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虎》                       
2
 

剛認識這個爸爸時 , 爸很不得志 , 就住在靠海邊的一幢租來的平房裡 , 風從四面八方的木板牆隙鑽進來 , 廚房的隔壁正是人家的豬舍 , 房東養豬的廢水 , 就從地板下以破木板加蓋的小水溝流過 , 竹製的菜櫥 , 一打開 , 就赫然可見四散奔逃的大群蟑螂。那是民國四十一年左右吧。 

風港靠海邊地區 , 剛剛架起了電線 , 家家戶戶才有電燈 , 否則還點煤油燈哩 ! 那時 , 爸爸還是單身漢 , 他說 ..

「等爸爸有了事業基礎後 , 會娶個老婆 , 爸現在在跟人家開飼料行 , 生活比以前改善了 , 你看 , 外面停的那輛半新的腳踏車還不錯吧 ? 」
屋詹下的那輛伍順牌腳踏車 , 耀眼得很 , 山河羨慕地說﹒ .
「我們老師也有一輛 , 我每天要幫他擦車 , 聽說老師花了八百多塊錢買的 , 花去他好幾個月的薪水呢 ! 」
爸爸說 ..「如果你喜歡騎 , 以後可以常常來我這裡 , 我有空就教你 o 」
那時山河所以喜歡接近這個爸爸 , 除了常常可以得到零用錢之外 , 他就是看上那輛二十 六吋的腳踏車 , 山河常趁著爸在家休息 , 或是在飼料行做事時 , 騎了那輛腳踏車到處去逛。 

人是矮了一點 , 騎在上面 , 兩腿猛瞪 ' 屁股左右歪來歪去 , 甚至把鼠躁和為拘捕都摩擦痛了 , 還是不亦樂乎。 

那時 , 爸爸常對山河說 ..「看吧 ! ﹒等爸爸有錢有辦法了 , 你願不願跟爸一起住 ? 」山河總覺得不可思議。 

對於這個陌生的大陸爸爸 , 山河從小就對他缺少認同感與親近感 , 要跟他生活在一起 ,
山河不免膽怯不知所措。
印象中 , 自己小時候 , 爸爸模糊的影子從山河身邊消失 , 那是一種似有似無的感覺。
新爸爸來到時 , 在喜宴的場合 , 山河好奇地盯著新爸爸那個缺少眼珠子的眼眶 , 怪可憐
又恐怖的 !
母親在旁邊拍拍山河的背 , 對他說 ..
「你阿爸去當兵受了傷 , 才瞎了一隻眼 , 你將來就會知道 , 伊很了不起的。」
爸爸換了人 , 在山河小心靈裡直覺得不對勁 , 卻說不出所以然 o 創痕積隱在陰暗的心坎
角落 , 被時間的灰塵所遮蔽掩沒 o
大人的世界裡 ' 山河不明白的事情多得很 , 想也想不透 , 間也間不出個結果 , 在他見到
自己生父以後 , 沒有多久 , 生父的飼料行發達起來 , 很快的又另娶新娘。
難怪老陳耀先總要當著山河面前唸著﹒ .
「爸爸是身不由主的 ! 」
好像就在求山河原諒什麼似的。
陳耀先三十幾年來從開設飼料行到飼料工廠 , 兼做佔地二十一公頃的養雞場 , 以至設立
寶島化學工業公司 , 也經營過房地產 , 財富不斷增加 , 成為風港有名的富一商 , 早年來台時的
一段錯誤婚姻 , 造成與山河、錦繡骨肉兒女的隔離 , 畢竟是不堪回首的。



父子相聚儘管時間短暫 , 山河對於父親這次找他談話 , 有受寵若驚之感。
山河局促地陪著父親聊天 , 父親說起陳金文與日本做進出口貿易的重大勝利 , 臉上掩不
住得意喜悅之色 , 說起錦繡的丈夫在商場惹起的麻煩 , 累及寶島公司 , 又令他愁眉不展 ., 說
起么女兒陳美鶴怎樣在學校的英語演講比賽中出類拔萃得冠軍 , 叉開懷地笑起來。

老陳耀先的貼身秘書走進來 , 耳語幾句 , 他回答說﹒ .
「六點鐘的約會可以取消 , 就說我到台北辦事處 , 還沒來得及趕回來 o 」
又側身過來對山河說 ..「怎麼樣 ? 就在這兒吃晚飯吧 ? 」
山河沒想到會受到邀請 , 不自在地問:「乾媽 , 她也跟我們吃飯嗎 ? 」
「當然 , 她也在場的 , 全家人都到齊了。」
山河面露難色 , 說 ..「我現在還在守喪 , 不方便在這裡打擾。」
老陳耀先睜大了眼 , 粗嘎的嗓音從喉管冒出來 ..
「別這麼說了 , 你不當我是爸爸啦 ? 更何況我們信耶穌的不來這一套 ! 」
老陳耀先站起來 , 日光停留在牆上的耶穌受難塑像 , 腦海閃過自己多年前因為車禍內出
血 , 內臟異位 , 卻又痊癒而告信主的往事 , 視線掃向暮色蒼茫的風港街道 , 又說 ..
「我活到這把年紀 , 到現在還很硬朗 , 信了耶穌之後百無禁忌 , 也更加看不慣台灣鄉下
那些拜鬼神的玩意兒。」
山河敏感到父親大約又想起從前與母親在一起時的往事 , 趕忙回答說 ..
「爸說得也是 , 我就打電話回家 , 告訴他們不用等我吃晚飯就是 o 」
在播放著悠揚悅耳的輕音樂中 , 晚餐愉快地進行。
山河感到生疏而惶恐。與自己的同父異母兄弟金文、金章同桌而坐 , 他們兄弟看起來英
挺煥發、朝氣蓬勃 , 與自己歷盡滄桑、委靡不振 , 儼然成了對比 , 另一位同父異母的妹妹美
鶴 , 則不時報以會心的微笑 , 她的甜蜜與美麗是令人著迷的 , 難怪錦雄會沉醉在美夢中。
帶著世故笑容的胖子張仲祥 , 是風港的現任市議員 , 他不斷地談起風港的名人及政界情
形 , 鑽進山河耳膜裡的幾句話 , 使他印象深刻: ..
「國民黨在風港的力量雖然衰退了 , 但正在試圖振作 , 國民黨學聰明了 , 不見得選舉就
非把黨的形象擺出來 , 他們正在物色一位真正無黨無派的人士 , 與反對勢力對抗 , 他們願意
暗中支持他 , 使他當選 , 這樣就避免掉國民黨介入的色彩。」
「以前的做法太八股 , 容易讓老百姓起反感 , 就是所謂的一黨專政嘛 ! 」陳耀先頻頻領
首。
陳金文插嘴說 ..「聽說爸爸想支持山哥出來 , 選市長 ? 是陪陪榜 , 客串客串的嗎 ? 」目光
標向山河 , 嘴角牽扯出的微笑帶著幾分輕蔑。他就是故意叫山河「山哥」
陳耀先盯著自己老婆說 ..「我們是一商人嘛 ! 能有人在政壇上發跡總是好事 , 我們也沒有

什麼黨作後台 , 這次選不上 , 打了知名度 , 下次再選 , 氣勢更壯。」
山河如坐針氈, 嘴裡大口嚼著牛肉 , 微嗆一下 , 連連咳嗽 , 掩著嘴 , 彎著腰 , 面對地板 ,
死去活來大咳不己 , 五臟六俯差不多要給嘔出來了。
氣氛怪異窘促起來。陳美鶴在竊笑 , 陳金文撇撇嘴 , 掃了山河一眼 , 繼續夾菜吃飯 , 陳
耀先的妻子翠玲 , 斜瞄了老公一下 ! 陳耀先尷尬抿抿嘴。
張仲祥打開話匣 ..「曾山河出身農家 , 非常純樸難得 , 又是在光復前出生 , 對台灣地方
的體驗和了解超過一般人 , 現在正是他的黃金時代 , 大有可為的 ! 」
這一刻 , 山河想起小時候跌落糞坑的可怕窘境 , 滿身擺動的姐 , 讓他戰慄發麻 o
他抬起頭來 , 卻不敢面對餐桌邊的任何一張臉孔 , 目光停留在瓷花盤上那隻被烹煮的鵝。
電話鈴響了 , 陳美鶴去接 , 悄聲講幾句後 , 放下話筒 , 說是山河的電話。
「誰打來的 ? 怎麼會知道我在這 ? 」山河琵異地問。
美鶴笑而不語 , 卻故意按下了擴音器的鍵 , 說 ..
「你過來聽聽就知道嘛 ! 」
「老哥 ! 是我 ─錦雄啦。」
「哦 ! 」山河嚇了一跳 0 多年來 , 山河與錦繡兄妹一直非常隱祕地與陳家保持聯繫 , 不
讓會家長輩或親人知道 , 現在突然有電話從曾家那邊打來 , 山河不免驚訝。
錦雄急急地說 ..「媽媽又在哭了 , 哭得很大聲 , 很傷心 , 阿公明天就出積了 , 老哥 , 你
還是早點回家吧 ! 」
電話擴音器中隱約傳來女人的嚎哭聲。山河愣愣站著 , 怪難為情的 , 要怪美鶴故意作弄
他。
餐桌邊眾人幾乎都豎起耳朵在聽。老陳耀先的苦笑 , 有如臉上結成的歲月羅網。

4 

三十幾年來 , 陳耀先沒有與前妻見過一面 , 或通過電話 , 僅有的一次邂逅是在離婚兩年
之後 , 他在市場賣飼料時遇到會順娘 , 他問她 ..
「山河和錦繡還好吧 ? 」
她不理不睬 , 臉上毫無表情 , 視而不見的往前走 , 他跟去再追問。
順娘臉色大變 , 當眾作獅子吼:
「死人呀 ! 我不認識你 ! 山豬仔 ! 不要臉 1. 」
耀先差點一巴掌打過去 , 卻又忍住了 , 氣得要吐血。
這一次的經驗 , 對他的傷害深刻難忘 , 但孩子何辜 ? 多年後他維持與孩子間的來往 , 不
願再去驚擾順娘。
父子分別後的初次見面 , 是在山河十二歲時 o 陳耀先去找山河的老師王玉美 , 希望她安
排父子相見 , 由她從中介紹解釋 , 免得太過唐突。王老師卻先要求徵得山河母親的同意。
「白講 ! 沒有用 ! 」陳耀先激動地說 ..「對她那種人講話 , 有理也講不清的 o 」
最後在王老師勉強下 , 由陳耀先動筆寫了一封信給順娘 , 由王老師代為轉達。
事後 , 王老師卻告訴他事態嚴重 , 當天順娘接到信後 , 情緒震盪 ' 又嘔又吐 , 心口絞痛 ,
坐了三輪車到醫院去急診。
順娘不願讓他們父子見面 , 王老師看不慣她 o 隔幾天就偷偷安排讓他們相認 o
以後 , 陳耀先從山河口中得悉 , 順娘常會因為情緒激動而身體不適。在陳耀先後來又偷
偷與女兒錦繡見面後 , 也尊重兒女的意見 , 保守秘密 , 不去驚動他們柔弱、神經質的母親 lyj
免得她受傷害。
老陳耀先心裡明白 , 順娘不但害怕她養父母和現任丈夫知道 , 更害怕兒子女兒的心收不
回來 , 所以她不願他們骨肉相逢。而且 , 離婚對舊社會的女人來說是莫大的衝擊 , 也造成永 il
難磨滅的傷痕 , 自然不願面對現實 , 寧可一路「恨」下去 , 老死不相往來。

4 

現在 , 老陳耀先感慨地望著山河 , 往事的片段如影片般飛速閃掠 o
山河正接聽從佔回家打來的電話 , 看他對錦雄滿關懷的 , 問過錦雄什麼時候回台北去補習 ?
功課準備得怎樣 ? 又用台語說﹒ .
「勸勸阿母 , 看開一點吧 ! 我吃過飯就回來。」
突然電話中傳來山河的母親帶哭的沙啞嗓音 , 大概會家那邊的話筒臨時被她搶過去講話
了:
「河仔 ! 是你嗎 ? 你在哪裡呀 ? 死到哪裡去了 ? 我五隻指頭仔 , 咬著逐隻痛 , 別以為阿
母對你們兄弟姊妹有偏心 , 你們姓會、姓郭 , 我都看待一樣 , 你阿公有交代 , 兩甲地的田產
統統留給你 ! 你呀 ! 歪嘴雞吃好米 ( 傻人傯福 ), 不是你弟弟自己臉上無肉怨人大屁股 ( 自己瘦

得臉上無肉 , 還嫉妒人家胖 , 屁股大 ), 阿母是顧著你們兄弟感情 , 不要讓弟弟怨恨你 , 所以要阿公
平分給你們四兄弟 , 這件事一直沒宣布 , 現在就這麼辦吧 ! 反正也沒多少田地 ! 」
山河輕輕應著 ..「是啦 ! 是啦 ! 我沒有意見 ! 就照阿母阿嫩的意思吧 ! 妳們說該怎麼辦
就怎麼辦 1. 」
陳耀先的前妻又從電話擴音器裡傳出連珠炮似的聲音﹒ .
「人家說阿公疼大孫 , 阿爸阿母疼么子 , 我做阿母的 , 可不一定疼么子 , 河仔 , 你也別
誤會什麼 , 你阿公死了 , 最傷心的應該是你阿母 , 有什麼閒言閒語 , 你可別去聽哪 ! 」
山河暸了一下眾人 , 那些投來的眼光彷彿利箭似的刺著他 , 趕緊說 ..
「阿母 , 我知道了 , 我快點回家就是 , 我在外面辦點事就回來。」
整個對話過程 , 眾人聽得清清楚楚 , 老陳耀先卻很不是滋味 , 不禁插嘴低聲評了幾句﹒ .
「到現在個性還一樣 , 真是的 ! 」
老陳耀先的太太翠玲豎起食指噓他 , 暗示她丈夫別讓對方聽到了。
老陳耀先在山河掛了電話後 , 輕唱了一下 , 說 ..
「就是嘛 ! 你母親總是想不開 , 死抱住你阿公大腿不放 , 現在你阿公死了 , 她當然難過
得不得了 , 當年她要是跟著我出來住 , 可能今天情形就不一樣了。你阿公嘛 , 只不過把你母
親當作傳遞香火的工具罷了 , 你阿公看中大孫 , 看中你 , 所以要把大部份的財產留給你 , 你
母親卻不這樣想 , 現在就看你們家自己怎樣解決了。」


第四章

曾世吉出殯的日子。
大清早 , 道士在棺材兩邊誦經、鳴鈑、燒金紙 O
曾順娘和她丈夫郭水龍 帶領家人在靈挖前行三跪九拜之禮。
靈桌上擺著五牲、蔬果等供品 , 親族聚集祭拜 , 在香煙裊裊裡 , 悲傷的氣氛濃濃的…
山河夾在家人中間 , 渾渾噩噩的行禮如儀 , 卻不拿香拜拜。他是基督徒 , 只能做到這樣
的妥協遷就。
腦際裡 , 大圓的思緒在糾纏、起伏 , 理也理不清楚。
小時候 , 山河只是在似懂非懂的心態中參加教會的活動。
如今 , 自己的妻子兒女都已離他而去 , 冥冥中不免興起一股尋求超自然神祇庇佑的願望。

山河迷惘地看著舖張而令他不解的儀式 , 身不由主的依樣畫葫蘆 , 卻違背了他自己的基
督信仰。
封釘時 , 道士念了大堆祝福的話﹒ .

一點東方甲乙木 ,
子孫代代居福祿,
二點南方丙丁火 ,
子孫代代發家伙 ..
三點西方庚辛金 ,
子孫代代發萬金 ;
四點北方丑癸水 ,
子孫代代發富貴 ;
五點中央戊己土 ,
子孫壽元如彭祖


四根四角形的釘子釘在棺蓋上 , 最後一根釘下的釘子 , 只輕輕的釘下一點 , 山河的母親
── 會順娘便以會世吉「兒子」的身分趨前去 , 用牙齒拔出來 , 再從棺木上削下一塊木頭 ,
把釘子和木頭供在靈桌上的香爐裡 o
站在山河身邊的錦民 , 偷偷的對山河解釋說 ..
「這樣做 , 是要我們這些錯回家子孫百世昌隆。」
鐘欽擊響 , 有如歌仔戲的熱鬧伴奏 , 家人跟在道士後面 , 繞棺三週 , 然後撫棺痛哭 O
AM 自順娘的聲音尖厲而悽愴 ' 幾乎就像掛了擴音器在嘴邊一般 , 聲傳四方 ..
「我阿爸呀 ! 要不是你養我 , 我怎會有今天的日子哪 ! 」
山河的繼父站在一旁 , 一拐一拐的走著 , 蒼瘖地喊 ..
「我可憐的阿爸 ── 」
山河低著頭 , 讓一切的曙雜與悲傷的氣氛儘量遠離自己。他記得 ──|
在他岳父出積那天 , 山河以女婿的身份參加祭拜 , 那天 , 他也看到妹夫劉大銘來了。大
銘帶著剛買的電視攝錄影機幫著攝影。
山河陪著笑臉對妹夫打招呼 , 劉大銘卻心不在焉 , 手裡拿著攝錄影機 , 有如貪婪的觀光

客 , 直對著山河的太太拍照 , 在喪禮混雜的人群裡 ' 劉大銘的舉止格外耀眼突出。
妹夫忙過一陣子 , 山河同他寒喧起來 , 妹夫說 ..
「老兄 , 你老婆那副傷心的樣子 , 真可憐呢 ! 」
山河一時沒會意 , 怔望著大銘。
大銘又補了一句 ..「真像個小公主在哭 , 可憐兮兮的 o 」
他所攝製的錄影帶 , 幾天後放出來給大家看 , 可讓人開了眼界 , 這種新奇的玩意兒 , 買
得起的可真沒幾人。

2 

送葬的行列出發了。會順娘與她的拐卿丈夫沿路哭著 , 山河和家人就跟在後面 , 列隊行
進。前面有撒銀紙的 , 為死者買路通往冥府 , 每逢過橋 , 還放了個小紅包在路邊 , 用以驅邪
求福 o 用白布、紅布、淺黃布、麻布、黃布所作的五色旗 , 分別紮在兩根竹竿上 , 作成五對 ,
一路飄著 , 小鼓樂隊和花車 , 增加了熱鬧的氣氛。
當隊伍進入市區街道時 , 花車上唱歌的女郎 , 突然改口廣播說﹒ .
「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們 , 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們 , 我們敬愛的會世吉老先生永遠永遠安息
了 , 會老先生的孫子 ── 郭錦民是個孝孫啊 , 為了答謝鄉親父老的愛護 , 為了表現一片孝心 ,
現在就特別安排一段精彩的節目 , 請大家來欣賞 , 不要忘了 , 這是孝孫郭錦民提供的啦 ! 」
小小的花車舞台上 , 突然從裡面的布幕鑽出兩個穿著透明薄紗的妙齡少女 , 三點式泳裝
若隱若現 , 扭腰擺臀 ' 邊跳舞邊唱歌 , 性感撩人 , 火辣辣的動作 , 把街道邊的路人和商家都
吸引住了。
女郎繼續施展她們的魅力和媚態 , 揚腿蹦跳 , 把那令男人垂誕的肌膚 , 藉著歌舞作最佳
的展示。
薄紗褪下 , 肉顫顫的軀體 , 搖著 , 動著: ...
「各位鄉親父老 ! 」拿著麥克風的女郎 , 自己也脫得只剩下僅有的三點 , 嬌聲嘆氣的繼
續說 ..「最關心風港市民的就是郭錦民 , 郭錦民 , 郭錦民…郭是郭子儀的郭 ,錦是錦繡的
錦 ' 民是人民的民 o 郭錦民是風港的跑腿人物 , 不但熱心公益 , 也是孝順的孫子。今天 , 郭
錦民為了他阿公的喪事 , 特別表演這個節目 , 讓大家大飽眼一隅。」
三名女郎很快的把自己脫得精光 , 在眾目跌跌下 , 三個誘人的軀體 , 繼續表演火辣養眼

的動作。街道上群眾聚集團觀 , 有的跟著花車走 , 還不斷的喝采、拍掌 , 大呼過癮。
「哎喲 ! 夭壽仔 ! 」在送葬的行列裡 , 順娘先是鳴著眼睛不敢看 , 再而轉過身 , 朝丈夫
臉上咽了一巴掌 , 嚷著 ..「你這個老不死喲 , 放孩子這樣亂來 , 你面皮比牆壁厚 , 人家說 ,
家內無貓 , 老鼠會蹺帥 , 老爸剛死了 , 你就放你孩子來這一套 , 夭壽仔 ! 你怎麼不替人去死
喲 ! 」
郭水龍撫著挨姻的臉頰 , 一時不知所措 , 他指著光溜溜在跳艷舞的女郎說: ..
「怎麼會是我的主意 ? 妳這樣怪我不對呀 ! ﹒」
另一個巴掌繼續朝他甩過來 , 這回郭水龍一歪頭 , 避開了。正好打在堂弟頭上。
「阿姊 ' 」順娘的堂弟瞪了她一眼 , 喊她 ..「算了 ! 算了 ! 妳發瘋了嗎 ? 」
順娘不知哪來的怒火 , 踩著帥 , 轉過身還要再打她丈夫 , 郭水龍已先一步開溜 , 脫離隊
伍往街道邊的人群衝去。
山河拉住母親說: ..
「靜定些 , 靜定些 , 別讓人家看笑話 ! 」
順娘東張西望在找錦民 , 氣沖沖的問 :..
「你弟弟到哪裡去了 ? 」
山河搖搖頭 :「不知道呀 ! 」
在山河的記憶裡 ,母親做出離譜的事來 , 是在她氣上心頭常有的事 , 母親平常少發脾氣 ,
卻常嘮叨不休 , 一旦激動起來 , 也會有不可收拾的局面。
有一次山河低聲問起母親過去是與生父怎樣離婚的 ? 她就用她手上一盆剛要下鍋煮的帶
殼花生 , 朝他臉上撤去。那時 , 是在廚房裡閒聊 , 母親先提起 , 山河是否與素貞鬧瞥扭 , 要
注意培養夫妻感情。山河聊起來 , 無意中冒犯了母親的忌諱 , 弄得狼狙不堪 , 山河的祖母還
趕過來探問。
母親邊撿拾花生邊罵﹒ .
「河仔亂講話 1. 囝仔人…不僅世事 ! 」
現在 , 山河看母親也差不多要失去控制而怖喘不安。
錦民低著頭 , 在送葬行列裡 ' 佯作哭泣措眼淚 , 卻晴自得意好笑 , 直到他母親用尖利的
指甲抓破他的臉頰 , 他才大聲叫起來 ..
「阿母 , 妳莫生氣 ! 妳看街道上好多人在看哪 ! 」
曾順娘霎時從混亂、衝動、迷惘中驚醒。街道邊的觀眾一時目不暇給 , 有的在看花車上
的女郎艷舞 , 有的在看順娘怪異的哭鬧舉動。順娘腦袋裡轟轟作響 , 那些光溜溜的女郎 , 飛
舞著大腿 , 扭捏作態 , 毫無愧作地現出她們的隱秘之處 , 在這古樸的城市裡 ' 簡直是天翻地
覆 , 不可思議。順娘一時目瞪口呆 , 轉而衝到花車旁邊 , 嘶喊著: ..
「妳們這些婊子啊 ! 敢死 , 驚無鬼可做 ! 驚死人妳們才甘心 ! 」
那些赤條條、活色生鮮的女郎 , 起先還充耳不聞 , 陶醉在群眾的掌聲和吶喊聲裡 ' 直到
有人放起一串鞭炮 , 投到舞台前劈啪爆響 , 把女郎們驚得花容失色 , 雙手掩著胸部和私處 ,
躲入花車的帳遙裡 o
這一齣帶有性色彩的鬧劇 , 讓山河有難忍的厭惡 , 他沒有想到自己的異姓弟弟錦民會不
擇手段 , 搞出這種糗事 , 目的為了選舉前出出鋒頭。
山河默默跟著送葬行列移動腳步 , 偶爾斜眼嘿嘿錦民 , 錦民還有意無意回給他一個會心
的微笑 , 臉頰上的三條爪痕 , 有如三條腫起的鮮紅山脈。
山河想起錦民說過的話﹒ .
「老哥 , 你別一本正經的 , 這是什麼時代了 , 要出名得利就要敢 , 你不敢 , 就會有比你
閉眼 .搓了失 , 估了使宜 ! ﹒」
也不知是不是有什麼風聲在傳 , 或是山河自己平常說溜了嘴 , 錦民還對他說 ..
「老哥 , 你對嫂子是不是太冷淡了此一一 , 你不能太古板、太保守呀 ! 那樣對你們夫妻感情
不好哦 ! 嘿嘿 ! 你不是呆頭鵝吧 ! 」
後來山河知道 , 是素貞跟錦民的妻子彩英無意中提起的。山河每一觸及性事 , 便惶恐不
安 , 隱藏在心靈深處的朦朧暗影 , 有著他不敢揭開正視的惡夢 , 甚至連回憶也害怕被躲在裡
面的惡魔所傷害。



第二天 , 各報的社會新聞版紛紛刊載了風港會家出積的奇間 , 有的還配上撩人的脫衣舞
現場照片。
山河睡到中午醒來時 , 小弟錦雄便把報紙拿給他看 , 他眼睛二亮 , 怔住了。
報上的標題很醒目、刺激 :

出殯演艷舞
風港成瘋港
大街小巷萬頭鑽動

山河搔搔頭 , 驚知問題的嚴重性 , 小弟錦雄問: ..
「昨天怎麼會冒出那種場面 ? 」
「迢迢要問錦民了 , 他搞得可真有聲有色 1. 」
錦雄噓了噓 , 神秘地說﹒ .
「美鶴剛才打電話過來說 , 她看到報紙很驚訝 , 使我很尷尬。我打電話到漁會去問錦民
哥 , 他還高興地說 , 他的宣傳攻勢成功了 , 有希望當選市長。」
山河不屑地說 ..「荒唐 ! 荒唐 ! 這種事也出現在風港 , 難道錦民真的瘋了不成 ? 」
錦雄指著報紙上的標題說﹒ .
「如果阿公有靈 , 他可真要氣壞了 , 他向來不喜歡這一套的 ! 」
正談話之際 , 他們的祖母同腰拖著沉重遲緩的步子從南道走過 , 嗎咕著 :..
「快叫阿民回來一趟吧 ! 」
後面接著順娘的聲音:
「唉 ! 娶某聽某嘴啦 ! 就怕阿民伊恨我做阿母的 , 恨姓曾的 , 其實 , 我做老母的 , 哪裡
會偏心哪 ! 要同河仔講 , 叫他也別把財產看得太重。」
山河趕忙走出去 , 用手掌在自己未洗的臉上抹一把 , 算是一陣緊急乾洗 , 微微浮腫的眼
皮抬了抬 , 覷著母親: ..
「阿母別操心啦 ! 我一點也不在乎財產分多分少 , 我自己都買了房子在台北 , 根本就沒
想到分財產的事 , 阿母也別說「阿公疼大孫 , 爸母疼么子」的話 , 你看錦雄還不是跟我要好
得很 o 」
順娘打結的眉宇頓時舒展開來 , 她時了口氣 , 布滿紅色血絲的眼 , 隱約透出了欣慰之色 ,
她處分財產的計畫能被接納 , 寬心了。
在旁的罔腰微微一笑 , 接口說: ..
「你們阿公過世前夢見過『老虎眼』開了 , 你們阿祖昨晚也做了同樣的夢 , 真是奇怪 ! 」
山河望望窗外那叢竹林下的巨石 , 問:
「老虎醒了 ? 眼睛張開了 ? 」
「不是啦 ! 」山河的祖母帶著幾分興奮欣喜之色說 :「你們阿祖昨晚夢見『老虎眼』裡
有花開出來 , 是壽菊呢 ! 可能會家有人要出頭了 , 或是錦雄將來當醫生哪 ! 」
山河一下子提了神 , 心念電轉 , 鼻子聞到大廳飄來焚香燒銀紙的煙味 , 連打兩個噴嚷 ,
忽然靈光閃現 , 說 ..
「錦民要選市長 , 就讓他去選吧 ! 也許正是會家出頭的日子到了 ! 」
山河一時把自己生父要他出馬的事置諸腦後。
順娘喜形於色 , 說 ..「也許真是好兆頭 , 阿公阿祖都做了差不多同樣的夢 , 會家要大翻
身了。」
山河想起什麼 , 說 ..「不過 , 錦民姓郭哪 ! 」
山河的祖母罔腰說 ..「命中有定 , 終歸是命 , 天曉得怎麼安排的 ! 」
順娘的視線轉移在默站不語的錦雄臉上 , 說: ..
「雄仔 , 也許就是你呀 , 你姓會 , 你可能是位回家的大英雄 , 你可要好好念書 , 考上醫學
院 , 別枉費你父母一番苦心哪 ! 」
錦雄應道 ..「知道啦 ! 我就是會家老虎 , 不相信我顯本事給你們看 o 」
山河深深感到自己母親比較溺愛小弟 , 他記得他從前上小學要升初中時 , 升學競爭激烈 ,
母親卻甚少過問他的功課好壞 , 都是山河自己拚命在啃書 , 遇到停電的晚上 , 還會藉月光讀
書。哪像現在錦雄 , 還得千叮囑萬叮囑 , 強迫他去補習 , 他還不太當作一回事。



午後 , 山河騎機車送錦雄到火車站搭車。
車站裡 , 人群擁擠 , 汗臭蒸騰 , 異味入鼻可真是令人窒息。
錦雄身邊站著美鶴 , 她穿著白衣紅裙 , 不時披嘴微笑 , 看起來似高雅芬芳的一朵花 , 她
不時掠掠飄在額前的秀髮 o 而錦雄老愛貼著她髮際 , 聞聞嗅嗅 ' 一副貪饒、戀戀不捨的黏膩相。
l 〈
錦雄被美鶴推開了 , 轉過來對山河正色說:
「老哥 , 你到底想不想再娶老婆 ? 你也該替自己打算打算吧 ! 」
像一把利劍刺進山河的心坎 ! 他為之愕然 , 回答道:

「我這副德性 ? 行嗎 ? 」腦子裡閃現素貞與巧巧母女倆的臉蛋 , 又在他的心坎剝落了無
數的記憶碎片。每當與素貞在一起時的無力感 , 是他永生不滅鮮活的傷痛和內疚。他為了證
驗自己的虛實 , 還會偷偷地造訪過妓女 , 那是讓他無法解釋、不可告人的挫折經驗。
「老哥 , 」錦雄拍拍山河的肩膀 , 「你長得不賴 , 別說洩氣話。」
山河微現欣慰之色 , 沉吟了一會兒 , 轉了話題說 ..
「你看你們這樣交往下去 , 將來有什麼打算嗎 ? 」
「時到時當 , 沒米煮蕃薯湯 ( 船到橋頭自然直。事臨窮境 , 吃地瓜湯度過,應付之
), 這是老媽常說的話 , 先別想那麼多 , 考過聯考再說嘛 ! 」錦雄說罷 , 禁不住又摟了摟美鶴的纖腰
, 在她的秀髮上嗅了嗅 ' 好像要以動作來回答山河的問題。
美鶴露著編貝似的玉齒 , 也掀開了話題 , 說: ..
「昨天你們祖父出積的事情可鬧得滿城風雨。我爸爸今天一直在說 , 太不像話了 , 這明
明是選戰花招 o 」她又補了一句:「噁心死了 ! 」
山河沒理會 , 又把話題轉回去: ..
「說真的 , 美鶴 , 如果你爸媽知道妳跟這邊的弟弟來往、談戀愛 , 會怎樣呢 ? 」
美鶴的臉一沉 , 眼睛一翻 ..
「我不喜歡聽這個 ! 如果錦雄考上醫學院 , 情況也許不一樣。」
錦雄想起什麼 , 急急地說﹒ .
「老哥也許不相信 , 前一陣子美鶴還到過媽開的美容院去洗頭哩 ! 媽媽還讚美她的鵝蛋
臉真高貴哩 ! 」
美鶴臉熄飛起兩朵紅 , 山河定定地望著她。                             (待續,下次第6次PO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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