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我不想長期流放在外” 

墳場就坐落在太陽城圓頂罩子的盡頭,在有陽光的日子裏,這裏的風景顯得特別清麗,石板的反光與綠草如茵的地面,看起來就像通往另一世界的門戶所在。在玻璃罩子外面,卻是一片荒漠可哀的景象。 

藍美姬把車子停下來,就在墳場管理員遞給她一束鮮花的時候,她發現管理員的嘴唇翕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怎麼?”她問。
“啊!”管理員的目光掃視了車內的另一個男人。“沒什麼!我只……只是感到金華司長實在去得太早了。”看來管理員對藍美姬是有印象的。 

藍力士推開車門,走出去,迎著陽光,眯著眼睛掃視著排列整齊的墓碑,它們都以默默無言的態度,安靜地守立在墳墓旁邊,也等待著親友的探視。
藍美姬走到金華的墓碑前面,放下鮮花,定定地站著。藍力士扶持著她,惟恐她因為情緒激動而支持不住。生死之間的隔離是很少的,藍力士的目光偶爾飄向其他的墓碑,瞥見別的弔喪者在低頭飲泣。圓頂罩子外面是一片黃沙滾滾的不毛之地,地面被風吹卷起一層薄薄的雲霧在旅轉蒸騰,仿佛有嘯吟之聲在那兒遊移,只是隔著密閉的罩子無法傳進裏面來。 

“到這邊靜一靜吧!”藍力士說。“整理一下妳的思緒,別太緊張。” 

“當然,老哥,我都聽你的。”
藍力士拉著妹妹的手走向玻璃罩子的盡頭。這兒設置著高大的欄杆和警戒系統,以防止破壞。兄妹倆就站在欄杆旁邊,注視著外面無比荒涼的世界。藍力士的心湖裏也湧起了陣陣的淒涼。當父親在世時,父親曾一再的告訴他,只有東方的某些文明傳統,才是維繫未來社會制度的堅實力量。“妹妹交給你了,”父親臨終的遺言是那樣真切的叮嚀,使得藍力士對於自己妹妹的處境不得不隨時注意。如今,妹妹碰上了這麼多困惑的事,作哥哥的在瞭解情況之後,只能儘量寬慰她。
“事情發生得不太尋常!”藍美姬的臉在陽光下顯得蒼白與憔悴。“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才好?”
“無聊的人,幹的無聊的事,妳何必在意呢?我到安全單位找一個朋友,叫他特別留意妳的事便是。”
他們正在說話的當兒,發現腳邊墳場地板上的大理石塊有一處鬆動了,草地上的石板竟然從自己地面上微微翹起,石板一下子便被移開了。裏面露出一個大洞,同時探出一個腦袋。
“啊|”藍美姬本能地驚叫起來。 

洞穴裏的人一下子又把腦袋縮回去,石板也重新移回原位。但在那人縮頭回去之前,藍力士已經看到一張滿布油污的臉,閃著兩隻怯靈靈的眼睛,猶如地鼠般見了人就想逃躲。 

“別怕,美姬!”藍力士叫著:“只是偷渡者罷了!他們挖地道,想要混進來。”
藍力士拿出口袋裏的小型無線電通話器,按下了一個鍵子,向保防局報告:
“這裏是國家公墓!保防局,請回答!”
“是的。保防局,你是誰?有什麼事嗎?”
“我是藍力士,援外司的特派員,我們在公墓靠玻璃牆的盡頭,發現了一個地道,有人想混進來,請你們快來處理。”
“好的,我們馬上就來。”
幾分鐘後,保防局的車子火速趕到,跳出來幾個全副武裝的警衛,朝墳場裏沖進來。藍力士向他們招手,警衛就掀開石板,朝地道裏面跳下去。而後,揪出來幾個來不及逃的黑臉傢伙。他們可憐兮兮的站在那裏抖顫著,目光低垂。按照他們正常的命運,就是被遣送回國,沒有第二條路走。歌麗美雅的富庶繁榮,使得境外的國家人民欣慕無比,都希望能生活在美好的環境中,受到妥善的照顧,然而,一條船所能負載的重量,到底有它的極限,歌麗美雅必須做好保衛自己的工作,才有餘力去協助別的國家。
藍美姬開車送她哥哥回到經濟發展部的大樓已是上午十點半鐘,車上的電視報出了新聞,正是剛才在墓上抓到幾個偷渡者的報導。電視記者特別訪問了保防部的部長羅北漢,他說:“所有圓頂氣罩外面的防護設備,包括空防及地面防護系統,今後將更加嚴密進行管制,以便亡羊補牢。”
藍力士的表情凝重,在他關上車門之前,他說了一句:
“可憐蟲!”
“你說誰呢?”藍美姬愣了一下。
“那些偷渡的人。”
藍力士擺動高大寬闊的肩膀,走進大樓裏,這時正是經濟發展部上班的時刻,許多匆忙的男女,各提著公事包湧進大樓的入口。在藍力士的身邊,有一個打扮妖嬈入時的婦人,以富於嫵媚的眼神,挑逗性的對他微笑。
“早啊!你好!”女人說。
“早!”他瞟了她一眼。對那張似曾相識的臉,一時叫不出她的名字。
女人回過頭來瞥了剛剛發動汽車離開的那個車人的人影,對藍力士說:
“又交上新朋友嗎?”
藍力士搖搖頭,他松了松自己的領結,並且使自己儘量看起來顯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有意無意的瞄了一眼她胸前的名牌,那上面寫的是夏綠茵,那是夏絮茵的姐姐,他與她有一面之緣,她在農藥司工作,先後結過五次婚的成熟女人。他想起來了。
“她是我妹妹。”藍力士回過頭來,望了一眼那輛輕便型的太陽能轎車,敝蓬的車身裏,坐著自己的妹妹,它正安穩地駛向林蔭大道,在綠色的光輝裏,街道上顯示出一片升平和樂的氣象。
“啊,對不起,錯怪你了!”夏綠茵說,做作地咳嗽了一聲,那龐大聳然的胸部立時起了顫動。嘴角掛起了另一種看似曖昧的微笑。
他們已經走到第五號電梯門口,夏綠茵在藍力士撳了電梯的按鈕以後,以她滿臉油脂的化妝對著他,繼續說:
“我現在一個人住。有沒有興趣,來吃吃我做的菜,不是機器人做的‘標準化’的菜,你說呢?”
電梯門開了,兩人走到裏面去,藍力士對著夏綠茵,面孔脹的通紅,他的目光遊移在那張桃紅的粉臉上說:
“妳長得不像妳妹妹。”似乎他有意避開她的問題。
“我們對你的敬佩是一樣的。”夏綠茵說時目光泛起了一層水波,她的手在自己的胸口整了一下衣服,讓兩只有點要溜出來的乳房稍為收斂了一下,但在她稍一挪動的瞬間,胸口上的一條誘人的乳溝,再度暴露出來。在她的眼中,藍力士正是她所要獵取的物件,她也知道藍力士對自己的妹妹夏絮茵已告絕望,她必須把握住藍力士在國內的有限時間中,設法抓住他的心。
“妳真會說話!”藍力士眼睛注視著跳動的電梯數位,那副正正經經的樣子,教夏綠茵凜然生畏。
“你說呢?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她的面腮靠近了他,讓她的特異香水味散發出去,迷惑住他。
藍力士回過臉來,瞟了她一眼,只是傻傻的笑著,這時電梯已到了第三十三層援外司的辦公所在,藍力士說了一聲:
“我再看看吧!”然後,他踏著大步走出去。
夏綠茵望那高大寬闊的肩膀,那象徵著雄壯堅強的背影,有點黯然。在她所經過的五次婚姻中,沒有一個丈夫是有這麼魁偉的身材,教她仰之彌高,她記得上次與那個一百廿七歲的元老結婚時,那個傢伙季安國自稱有一百七十六公分高的身材,背脊卻佝僂的不像話,體力也不夠,使用那人造的心臟和肺臟,與她做起愛來,她真害怕他支撐不住要一命嗚呼,結果,就在結婚後的第十七天送進醫院去大整修,在季安國恢復建康以後,才一個月工夫,兩人便宣告離婚。“我會想你的!”季安國在簽署離婚協議書時,深情地望著她,那下垂得很的眼瞼眯成了一條縫,好像還對她蠻有興趣的樣子,但是她早已對他涼了半截,倘不是看上他顯赫的地位,身為國家元老院的元老之一,她不會對那個“老機器”有好感的。
夏綠茵在電梯內照著鏡子,稍微梳理打扮一下儀容,對著鏡中露出粲然一笑,下意識裏對於自己四十之年猶似一枝花,生起自憐自愛。
電梯停在三十八層頂樓,當夏綠茵走出去時,迎面進來了農業司司長彭地夫。
“早,”彭司長說:“夏小姐,有一份報告在妳桌上,請妳趕快電傳出去。”
夏綠茵禮貌地說“好”,點點頭,彭地夫似乎聞到那富於誘惑感的香水味,神色一振,朝她擠擠眼,眼眸也流露出異樣的光芒。這一切閃電似的微細變化,都教夏綠茵察覺到,她聳動著高高翹起的臀部和搖顫的雙峰,略帶幾分高傲與得意,邁向農業司的辦公室,她的手掌在電腦掃描檢查鏡前停留一下,自動門關了,大廳的鐘正指著十點二十九分,她早到了一分鐘。
辦公桌前的終端機螢幕,顯示出一大堆的圖表與數位,那是歌麗美雅最新的農業動態,包括穀物、蔬菜、水果、牛、豬等飼養的情況,夏綠茵按照指示,細核元老院交下來的檔,穀物:白米十萬公頓,玉米十萬公噸,分別從第一、二、三、四、五個農業區收成,即刻交船,運送往下列地點:菲裏斯的兩大港口:海之宮、地之角。配合任務指示編號RX三九五○,此項任務的執行者為援外部特派員藍力士,將在當地簽收。
“藍力士,這個傢伙。”一看到藍力士的名字,夏綠茵便眼睛一亮,櫻桃小嘴也噘起來,暗暗低呼著。呵,只要你還在國內,看到你那副目中無人的樣子,便讓人發火。她的心肝兒在跳,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絮茵妹妹可不識貨,就攀上了經濟發展部的部長,那個全身都還完好,卻裝了個人造腎臟的部長,卻不知道他有沒有腎虧,那個過去中國人所說的性能力消耗過度的代名詞,藍力士可是百分之百的肉體器官,身上任何一處地方,都是原裝貨,不曾更換過人造的零件,只是他的地位還差了一點兒,地位可不是那麼重要。她的手指繼續在終端機前面觸鍵按動,並且核對報表上的數位,將它傳送到援外司去。
幾分鐘後,藍力士的臉在另一個螢光幕上與她打了一個照面,他裝出一副冷峻的表情,迎接著她的笑臉。
“請妳給我一份數據。”藍力士說:“菲裏斯國的糧食供應與人口的比率,在每一個不同城市、每一個階段時間、每一層社會階級和年齡等等的情況,做成不同的表格,讓我瞭解得更詳細一點。”
“好的,我從電腦裏調出資料給你。”藍美姬按動了幾個鍵。她感覺到對方從螢光幕上射來的目光似乎正在注意她的儀容,她的額角微微冒出了汗,手指的運作有點不大自如。只是在幾秒鐘間,資料顯示在螢幕上。她抬起頭,迎著他的目光說:“我給你最滿意的服務。”
“謝謝妳。”
“怎麼樣?”她遲疑了一下,似乎在等待一件報酬。
“什麼?我等妳查清楚,傳過來吧!”
夏綠茵瞄了一眼從電腦調出來的有關菲裏斯國的糧食情況,出乎她意料之外,菲裏斯是一個四級貧窮國家,比一般國際新聞上所說的“三級”還要糟糕。可憐的地方,藍力士竟要到那兒去,一定會吃足了苦頭。
“不妙!”夏綠茵說:“你自己看看吧!”
她抬眼看了看他。她忘不了自己剛才在電梯裏向他表露的媚態,還有那含有特別意味的邀請,竟然沒有傳到藍力士的熱烈反應,不免火冒三丈。於是她故意拖延按鈕傳送的時間,裝著正在忙碌整理別的檔,直到對方等得不耐煩,開腔問她,她才又慢條斯裏的表示:
“倒楣|你自己看看,你要去的地方是倒楣的地方哩!”
“我知道,我知道。就麻煩妳將資料傳過來吧!”
夏綠茵搔了搔頭,凝視了螢幕上那張俊挺的臉,不情願的按動了一組鍵盤,將這邊的資料傳送過去。藍力士說了聲“謝謝”,便關掉了影像傳訊機。
夏綠茵壓住了隱藏得滿滿的不平的情緒,開始低頭工作。她記得上次見到藍力士時,是在一次總理舉行的建國五十年的外交使節招待會上,由她的妹妹夏絮茵引介認識,當時夏絮茵的手就勾住他的臂膀,表現出親切甜蜜的樣子,夏綠茵的身邊卻站著她的第四任丈夫秦德懷,一個小她十二歲的年輕小夥子。秦德懷似乎發現了她對藍力士的異樣眼光,因而說了一句幽默的話,匆匆拉著她走開。然而,就只這一面,那個具有東方色彩的魁俉男子的影像,已深深的印入她的腦海,她只能羡慕自己妹妹的好福氣,私底下卻湧起想再看他一次的念頭。今天的遭遇,本來是個好機會,她也大膽得可以,卻沒有想到讓她掃了興。
直到快到中午用餐休息時間,她竟然接到藍力士的影像傳訊電話,她興奮地對著他展露歡顏。
“夏小姐,冒味問妳一個問題。我想請妳幫個忙。”
“只要我幫得上。”
“你跟季安國元老還有沒有連系?”
“你想找他嗎?”
“我想跟他談談,他是援外計畫的主要提議人,在元老院的聲望也很高。”
“你為什麼找上我,這不是跟我為難嗎?”
“妳曾經做過他的妻子,最少他會幫個忙吧!”
“這很難說。”夏綠茵開始覺得不對勁。沒想到藍力士找她,竟會要求她引見她的前任丈夫。“我不知道你要幫什麼?”
“我需要調回國內來,我不想再出國了。季元老講話是很有力量的。”
“好吧!過兩天看看吧!”夏綠茵無可奈何的聳聳肩。

公園裏面的演講場,在下午三點鐘已擠滿了來聽季安國元老發表高論的群眾。正是許多機關團體下班時間,公園成了人們最好的遊憩場所之一。綠色的花草樹木,永遠那樣油光煥發,生氣蓬勃,在迎接著來自透明的圓頂罩灑下的陽光,所有的植物與人都在享受溫室中的歡樂,滿溢著馨香。
夏綠茵戴著淺咖啡色的眼鏡,與藍力士並排坐在最前面的位置。她已經有半年沒有看到季安國,算起來季安國這個老不死該度過一百廿七歲生日了,他生了一場大病以後,精神卻依然健旺(只是與她在一起時,讓她失望),常常看到他在電視上發表評論,對於政治、經濟問題,好像很有他的一套見解。
季安國,一個佝僂有相當角度,如同隨時在對人鞠躬的人,這時出現在台前,他的身邊由太陽城的市長和議會議長陪同著。掌聲從場地裏面的每一個角落響起。
在市長和議長做了簡短的介紹之後,季安國就在臺上坐定,以炯然的目光掃視了群眾,而後開始透過胸前的無線電麥克風講話:
“今天,我們所面臨的危機,來自地球人類本身,由於地球上的天然資源越來越少,並且因為上一代留下的世界性的生態大災難,使得地球上每一個區域的、每一個國家的情況懸殊,比二十世紀的財富平均情況還要糟糕不知多少倍,以目前世界糧食的生產來說,要養活全世界的人,實在是個大難題,歌麗美雅只有以進步的科技,大量製造各種人造食物,以援助別的國家地區,同時為了保障我們國家的繁榮與安全,我們必須嚴密的設防,禁止非法入境,禁止頑劣的分子在境內活動,我們必須保持我們歌麗美雅在精神與物質方面的良好環境品質,不容許有任何的污染,為了競選下一屆的總理人選,我現在在這裏,把我最寶貴的意見和看法說出來,讓大家好瞭解將來我們將要走的路。”
那個嗓音宏亮,滔滔不絕的演講者,站了起來,環顧眾人,以他飛揚的神采和健旺的舉止,很難讓人相信他有一百廿七歲的年紀,只是背脊佝僂使人感到他撐不起他自己,減低了他說話的說服力與可信性。
藍力士閉目養神,讓那些聽來熟悉的話語,當作是嘰嘰咕咕的鳥叫聲。在身邊的夏綠茵飄來陣陣撲鼻的香水味,使他真正在腦海中徘徊不去的,卻是清麗脫俗的茉莉的臉龐,徊佛又聞到茉莉誘人的體香,那烏亮的眸光裏飽含幽怨與柔情,在在都使他懷念。
“你有沒有在聽?”夏綠茵用手肘碰碰他。
他張開眼睛,看見夏綠茵正舉起了手,向臺上作手勢。
演講者的視線朝這邊投射過來,微現著驚異。顯然已經發現了夏綠茵的來臨。
“妳說呢?他會不會幫忙?”
“他是個古道熱腸的人,應該會吧!”
將近一個小時的演講結束了,季安國在眾人的鼓掌聲中下臺,當別的訪問者逐漸從他身邊散開後,夏綠茵拉著藍力士的手,趨前去向季安國打招呼。
“要得,要得,”元老望著藍力士,微眯著他那下垂的眼瞼,讓兩隻探照燈似的發亮的眸光從縫裏露出來。“你是藍力士,我認識你。”
“什麼?我又不是大人物。” 

“現在不同了,你是我國駐菲裏斯的援助團團長,雖然是特派員的身份,畢竟兼有特殊的任務。”季安國的目光停留在夏綠茵的臉上,似乎他所感興趣的,仍是夏綠茵,他又對夏綠茵說:“怎麼樣,什麼風把妳吹來的?” 

“藍力士有事要請你幫忙。”
“我們到那邊坐坐再說吧!”
他們走向一個透明的升降平臺,平臺的周圍以碗形的透明玻璃圍罩著,有不少人坐在不同的平臺裏,升上高空,俯瞰整個城市的全景。當他們三人走到其中的一個平臺前面,管理員是個機器人,叮囑他們要綁好安全帶,遇有緊急情況要按鈕通知,不可緊張。
“你不怕高嗎?”夏綠茵狐疑地望著那個老頭子。
“妳別笑話我好不?”季安國粗糙而黝黑的老臉浮起了一絲的苦笑。他張開一隻手,指示他們先行進去。他隨後跟入。 

觀景平臺緩緩的上升。整個公園,以至於整個都市的街道、建築,漸漸地出現在眼前,人就仿佛浮在半空中。夏綠茵不禁悄悄地拉住藍力士的臂膀,坐在夏綠茵右邊的季安國,藉故伸出手來搭住她的肩膀。她也沒有拒絕,儘管與這個國家元老僅僅做了十七天的夫妻,她對於他談不上什麼特殊的喜惡,就像普通朋友的關係一樣。好在他對她也是頗能想得開的,畢竟一個過百歲的人,早已享有豐富的人生經驗,哪怕是燃燒過熊熊不止的情愛的火焰,在這時刻,都應該可以收斂自如,這也是這個時代的普遍典型。
“季元老,”藍力士整整喉嚨。“你是我所敬佩的元老,為國家立下了那麼多的功勞。”
季安國眯起了眼,注視著玻璃罩外的景物。一個偉大的城市棲息了多少幸福的生靈。歌麗美雅的每一個城市都是安全幸福而美麗。透過幾個世代的英雄、科學家與工程專家的經營建造,它沈穩地屹立在世界的一角,成為一盞明燈,想到這裏,季安國露出安慰的表情。
“你們這些年輕人,”季安國說:“實在應該到世界各地去走一走。”
“不錯,我已經在外面走了八年了。”藍力士說。
“你有什麼計畫嗎?”
“沒有什麼計畫,我只是想請你幫個忙,我需要回國內來呆一陣子,我不想長期流放在外。”
“流放?你說流放?”季安國偏過頭來看著他。
“我只是有這種感覺。我有點不平。”
“你拿的是最好的待遇呀?”
“不錯。我的錢在國外有什麼用呢?”
“那你想怎麼樣呢?”
“可不可以,想個辦法給我疏通疏通,反應反應。”
“你應該對你的上司講才對。” 

“我們的上司也是奉命行事的。”
“是不是你的表現太好了,才這樣?你比較適合做這項工作,你是天生的外交人才。”
“我想回國內來長住。”
觀景平臺已經到了頂點,它就停在太陽城圓頂罩子的最頂端,從上面望下去,整個歌麗美雅的首府,全部在望,它是這樣的溫馨祥和,每一座高樓裏的事事物物以及活動的人們,似乎都成了玩具模型中的圖景,甚至街道上走動的太陽能汽車,或小小的人影,都像精心規劃安排的童話世界。季安國四下張望著,他移開搭在夏綠茵肩上的手,敲敲那玻璃罩。
“你想想看,”他說:“歌麗美雅就是我們現在所坐的觀景平臺一樣,罩子罩住了,一個罩子外面又加上另一個罩子,重重的保護,才能維持得住現在的局面,我們需要年輕人多盡一點力,將來再享受一點成果,就像我一樣。” 

“你是了不起的元老。”
“你想回國來長住,主要的原因是什麼?”
“也是厭倦了外面的生活,外面……”
“不錯,那是不同的世界。不要忘了,別的國家需要我們援助。”
“季元老,您是我國援外計畫主要的設計人,您不覺得我國的政策有點矛盾嗎?我們只能自保,有限度的援助別的國家,卻還要挑除別的國家的移民我國。”
“那當然,這是必要的做法。就像中國人所說的,先要獨善其身,才能兼善天下。船的容量總是有限的。”
觀景平臺開始緩緩地下降,整個圓頂城市的景物逐漸接近,那些來來往往的車輛,全是用電腦控制,永遠不發生車禍,如蟻的行人看起來渺小微不足道,卻是地球上最富庶繁榮地區的天之驕子,個個都是能量的消耗者,季安國有生以來的百年之間,這個城市的風貌改變不少,部分的大樓拆除又加蓋,部分則往地下發展,成為地底城,圓頂罩子每遇有損壞,便馬上進入修補,以保持溫室環境中舒適的生活。
季安國眼睛眯著,接觸到夏綠茵投射過來的目光,不免好奇,他傻傻地笑著,牽扯出滿臉的皺紋,好像在等待著夏綠茵對他的回報。而藍力士高出的一個頭,正在夏綠茵頭頂上茫然四顧。
“我只是希望回國一陣子。”藍力士說,“不要老是把我撇在國外,我也想到溫室裏生活一陣子。”
“是這樣嗎?我只能幫你說說看。”
“會很快有結果嗎?”
“難說,我覺得不太樂觀。”
公園裏聚集的人群,有不少人拿著五彩汽球,施放上來,正好飄在他們的玻璃圓罩旁邊,並繼續往上飛去,藍力士睜大眼注視了一下,面露憂容,像是觸動了他什麼心事。
“別擔心!”季安國似乎看出藍力士的想法。“你是夏綠茵的朋友,我暫且為你說說看!”
“不是這個。我剛在想,這麼多的汽球飄上去,不是遮蔽了天空,影響了天幕嗎?”
“數量都有限制的。有的經過一陣子還會慢慢掉下來。”
觀景平臺已經降落到地面,有別的遊客等候著要進來乘坐。夏綠茵對藍力士示好,她是夾在兩個男人之間,而那個萬人崇拜的元老正在等候她進一步的行動,眸光中流露出幾分癡情,夏綠茵心裏明白,在這時候她絕對不能對任何一方給予太多的媚惑,否則勢將引起雙方的不平,因而三人就此地分手,當她回頭過來,瞥見季安國彎腰咳嗽,滿臉通紅,身材高大壯實的藍力士卻在一邊攙扶著他,對付男人,她總有她的一套辦法,憑她過去的經驗,她很想在兩者之間討好,她已經盡她的能力。

第九章 淩明利的關切 

“人口增加率-零。”
人口局的大樓牆壁,高掛著一個巨大的招牌,上面寫著幾個大標題字,以醒目發光的顏色廣告製作-黑底黃字-配上燈光,使得整個首都大門的凱旋路的來往者,隨時都可以看到它。除了標題字以外,尚有幾項阿拉伯數字,說明歌麗美雅目前的人口動態,是以燈光字幕打出來的:

男:五○五○六七六人
女:五○四一九六六人

其他尚有各城市人口分佈情況、各行業人口統計,以及以年齡、身高、體重為主的統計,此外,有兩行鮮紅透亮的文字-

上月死亡人數:五二一人
上月出生人數:四九九人
本月核准(九個月後)出生人數:五二一人。

這個宣傳廣告,旨在告訴民眾,推行人口政策,是歌麗美雅保持穩定繁榮的治本方針。沒有人可以不經過核准而生育,每一個婦女在每隔一年之間,就必須接受長效避孕劑的注射,連同各種傳染病症疫苗的接種,一個拒絕接受避孕劑的婦女,她也得不到疫苗,將隨時有可能死於衰老、癌症及各種疾病,只有規矩守份、合乎要求的人,才配在這個有完整大氣罩保護下的國家生活,享受福祉。 

早晨十點半鐘,藍美姬開車趕到人口局上班,當她的車子停在地下室停車場,從裏面走出來,她的心跳有些加劇,她看見一些戴眼鏡、穿著西裝筆挺、皮鞋擦得亮亮的男人,也從汽車間走出來,正在朝她注視打量,她不禁有些不自在。直到她在電梯間與他們相遇,看見他們胸前掛著的名牌,指示出他們是人口局的高級官員,她才在他們的微笑注視中向他們微微頷首,並略略展露笑容。 

“藍美姬小姐,妳好!”那個塊頭大大,長得一臉肥肉的華心廣,堆起了胖嘟嘟的臉,對著她笑著,顯然,他已經看見她胸前的名牌,而向她打招呼。
“各位好!”她漫不經心的說著,眼睛環視眾人,就在目光停留之處,她看見一張熟悉的臉,那是經常在電視上出現的人口局局長,看起來一頭閃爍耀眼金髮的高榮人,不禁有些畏懼。 

局促是短暫的,當藍美姬進入辦公室工作,開始對新環境熟悉以後,她就顯得自然些。那些來來往往的機器人,負責辦公室裏面的作業服務,及協助事項,與她相處起來倒也蠻親切。她不能不感謝史德衛的安排,使她能夠從衛生醫藥實驗研究所轉移到此地工作。 

“每一個女人第一次來月經之後,便要進行管制。”主任解說著:“使她們不能隨隨便便使用自己的生育機能,以免產生過多的人口。” 

藍美姬擔任的是一種濃縮藥丸的品質檢驗,以便分送到各地去給女人服食,她自己則是在剛剛進來之前服食過了,並且受過嚴格的忠貞檢驗,保證忠實於自己的業務執行及保守有關的業務機密。 

就在她快上完第一天的班之後,人口局的安全室找她去。
“藍美姬小姐,”出現在螢幕上的是一固面目嚴峻刻板的傢伙,直截了當地說:“我是安全室的淩組長,請妳利用下班前的十五分鐘到我這兒來一趟。”
“好的。”她覺得那張臉好熟,她隨後想起,他是今晨在電梯間碰到的四個人中的一個。
藍美姬匆匆趕到安全室,一進門就看見淩明利站在一張枱子旁邊,咬著煙斗注視著她。
“坐,請坐。”淩組長指著枱子旁邊的旋轉椅子說。
在她坐下之前,她瞥見他桌上的影像幕上,顯示有關她的照片和資料,大約是從她出生以來到現在的整個人歷史都齊備了。她不免感到不快。
“史德衛推薦妳到我們這兒來的,他說妳是一流的工作人員。”
“實在是客氣了,”她說:“我不喜歡我原來的工作,那是一種殘酷的缺乏人道的工作。”
“是嗎?”淩組長把他桌子前面的顯像螢幕打開。繼續說:“我們這兒有一些關於妳的錄影圖片和檔,想請妳說明一下可以嗎?”
每一個人的安全資料都存入全國的電腦中心,準備不時之需從電腦隨時可以調出來查閱,一個全新的現代化國家,以尖端科技來從事治安行動的管理,個人所能保留的秘密也就非常的少。藍美姬在面對著安全室主管的例行詢問,顯得泰然自若,頻頻點頭。
“不過我想知道,妳最近的不尋常遭遇,妳能夠重新回想一下,妳自從妳丈夫死後,有過和什麼陌生人接觸過嗎?或是……妳自己認為可以提供線索的,可以幫妳解決疑惑?”
藍美姬陷入苦思中,她碧藍的眼眸透著困迷的光芒,遊移在安全主管的頭上青煙,仿佛自己也化成了一縷一縷旋回不定的霧靄飄失消散了。
“沒有嗎?”
“沒有。”她說:“我的工作是固定的,每天上下班,上半十點半到下午三點,我原來在國家的生化研究機構做事,我不喜歡殘忍的謀害動物。”
“妳有一顆善良的心,我們知道。”淩明利檢視著螢光幕上的資料,幾乎從藍美姬有生以來的每一個階段,她的生活片斷資料,都有文字或圖片,甚至錄影加以紀錄,他用手翻閱桌面的文件,再與螢幕上的核對了一下。“妳對於最近遭遇的怪電話,難道沒有什麼感觸嗎?”
“感觸當然是有的。”她緩緩地說。停頓了一下。“我覺得受到了打擊,受到了侮辱和戲弄。”
“妳平日交往有些什麼不對勁的人嗎?”
“我想不起來!大概根本就沒有。”
“在妳丈夫去世之前,妳有沒有發現他言行不妥的地方?”
“他是一個守法的公務員,私底下與總統也非常接近,所以他死後能夠葬在國家公墓,那是最高的榮耀。”
“妳對於他的公務瞭解多少?”
“他平常都在國內,有時需要到國外去,老實說,我瞭解的不多,他是援外司司長,在國外相當有影響力,因為別的國家需要我們的協助,常常要巴結他……”
“巴結他?怎樣巴結法呢?” 

“我所知不多,據他自己說過,他每次出國,都是左右逢源,被招呼得無微不至,這些都有官方紀錄可查,我想也用不著我多說了。”
“我只是對於妳所遭遇的事情感到好奇。”淩明利雖然生就一副嚴厲不苟言笑的面孔,笑起來卻也顯示出一付引人親善的樣子,他抽吸著煙斗,翻閱檔並細看螢光幕上電腦調出來的資料。
“有什麼事值得你這樣費心的嗎?”
“不,只是例行公事!”淩明利揮揮手,對她說:“妳可以下班了。”
下午四點鐘,首都太陽城中央三分之二機構在這個時間下班,在凱旋路的汽車道上,顯得特別熱鬧擁擠。藍美姬的車子剛剛穿過國會廣場,迎面便看見史德衛倚在一株樹幹下朝她招手,她把車子駛向旁邊的停車專用道,讓史德衛坐進來。
“到哪兒去?”她問史德衛。
“去看看妳家生病的小麗!”史德衛故作幽默地說。
藍美姬一陣沈默。在她說來,她極欲守住自己的防線,不願史德衛過分親近,然而形勢比人強,此刻她已受了史德衛的恩惠,她是不能對他作太多的拒絕。儘管史德衛身體器官大都是人工化的,而她那一副談笑風生的樣子,外表上全然看不出有多大的異樣。直到她在一家歌劇院門口停下車,讓史德衛下去買票,她從另一條街道開走,回家帶了婆婆和女兒,就擠進歌劇院去。
豪華無比的歌劇,是由人類演員與電腦雷射變幻光線和機器人共演的,在三度空間的人,可以走入二度空間銀幕,再由二度空間演變成立體銀幕,影像絢爛而多變化,配上身曆聲的音響,使人身曆其境。這是一個用藝術與科學所描繪的人類的未來進化過程,以及回顧歷史上所遭遇到的種種苦難。那可怕的生態大災難襲卷全球,使世界為之變色,圓頂城市是文明的堡壘,保護了殘存的人類。 

許多金屬人穿著發光的外衣,在飄浮中自在地展顏歡笑,似乎他們滿足自己生存的有如伊甸園中的世界。在豐衣足食、無憂無慮、四季如春的環境中,每個人花費在娛樂與享受的時間,多過於工作生產的時間。 

藍美姬眼睛注視著舞臺,她的一顆心時而感受不平與激蕩,在她身邊的史德衛還藉故伸出手來握住她的,使她心中小鹿快速地蹦跳。在這感情淡薄的時代,她只能相信自己手邊所擁有的真實,對於太過遙遠渺不可及的事物都只能留在鏡花與水月中,她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有茫然的浮沉,能夠抓住一點什麼就抓住一點什麼。
她記起自己的父親的諄諄告誡,只有去除心中的執著,才能夠更為接近真理,已逝的時光,紛紜雜遝的往事,使她相信自己導向一個較為善良光明的方向,是不同於墮落的。父親曾經是一個人人景仰的優秀太空工程師,以他的智慧建造了許多太空工業系統,並且參與設計一幢所謂“永恆自動樂園”的設計,藉著太空中的自動機器人工廠,不斷的製造所需的能源和物質輸送回地球來。
然而,他們說父母親在一次太空旅行中遇難了。如今她所能回憶的,只有利用父母親生前留下來的光碟,加以重現,以瞭解父母親那一世代的生活感受。舞臺上活活潑潑的金屬人在迷離幻境中跳躍,象徵著歌麗美雅所建造的太空自動生產系統所帶給整個國家的福祉。 

“總理為了妳的事召見過我,妳知道嗎?”在身邊的史德衛突然冒出了一句話。
“什麼?”她驚異地回眸瞥了瞥那張老臉。 

“為了妳到人口局工作的事。”
“有這麼嚴重嗎?”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們很慎重,相當小心在處理人事問題。”
“你對總理怎樣說?”
“看在令尊對歌麗美雅的功勞上面、看在妳的前夫對於援外執行的貢獻上面,請他核准妳調差的事。”
“我只是一個小職員呀!”她說:“用不著上方動了這麼大的腦筋來安排我的去處呀!”
“說的也是。” 

舞臺上開始演出一幕人類集體大移民的壯舉,由於地球冰河時期的再度來臨,所有的文明及建設都不再能保存,人類被迫移民向太空發展,宇宙方舟是人類棲息的安全所在,只有思想純正,沒有邪念的子民,才配登上那個最終的居所,人類的永恆夢鄉。整個歌劇充滿了警世的意味,所有的演出俱在一種幻夢般遙遠的意象中彰顯出來,看得藍美姬也要驚駭而深受感動,不禁深深的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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