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聖心育幼院的庭院裡 ' 潘娟娟正攪扶著一個先天右腳畸形的男孩子 , 讓他學走路。她 把一只彩色的塑膠充氣球投擲在他前面幾尺遠 , 催促著 .. 

「球 , 球 , 追球 , 永、水 , 走 , 慢慢走 , 一步一步走 , 乖寶寶 ! 」 

旁邊一個坐輪椅的小朋友衝過來 , 一腳踢走了那隻球 , 正好落在永永臉上 , 永永驚愕得 按著自己的頭 , 哭起來 .. 

「媽媽 , 我要媽媽 , 我要媽媽 ! 」 

「不痛 , 永永乖 , 不痛 ! 」潛娟娟撫著永永的背勸慰著 o 永永還是渾身不對勁的哭鬧不已。她撥開永永按著額頭的手 , 看看並沒有異樣 , 於是她抱起永永 , 臉頰貼著他的臉頰 , 安 慰受驚的小心靈 , 她感到自己眼眶流出了溫熱的液體。

「阿姨哭了 ! 」永永叫著 o 

「沒有啦 ! 」潘娟娟移開了那面濕濕的臉頰 , 搖搖頭說 ..「我們去看看故事書怎麼 樣 ? 」 

「好 ! 看去看故事書。」 

潘娟娟帶著永永到圖書室。永永安靜下來 , 正津津有味地看著彩色兒童書。她無聊地翻 閱今天的晚報 , 想了解一下選舉戰況 , 突然一則醒目的標題引起她的注意 .. 

風港政見會「流彈」怒射
會家母子被「殺傷」住院

再看新聞內容 , 說到曾山河母親中風 , 陷入昏迷狀態 , 山河酒醉被送去同一家醫院治療 ,直教她坐立不安 , 在她結束今天在聖心育幼院的義工後 , 她回到美猶王飯店 , 撥電話給風港 的弟弟打聽情況 , 在貨運行任職的潘子和告訴她 :

「風港現在鬧烘烘的 , 不過一般人都比較同情曾山河 , 畢竟他是弱者。高天沙不好若心 , 主要原因是會山河的妹夫倒了人家不少錢 , 其中有很多是高天沙親友的 , 迢迢裡面涉及的恩恩怨怨太多、太複雜 , 講也講不清。」 

潘娟娟趕到風港的仁濟醫院 , 踏進會山河的病房 , 只見裡面圍了大堆的人在議論紛紛。 

「現在絕不能認轍 , 現在認輸就垮 ! 」 

「你老爸會支持你到底 ! 」 

「我老爸 ? 」山河茫然望著圍在床邊的一大堆人。「我已經被毀滅了 ! 」他鳴著臉 , 發 出沒有聲音的哭泣 , 傷痛地說 ..「我到現在都還搞不清楚自己爸爸是誰 o 」而後 , 他讓自己像無依的嬰兒般軟弱地倒下床去 , 完全不理會周圍的人的勸解。 

一陣短暫而意外的沉寂。山河移開手掌 , 張開眼睛 , 潛娟娟俏麗撫媚的臉龐正對著他 , 垂下的秀髮掩著她的憂愁 , 她灼亮的眸光直照進他的心坎深處 , 紅唇微啟 , 輕聲說 ..
「山河 , 你以前說過 , 一個人可以被毀滅 , 但是不能被擊敗。你相信海明威這句話的 ,
你自己卻做不到 , 不管你選不選 , 你還是要振作起來 , 不要給人家看笑話 ! 」 

山河蒼白的臉泛起微微紅暈 , 從牙縫裡遊出一句話 ..「讓我安靜的想一想。」隨即爬坐
起來 , 從枕頭下取出一個皮夾 , 抽出一張照片 , 非常感慨的說 ..「我想知道自己父親長的什
麼樣子 , 你們有誰能告訴我 ? 」

這是一張由陳年舊照所翻攝的照片 , 上面有一個穿著唐裝的男士就坐在年輕的母親旁 邊 , 他的頭部以上卻是空白的 , 似被剪去一個缺口 , 眾人看了啼笑皆非 o 娟娟認得出兩個小 孩子被大人抱著的 , 正是小時候的山河與錦繡 o 

門口一陣騷動 , 老陳耀先跟著他的兒子陳金文走進來八劈頭就對山河喝問 ..「你怎麼會
相信外面的謠言呢 ? 」 

山河為之一恆 , 冷漠地笑了笑 , 布滿血絲的紅眼凝視著站在面前的人 , 恍惚以為自己只是一座矗立在極地的冰山。直到娟娟靈秀的臉龐再度佔據他的視線 , 他才從遙遠的幻象中回 到現實 , 才又意識到心頭解不開的結。一群長老會唱詩班的小朋友 , 在潘娟娟的安排下 , 成 行列隊走進來。唱起了莊敬的聖歌。輕輕的 , 如流水濃浸﹒ ' 緩緩的 , 如積雪消融的春天﹒ ' 悄 悄的 , 如微風吹起﹒ .

神 , 未曾應詐 ..天色常藍 , 人生的道路花香常漫…

歌詞是他小時候唱過的 , 當時並末了解它的意義 , 現在卻使他感動落淚 , 許多模糊的影
像隨著歌聲在眼前晃動著 o 母親常常罵他夭壽仔 , 為什麼去信耶穌 , 他一時說不出所以然 ,
他想玩 , 想爬上那幢全城最高的建築 ( 雖有五層 , 後來才發現它實際的高度只有一般樓房的
三層 ), 看全城的景色 , 滿足登高的慾望 ., 做禮拜做得勤 , 還可以得到一些獎品 , 像鉛筆、
餅乾、糖果之類 , 山河所說的理由總是不被大人所信服。有一天 , 家裡快生蛋的母雞跑到隔
鄰的金田矯家去回來後 , 母親摸摸雞屁股已經沒有了蛋 , 和金田嬌吵起來。「我們家母雞跑
到你們家生蛋 , 蛋不見了 ! 」母親的咆嚀聲特別大 , 山河在一旁嚇著了 , 拉拉母親衣角說 ..
「教會開始配給奶粉啦 , 何必為一個蛋計較 ! 」母親用手關節敲敲他腦袋說 ..「囝仔人 , 你
知啥米 ? 少囉嗓 1. 」當時吵完架 , 蛋也沒找回來。母親卻對教會分送的奶粉感興趣 , 看在奶
粉的面上 , 母親就沒管他那麼嚴 , 反正每逢家裡有拜拜 , 山河也跟著上香 , 並沒有完全遵守
教會所教給他的那套規矩。在這之前 , 母親會警告過他 , 有人信了耶穌 , 把家裡的祖先牌位
全拿去燒掉 , 隔不了多久 , 家裡發生火災 , 全家人都被活活燒死 , 傳說是祖先的懲罰所致。
現在 , 他在輕緩流瀉的感人歌聲裡 ' 隱約在混沌中獲致了些許平和。他決定當眾問父親一句
話 , 以解開疑惑。 

「爸 , 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兒子 ? 」
如晴天打起一個響雷般 , 震動了每一顆人心。老陳耀先面對一個可憐的自我追尋者 , 想 起自己也曾因為落籍台灣 , 變成本省人 , 卻改不了外省口音和生活方式 , 身分尷尬而遭遇許多困擾。

「當然 ..當,當然 ! 」老陳耀先吃力地吐出話來 , 汗濕的手抓著山河微微發顫的 手。「迢迢還有什麼疑問的 ? 」 

「如果我真是你兒子 ,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閒話 ? 」山河鼓起勇氣 , 把卡在心裡的話吐出
來 ..「人家說 , 無風不起浪 , 到底風風從哪裡來 ? 」 

老陳耀先的臉有如被抹了一層灰 , 他極力按撩著起伏的情緒 , 壓低嗓門解釋說 ..
「因為你阿公在世時對你母親太好 , 看得太緊 , 什麼地方都捨不得她去 , 你母親也沒主
見 , 事事依賴他 , 聽他指揮 , 才會引起鄰居誤會 , 難道你不相信身分證上寫的嗎 ? 而且你跟
我的血型也符合爸爸一直也關心你 , 希望你有成就 , 只是我沒法隨時跟你住在一起罷了 ,
你還有什麼疑問嗎 ? 」 

山河的視線從父親氣勢逼人的臉上移閉 , 掃過他的同父異母兄弟陳金文凝重的表情 , 停
留在娟娟充滿期盼的面容上。在靜止無聲的垣暫時刻 , 內心的思潮滔滔不絕 , 獨白呢喃不息 ,
兩幅童年時所見及所遭遇的驚心動魄影像 , 在眼前交疊浮映 .. 

甘蕉園裡的喘息聲 , 污穢而令人厭惡 , 他在心悸的偷窺中 , 看到一個穿日本警察制服的 男人 , 趴在女人的身上 , 男人的頭遮住了女人的臉 , 交纏的四肢彷彿在進行生死肉搏﹒ , 然後 , 他又看見自己被一個凶暴魁梧的男人撕裂了褲子 , 把他壓在下面 , 他的劇痛和恐懼使他發出 亡命的狂呼 , 嘴裡卻被一把和著泥土的野草塞住了 , 狂風暴雨平靜後 , 他無法把這個噩夢驅 逐掉 , 常常在半夜驚醒 , 隱約幻見一張麻子臉 , 有著野獸似的三角眼正對著他虎視脫脫。 

許多年後 , 他把這些回憶趕進心室裡最陰暗底層的角落 , 加上千百隻鎖鎖住它 , 有時候
卻仍遊開來困擾著他。有如在穿不透、無法撥開明見的濃霧裡 ' 隱藏著噬人的妖魔。 



娟娟看到他們父子三人相偕離開病房 , 走到另一個病房去探視山河的母親。她心裡開始
大聲感謝 , 她所祈禱的拯救終於來到。 

風港在這次選舉中遊發的名譽傷害事件 , 造成了風風雨雨 , 傳聞說 ..會家在幾十年前發 生了一件不可告人的事 , 也造成陳耀先與她妻子的位離 ., 到底發生了什麼 , 除了當事人以外 , 不會有清楚的答案。她曾聽到一位年長的老翁談起過 , 鐵版山下有著「老虎眼」巨石的那戶 人家 , 在清朝時候確曾有過轟轟烈烈的抗日活動 , 而在日據時代也造成了日警對曾姓家人的注意。 

潘娟娟的弟弟潘子和長年居住風港 , 對風港人也頗有了解。他就聽說 , 在二次大戰期間 , 日本人正加緊對台胞的控制 , 當時就有一個日警到會家去找麻煩 , 陳耀先常不在家 , 就由曾 順娘和她爸爸會世吉來應付 , 不知怎樣 , 弄得那個日警有一次把曾世吉打了一頓 , 還對外揚 言曾世吉強暴了他的養女 , 才生下曾山河和會錦繡 ' 這就是所有謠言被煽起的原因 , 而偏偏 陳耀先又與他太太離婚 , 使得這項傳聞越來越像真的。 

可憐的曾山河 , 他母親以及較有關係的親人 , 是不會有人當面向他提起這些事的。至於山河的妻子與山河的妹夫 , 從海外傳回消息 , 已經證實他倆的曖昧關係是真的。 

娟娟只是熱情的關心者 , 不忍看見山河被擊打得一敗塗地 , 希望他能振作起來 , 因而密切注意著山河的動向。她記得十幾年前第一次到山河家去時 , 因為聽不懂台灣話 , 鬧了許多笑話 , 那時候台灣的少年棒球隊正在國際問大出鋒頭 , 巨人隊的比賽風靡了民間觀眾 , 她聽到山河表舅的小孩在說「放屎」 ( 棒賽 ), 興奮的湊上去對小孩說 ..「你們說巨人隊會贏嗎 ? ﹒」上小學三年級的男生改用國語說 ..「我們在說要去大便給狗吃 ! 」她又聽到山河的母 親在說「阿山阿山」的 , 以為她在喊山河 , 後來才聽明白是在指外省人「阿山」 ' 這是帶有 歧視意味的稱呼。事後山河老實對她說 ..「我媽說 , 從前我爸是外省人 , 思想觀念不一樣 , 所以她不願意跟外省人打交道。」娟娟會意了 , 一時難過起來 , 說 ..「你媽媽的意思是 , 不希望你跟我來往 ? 」山河忙說 ..「她說她的 , 妳別在意這些了太空人前年剛剛登陸月球 , 連我阿祖去人家家裡看了電視都不相信 , 都說是在演戲 , 以為是在箱子裡放的電影呀 ! 」有好長一段時間 , 娟娟所受的傷害一直未曾平復 , 如今她想到山河所受的踩醋 , 自己簡直就太微 不足道了。 

老陳耀先走進曾順娘病房時 , 潘娟娟跟在後面。他的右手搭著山河的肩膀 , 微縷的背脊
使他的身子略向前傾 , 他遲緩滯重的移向病人床邊。唱詩班的小朋友跟著進來 , 郭水龍膛日
注視著一群不速之客 , 吼起來 :.. 

「你們來幹什麼 ? 病人還沒清醒。」 

「阿爸 ! 」山河趨前去 , 湊在郭水龍身邊講了幾句話。 

郭水龍的獨眼左看右看 , 上上下下打量著老陳耀先 , 對於陳耀先在風港開設的寶島化工 公司 , 他是早有聽間的 , 卻始終緣怪一面。現在這個衣著華貴、髮光耀眼的人物 ── 傳說是山河生父的人物 , 就站在他面前 , 讓他一時不知所措。 

「幹伊娘的 ! 」郭水龍發起了牛脾氣 , 露著黃板牙咒罵著 ..「你們都出去 ! 你們都出 去 ! 病人都快死了 , 你們來吵什麼 ? 」 

山河經過醫生治療後 , 精神已告恢復 , 他按住郭水龍的臂膀 , 大聲說 ..「阿爸 , 別這樣 !會給人家笑的 ! 」 

「我不管 ! 我不管 ! 」郭水龍的身子擋在床前 , 遮住太太的臉 , 粗里粗氣的指著陳耀先 鼻子說:「你來看我們 , 我們有什麼面子 ? 人敬有錢 , 狗敬放屎漠 , 你有錢 , 我不羨慕 , 你卡緊回去 , 卡緊回去 ! 」 

老陳耀先探身過去 , 視線順著靜脈注射管移向那個婦人的臉龐 , 她雙目緊閉 , 鼻孔插著 氧氣管 , 胸部起伏侷促。他瞄一眼郭水龍 , 想對他說什麼 , 卻又泛起一絲酸苦的笑。娟娟、心 頭憋住的長久期待 , 頓時轉為失望。老陳耀先轉身拍拍山河的肩膀說 .. 

「你看到了吧 ! 我已經仁至義盡 , 你自己也要想開點 , 謠言是不可信的 o 」
山河呆立了半駒 , 趨前去對郭水龍說﹒ .
 
「阿爸 , 我在這裡看阿母好了 , 反正我也好多了 , 我只是醉醉 」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界 , 母親蠟黃的臉歪斜一邊 , 鼓脹的眼皮下 , 兩排稀疏的隨毛垂蓋著 o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 分別幾十年的前夫 , 如此接近地望著她 , 卻無法與她有一句交談。



有幾天的時間 , 娟娟常常陪著山河在病房裡照顧他的母親 , 山河也是為了逃避炮火連天、群獸狂嘩的選舉戰場 , 藉著機會讓自己遍身的傷痕得到調息 , 他儘量不再去理會有關選舉的 種種 0 至於他的繼父到高天沙的辦事處去放炮撒糞的事 , 卻被誤會是另一個黑社會人物在對 高天沙搗蛋 , 幕後消息傳說高天沙涉及參與走私貨物分贓不公 , 惹起糾紛。郭水龍也就暸住 聲 , 在暗地裡竊笑。
 
眼見母親在昏迷中掙扎 , 山河不禁興起尋求造物主拯救的念頭 , 不斷地祈禱奇蹟出現。 

唯一讓他覺得自己生命還有存在意義的 , 也許是潘娟娟的適時鼓勵。 

投票日那晚 , 他們相偕登上長老教會的鐘樓 , 從上面眺望街景 , 視線所及全是一幢一幢
的公寓樓房 , 現在從這裡再也看不到遙遠遼瀾的地方。山河只當這裡是個避難所 , 並藉以重
溫昔年的夢。潘娟娟憶起塵封的往事 , 聊了起來 ..

有一年聖誕節 , 她演起青蚵仔嫂 , 與山河同台對唱。她吃力地學著台灣民謠 , 她那帶著
外省腔的閩南發音 , 使聞者捧腹。同學來觀賞 , 回去後糗她說 ..「妳真想當青蚵仔嫂 , 嫁給
本省人不成 ? 」幾天後 , 她赴美留學的哥哥在機場對她說 ..「娟娟 ' 爸媽交給妳了 , 妳自己
也得好好為自己打算。眼睛張大點 , 聽說妳跟一個本省木很不錯 ? 我總覺得不大妥當 ! 」她
是沒有急著要怎樣 , 只是山河文質彬彬的談吐 , 留給她難忘的印象 ., 他的生父又是大陸來台
的陳耀先 , 開過飼料行、飼料工廠、養雞場 , 當時正在籌設寶島化工公司。娟娟每逢家裡的 1
人有話說 , 她便拿它來做擋箭牌 , 卻仍不為所諒 , 他們從山河說的一腔台灣國語和他的生長
背景來看 , 就認定她不適合與他來往。其實山河對她的感情平淡 , 他當時屬意於在國小教書
的周素貞 , 自己在風俗文化的認同上與素貞也比較接近 , 終於疏遠了娟娟 o 一晃十幾年過去
了 , 娟娟的父母親先後謝世 , 娟娟在事業上漸有成就 , 只是年華老大 , 不免嘆傷遲暮 o 而她
苦日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 卻成了兵疲馬困的唐吉訶德。 

「我還記得青蚵仔嫂那首民謠 ! 」娟娟一時興起 , 對著窗外唱起來 ..

別人的阿君仔是穿西米囉 ( 西裝 ), 阮的阿君仔是賣青蚵 '
人人叫阮是青蚵嫂 , 要食青蚵喂是免驚無。
別人的阿君仔是緣投仔送 ( 帥得很 ), 阮的阿君仔喂是目關拖窗 ( 眼斜視 ),
生做美醜是免怨唉 , 人講歹尪是食總空。
別人的阿君仔是住西洋樓 , 阮的阿君仔喂是睏土角厝 '
運命好歹是繪計較 , 若有認真仔喂是會出頭。

彼此相視而笑的剎那 , 山河想起「目睛拖窗」那句話 , 家裡的阿爸受創的眼睛確實是難 看, 前給年母親想要為他安裝上假眼 , 讓他好看也了他說「塞了玻璃珠子在裡面 , 不是 難過死了 ? 我講話是三錫頭 , 二眷簧 ── 粗人講粗話 , 假眼睛看人也是看沒有 , 何必花錢找罪受 ! 」說怎麼也不願意 , 他就寧願那樣自自然然的以真面目示於人。
 
突然 , 鞭炮聲在每個角落響起來。 

「選舉揭曉了 ! 」娟娟說 , 拖著他離開教會的頂樓 , 開車前往市府 , 還沒有到達便被曙
雜的人群阻擋住。他們下了車 , 街向瘋狂吶喊的人群。 

「林士雄當選了 ! 」

人潮與人浪中傳來叫喊。山河意會到自己已經從清算與鬥爭的刑台上獲得解脫 , 不禁鬆了一口氣。他拉著娟娟的手穿梭在人牆裡 ' 頭低低的 , 希望不被熟人認出 o 陡地 , 強而有力 的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 衝著他喊 ..
「河仔 ! 你到哪裡去了 ? 」 

猛抬頭 , 內兄坤仔邊嚼著檳榔 ' 邊挖著鼻孔 , 焦急地瞪著他 , 好像等待著山河說出落選的反應。 

山河放開牽著娟娟的手 , 木木的站著 o 娟娟卻環腰摟著他 , 使他感到一陣親密和溫暖交 雜著不安 o 眼前又是二亮 , 錦雄和美鶴就站在面前。 

「哥哥別難過了 ! 」錦雄伸手握著山河的臂膀 , 搖動著 o 

「哥哥下次再來 ! 爸爸會支持你 o 」美鶴憐憫的望著他 o 

山河放聲大笑 , 笑聲很快的被騷動和鼎沸的人聲吞噬 o 

有人在喊打 , 罵開票投票有問題 , 有人作票 , 選舉應該無效 ...... 

「高天沙在鬧事了 1. 」坤仔朝地下吐了一口檳榔汁 , 張著血口咒罵著 ..「這個瘋狗無 賴 , 說是要求重新驗票 , 他自己不知檢點 , 不自量力 」坤仔的臉被飛來的一拳擊中 , 跟 搶幾下 , 待站好身子 , 鼻血如泉湧 ' 掛在臉上 , 澱滿胸口 , 卻找不到揍他的人。「幹伊娘的 ! 」 周坤明抹著滿嘴的血 , 憤憤地咒罵著 ..「總有一天 , 我要出這口氣 ! 」



深夜 , 山河開車載著錦雄回到鐵版山下的老家 , 看到阿爸和錦民守在母親床前那副憂心 的樣子 , 他流淚了。想起娟娟臨別時對他的叮嚀 ..「不要讓外界的污穢弄髒了你的心 , 別管 人家說你過去怎樣 , 現在你只有往前看、往前走了。」白裙紅衣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裡 , 像飄 然而去的女神。然而 , 他的挫折感、羞恥感 , 以及奔瀉勃發的痛苦記憶 , 卻無法完全消散減 退。 

一通從紐約打來的越洋電話 , 傳來的是妹妹錦繡連聲的哭泣。
「阿繡 ' 阿繡 」山河聲聲叫喚著 , 錦繡只顧哭著 , 只叫出幾聲「河仔」 , 好像打這 通電話是專門來哭給山河聽似的。 

「阿繡 ' 」山河頃咽著說 ..「阿母已經回家了 , 醫生說是腦中風 ── 就是腦橙塞 , 現在 不太能講話 , 成了半身不遂 , 妳 知道我落選了嗎 ? 」

幾乎經過幾世紀的等待 , 電話那邊才止住了哀泣 , 近出了話 .. 
「知道很多事情我都知道了 , 他們 ,他們出賣了我 , 背棄了我 , 真想不到大銘和素貞唉 , 算了 ! 老天有眼睛 , 看他們也不會有好結果。」
 
「回來吧 ! 阿繡 o 」山河悲聲喊著 ..「何必再待在國外呢 ? 」阿繡卻只應了一句 ..「再 見 ,  多麻煩你照顧媽了。」便掛斷電話。 

錦民面色凝重 , 拍拍山河的背 , 說 ..「哥 , 振作點吧 ! 」

5
老會金水聽到家人告訴他山河落選的消息 , 倒顯得很平靜 , 在他睡過一覺後 , 發現隔壁
有講話的人聲 , 於是拉著拐杖起身查看 , 乍見曾山河與郭錦民站在一起 , 昏花的眼使他一時
難以辨識誰是誰 , 兩人年齡只差幾歲 , 相貌平平。老會金水只記得一個姓郭 ' 一個姓會 , 另
外一個比較小的 , 他想起來了 ...... 

「阿雄 !」他枯稿的手指著錦雄 , 問 ..「你快當醫生了吧 ? 」
 
錦雄露出一臉苦笑 .. 

「沒啦 ! 才唸不到半年的書就當醫生 ? 要唸七年哪 ! 」
 
「七年 ? 」老曾金水在山河的攪扶下 , 坐在大理石椅子上 , 他遲疑了一下說 ..「阿祖記得你已經唸了好久了。」視線投向錦民和山河 , 繞了繞 , 落在錦民臉上 , 問他 ..「是你選市長沒選上  ? 」 

錦民吃吃笑著說 ..「是他 ! 」手指著身邊的山河。 

老曾金水轉過臉對著山河說 ..「我們會家祖先以前幹過壞事 , 難怪子孫發不了 , 阿祖以 為以前做的夢不知是吉是凶 , 以為會家後代會有人出頭天、財勢力、三字全 , 沒想到做夢是做夢 , 夢不會變真的啦 ! 吉凶也分不清 ! 人講 草索拖阿公 , 草索拖阿爸 , 前因後果 , 冤冤相報 , 人在做 , 天在看 , 錯不了哪 ! 」 

山河知道曾祖父的話匣子又要打開了 , 他把懷中的小型收錄音機取出 , 放在茶几上。錦
雄也泡了一杯茶過來。老曾金水呻了一口茶 , 清清喉嚨 , 將一些記得爛熟的陳年往事提提講
出﹒ .
「曾家人第一個從唐山過台灣 , 差不多在明朝思宗時候 , 叫做曾振賜 , 到台南 ......
算起來應該有三百多年了。至於我們這一系的祖先 , 差不多在清朝雍正年間 , 也就是 ,二

百多年前就到風港來 , 那時候是會姓、葉姓、許姓三家人共同在風港的鐵版山下開墾 , 經過
一百多年後 , 到了我阿爸那一代也就是清朝同治年間那時候發生了戴萬生亂事 , 前 後有數年之久台中、嘉義一帶受害最嚴重。事平以後 , 到處流行疾病 , 我阿爸到台中去 看親戚 , 在台中得了病 , 回不來。就在那時 , 有幾個蕃仔來鬧事 , 說是漢人佔了他們土地。 

有一天傍晚 , 我阿母哭哭啼啼的回來 , 說是在田裡被蕃仔欺負了 , 身上又髒又濕 , 其實 ....
後來才知道是她自己摔跤 , 蕃仔要幫她起來 , 去扶她 , 不小心也摔下去 , 壓在她身上 , 她一
害怕 , 慌慌張張的跑回家 , 就認定是要欺負她的 , 這是後來有人講出來 , 是我大伯母的
妹妹叫阿春 , 在一邊看到的。阿春後來生個女兒叫月娥 , 人長得標致 , 我倒蠻喜歡伊呀」
百歲人瑞的雙瞳在塌陷的黑眼眶裡發著亮光。他呻了一口茶繼續說 .. 

「那時 , 我還沒出生哪!嗯 , 那時 , 我阿母也沒看清楚那兩個蕃仔的面目 , 只知道 伊們長得高大又壯壯的。等我阿爸回來以後沒幾天 , 聽說村莊裡抓到兩個蕃仔 , 阿爸就帶著 我阿公去看 , 果然兩個蕃仔被綁在龍眼樹下 , 睜大眼睛在喊叫 , 一個懂得蕃仔話的人說 , 蕃 仔在喊冤枉 , 說是有個姓劉的漢人到山裡做生意 , 騙了蕃仔 , 那…那個漢人用鹽和布疋要 交換蕃仔獵得的鹿仔 , 沒想到鹽和布疋只有樣品是真的 , 其他的鹽是沙包 , 布疋是稻草包裝 在裡面充數 , 兩個蕃仔也就下山來找人 , 又被誤會是先前鬧事的那兩個蕃仔 ── 先前的蕃仔 , 一直叫嚷 , 逢人就罵 , 胡亂打人 , 說是漢人佔了伊們土地 , 趕走伊們 , 人家看蕃仔喝醉酒的 樣子 , 不大理睬伊們 , 伊們鬧過又走了 , 現在以為伊們又…又來搗亂 , 調戲婦女 , 而且最 近村子裡又常遭小偷 , 鴨鵑被偷了幾十隻 ' 眾人議論紛紛 , 認定現在抓到的兩人就是先前擾 亂的蕃仔 , 還欺負了我阿母。啊真不幸啊 ! 」
 
老曾金水望望眾人都聚精會神的聽著 , 吞吞口水 , 呻口茶 , 越說越起勁 -. 

「那時候 , 有人說 , 要先用『頭毛醋』的私刑 , 再用『割腳筋』對付伊們 , 最後要把伊 們燒成灰。就這樣… 所有的刑罰都用上了。所謂「頭毛醋』 ' 就是把五分長的頭髮混合著 屎和醋 , 從他嘴裡硬灌下去 , 這樣 這樣做小偷的人 , 就會得氣喘和肺病 , 以後伊再偷東西一咳嗽就會被人發現。這兩個蕃仔都做過了『頭毛醋』和『割開府臣 , 我阿爸說 , 按照處 罰強姦或通姦犯的慣例 , 要挖眼 , 或是把爆竹插進屁股洞裡點火爆炸 , 有人說不用了 , 反正他要死了 , 我那阿爸伊… 伊不甘心 , 伊要在蕃仔屁股上放爆竹 , 就去…; 去找來兩隻大爆竹 , 阿爸親自點了火 , 等兩個蕃仔被折磨得差不多快死了 , 就把伊們眼睛挖出來放火燒了。 

啊… 這在當時是一件大事哪 ! 聽說村莊附近的人 , 都爭著來搶拾骨灰 , 說… 說是這種骨灰可以治百病 , 是一種奇藥。這兩個蕃仔真是冤枉呀 ! 因為隔不多久 , 真正的犯人抓到了 , 好在這件私刑燒死蕃仔的事沒有擴大 , 那時剛好有幾具無名屍暴露在溪裡 , 被大水沖來 的 , 就把蕃仔的衣服穿上 , 冒充是蕃仔。我阿爸 , 心裡一直不安 , 阿爸說 , 那兩個蕃仔在臨死 前破口大罵 , 罵漢人佔了伊們土地 , 趕走伊們 , 欺負伊們 , 將來子子孫孫永遠脫不了這種罪。 我阿爸死前交給我一個小婆子 , 裡面就是裝了那兩個蕃仔的骨灰哪伊叫我等伊死後 , 放在『老虎眼』岩洞裡 , 將來子子孫孫 , 可以祭拜哪我阿爸死前也交代我們要多多行善事 , 常常幫助人 , 才能洗脫罪孽哪 ! 所以嘛 ! 我想﹒我就改變主意 , 本來不主張有人當官的﹒ ..... 

河仔伊競選市長 , 若是選上了 , 能為很多人做做善事 , 是再好也不過的 沒想到 , 河仔也
翻不了身 , 這是天意哪 ! 」 

山河的家人從來沒聽說過這段百年前的血淋淋史事 , 當老曾金水把故事告一段落後 , 山
河感受到那股悲肅慘怖令人不寒而慄的氣氛。 

想起曾祖父為什麼時時站在「老虎眼」前面凝視 , 並且在逢年過節時也要家人燒香祭 拜 , 終於恍然大悟。在基督教的信仰裡是禁止拜任何偶像的 , 山河自從九年前與素貞結婚前 受了洗 , 並在教堂結婚 , 除非萬不得已 , 不再拿香拜拜 , 頂多只是行個禮充數 , 而且心裡也 是矛盾而不情願的。恍惚中 , 山河似乎看到了先租的罪行所衍生的後果就降落在自己身上 , 成了永恆的屈辱和痛傷。 

他想了解自己親生父母當年所以離異的原因 , 就又大膽地開口追問。曾祖父卻說 .
.
「你阿爸伊是唐山來台灣的 ── 來給你媽招贅 , 本來就不適合 , 伊是生意人 , 人講 , 東 港無魚 , 西港拋 ( 這地方不能謀生 , 就到另一地方謀生 ), 伊常常不在家 , 當時日本仔打仗需要錢 , 你老爸是華僑 , 也要捐『國防獻金』 0 日本仔常來查戶口 , 叫華僑去勞動 , 開工程 , 有不聽 話的 , 就罵『清國奴』 , 有的還被趕出台灣去。你阿爸不願常受日本仔氣 , 就到外地去做生 意 , 日本仔又常來找麻煩 , 對你阿母不禮貌 , 還動手調戲你阿母哪 你阿公有一次勸幾句 ,還被打了一頓 , 你老爸回轉來 , 對你阿母起誤會 , 又聽了鄰居的閒話 , 罵你阿母不是人 , 罵 伊跟你阿公亂來 , 被你阿公揍一頓趕出去 , 後來離婚 , 你阿爸就走了。不知道現在怎樣了 ? 

人講唐山人心肝狠 , 一點也不錯 , 虧你阿母和後來的阿爸把你和阿繡養大 , 你那阿爸阿 山仔 , 要是現在還活著 , 應該有七十幾歲了 , 聽說 , 哦 , 想起來了 , 前幾年有人說伊在風港開工廠 , 很有錢的樣子 , 知道的人也不敢向你阿母和阿公提起 , 你阿母和阿公 , 到底知 道不知道你阿爸還在風港 , 我們也不知道哩 ! 反正你阿爸離開五十囉 , 應該是三十幾年了 , 沒什麼好說的。唉 ! 狗吃豬肝心內知 , 做壞事的人心裡有數 , 誰是誰非 , 不必多說 了。」 

朦朧的暗影在心靈深處擴大游移 , 從撥不開的迷霧裡依稀洞見了往事的真相。
 
山河心中的好奇 , 僵住在停止開動的錄音機上。他己疲乏得幾乎睜不開眼睛 , 即使在睡 夢中仍浮映著近日來選舉戰場的血腥殺戮慘象 , 還有 , 曾祖父談起的百年古事中 , 那兩個被私刑而死的山地人 , 爆竹插肛遭爆破的厲聲哀嚎 , 火焚活人臨死前的狂呼 , 翔翔如生、驚心 動魄地在夢中重演 , 就在驚醒之前 , 竟又重溫了童年時在荒僻的山間野地遭受一個麻子臉、 三角眼的男人的凌辱 , 下體的創痕似乎又在隱隱作痛 , 那虎視耽耽的凶惡之眼 , 也使他想起 自己家後面的「老虎眼」巨岩 , 當年抵拒山地人來犯時 , 在岩洞裡升火嚇人的奇景。 

臨睡前 , 錦雄在他耳邊畸咕了幾句:
 
「我醫學院唸不下去了 , 像以前那個王尚義一樣 , 寫《野鴿子的黃昏》那個王尚義一樣 , 我想 , 我對醫學沒有興趣 , 想唸中文系 , 其實 唉 , 興趣是有 , 只是沒有能力罷了。」 

山河當時沒有在意去思索 , 午夜夢迴 ' 串想起種種事物 , 不禁悚然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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