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奇怪的印記 （全文12萬字，將PO文刊完）黃海
長青城氣罩的頂點，正是自由女神像擎著火炬照耀全市的所在。在夜晚，從神像的基座上面，俯瞰四外，全市的繁華夜景盡收眼底。神像就座落在全市最高的建築屋頂上面。甚至從那兒，可以看到散佈四外的其他城市。
藍美姬與史德衛，坐在電腦控制的車裏，遠遠的就看見另一座圓頂城市－長青城的最上面高空燃亮著自由女神的火炬。歌麗美雅整個國家就是一座一座的圓頂氣罩大城所形成的，在大城與大城之間，就用透明管道維持交通。
史德衛指著自由女神像的光說：
“那就是歌麗美雅的光榮！”
史德衛的左手握了握藍美姬的手，使她感到好不自在，那是一隻只差沒有血肉的加了溫的人造手臂，能活動自如，能按照自己的意思自由運作。藍美姬卻推開了他的手。
“我忘了，”史德衛圓圓胖胖的臉擠出一個苦笑：“我應該用右手握妳，才不會使妳感到彆扭，我的右手才是真的。”史德衛再度伸過另一隻手，在藍美姬的右肘上撫摸了一下，以證明自己所言不虛，“怎麼樣？我還算個人吧？”
藍美姬也開朗的笑了。這一刻，她感覺到自己並不像是個失落了什麼的人，別人的關愛，填滿她的空虛，撫平她的不幸，一方面，也許是因為下意識裏對於史德衛白天提起的人口局的工作引起她的興奮與好奇，她以前對於史德衛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好感，現在卻大為不同。對於史德衛那只真實血肉的手倒還不感到厭惡，當它停留在她的臂上肌肉的時候，她感知身邊存在的人是一個具有感情與血性的男人。她有點恍惚而難以自持。
車子駛向長青城的中心區，接著轉向自由女神像的方向。他們在全市最高大樓門口停下來，下車以後搭電梯直上頂樓，就在頂樓，正是神像的基座，他們再進入裏面，爬上神像高舉的火炬的巨大臂膀，從臂膀上的一個小窗戶裏，可以俯瞰整個城市，以及遠近各處的其他圓頂城市。
“現在妳可以稍稍寬鬆一下吧！”史德衛渾厚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不要再想那些不幸的事了，想想將來。”
藍美姬嗯了一聲，目光望向首都之城，那是她所來的地方，也是她生長的所在，從童年有記憶以來，她就被教導要以和平待人，尊敬有學問的人。自由女神是仿自美國紐約的神像所建造，美國全境在戰爭及生態災難中早已完全毀壞成為一片荒漠。歌麗美雅就是繼承美國的光榮傳統，要在地球上立足，整個國家的政策完全是在自保中求安定，行有餘力再援助他國，自己亡故的丈夫一直做的就是援外工作，現在她對於自己的國家懷抱著的熱情似乎減退了。
“每一個人都有美好的將來的。”史德衛說：“元老院的計畫非常有成效，正在進行一項未來的規劃，將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會生活在樂園天堂裏。”
“天堂？”藍美姬不禁笑了起來：“天堂應該沒有死亡的，為什麼我的丈夫卻死了？”
“不必怨歎，我們還有將來！”
“將來就不會有死亡嗎？”
“有可能！”
“你在說神話！”藍美姬回過頭來，凝視了史德衛一眼。後面已經有別的遊客在催促他們離開，正在按鈴示意，他們在這裏站立已超過五分鐘。
史德衛圓胖的臉貼近她，她感覺到一種男性特有的氣味逐漸在接近，史德衛的鼻息更近了，他厚實的嘴唇貼向她的額頭，輕輕一吻，而後低語著：
“美姬，我還有機會吧？”
史德衛用雙臂摟住她，摟得緊緊的，他的嘴唇翕動著，在美姬身邊繼續低語著：
“不要灰心，我們還是好好的，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就有快樂。”
兩個人臉貼著臉，互相擁抱著，美姬的心田微微漾起了漣漪，她不敢想像在自己丈夫剛剛去世不久，她就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她覺得自己好齷齪，也許自己感情太過脆弱，禁不起風浪，就在她猶豫不決之間，她發現牆壁上的一個角落裏用發光的塗料寫著“”三個阿拉伯數字，使她想起白天在電視新聞上看到，四個被驅逐出境的男人在離境前所亮出的一塊白布上所寫的奇怪的數位。她不由得一驚。
“那是什麼？”藍美姬推開了史德衛，指著牆上的發光字跡。
“沒什麼！”史德衛說：“只是有人惡作劇罷了！”
“妳看過電視新聞沒有？四個菲裏斯男人被驅逐出境了！”
“我知道。”史德衛說：“我看過。妳說的事情跟這個有什麼相關？”
“你沒有注意到嗎？九一五。那塊白布上寫著‘’實在令人迷惑，現在我們又看到同樣的數字，到底它代表什麼呢？”
史德衛似乎慢慢領悟出來了，他說：
“大概他們四個人以前到過這裏，來這裏玩過，故意留下來的記號。”
已經有人第二次按鈴，催促他們快離開，別佔用一個小小的觀察室，於是他們就匆忙走出去。
他們在神像周圍的視窗四下瞭望，發現大氣罩外面已經下起了雪，暴風狂怒的侵襲罩子外面的荒漠世界，牆壁間的電視新聞廣播在說：“城外的世界正在刮起大風雪，所有保護大氣罩的人員，應該隨機待命，以應付突發的緊急事件。自從上次生態災難以後，現在已經是第二十次下雪了。我們國家的元老院，已經在盡最大的努力，計畫援助世界上其他落後地區的人民，建造他們自己的大氣罩，以便使他們有舒適的生活環境，不再受氣候變化的干擾。”
在回家的旅途中，藍美姬把頭側靠在他的肩膀上，開始感到一絲幸福的愛意，無意中，她的手碰觸到史德衛的人工手臂，她握了握他的手，他回臉端詳著她，輕柔地對她說：
“我們會有好日子的，美姬，不必擔心。”
“你是說我們的國家？”美姬的藍眼睛眨了眨，故作不知所措狀，把話題岔開。
史德衛顯得有點急促，他支吾了一下，繼續說：
“我們總算站起來了，擺在歌麗美雅前面，還有一段艱苦的路要走。”
“歌麗美雅，歌麗美雅的子民享有美好的榮光。”藍美姬背誦著國歌的第一句話，聊以解嘲，她的心中卻抹不去死去丈夫的陰影。
這時車上的緊急通話訊號響起，史德衛打開了通話器說：
“我是史德衛！”
“史主任，我是高樂人，聽說你到長青城去了，好不容易追蹤到你！”通話器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是高局長嗎？”史德衛的嗓門一下子升高了起來，興奮不已。“有什麼吩咐是不是？”
“怎麼敢？我只是告訴你一件事，你托我的事已經有了著落，人口局很快的要擴充編制，元老院剛剛開了一個臨時會議，做了一個決議。”
“那太好了，太好了！”史德衛望著美姬說。
“電視新聞馬上就要播報出來了，因為事關國家機密，元老院的會議並不公開舉行，所以電視新聞只播報結論，會議的過程不公開，我優先通知你。”
“真該感謝你！改天好好聚一聚，慶祝一下。”史德衛扭開了電視機，等待著新聞播報。
藍美姬的眼睛發亮，精神振作起來，她一面注視著透明管道外面的暴風雪圖景，一面沉思著自身的安危，這個國家確實建造在危難重重的環境裏，萬一圓頂大氣罩出了毛病，所有的人民生活就將立時改觀，相反的，在歌麗美雅國境之外的人類，同樣在同一個地球環境之下，有幾億人卻是在饑餓、酷寒或酷熱、貧窮、疾病之下煎熬，苟延殘喘，沒有大氣罩的保護，對於他們唯一的盼望就是救世主的再臨，神是他們不可缺少的精神支柱，是活下去的唯一盼望，即使受苦，也是應該的。
“人口局有了消息！”史德衛那只人工手臂撫摸著她的手。“妳可以到那邊去工作了。”
史德衛的聲音在耳邊響著，藍美姬剛才的興奮一下子卻告消退，她又開始多愁善感，仿佛東西沒有到手之前總會有所期待，一旦到了手，卻另有一番想法。
“嗯，”藍美姬顯得有點漠然，“謝謝你為我這麼盡力！”
史德衛從口袋裏掏出一粒藥丸，放入茶杯裏，按動飲水器，注水入內，端給她喝。
“給妳一個快樂丸吧！妳也許會好些！”
“不，我不想喝！”美姬拒絕了史德衛的好意。“我會調理自己的心境，也許只是最近心情不好，不必替我擔心。”
“我是關心你呀！”史德衛自己倒是有點苦惱納悶。
“我知道。”美姬說：“謝謝你的幫忙，我會好好報答你的。”
史德衛一隻手端著茶杯，不知如何是好，他再三的求她，她還是不肯喝。
“我已經把藥溶解了呀！”史德衛有些惱火了。“我關心妳，當然希望妳好，我要妳快樂！”
“我知道！但是，我不要被強迫快樂！”
“妳知道什麼？妳只知道憂慮這個憂慮那個，倒沒有為我考慮過。”
“為你考慮什麼？”
“我不希望妳老是那樣忽冷忽熱，我要妳常常快樂些。”
“快樂？我現在不是很快樂嗎？你的人工手臂撫摸我，我都沒有拒絕你……”
“去你的！”史德衛氣呼呼的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痛痛快快的罵一頓。“你這個女人真是的！”
“快樂，我不要彆彆扭扭的快樂！”
“不是的，不是的！”史德衛忽然找到了辯駁的理由。“我講錯了，我只是要妳不要那樣不快樂，要妳好過些。”
“是啊！我也希望你好過些。”美姬存心與他頂嘴，不講理的隨便氣氣他，看他怎樣。“你的人工手臂實在使我不舒服。”
“好！”史德衛沒奈何地喝了一聲。張起大嘴，把一杯摻藥的水一飲而盡。
“對的！這樣就對了！該你自己試試看，讓我看看這個藥有多神奇。”藍美姬笑了。
史德衛原來要氣炸了，也忍不住被美姬逗得噗哧一笑。
“原來妳的用意就是這樣！”
“對的，看你吃快樂丸，我才快樂！”美姬撒嬌地說。
史德衛摟起藍美姬，在她的唇邊輕吻了一下，故意去挑逗她，看看她的反應。美姬的心境平復下來，剛才的一場小脾氣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樣發作起來的，於今波平浪靜，她倒開始為了即將變換工作環境而感到興奮，對於史德衛的機器手臂，也不加以抗拒。甚至熱情的迎上史德衛的嘴唇，與他深深一吻。陶醉著，有如兩腳踩在雲裏霧裏，也不知經過多少時候，她猛然驚覺，史德衛的一隻手，正伸入她的裙子裏面撫弄，她腦海裏映現著死去的金華的影子，開始感到一陣子不自在。
“開開電視，看看新聞吧！”美姬說。
史德衛用另一隻手扭開了電視開關，那只停留在她裙子裏面的手卻還戀戀不捨。美姬推開了他那只作怪的手。
“看新聞，有了消息。”美姬說。
萬有電視臺在報告臨時插播的新聞：
“據本台記者剛剛得到的消息，元老院為了解決我國的人口問題，已經決議執行經濟發展部提出的一項所謂‘桃花源’方案，促使我國合理有效的運用現有的資源，保持我國人口的穩定結構，使得每一位元國民都能享有幸福的未來，那是人類有史以來第一個偉大的烏托邦的真實實現，同時，為了預防將來生態變化、地殼變動所可能發生的災難，歌麗美雅將要加緊建設一個美麗溫馨的太空家園，目前我們的太空工業正在全力發展，這項‘桃花源’計畫，可能就在每一個國民的有生之年可以獲得實現，我們都將蒙受福祉。
“有關這項‘桃花源’方案的詳細規劃內容，不會全部公開，但是元老院決定在完成某一項工作時，於事後詳細說明。
“元老院今天晚上八點鐘召開的臨時會議，同時還討論了一件特別緊急的動議，實際上這次會議也就是為了這件事而召開的－那就是菲裏斯國發生內戰的問題，菲裏斯的長毛黨，以他們的優越體型，配合巴比尼供應的火器，在幾個小時之內，佔據了菲裏斯的第二大城馬德梭，馬德梭全城的男女老幼二十五萬人，全部被殺害。
“元老院同時通過一項緊急聲明，譴責巴比尼助紂為虐，不應該支持此項叛亂，擾亂地球上現存可供居住的第三區的均衡勢力。如果巴比尼再插手菲裏斯的內政，歌麗美雅將根據同盟條約制裁巴比尼的軍事支援行動。”
電視新聞結束，藍美姬呆了半晌，她真的沒有想到，在世界的另一端，又發生恐怖事件。生活在歌麗美雅是幸福的，沒法兒想像外界的殘酷與不幸。藍美姬從小就沒有出過國門一步，大部分對於國外的瞭解，都是從電視報導及書籍上得來的，此刻她心情忐忑，在與身邊的史德衛相處了一個晚上，既是興奮又是羞澀，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丈夫死了不久就放浪起來。
她碧藍發亮的眼睛瞥視了史德衛一眼，這個已經有九十九歲的人，全身內臟大部分是換上人工製造的，肌膚卻還光滑而富彈性，從外表上看不出他裏面的玄機，倘使不是她與他相熟，她也無從知道他的情況。出門前服用過快樂丸，現在史德衛又帶給她好消息，使她湧發層層的喜悅，她總感到心湖裏投下的石頭正在滾動。她不能克制自己對史德衛的好感。而史德衛回過頭來看她的時候，眼中閃爍的光芒，竟是那樣曖昧而難解。
透明的管道，連接著每一個圓頂城市，他們的電動車賓士向首都太陽城。
自動駕駛的設備，使得史德衛有空閒可以使用他有血肉的手，在藍美姬的臉頰上撫摸著，挑逗她，使她滋生困擾，不知該拒絕他，還是迎合他，她只是木然而坐。
她的目光投向透明管道上，只見閃亮發光的壁板，反映著流線型的車身，玻璃板外的一切是另一個醜惡而可怕的不毛之地，此刻都被那層反光完全給遮掩住了。她有點沉不住氣地推開史德衛的手，史德衛卻仍自在地伸過來摟起她的腰，並在她的耳邊說幾句悄悄話。
“藍美姬，妳是我的好寶貝。”
她有些迷糊而茫然，心旌搖晃，任由史德衛的手，不管是加過溫的機器也好，血肉的也好，就讓它停留在自己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她感到周身血液在激蕩中勃發烈性的熱浪，整個人也要飄浮騰舞起來。美妙的感覺教她難以自製，她混亂的腦際中浮起了死去的丈夫的一張有棱角而富於個性的臉龐，從她認識金華的第一天開始，她便對於他的男子氣概以及待人處事的良好風度，深深的崇拜著，而此刻，金華氣宇軒昂的臉，那閃燦著堅定智慧的眸光，竟在朦朧恍惚中搖曳照射。她的心靈深深地受了撞動。
通往太陽城的管道，一下變得開闊起來，這裏是許多不同的管道的會合處，當進入市區之前，為了容納更多的來往車輛交通，這條巨大的通路就彙聚了各方的車輛，所有的車子都是向著同一個方向行駛的，看起來整齊有序。燈火通明，藍美姬可以看見別的車輛中的駕駛人和乘客，他們都歡欣愉快地在交談，或看電視。
“放規矩一點。”她說：“我們已經到了市區。”話才說完，她瞥見從另一輛車裏面有人伸手向她招擺，她定睛一看是夏絮茵－她先夫的同事。夏絮茵身邊正坐著她所熟悉的經濟發展部部長費米利，讓她不由得感到一絲不安。
“嗨！”隔著幾公尺遠，她在車內喊著：“你們也出來兜兜風嗎？”
夏絮茵猛點著頭，她用手肘 住了費米利的脖子，做出親熱狀，好像在向藍美姬示威。藍美姬可不願以同樣的熱情回報過去，倒是史德衛以他的人造手臂 住藍美姬的脖子，向著旁邊的車子做出得意瀟灑的姿態。
“費部長，夏小姐，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呢？”
縮在夏絮茵身後的費米利探出了臉，兩撇鬍子微微上翹，是他的商標，此刻不苟言笑的他，也不由得裝作地表示禮貌性地招呼，向他們揮手致意：
“好說呀！”費米利叫著：“先看你的吧！”
藍美姬不由得感到臉上和脖子在發熱。她伸手扳開了 住她的那只人造手臂。她真的對於史德衛的過分熱情感到難以應付。直到她回到她的家裏，史德衛還堅持要送她上樓去，卻被她所拒絕了。
她沒有辦法知道，他身上到底殘存有百分之幾的血肉，史德衛將近百歲的人，能夠留下多少天然的東西呢？在科技發達的歌麗美雅，可以神乎其技的製造出人造眼、心臟、血管、神經、肺、膽汁分泌腺、輸尿管，以至於人造血液、睾丸、膀胱……等等應有盡有，史德衛是屬於國家的高級重要人員，享有某種程度的優渥待遇，自然以他的成就和職位，能夠受到較普通人更周全的照顧，是毫無疑義的。
藍美姬回到家裏時，婆婆已經睡過了一覺，起床好奇地詢問她：
“幹嗎這麼晚才回來？”
“有點事，我到長青城去了。”她低下頭，不敢正視婆婆的臉。
“有人打電話來找妳，影像上面的臉用黑帽壓著，看不見。”
“誰呀？”她有點訝異。
“是個男的。”
“是藍力士嗎？”
“不知道。妳要不要聽聽錄音。好怕人喲！”
藍美姬匆忙地打開放影機，起先是一個重濁而詭異的男人嗓音，在說：“藍美姬小姐，妳會感到驚奇的，你們家的小貓兒，就是我們搞的鬼，送牠上陰溝裏躲一躲，是絕對有必要的。不過，你們總算救了牠一命。”
“是誰呢？無聊透頂了！”藍美姬說。
“還有呢！”婆婆的魚尾紋皺起來，滿臉現著困惑與憂戚。“妳往下聽看看！”
放影機繼續開動了。那聲音竟是熟悉得要教她失聲驚叫：“美姬，美姬，我就會回來的！妳等著我好了！”是死去的丈夫金華的聲音。打電話的男人只露出下巴，其餘用帽子壓低遮蓋著臉部。
“怎麼會？怎麼會？”美姬慌亂無主地喊著，注視著影像幕上那個壓低著黑帽子的男人的臉，心魂兒一下子都要飛走了。
“別怕，美姬！大概是有人惡作劇吧！”
“惡作劇？也有可能。”藍美姬松了一口氣。此刻她唯一想到的便是，也許打電話的人，錄得平常金華的講話聲音，故意接在電話上嚇嚇她，然而他這樣做的用意何在呢？又有什麼企圖呢？
藍美姬關掉了放影機，探首窗外，太陽城在夜裏燈光通明，街道上每一個小角落，幾乎都在電眼的嚴密監視下，做了最佳的防範，即使是燈光照不到的所在，也都應該是平靜安寧，不可能有兇暴的事件發生的，為什麼偏偏就在這時候會有這個惱人的意外發生？當她再度走向嬰兒房間，探視小珠兒，看見小珠兒甜蜜泛紅的臉沉睡在夢鄉中，顯得那樣舒適可愛，不禁俯身親吻了一下小珠兒的臉頰，心底裏卻一逕記掛著剛才那個陰森森的電話錄影。
“要不要報警呢？”婆婆在身後問她。
藍美姬點點頭，兩顆豆大的淚珠從眼眶湧出。
太陽城的警局很快派人來調查，並且取走了光碟片。高個子瘦臉的警員說：
“我們要拿回去研究研究，利用電腦分析一下再說，要是還有進一步的消息，請隨時與我們連絡。”
夜裏很靜。浮沉在藍美姬腦海中的波瀾，卻澎湃洶湧不已。史德衛的充滿渴慕的眼睛，他的人造手臂所透露的熱情；死去的丈夫金華從電話錄影機中傳來的召喚；那個神秘男子的騷擾；藍力士在公園裏所告訴她的含有暗示性的話語：“若是妳覺得不對勁的話，希望妳可以隨時通知我，必要的時候，妳也可以離開本國到菲裏斯來找我。”
朦朧恍惚間，她夢見自己翻山過海，在大氣保護罩的外面盡情地奔跑跳躍，那些炙熱燙人的沙漠地帶，殘存著核子戰爭所遺留下來的變種生物，尤以蟑螂和其他昆蟲，牠們對於放射線有高度的抵抗力，能夠在落塵地區大量繁殖，有些畸形而變種的人，痛苦地在那些文明早已死亡的城市中生活著，與疫癘為伍。她的靈魂飛快地飄過可怖的所在，落向一處和煦溫暖，滿布著綠色生機的草原，她氣喘吁吁的飛奔跑跳，看見不遠處是自己的父親、母親，還有哥哥藍力士，正在那兒向她招手。
“藍美姬，”父親的白髮依舊，兩須的發絲垂下來蓋住了半個耳朵，就像中國古時候的修行者那樣莊嚴和穆。“寶貝女兒，妳忘了爸爸告訴妳的話？養心莫善於寡欲。”
“爸爸，爸爸！”她叫著。
“藍美姬，”爸爸說：“我來自光明的東方，相信東方所傳的道，我把它傳給妳，也傳給妳的哥哥藍力士。”
“我知道，爸爸。”她望著爸爸。那是一張中國式的臉龐，充滿了東方的睿智與敦厚，黃色的皮膚。
母親的金髮、碧眼與白皮膚，在陽光下顯出了她的豔麗，她緊緊靠著父親，斜著臉喊她：
“藍美姬，妳累了嗎？過來吧！我們等妳！”
“你們上哪兒去呢？”
母親微笑著，她的笑靨綻開得有如一朵盛放的花，她依偎在父親的肩旁，很滿足的樣子，她指著藍力士說：
“藍力士帶你走，帶你到有水源、有青草，有清新空氣的地方去。你的哥哥會照顧你！”
藍美姬意識到自己的父母親早已物化了，他們是在一場生態大劇變的浩劫中雙雙死亡的，現在出現在這裏，不由得讓她懷疑它的真實性。自己的父親是飽讀中國詩書的東方人，充滿了慈愛與謙和，從小就教導她許多來自古老東方的文明傳統，使她受益匪淺，她外表上生來就像自己的母親，藍力士則生就一副東方人的頭髮、眼睛、皮膚與西方人的高大身材，兄妹倆是有所不同的，在氣質上，藍美姬倒是像個典型的歌麗美雅人，西方化的女人，較少沾染東方色彩，難怪父親總是要對她諄諄善誘，多方勸導。
綠色的地平線上，父親和母親幸福地牽著手，輕快地哼著歌曲，走遠了，只留下兩點微細的小影子。
藍力士背對著陽光，雙手插腰，注視著藍美姬，富於力和美的強壯的身體輪廓，仿佛就是一株堅實不倒的樹。
藍力士朝她伸出了手。她的身軀移近前去，卻突然憶起自己的小珠兒，還有自己的丈夫金華，她回頭看著身後的小珠兒，正在手推車裏喊著“媽媽，媽媽！”眼淚成串而下，金華遠遠的奔跑過來，張開雙手，走向她，驀然，她看到金華的一張腐爛而長滿膿 的臉，她驚叫失聲：
“我的天呀！金華，你怎麼啦！”
她從迷離中睜開眼睛，有一個模糊的人影就站在她前面，所有夢裏的恐怖猶有餘悸，暗沉沉的影像仍在恍惚飄動，她的意識還沒有十分清醒，眼見床前的人影，不由得使她更加驚駭，而把被子蒙住頭，怪叫起來。
“金太太，金太太！”那聲音在說話。“別怕，我是百事幫！我是你的機器人！”
一聽是那熟悉的百事幫，她又把被子掀開來，兩眼直直地望著家用機器人，依稀還看見夢中丈夫那張滿布膿包的醜臉，只是意識已漸清醒，不再懼怕，就一下子坐起來。
“金太太，有什麼事嗎？”百事幫說：“我看你是做了噩夢，趕緊過來叫醒你！”
“百事幫……你真好！”藍美姬拍拍百事幫的肩膀。
“金太太，”百事幫又說：“小麗病了，牠躲在抽屜裏面，不肯出來，好久沒吃東西了，也沒什麼聲息，真怕牠有個三長兩短。”
藍美姬走到隔壁房間，看見那只白色的小傢伙，軟趴趴的癱在一個半開的抽屜裏，好像睡了或死了，她一時沒法確定，就伸手摸摸牠，還有體溫，正如百事幫機器人所說的，小麗大概是病了。然後，她又想起晚上臨睡前所聽到的那個影像電話錄影，好像曾經提到過貓兒，說是他們搞的鬼，送牠上陰溝裏去躲一躲等等的話，如今小麗生病了，莫非牠在陰溝裏染上什麼毛病不成？
已經是淩晨兩點鐘了，她也沒有辦法多多照顧小麗，她輕輕地撫摸著牠柔軟的身體，告訴牠說：
“乖乖的睡吧！明天帶你上醫院去。”
第七章 惡作劇？
早晨的陽光，悄悄摸上圓頂大氣罩的頂尖上空，在太陽城大都會的天際抹上一層紅暈。好像就是在宣告這個城市的活動齒輪已經開始運作，為它貼上了醒目的標記。
藍力士回到他的寓所，首先便打開電話自動答錄機。費米利部長打來電話冒他一頓火：“藍力士，你出了門也不曉得帶上無線電追蹤器嗎？使我們找不到你！”那兩撇微微上翹的鬍子掛在唇上，頑皮地震動，一雙淩厲的目光就仿佛要照透他的心。他繼續說：“你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你這麼重要的人，還到處晃蕩晃蕩，是不是又去打野食去了？快找個適當的女人結婚吧！”然後，費米利噗哧一笑，把剛才的莊重嚴肅的官腔完全消除掉，鬍子邊的豐滿雙頰鼓得高高的，堆滿了笑容：“藍力士，你好好幹吧！剛才只是開玩笑提醒你，你還是有你自己私生活的自由，我只想問你，你可不可以參加過我和夏絮茵的婚禮再走？”時間記錄儀上，指示著來電的時間是昨晚十時零五分。
其他還有幾個朋友來過電話，都是平常事，倒是妹妹藍美姬在淩晨一點二十分打來的電話令他感到不安。
“哥，我真有點沉不住氣了，家裏的貓兒病得厲害，要不要明天九點半鐘，我們在動物醫療中心見面，我會帶著小麗去看病。”妹妹臉上露出幾分驚恐，頭髮也散亂地披蓋著半邊隱藏著的表情。她繼續說：“我接到奇怪的電話，有人惡作劇，竟然錄下了金華生前的聲音來嚇我。不過，我已經報警了，相信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藍力士洗了一個澡，就在早晨八點半鐘時撥了一個電話給藍美姬。三言兩語約好確實的時間地點，他又躺下去養養神。腦子裏面想平息一下，卻有許多雜亂的圖景紛至遝來。昨晚與茉莉的一夕溫存，意猶未盡，他對茉莉的那股柔弱而又聰慧的氣質，有似散射著清香的花朵，真有說不出的喜愛。在異國漂泊的歲月裏，他也認識過別的女孩，在他心目中是屬於次等民族，他總是心不在焉，沒有用心去與她們交往。更何況，他在歌麗美雅國內，還有一位他曾經鍾情過的夏絮茵，她的身段和她的外貌、教養、知識水準，在在令他崇拜折服，不幸的是，人總是不能與他所愛的人長久在一起，即使長久在一起，也沒有絕對是永遠的，不變的。
九點半鐘，當他抵達動物醫療中心時，藍美姬早已經到了。看來妹妹是憔悴了，好像正為了什麼事而心煩。
“小麗呢？”藍力士問。
“已經在裏面檢查治療了。”藍美姬說著拉拉哥哥的手，指著長廊靠窗邊沒有人的長椅子，示意哥哥到那邊坐坐。
藍力士只是站在窗邊，望向已經爬高的太陽，眯著眼，仿佛看到他在摩路卡逗留時的悲慘景象，人們守候在經過浩劫的大地原野，苦苦地盼望天降甘霖，對著火毒的太陽，人們惡聲咒詛著，直到有一天烏雲密佈，雷電交加，山移地陷，人們又在淒慘悲絕的哭嚎中，禱求上天的憐憫，苦難的生靈掙扎在沒有圓頂氣罩的保護下，唯一的憑藉便是堅強的生命力和無懼死亡疫癘的信心，而藍力士，只是在摩路卡王室所造的地下城躲著，觀看著電視影像，並且與國王談笑風生，喝著陳年老酒。
那個印象太深了，當他看見圓盤形的太陽透過圓頂氣罩射下來時，便不禁想起別的世界的苦難。
藍美姬靠過來，簡單敍述了昨晚所遭遇的情況，她的眼睛因為睡眠不足顯得微腫而泛黑，聲音低沉而微弱。
“妳昨天晚上也出去了嗎？”
“是的。”藍美姬低下了頭。“不瞞你說，我跟史德衛出去了，到長青城去了一趟，爬上了自由女神，並且……”
“妳不是不大喜歡這個老傢伙嗎？他九十九歲了妳知道嗎？”藍力士有點要發脾氣了，聲浪也提高了。
“知道。我當然知道……”
“妳知道他是百分之幾的人嗎？他身體大部分的器官都是人造的，所有歌麗美雅的高級官員都知道這回事，但我不確知他的睾丸是不是人造的，說不定他全身的內臟除了頭腦以外，都是人造的，他只是一個機器人而已！”
“老哥，你別嚕嗦了！”藍美姬也不禁跺了跺腳，噘著嘴說：“我叫你來，不是叫你來管我的私生活，你不想想你自己是什麼樣子？”
“你說呢？”
“夏絮茵就懷疑你換了人造睾丸，因為你風流，染了性病。”
“我的天！胡謅！”藍力士脹紅了臉，恨恨地叫著。
“廢話少說，說正經的吧！”
“美姬，妳是我唯一的妹妹，妳一定要相信我。”
“老哥，我沒有不信的，所以今天早上請你來，把我的事情告訴你，看你有什麼意見，也許你就要出國去了，我們再也沒有機會見面，我想聽聽你的意見，爸爸在世的時候，不是也常常提起過，說你可以隨時幫助我？”
“本來就是的，現在對於妳的情形，我也感到很困惑，我還是勸妳小心為上，要是真有人惡作劇是最好，問題是惡作劇的目的是什麼？”
護士小姐走過來，拍拍藍美姬的肩膀，告訴她小麗的毛病已經看過了，叫藍美姬可以放心。那一身白色的裝扮，看來就像動物的救星。
“醫生說需要住院再觀察一陣子。”那位動物的天使說。
“妳是說小麗病得很重？”
“不錯，可能感染了某種病毒。”
“那就住院吧！”藍美姬說著，接過護士小姐遞來的卡片，在那上面簽了字，然後同藍力士走向貓病房，在護士小姐的指示下，找到小麗。
“放在這兒，妳應該很安心的。”護士小姐說。“我們會好好的照顧牠。”
藍美姬伸手撫摸著小麗柔軟的毛，以充滿憐愛的目光望著牠，此刻牠已沉睡，進入寧和安詳的世界，眼睛睜都沒睜一下。同一房間的其他貓兒，各只分別趴臥著，在使用衛生隔間的小箱子裏，有的在咪咪叫，為自身染患的疾病哀告呻吟，求取安慰。這些情形，看來使得藍力士不由得想起在另一個饑荒國度的人民，摩路卡的青河邊上，常常有倒斃的餓莩，清除隊一卡車一卡車的將那些屍體抬上停屍車，工作人員都戴著防毒面具，以抵擋那難以忍受的屍臭，青河邊上的樹枝都是光禿禿的，野草不生，偶而有狡黠而繁殖過剩的老鼠從地洞裏爬出來，吃著腐爛的屍體，有些急於解決饑餓的人們，也到這兒來與老鼠爭食死人的屍體，或是捕獵活生生的老鼠以便果腹。一個養了一隻貓兒的婦人，帶著貓兒到這裏來，當牠竄出去之後，便立刻被別的饑餓者以石頭擊斃，並且搶走了那只貓兒的屍體，掠奪者以饑餓可憐的眼神望著那個婦人，仿佛威脅著她，連她也要一起吃掉一般。藍力士就與摩路卡當局的糧食局長在車內觀看著這一幕情景，其實這也是司空見慣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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