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快樂桃花源
太空島的機器人工廠，吸熱板張得開開的，像一隻龐大無比的飛鳥，伸展著牠的翅膀，蓋住了半天的星光，把它的翅面對著熾熱火烈的太陽光，吸取能源，供應工廠裏的動力系統。
工程師站在門廊上，透過玻璃窗，注視著地球，在他的身邊，許多已經製造好的銀色機器人，還沒加入某些特定人物的性格思想，卻已經能夠以純熟的語句與人類溝通，對答如流。
“地球是我們的家。”工程師說。“我們是屬於地球的。”
“我們是歌麗美雅的產品，偉大的傑作。”一個機器人說。
“我們是永生的軀殼，將要包容高貴的人類思想成為我們的靈魂，主宰我們的軀殼。”另一個機器人說。
工程師的臉色是沉肅悲傷的，他使用雷射槍在發亮的鐵柱上刻寫了一個名字：“季安國”，然後，對他們說：
“你們知道季安國是誰嗎？”
“不知道！”幾張嘴巴同聲說道。
“季安國是我老爸，他的性格和思想就將注入你們中間的一位，成為不朽的人，你們那一位願意接納他呢？”
“願意！”
“我願意！”
“我也願意！”
三張嘴巴同時在答話。機器人確實以它的愚誠獻上感激，提供他的軀殼作為人類靈魂思想的寄託之所。
那個個子稍微高大的機器人，被工程師選中，工程師召他進入長廊，走進電腦中心。機器人躺下，頭部被旋開來，幾隻電極插入機器人的腦部。
“記憶輸入……思想輸入……性格輸入……”工程師喃喃地說。他一面調整著各種感應器。
幾十分鐘後，全套的輸入作業已經大功告成，工程師將機器人的頭殼重新旋緊，扭開機器人身上的開關。那個銀色的機器人睜開眼睛好奇地問。
“小子，你怎麼會在這裏？”
“老爸，你已經成了機器人。你自己看看。”
機器人看著他自己一身打扮，轉轉身瞧了又瞧，再望望周圍陌生的環境，他匆忙地奔出房間外面，透過玻璃窗，看見地球就掛在群星之間，愁眉苦臉對著他。也用手指著那遭受汙雲黑氣遮掩著的大陸的輪廓，然後說：
“對了，那是歌麗美雅，在從前的北美洲中部，那是……菲裏斯……在從前的墨西哥的所在……那是歌麗美雅第一大城……首都……太陽城……好亮好亮的太陽城發著光……像鑽石一樣的城市，美麗的太陽城……那是菲裏斯的獅頭馬……菲裏斯唯一的一座大城市……”
銀色機器人正說得興奮的當兒，他的肩膀被人從後面拍了一下。他回過頭來，指著他的兒子罵：
“季春風，我就知道你喜歡耍寶，把你老子變成這副德性，你看我這像什麼話？”
季春風走到銀色機器人面前，仔細端詳著老爸調侃著：
“嗯－製作得還不錯，非常像老爸本人，只是臉上欠了一點肉色，手腳、身體，也都要有肉色才像個人，只是老爸已經成了聖人，成了金剛不壞之身，不需要肉色了。”
“胡說，你胡說！”銀色機器人只是隨口發出他的語音。下一瞬間，他的腦袋裏閃映著雪地飛車爆炸的一幕。他驚叫了起來。
“我的天呀！夏綠茵呢？”
“誰是夏綠茵？”
“我的愛人呀！跟我結婚才十七天又離婚的那個女人。”
“老爸，”季春風說：“她的資料都在磁碟裏面，我奉了命，為你製造一個伴侶。就像我奉命製造你一樣。”
“天呀！他們謀殺了她！”銀色機器人似乎從夢裏驚醒過來。“就因為我反對不人道的作法，他們下了撒手 ，把我變成這副樣子。”他想哭，用手揩揩乾澀的眼眶，他只是個流不出眼淚的機器人。
一個銀色機器人在季安國的眼前走，季安國對於自己變成機器人感到窘迫不堪而難以適應，也許那機器人可以說明當機器人的味道，他趨前去，用手擾住機器人的肩膀，那機器人轉過身來，臉上露著微笑。季安國突然覺得那張臉出奇的面熟，他訝異地喊叫起來：
“夏綠茵！妳是夏綠茵！”
機器人沒有什麼反應。只是傻傻的笑著，似乎並不認識他。季安國攬著她的腰，有意無意湊近前去，在機器人的腮幫上親了一下。他覺得怪怪的，與他過去的經驗和體會是全然不同的，缺乏肉體與肉體接觸的那種芬芳可口的滋味。那個被親的機器人也木然不動，似乎並沒有發生什麼事。
“老爸，”季安國的兒子在旁邊笑了。“這個機器人還沒有靈魂，我們馬上給她做輸入程式，很快就有了思想，就會陪你玩，陪你說笑聊天。”
季春風把摟在季安國懷裏的那個機器人帶走，進入電腦中心。季安國望著那個女性機器人走路時款擺臀腰的姿態，觸動了他的心事，他想起幾乎是上一輩子與夏綠茵相處時的恩愛情景，儘管短暫易逝，卻讓他難忘，消魂蝕骨。
季安國再度走到觀景窗畔，和眾多的機器人一起，看著發亮的星星佈滿整個銀河空間，地球在群星之間，只是個披著污穢的雲霧的小圓盤。
他憶起在歌麗美雅時擔任元老受人敬重的榮寵，一個一百多歲的老人，全身大部分器官都已換上了人造的，除了頭腦以外，他原只能說是個活動的機器人，背後有多少人拿“機器人”的綽號來形容他，但是他的童心未泯，追求理想的信心堅定不撓，在許多次最高當局所召開的秘密會議中，堅持歌麗美雅必須以完全的人道主義政策來執行實際的援助，不可以違背這項立國傳統，他所遭受到的反對聲浪也越大，理由無他，為了歌麗美雅本身的安全與擴張需要，必須對鄰近國家開刀，然後，他遭到警告：“如果你再堅持你的立論，只有把你送進‘桃花源’裏面去享福！”也就是教他不必再過問人間的事，前塵往事清晰地幕幕閃現，終於明白自己置身在此地的理由。實際上，他已經蒼老了，對於世事的風雲詭譎，翻騰如浪，早已神傷黯然，如果人間還有教他留戀的事物，該是那讓他魂牽夢縈的情愛了。
季安國凝望地球，在那歌麗美雅閃爍光輝的太陽城的位置，似乎看見了繁華與罪惡交混，美麗與醜陋並存。
幾分鐘後，季安國聽見身後有聲音傳來，是嬌滴滴的女人正在說話：
“原來季元老在這兒。”
他回過頭來，一張充滿媚惑的臉在展顏歡笑，卻是與身體其他部分同樣是光可鑒人的銀色，顯得光華亮麗，真正可以形容為珠光寶氣，那雙灰色的眼睛也靈活地轉動，漾起水波，直教季安國忍不住近前去親了親她。
於是，兩個銀色機器人摟在一起。
“我愛妳！”季安國說。
“我也要好好的愛妳！”夏綠茵說：“從今以後，我們是天上的比翼鳥，桃花源的神仙了。”
幾個機器人圍過來，在他們身上套上五色的花環，並且拍手叫好。
輕快的歌聲回蕩在長廊：
天上桃花源，不管人間事，
沒有日夜寒暑，不再有憂傷煩惱；
星星不盡數，生命永不老，
青春是無涯太空中
永恆發亮的光，
永恆發亮的光。
第26章 毀滅與新生
獅頭馬的郊外，越過山脊過去的海濱，在子夜時分，驚濤拍岸，如可怕的巨獸攀附著大地邊緣，在掙扎喘息、狂吼。
龐大的運輸船，如聳立雲天的巨廈，在朦朧夜影中靠岸，許多機器人忙碌地在甲板上走動，搬運補給物品。
“人上牌！人上牌是好貨。”有人在說。
“好貨通通送到菲裏斯來。”另一個答腔。
“別說廢話，你想到菲裏斯找妞兒，找騷貨。”
“騷貨？哈哈，這裏可有騷貨？”
“有呀，菲裏斯的人越來越少了，我們送來的貨卻越來越多，送來的設備可真用不完。”
“這裏這麼多東西該給騷貨用嗎？”
藍力士在旁邊聽到這一段對話，為之光火，他手裏的一管槍朝空發射了一枚照明彈，看清楚兩個對話的傢伙竟都是機器人。猜想他們不知哪里聽來的俏皮話學著人類講話。
有一輛車子開進來，司機向藍力士說：
“四個機器人壞了，要送回去修理。”
那輛車子通過檢查哨，以吱吱嘰嘰的引擎聲，冒著黑煙駛進巨輪的甲板，在一團忙亂中消失不見。藍力士在心裏嘀咕著，這種過時的車子使用非氫氣能源，也不是磁浮車，竟會在這裏出現，莫不是暫時借用的菲裏斯人的老舊車子。此刻，當他已決心離開菲裏斯，離開歌麗美雅，他已經不再去過問這些雞毛蒜皮的事。
後面繼續來了許多車子，都是載運機器人回國去大整修的。有一輛車子隨後趕到，從裏面跳出一對母子。藍力士趕緊迎上前去， 雙手攔著他們。老祖母跟著下來。
“爸爸！”小孩子叫著。
“噓－”藍力士豎起一根食指在孩子的唇邊。“不要多說話，我們要走了！”
“到哪里去呀？”孩子的聲音壓得低低的。
“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要坐飛機還是坐船呢？”
“當然坐飛機。”藍力士把孩子抱開，躲在黑暗的岩石邊。
茉莉在他的臉頰邊輕輕一吻，藍力士感覺到她滴落在他唇邊的潮濕帶鹹的淚液。
“高興吧！”藍力士說：“茉莉，讓我們好好的慶祝。”
“到了華夏再說吧！”
一隻小型的反引力飛行機，在夜空裏閃著五顏六色的燈光，像一隻大鳥般的徐徐降落在沙灘上。藍力士牽著茉莉的手，一邊背著小平，往那只大鳥打開的腹部奔去。
黃色的燈光射在眼前，他感到有點刺眼，一個熟悉的人影在向他招手喊叫，聽起來親切而調皮的聲音：
“老哥，老哥！”
當反引力飛行機再度起飛時，他們從電視廣播中看到可驚的一幕，獅頭馬城著火了，它就像一隻脆弱的塑膠碗倒蓋著，卻從底部熾烈的延燒開去，群眾紛紛奪門而逃。
“戚將軍去世了！”廣播員在說：“由於戚將軍的去世，導致恐怖份子的再度作亂，獅頭馬全城在焚燒中，歌麗美雅的救援隊已經開始出動搶救，請注意，請注意，……歌麗美雅駐菲裏斯援助代表團團長藍力士，請快快來救援總部報到，我們在你的寓所裏找不到你，……請藍團長趕快來指揮行動，指揮救援工作……”
藍力士關掉了電視，視線投向艙外，星星在雲層裏忽隱忽現，猶如許多窺視的眼，當他轉過頭來時，看見藍美姬的女兒小珠，被她的祖母抱住，在懷中哭泣著：
“這孩子受驚了！”老祖母說。“剛才看了電視，很害怕。”
小平過去逗著她，扮鬼臉，扯她的頭髮說：“小珠姐姐被我嚇怕了吧？”小平的兩隻小手張開在眼角旁邊，作了一個餓虎撲羊狀，把小珠逗笑了。
沉寂。
藍力士四下看看其他三個人，臉色是肅穆而冷峻的。
自動飛行作業系統在負責飛行，直到將抵達華夏時，他們從緊張與疲懣中尋回了自我。
“太陽城有情況，”機器人說：“剛才廣播說，他們在抓四個恐怖份子。”
藍力士扭開了影像通訊機，廣播記者正在尖著嗓門報告：
“根據歌麗美雅安調局的報告，有四個偷渡入境的菲裏斯人化裝成四個待修的機器人，進入歌麗美雅的軍事機密基地，在一隻中型飛彈上面寫下了幾個可怕的紅字：‘啟示錄九章十五節’的字樣，然後逃之夭夭，安調局正在搜索他們的行蹤，目前歌麗美雅首都太陽城已進入全面戒嚴狀態，惟恐發生恐怖事件，這是必要的措施。
“據歌麗美雅安調局表示，這四個菲裏斯人是因為不滿歌麗美雅對菲裏斯的援助行動，做得不徹底，而進行恐怖要脅，他們曾經被驅逐出境過一次。”
電視新聞裏一再反覆播放著，藍力士關掉了它。
“快，找一本聖經來。”他說。
“沒有聖經！人們好久不看聖經啦！”機器人說：“可以在電腦裏查到。”
藍力士按動電腦鍵子，螢幕上立刻顯現了“啟示錄九章十五節”的經文：
那四個使者就被釋放，
他們原是預備就了，
在某年某月時，
要殺人的三分之一。
藍美姬的臉色發白。茉莉掩著臉哭泣不已，藍力士撫著茉莉如雲的秀髮，安慰她說：
“這是有人安排好的，當初就是安排他們出來作幌子的，歌麗美雅安排他們，現在歌麗美雅自食惡果了！原來這就是‘’的秘密。”
藍力士繼續再查閱第十五節以後的經文：
馬軍有二萬萬，
他們的數目我聽見了。
我在異象中看見那些馬和騎馬的，
騎馬的胸前有甲和火，與紫瑪瑙，
並有硫磺，馬的頭好像獅子頭，
有火，有煙，有硫磺，
從馬的口中出來。
口中所出來的火，
與煙，並硫磺，
這三樣災殺了人的三分之一。
藍力士搖了搖頭，極力使自己清醒。他的心中回蕩著爺爺與奶奶寫給他的信中的話：在歌麗美雅所未曾涉足的地區－華夏，她存在於地球的另一端，它原先的名字叫臺灣，每個人都是快樂幸福的，完全自給自足的社會，無須仰賴於任何國家，那是藍力士藍美姬的生命本源。
當他們的飛行機進入華夏的領空時，聽到電視廣播員以緊急可怕的聲調在播報：
“爆炸了！爆炸了！天呀！他們幹起來了！”
“太陽城……太陽城……爆炸了！”
播報員在哭泣。使得廣播中斷。
沉寂。
電視畫面轉接了來自太空島的觀察鏡頭：一個太空中小小的圓球，有如覆蓋著一團亂髮雲煙的髒臉，就在其中的某一點，人眼睛的亮麗的位置上，起了一陣火光，閃閃生輝，亮亮的雲朵從上面升起，已籠罩了半面烏黑的臉。
無聲無息。
只有輕微的歎急。
藍美姬的貓兒，咪咪咪地叫了一陣，劃破了可怕的死寂。
尾 聲
太空島上銀色的機器人，快樂地跳躍舞蹈著，突然停下來，不解地觀賞著太空中那張人臉上奇異的變化。
哼著歌，眨眨眼，想看清楚小小的地球上打了什麼樣的噴嚏，弄得臉上烏煙瘴氣。
他們沒有發現其他更特殊的現象，於是，又手牽手，蹦蹦跳跳，邊唱著“天上桃花源”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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