「如果…如何如何」。如果太陽熄滅了…如何如何?如果中秋節到月球城去欣賞地球…如何如何?如果腦袋可以脫離身體存在…如何如何?如果人可以複製…如何如何?如果機器人來我家當佣人、跟我做朋友…如何如何?如果外星人綁架地球人…如何如何?如果發明時光機器在過去未來間旅行…如何如何?如果恐龍出現在街頭…如何如何? 

隨便把目光移到入選《台灣1945-1998兒童文學100》的若干童話作品印證看看,會有什麼情況?李潼的〈水柳村的抱抱樹〉,「自建邏輯」是:如果老柳樹喜歡抱人…如何如何?管家琪的〈口水龍〉是:如果阿丹的口水流不停…如何如何?孫晴峰〈★的故事〉如果外星人可以像變形蟲一樣隨時變幻身體…如何如何?張水金〈無花城的春天〉是:如果一個城市的春天無花…如何如何?林世仁的《十四個窗口》中的〈天空之城〉是:海中的魚如果夢想天空…如何如何?劉思源《妖怪森林》中的〈一樣國〉、〈鬍子國〉是:如果人人吃穿、長相都一樣…如何如何? 如果男女一律都長了鬍子…如何如何?方素珍《一隻豬在網路上》是:如果網路上的寵物迷你豬,看到了什麼,做了什麼…如何如何?
至於,卜京的〈 西元2093年的一次飛行〉是:如果地球發生大變異,成為沒有陽光的世界…如何如何?更是標準的科幻童話寫作思維。
這樣說來,科幻童話與一般童話,還是有它本質上的相似性。除非一般童話寫的是溫情式的,如林良的《小鴨鴨要回家》、林鍾隆的《醜小鴨看家》、嚴友梅《小番鴨──佳佳》、朱秀芳的《齒痕的祕密》,就找不出所謂「自建邏輯」,其實他們使用的「自建邏輯」是屬於現實已知的邏輯。
「自建邏輯」是一種寫作規範,也許有創意和企圖心的作家,有一天不堪被規範所囿,會再想法打破其界限,讓一般小說童話或科幻童話界限模糊,這情形就像科幻與奇幻小說的不清一樣。

四、從《格里弗遊記》到《大鼻國歷險記》

史威佛特(Jonathan Swift,1667-1745)的《格里弗遊記》 (Gulliver’s Travels,1726)原是為大人寫作的,徹徹底底諷刺英國政治社會制度的不平,豐富的超現實幻想性、趣味性,被改寫成兒童文學時,也有譯成引人興趣的《大人國小人國遊記》 。史威弗特是個憤世嫉俗的人,又是確實是一個厭惡小孩的人,卻寫出如此美妙的兒童讀物,(約翰‧坎尼1996:212)這是讓人引為驚異的事。 

學者劉森堯認為本書不僅是遊記文學,也是政治論說作品,甚至是一本偉大的科幻小說的先驅,西方人文前啟蒙運動時期最偉大的啟蒙作品。逢甲大學外文系主任王安琪稱此書為英國文學史上偉大的一本諷刺小說,甚且超越後來19世紀的迭更斯。(黃碧儀2005)格里弗在小人國,無論發生多麼大的火災,只要他撒一泡尿便把火災撲滅,小人國的山羊只有老鼠一般大;在一個叫Laputa飛島裡,人人長生不老,卻想死也死不得,這些都是既奇幻兼有科幻意味的有趣情節,說史威弗特是科幻先驅,當之無愧;然而有些他當年嘲笑的事物,卻歪打正著成為今日的事實,他描寫的飛島,位於日本東邊的大洋某處,利用磁石懸空在金剛軸上,藉著地球磁場的斥力使它懸浮、飛升、轉彎,當初是為了諷刺英國剛成立的皇家學會研究飛行機器的熱情有如空中樓閣,日本的著名的動漫畫家宮崎駿1986年,將Laputa飛島的構想改編成《天空之城》。在飛島裡,語言被廢除,用實物工具來交談,把橡實埋在土裏,讓豬去翻找以鬆土播種,用蜘蛛絲作紡織品、將糞便還原成食物、製造無毛羊、石化馬蹄等等,這些無非是為了諷刺皇家學會裏各式各樣人的提出的怪想法。 

將近三百年來,《格里弗遊記》藉著兒童文學讀物的流傳,歷久彌新,否則不知會否淹沒在浩瀚書海裡,這是兒童文學反照成人文學,相互交流的一個例子,也是奇幻科幻與兒童文學交集的範式,正是我之前所強調的:科幻(奇幻)的本質,就是童話精神。 

「科幻元素」加入小說童話,就可成為「科幻童話」,問題在於如何適當的加入,使之具科幻意味;盼望它能成為林良所說的「可圈可點方胡說八道,入情入理的荒誕無稽」,這入情入理指的是「童話的科學根據…我們期盼孩子從童話中獲得快樂之餘,也能漸漸體會人生的真諦。」(張清榮:2002)兒童文學絕對沒有必要為科幻而科幻。 

《格里弗遊記》使用的自建邏輯是,放大及縮小人體比例,人物旅行到到陌生國度去開展驚奇之旅,並且加入反諷的情節故事。從史威弗特以來出現的反諷文學,我們可以看到英國文學的反諷傳統,1948年英國作家歐威爾(George Orwell,1903-1950) 寫的《一九八四》政治科幻小說,反諷的方式是,真理部主管說謊,牆上的大標語寫著黨的三大口號:「戰爭就是和平」、「自由就是奴役」、「無知就是力量」。(歐威爾1975:2-3)被稱為科幻詩人的美國作家布雷伯瑞(Ray Bradbury)1953年出版的《華氏451度》,對美國當代文明的批判,描寫一個不讀書的社會,消防隊員本來應該拿滅火器去救火,卻到處搜刮圖書焚燒,成了「焚書官」,布雷伯瑞的作品始終保持濃厚的文學氣息。黃海《大鼻國歷險記》是另一種反諷,為了加強過濾空氣,大鼻人的鼻子特別大,而且常會有氣喘發作;無耳城的人害怕噪音,以顯示板呈現文字來溝通講話;地底桃源國的人,把外面的世界當作監獄,害怕人類靠近。黃海致力於探測摸索的寫作之旅,尋找科幻文學的藝術定位,也許最終在科幻童話得償宿願。從《格里弗遊記》到《大鼻國歷險記》,讓我們看到的是,反諷文學加上趣味、想像和知性,可以在兒童文學領域得到共鳴。                    

再看其他的經典名著如伯瑞(James Mattew Barrie,1860-1937) 的《小飛俠》(Peter Pan,1904)、卡洛爾(Lewis Carroll,1832-1896)的《愛麗絲夢遊奇境》(Alice in Wonderland),以現在的觀點來看,莫不具有奇幻意味的現代童話,或所謂小說童話,如果它加入科幻的元素之後,就成了科幻童話,但是做為優美雋永的兒童文學,也為廣大的成人所接納,它不必然需要畫蛇添足的加入科幻元素,對少年兒童的理解不致增加困難。試想,如果格里弗、愛麗絲、小飛俠,各拿著雷射武器或科幻道具走動,或遇到什麼太空怪物,作品會有更感人的效果嗎?三部小說童話也可以說是奇幻童話,奇幻變身為科幻,只有增加科幻元素而為之。


結語

傅吉毅在他的《台灣科幻小說的文化考察1968-2001》碩士論文結語中說:

科幻小說在興起時本身的性格便是通俗性、娛樂性的傾向,如何將科幻小說從通俗地位提升到文學的範疇,我們看到了台灣科幻作家們的努力。

不幸的是,坊間通俗的奇幻、科幻、玄幻、魔幻、神幻小說或青少年動畫漫畫,大行其道,與少數嚴肅主題的科幻奇幻並陳,令人目不暇給,幻想文學良莠雜陳,難以分辨。張子樟教授苦口婆心的勸勉,值得有志科幻奇幻寫作者警惕:

奇幻或科幻作品,雖然幻想意味濃烈,還是有其基本限制,而不是無限制膨脹,故事骨架全靠幻術來支撐,而變成一齣幻術劇,失去其中心意義。(張子璋2004:4)

文學創作本是一種藝術理想奉獻,所有先驅拓荒者的創作,都是一種挑戰與突破,開始時必定是寂寞的。科幻文學與童話交融調和,形成新的文類「科幻童話」,必須建構在人文關懷、哲理思考上,以追尋藝術定位,構織妙趣無窮的想像世界,或許能創造永恆性的作品,在兒童文學園地增添勝景。張子樟教授又云:「世人一生泰半受困於現實生活,只得在虛幻之境尋求快樂。」(張子璋1993:1)科幻童話是另一種文學超越,也將帶來樂趣、資訊、了解的喜悅。由傳統童話、小說童話進展到科幻童話的突破過程,或許類似將近兩百年前雪萊夫人(Mrs.Mary W. Shelly)寫作《科學怪人》(Frankenstein,1818)「從文藝、科學與社會得到靈感」( David A. Kyle:1981) 加入新元素一般,使科幻文學萌芽,經過繼起者的不斷的耕耘,才得以滋長、繁榮。 

最後,引用黃海一篇文章──寫作的當時還沒有「科幻童話」這個名詞──的一段話,做為本文的結束,這篇文章是《嫦娥城》兒童科幻小小說的獲中山文藝獎的得獎感言,做為對「科幻童話」這一特殊文類的盼望和期許:

( 科幻童話 ) 它剛出生時必然是沒有名字的,正如所有初生的嬰兒般,也許幼稚,但會隨著歲月而成長,也有了名字、個性和智慧。(黃海1987:82) 

   註: 本文發表在靜宜大學舉辦的二00五年─第九屆「兒童文學與兒童語言」學術研討會。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黃海作家部落格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