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傍晚 , 西天的紅霞照得整個風港城市如同在烈焰裡燃燒 , 巨大的煙臼散布在郊區 , 升起
裊裊雲煙 , 如同患了煙癮的大地 , 不斷地對天空吐霧冒氣 , 與雲朵相交混合成忽濃忽密的霞
輝。
會順娘與她的養母 , 按照習俗 , 早晚兩次要在靈前哭泣「叫起叫睏」 ' 藉以呼喚亡靈起
床或上床 , 並旦供飯菜祭拜。
順娘的哭聲特別尖銳震耳 , 以致雞舍裡的火雞也會嘰嘰咕咕的回應。
迢迢晚 , 郭錦民和妻子趕回家 , 正在靈前拈香悼祭時 , 曾祖父老曾金水出現在他們背後 ,
突然揮起拐杖朝他倆腿部打去 , 只聽得異口同聲的「哎唷」叫聲 , 錦民和彩英不約而同的急
轉身來 , 彩英驚得手上的兩姓香掉落水泥地板。
「阿祖呀 ! 到底什麼事啦 ? 」彩英哭叫著 o
錦民從跪的姿勢站起來 , 手肘又挨了曾祖父打來的第二棍。
一O 三歲的老曾金水氣喘仔仔地罵道 ..
「人家講 , 奸奸巧巧天不從 , 你們幹了什麼好事 ? 壞了你們阿公的好名聲 , 你們阿公出
頰 , 也叫叫人來表演什麼脫衣舞 ? 」
錦民陪著笑臉說 ..
「阿祖莫生氣 , 你你打錯人啦 ! 這事情跟彩英沒關係 ! 沒關係 ! 」
杖子朝錦民揮過去 , 錦民沒看清楚 , 來不及閃躲 , 來個當頭棒喝 , 錦民抱頭鼠竄 , 連連
叫痛。這時驚動了表舅、表舅媽和其他家人。
在院子裡乘涼的郭水龍 , 也一拐一拐的走過來勸解 ..
「阿公呀 , 錦民是為了會家好哪 , 阿公別生氣 , 生氣可要壞了身子哪 1. 」
順娘也趕緊過來解闊 , 把顫巍巍、氣沖沖的老會金水拉在一邊 , 附著他耳朵 , 說 ..
「阿公 , 伊做錯事 , 我來修理 , 你休息要緊 o 阿民伊是浸水據 , 排面攤 ( 泡水而脹大的牡蠣
排在上層。諷人專做表面工夫 ), 愛面子 , 伊實在是為了選市長 , 才出鋒頭的。」
老會金水皺著一張胡桃般的臉 , 問 ..
「伊愛面子 , 反而失面子 , 伊不怕人克笑 ? 伊懂得愛面子嗎 ? ﹒」
順娘看阿公氣得臉色發青 , 唯恐百歲老人傷了身體 , 又打起圓場說 ..
「阿公 , 你不是做夢夢到『老虎眼』裡開了花嗎 ? 可能我們家有人要出頭了 , 是好兆頭
呢 ! 」
老會金水沉思片刻 , 腹部劇烈上下起伏 , 微微抖動的手撐拐杖坐在茶几邊 , 他怒瞪著一
言不發的郭錦民 , 猛一起身 , 一隻手不小心碰翻了茶几上的杯子 , 茶水淋濕了他的褲腿。
郭水龍一拐一拐趨前去 , 扶起他 , 眨著看得見的一隻眼 , 陪著笑說 ..
「阿公 !, 我帶你去換褲子 ! 不要著涼了。」
老會金水皺癢乾瘦的臉 , 牽扯著網般的紋路 , 綻出苦笑 , 陰陰地望著錦民說﹒ .
「哼 ! 你像是個大人物 ? 你姓曾 ? 姓郭 ? 」
「我… 」郭錦民啞口無言。
山河在房間裡聽到曙雜聲 , 也趕過來 , 曾祖父正拉著拐杖回房去 , 看到山河 , 拉住山河
的手 , 說 ..
「河仔 , 你較好 , 較老實規矩。」
山河啾揪錦民 , 莫可奈何地聳聳庸 , 在他瞭解情況之後 , 湊在曾祖父耳邊 , 一字一句清
楚地說﹒ .
「阿民伊是新思想 , 伊要表現 , 讓人家知道伊與聞界不同。這個時代要選舉 , 就要用奇奇
怪怪的招數哩 , 要不然就得花大把大把的鈔票。阿租 , 你不是夢到『老虎眼』裡開了花 , 也
許是好彩頭嗎 ? 」
百歲人瑞會金水緊繃的臉鬆拋下來 , 在冷白的日光燈下 , 白眉下的深陷眼眶 , 散射出灼
然炮亮的眸光 , 塌陷的兩嗯 , 鼓起了笑容。突然心血來潮 , 想起了什麼 , 說 ..
「你們過來 , 我講個清楚給你們知道 , 做官 , 還要有做官命 , 別想得太簡單了。我講個
清楚﹒」
挨了當頭棒喝的錦民 , 正拉著他老婆彩英要離開 , 山河抓住錦民膀子說﹒ .
「別走啦 ! 聽聽阿祖講什麼 o 」
「也好 , 就聽聽阿祖怎麼說 o 」錦民啾啾彩英 , 一副無奈之色。
老會金水回房換了另一條黑長褲 , 再度出現在親人面前 , 兩手伸進衣服裡面摸摸抓抓 ,
山河看他也許天熱難過 , 身體發癢 , 就輕聲說要開冷氣。
站在那台剛剛裝的冷氣機旁邊的郭水龍 , 對著冷氣機端詳了半天還不知要怎樣打開 , 錦
民趕過來伸手一撥 , 冷氣機就呼呼作響。錦民隨口說 ..
「阿爸真土 , 改天到我新搬的房子去參觀一下 , 便什麼都會了。」
曾金水揮揮手說 ..「不要開什麼冷氣 , 我不喜歡冷氣 , 『冷氣』跟『冷去』分不清哪 ,
你們是不是要叫我趕緊冷冷去、死翹翹 ? 要不是吉仔在世時搶著要官 (, 要裝在這裡 , 我才不
會用這東西 , 吉仔很孝順 , 說天氣熱了 , 可以到這兒來避避熱 , 跟我聊聊天 , 聽我說故事 ,
現在他走了 , 你們有沒興趣聽呢 ? 」
山河拍拍阿祖的背說﹒ .
「聽阿祖講故事 , 誰不願意 ? 」
曾金水拉著拐杖站起來說﹒ .
「到後院去看虎頭石吧 ! 」
每個人擁著百歲人瑞到後院古井邊 , 開了屋詹的電燈 , 搬好椅子 , 待會金水在籐椅坐定
後 , 他拿著拐杖指著竹圍邊的那座虎頭石。上面的兩個洞孔 , 白天不知被誰塞了乾稻草 , 垂
下來 , 好像眼睛旁邊長長的捷毛 , 老虎卻羞於見人似的。
曾金水瘖啞的嗓音穿過蚊聲伴奏的夏夜裡 , 開講起來 :..
「算起來差不多八十年前──嗯 , 是庚子年以前的事了 , 那時我金水仔才二十歲 ,
我大哥 ||| 大虎仔大我兩歲 , 大虎仔 , 就是山河、錦民你們原來的曾祖父哪 !
「大虎仔為什麼叫大虎仔呢 ?
「聽說 , 大虎仔在我母親肚子裡 , 還沒出生時 , 我阿母做了一個夢 , 夢見『虎頭石』變
成一隻真老虎 , 跳起來 , 撲到阿母身上 , 把阿母驚醒了 , 所以阿母為了紀念出生的小孩 , 就
把他取名大虎仔 o 意思是這個孩子大概是老虎來投胎出生的。
「他是會家的活老虎是我大哥。
「就在日本仔剛剛接收台灣沒幾年 , 在本島各地都有反抗軍與日本仔作對 , 那時…有
什麼兒玉總督、後藤總督 , 先後來統治過 , 更早以前有乃木總督 ......
「乃木 , 就是制定『土匪歸順政策一的人 , 乃木打算把全島的抗日勢力全部創除 , 以後
的日本人 , 就按照伊的方法對付台灣人。
「那時 , 台灣人心惶惶 , 有人說叫俄間會派軍隊來協助台灣人打日本仔」
, 聽說 , 這是北部的林李成所撒播的謠言 , 目的是為了收攏台灣的民心 ...ji--l
「那時 , 有個有名的人物叫大獅仔──簡大獅 , 也領導一些人打日本仔 , 大獅筒的行動
有時還會讓百姓們有所不滿 , 也就是伊們的行動侵犯騷擾到了百姓。再一方面 , 日本仔有時
也會把氣出在老百姓身上 , 使得老百姓們分成好幾派 , 有保持中立的 , 也有幫助日本仔的。
「大虎仔和他的結拜兄弟簡大獅 , 不聽信日本仔的招降 , 還殺了官方的使者 , 因為大獅
仔了解 , 投降歸順了 , 就是死路一條哪 !
「那時 , 總督府就派兵去打 , 簡大獅在山上被包圍 , 簡大獅和曾大虎衝出去 , 後來大獅
仔坐船到廈門去 , 大虎仔不願去 , 大虎仔自己繼續逃亡。
「後來,簡大獅被清朝的官吏逮捕了 , 就寫了一個狀子 , 表明心跡 , 大意說 ..『我簡
大獅是清朝台灣的子民 , 我們都不願日本人來台灣統治…皇上不得已把台灣割給日本 ......
日本人卻相當可怕 , 經常藉機搜查百姓房子 , 強暴良家婦女 , 殺死無辜的百姓 , 我的妻
子和妹妹都受辱而死 , 一家幾十口人 , 只剩下四、五口人 , 為了報仇 , 我領導一萬多人與日
本人打仗 , 對清朝卻從不為難 , 我失敗以後 逃到海州 , 仍想成為大清的子民 , 但是 , 剛
好相反,潮州官府卻逮捕了我 , 現在我唯一的希望是清朝就地殺我 , 讓我身為大清民 , 死
為大清鬼 , 那就感恩不淺 , 千萬千萬別把我送回台灣 , 否則我死不膜目」
「可憐的大獅仔 , 伊還是給送回台灣 , 在在庚子年在台北給絞殺了。」
百歲人瑞曾金水說到這裡 ,傷心得硬咽起來 , 忍不住指指溢出眼眶的淚水。
山河拿了一杯西瓜汁給他 , 讓他潤潤喉嚨 , 舒緩情緒 , 錦民在一邊幫著捶背 , 明知道阿
祖打開話匣就難合起來 , 順娘勸他少說幾句 , 省省元氣。 曾金水還是繼續說﹒ .
「這是悲劇哪 ! 可憐簡大獅有夠可憐﹒ .....
「可是 , 你們的親阿祖會大虎更慘哪…1.
「伊真是一隻死大虎! 1.
「那是王寅年吧──曾大虎參加了日本仔在斗六舉行的『歸順』儀式 , 大虎仔真正憨 ,
真正有夠敢心 , 伊才剛逃出去 , 又去雲林『歸順』 ' 這次『歸順』典禮是個大陰謀 , 訓辭剛剛
講完 , 斗六廳長說 ..『現在要把你們的身體綁起來 , 搜查一遍 , 因為我很懷疑你們的誠意 ,
才這樣委屈你們 o 』警察進來 , 就起了衝突 , 這些準備歸順的六十幾個人 , 差不多全部被打
死了。
「同一天日子 , 在其他地方也有歸順儀式也同樣的是大屠殺 總共死了差不多有
三百人。慘呀!
「曾大虎命大 , 這日又給伊逃出來 , 伊回家 , 看了阿母和我 , 還有伊兒子──曾世吉,
就是你們阿公吉仔…那時吉仔才兩歲 , 曾大虎沒法帶伊走 , 就帶著大肚子的妻子逃難 , 在路
上生下了一個女兒 , 因為日本仔追得緊 , 怕嬰兒的哭聲帶來危險 , 就 就把嬰見活埋了 ,
妻子也死了 , 慘…有夠慘哪 ......
「最後 , 會大虎餓得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 伊回到風港 , 在街上向人要飯時 , 被抓起
來…
「你們知道伊有多憨嗎 ? 大虎仔死的時候 , 身上還帶著日本仔發給伊的歸順證書哪 ! 伊
真是死大虎 , 跟石頭虎一樣 , 死石頭哪 ! 」
百歲人瑞曾金水結束了故事 , 在夏夜星光下的微風裡 ' 傳來聽者幾聲低唱。他又作結論
說:
「作孽呀 ! 你們說 , 像簡大獅、曾大虎 , 是真英雄 , 卻是歹命呀 ! 」
山河的一位念高中的表弟 , 還特別把曾組父講的話錄了音 , 插嘴說 ..
「沒聽過阿祖講這麼多話 , 阿祖開開心吧 ! 現在日子不同了 , 大家都有得吃、有得穿、
有得玩了 , 阿祖也別想得太多。」
老曾金水咳嗽幾下 , 燃著長長的白鬍 , 若有所思說﹒ .
「你們阿祖大概也快回去了。以前清朝時候 , 人家說 , 台灣地方不安 , 三年小叛 , 五年
大亂 , 要台灣平安過日子 , 可不容易哩。人人要出頭 , 但不要亂搞名堂 , 像郭…郭 :
郭什麼郭錦民要出頭 , 就不該叫人演什麼脫衣舞… 」
「阿祖 ! 」錦民難為情的應聲 ..「你就原諒我吧 ! 請教你 , 當初我們的親阿租借自大虎 ,
伊為什麼要參加簡大獅的抗日軍呢 ? 」
「說來也真是恐佈 1.
「會大虎哪 ! 伊看不慣日本仔的作風 , 那次風港事件 , 日本仔是夠威風了 , 殺了一百零
一個人 , 把人頭一個個排在沙灘上 , 排了十排。
「是日本仔要大虎仔和一些人去排的哪 !
「那些人頭 , 有好多是大虎仔認識的親戚朋友 , 大虎仔一邊排 , 一邊掉眼淚 , 其中有一
個人頭的臉 , 沒有對著大海而對著那個日本軍官 , 大虎仔被踢了一腳 , 就跌倒在那些人頭上 ,
繼續又挨了幾腳。好不容易 , 大虎仔把人頭都端端正正排好後 , 你們猜怎麼回事 ?
「那個日本軍官找人找人來照相 , 威風得很 , 殺人魔王殺了人 , 還要照相 o
「大虎仔在一旁瞪眼睛 , 給日本仔看到了 , 要大虎仔躺下來 , 然後拿了一個人碩放在他 l
臉上 , 眼對眼鼻對鼻 嘴對嘴說是要他親一親 , 那個人頭正是我們的舅舅呀 !
「從此以後 , 大虎仔整個人都變了 , 不管白天、晚上都想著那些血腥的人頭 , 想著日本
仔跟那些人頭拍照片的事。
「大虎仔不能忍受被侮辱的事 , 伊就是這樣 , 跑去投靠簡大獅 , 跟簡大獅結拜為獅虎兄
弟的。
「大虎仔是夠憨的人 , 伊要是不死 , 說不定今天還在世 , 就做了你們親阿祖啦 ! 」
老會金水細數前塵往事 , 新愁舊恨齊上心來 , 即使將近一世紀前的傷痕隱痛 , 仍像毒蛇
一樣盤據在深幽黑暗的洞穴裡 , 他已講得口乾舌燥 , 有著從時光隧道旅行回來的恍惚與疲憊。
家人就勸他早點回房去睡覺。
「老虎眼」巨石上有螢火蟲在飛舞 , 幾個孩子蹦蹦跳跳的去追逐嬉戲。風港的風 , 入夜
以後更大了 , 艘颱作響。關起燈後 , 族人在黑暗中坐著 , 低聲交談。山河的一顆心 , 有如被
塗抹了一層血腥 , 像親歷了一場血淋淋的戰爭 , 淚水溝濕了他的眼眶 , 他想著過去在就讀的
學校圖書館裡找到的一本書 , 上面就有那張恐怖殘酷的一0 一人頭照片 , 竟然是如此真實的
夢魘。
2
這晚 , 錦民邀山河到他新搬的家去走走 , 錦民開了一輛新買的飛雅特車子 , 顯得意興飛
揚 , 他已忘了剛才被曾祖父用棍杖打的事 , 不斷的在動腦筋部署選舉。他說 ..
「我還是打定主意要選市長 , 就算沒選上 , 對我將來的前途也有幫助 , 選舉這玩意 , 各
出奇招 , 沒有法門 , 能買票就買票 , 不買票 , 能出鋒頭就出鋒頭 , 先求名再求利 , 這是天經
地義的 , 我現在掌握的票源是漁會、漁民部分 , 是有點搞頭的。」
車子剛好經過寶島大樓 , 山河抬頭望了一眼頂樓 , 還亮著燈光 , 心想 , 寶島這邊的老爸 ,
要他選市長 , 他還摸不清頭緒哩。
山河的弟媳婦彩英問﹒ .
「聽說哥哥你也要選市長 ? 真有這回事 ? 」
山河嘆口氣 , 心底泛起一絲涼意 , 無奈地說 ..
「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 我那邊的老爸大概看我一敗塗地 , 發了慈悲想提拔我 , 又
發了奇想 , 要我也拚一拚 ' 選市長。」
前面十字路口剛亮起紅燈 , 錦民加速開車衝過去。
「你這樣不怕罰嗎 ? 」山河提醒他。
「放心 , 我在風港很吃得開 , 關係好得很 o 」錦民得意地撇撇嘴 , 從後視鏡裡觀察哥哥
的表惰 , 「我不明白 , 你爸爸為什麼會出這個主意 ? 他們要選市長 , 盡可以推出陳金文出來 ,
怎麼找上你 ? 你有沒有跟『我們的』爸爸談過 ? 」
「沒有 ! 」山河心目中的繼父與他之間是有距離的 , 但它卻遠不如他與生父之間所存在
的微妙隔閔 o
「如果你跟我們爸爸談的話 , 也許他會勸你支持我 , 哪裡有兄弟同時選市長的。」
山河用著被掏空了心的聲音 , 空洞地回答道 ..「再說吧 ! 」
進到錦民家的客廳 , 那些豪華的擺飾 , 富麗堂皇的設計 , 絕不下於劉大銘台北天母的住
家。矮酒櫃上各式各樣的獎牌、獎杯 , 諸如好人好事代表、漁民之友、敬軍模範、熱心服務
等等不一而足 , 牆壁上掛著各式證件、聘書、證章 , 又如扶輪社理事、風港全市運動會籌備
委員、市民調解委員會委員、冬令救濟勸募小組長、媽祖廟重建委員會顧問等 , 琳玻滿目 ,
讓山河覺得這幾年錦民實在混得不錯 , 難怪錦民處心積慮要選市長 o 幾年來山河一直在台北
的百樂公司工作 , 很少與錦民接觸 , 過去彼此也有過芥蒂 , 此番錦民對他這般熱忱 ' 似乎別
有用意。
「老哥 , 」錦民遞了一小杯 , 日蘭地給他 , 鄭重地說 ..「不管怎麼樣 , 我們總是兄弟 , 如
果我成功了 , 二疋忘不了你的 ! 現在來 , 讓我們乾一杯 ! 」
山河提醒他說 ..「我們還在為阿公守喪啊 ! 」
錦民堅持說 ..「就這麼一杯 , 就這麼一杯 , 讓阿公知道 , 我們兄弟和好 , 沒有什麼怨隙 ,
他也會很高興的。」
山河均不過他 , 也就一飲而盡。
他記得五年前錦民剛要結婚時 , 錦民帶著彩英到台北百樂電器公司的督察室找他。那時
公司正在開發百樂隨身聽放音機 , 拓展國內外市場 , 卻查出倉庫有走漏貨品及員工收回扣等
事 , 公司將鉅額的開發費用在研究所得的成果 , 情報竟洩露出去。他正在焦頭爛額之際 , 處
理事情格外緊張。錦民和彩英在他辦公室外等得不耐煩 , 再度敲門時 , 剛好老聞來電話 , 他
的屬下去開門 , 無心講了一句「再等一等」 ' 錦民卻不高興的白了 7 刊 ..「用不著擺架子
嘛 ! 」山河在裡面聽到了 , 閥門探頭出來賠不是 , 彩英卻瞪著眼 , 拉錦民走闕 , 也許他們小
倆口已經在外面鬧過了情緒 , 山河趨前去拉住錦民 , 阻止他倆離去時 , 錦民卻把手一揮說 ..
「算了 , 我們不同一個爸爸嘛 ! ﹒」急急地攬著彩英的腰走出去。山河在後面大聲說 ..「民仔 ,
你用不著這麼說 1. 」南道上一計多男女職員為之側目。後來錦民結婚 , 山河還包了一個兩萬元
的紅包給他 , 彼此之間的芥蒂從小時候不知何時開始 , 就一直存在著 , 而長大了 , 都儘這隱
瞞住 , 不讓阿祖、阿公或母親知道 , 以免引起他們的傷心不悅。現在兩人把酒言歡 , 好像就
要把過去冰凍的嫌隙融化。
「老哥 , 」錦民防著笑臉說 ..「過去有什麼冒犯的事 , 就請你多包涵吧 ! 你病 , 我在打
什麼主意 ? 我您叫阿祖幫我競選叫一 1. 」
山河搖搖頭 , 他質在看不透這個滿腹怪點子的異姓弟弟又有什麼花樣要耍。
錦民眼珠子溜轉幾下 , 與苦地說﹒ .
「我想說服我們阿粗 ,NY 記作品忱的助選員 , 想想看 , 想想看 , 光是一百零三歲的人瑞為
我助選講話 , 光是迢迢件事就可以轟動台灣 , 甚至變成國際新聞‘比我在阿公出積時請人跳脫
衣舞還要吸引人 , 而且沒有副作用 , 絕對是名正言順的。」
錦民說得洋洋得意 , 口沫橫飛 , 山河好奇地問 ..
「我不明白 , 為什麼你這幾年突然對政治這麼有興趣 ? 」
在一旁的彩英 , 指指酒櫃上擺著的她父親的黃銅雕像說 ..
「可能是受我爸爸影響 , 他有很多山林地 , 都是不值錢的地皮 , 沒有辦法開發 , 如果能
在政壇上有影響力 , 可以在都市計畫上面得到先機 , 呵呵 , 你應該知道 , 那種好處是沒法估
計的。」
山河若有所悟地點著頭。
在開車送山河回去的途中 , 錦民看山河心事重重 , 碰了碰山河的手肘 , 誰笑著 ..「老哥 ,
你現在孤家寡人一個 , 該去找找刺激 , 否則你神經繃得太緊了 , 會出事的喔 ! 」
通往鄉間的道路 , 油加利樹高大筆直地伸向天空 , 除了偶爾可以聽到狗吠聲之外 , 就是
公路上車輛的奔馳聲。山河已經很累了 , 他沒法再去思考錦民的話 , 就像木頭般僵硬地靠著
椅背 , 茫然望向窗外的朦朧。錦民卻在耳畔繼續嘟嚷著 ..「你下半輩子可要好好把握呀 ! 有
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 你就儘管說吧 ! 反正是兄弟嘛 ! 」
第六章
老曾金水靠在躺椅上休息 , 閉目養神 , 邊念佛經邊數著掛在胸前的念珠。窗外剛好有兩
隻麻雀停在電線上 , 互相啄著嘴 , 吱吱唷一墮叫個不停 , 他抬起頭來 , 從未開燈的黑暗房間中 望向陽光耀眼的屋外 , 山河剛好走過去 , 在幫著曬衣服。老會金水拉著拐杖 , 瞇著眼 , 慢慢坐起來 , 他垂掛在胸前的念珠纏住了藤椅的扶手 , 一聲清脆的斷裂聲之後 , 隨著突然而來的身體顛盪 ' 重心不穩 , 差點就摔了跤 , 圍在他身邊的幾個玄孫卻忙著從水泥地板上撿拾掉落的念珠。老會金水的拐杖撐住了搖擺的身子 , 弓著腰 , 靠在窗邊 , 轉過身 , 視線透過竹圍的縫隙 , 正見國姓爺威武不屈的塑像就站在山頂上 , 凝視著西方的海那邊。
玄孫兒叫著 ..「我有珠子 , 我撿到五顆 ! 」
另一個叫著 ..「我比你多 ! 我十一顆 ! 」
一個較大的玄孫女 , 甩動著兩條長辮子 , 喝聲道 ..「別吵 ! 別吵 ! 是太租的珠子 , 要還
給他 ! 快撿起來給太祖 ! 」
老會金水一時興起 , 注視著那尊國姓爺塑像 , 喃喃地念起歌訣 ..「國姓開台不多久 , 專
是草厝圍籬笛 , 壁虎油蟲逐項有 , 厝頂蓋草無蓋瓦 , 夜時專點臭油燈 , 也無電燈暗摸摸 ( 很暗沒有燈光 )!」摸著一個玄孫女的頭 , 說 ..「查某囡仔 , 查某囡仔 , 你要知今天是什麼好光景 ,你拿我的念珠幹啥米 ? 」
一個才牙牙學語的頑皮小搗蛋 , 抓著一把念珠朝外面撤 , 幾顆念珠滾到山河腳邊 , 有一
顆碰擊了他的小腿 , 他猛然驚覺。穿黃衣服的大女孩衝出來 , 喊著 ..「太租的念珠掉了 , 大家卡緊撿起來 ! 」
山河幫著撿拾幾顆圓圓的念珠 , 回到曾祖父房間時 , 曾祖父正瞇著眼凝視著窗外 , 神態
怪異 , 他燃著白鬚 ' 唸唸有詞 ..「子孫要成功 , 要像鄭成功。」看到山河時 , 搭住他的肩膀 說 ..「阿民 , 你講你要選市長 , 可要當心呀 ! 」
山河忙道 ..「阿租 , 我是河仔哪 , 我不是阿民 , 是阿民伊要選 , 不是我要選 o 」
「你是河仔 , 河仔也一樣 , 你們子孫要自己自己保自己平安哪 , 我也不知道那天那
個夢是好是壞 , 剛才念珠斷落去 , 一百零八顆珠子散散去 , 我想 那天晚上做的夢不
是好夢 ! 」
山河費了好大工夫幫著把念珠收集成串。他想起自己女兒巧巧五歲時 , 曾經把家裡的算
盤弄壞 , 取出一顆顆的算盤珠子 , 將它投入瓷花瓶裡 ' 嬌聲嚷著 ..「我要玫瑰花長出珠子
來 ! 」在餐桌邊的素貞說 L 「花兒長不出珠子啦 ! 巧巧 , 妳將來長大 , 耳朵下可以掛漂亮珠
子 , 戴耳環 o 」巧巧嗽著嘴說 ..「我不要 , 我不要 , 我想做男生 , 可以站著小便 , 那樣 , 就
有珠子 , 也有 也有管子 , 真好玩 ! 」夫婦倆相對失笑。素貞紅著臉說 ..「媽媽為你生個
小弟弟 , 就有啦 ! 」從偶然的回憶中 , 帶來的是被撕裂的舊傷痕的劇痛 , 一旦大的汗珠在額前
冒出 , 彷彿看見自己衰疲無力的身子 , 赤裸地躺在素貞身邊 , 他慚愧而又懊惱。兩隻手不自覺地顫抖著。
「龍生龍子 , 虎生豹子!」曾祖父喃喃地說 ..「曾家總是盼望有龍子 , 這回怕不要出了
個敗家子 !」
他再度坐到躺椅上休息 , 山河把念珠串子掛到他瘦瘖皺縮的脖子上 , 會金水似乎再度調
理好說話的調子 , 把話繼續從乾澀的喉管裡吐出來﹒ .
「阿民要選市長 , 看樣子不會有好結果哪 ! 」
山河不禁問道 ..「阿祖為什麼這樣講 ? 」
「珠子都散了嘛 ! 」
山河當時不以為意 , 直到一個月後 , 他在自己父親 ||l 老陳耀先的安排下 , 到父親的台
北辦事處任職後 , 接到母親的電話 , 才知道錦民已經因為在漁會裡涉嫌舞弊 , 挪用公款 , 被
人檢舉 , 可能要被提起公訴 , 自然 , 錦民多年來在風港辛苦建立的形象 , 也被破壞了 , 也許
就宣佈退出選局。
「河仔 , 你弟弟這回失敗就慘了 , 人講 , 識人較好識錢 , 人像比錢像還重要 , 但怎麼會
想不開哪 ! 」順娘說著 , 不禁噴咽起來 , 「河仔 , 你是老大 , 在台北人面廣 , 看看有沒有什
麼辦法可以挽回伊一點面子 ! 」
山河執著話筒的手在冒汗 , 透過玻璃門 , 看到自己另一邊的異母兄弟陳金章 , 正陪著客
戶談話 , 有說有笑的 , 雖然陳金章才二十五歲 , 卻儼然老成持重的商場能手 , 和自己比起來 ,
金章要幹練得多。望著金章 , 山河想到自己那邊的兄弟出事 , 實在不願讓這邊的兄弟知道 ,
他為此感到羞愧難過。他當初就不想到寶島公司的台北辦事處工作 , 直到父親以近乎生氣的
口吻說 ..「你難道對我這邊的人有成見嗎 ? 」他才勉強答應下來 , 再加上陳金章對他還算友
善 , 不像金文那樣目中無人 , 於是 , 他暫時把自己安頓下來。現在為了錦民的事 , 不得已只
好打電話給父親 , 求著他 , 想辦法為錦民疏通。
那晚 , 他回到和平東路的公寓時 , 已近午夜。和他住在一起的錦雄 , 也剛從補習班回來
不久 , 邊吹著口哨 , 在浴室洗澡。他無意中翻閱錦雄放在書桌上的參考書 , 赫然發現一張熟
悉的照片 , 年輕的母親穿著黑旗袍 , 面帶含蓄的笑 , 和自己的生父並立 , 前面的兩個小孩正
是自己和妹妹 , 這張照片的父親是完整而沒有被剪去頭的 , 父親眉宇清秀 , 帶著未成熟的稚氣 , 照片加註日期是 ..昭和十九年十月九日 , 這是他自己那張殘缺照片的原來完整版 , 顯然 也是經過翻攝的。
錦雄從浴室裡出來 , 只穿短褲 , 一身水珠未擦 , 發現哥哥在看照片 , 得意地說 ..
「哥 , 這是美鶴在她家裡找到的照片 , 好不容易到手的 , 很有紀念性吧 ! 」他的手掌在
光滑結實的胸部拍了拍 , 又說 ..s 「哥 , 你現在看到你爸從前的模樣了 , 長得斯斯文文瀟瀟灑灑的 , 可真沒想到他會離開媽。」
山河翻翻錦雄的考試卷 , 成績並不怎樣。
錦雄說 ..「老媽已經在為我想辦法 , 希望我考上醫學院 , 是二哥出的主意、拉的線 , 呵
呵 , 老哥 , 你覺得有意思吧 ! 」
山河搖搖頭 , 錦雄小聲告訴他 , 必要的時候會有人護航。
第二天 , 山河回到風港 , 他在漁會辦公室找到錦民 , 見錦民正忙得滿頭大汗 , 向在嘴邊
的雪茄冒著濃烈的煙 , 錦民把他拉到會客室 , 低聲說﹒ .
「多謝你那邊的爸爸幫了忙 , 找人關說 , 把我的事情擺平了 , 否則我就吃不完兜著走。
不過 , 我可能就退出選局了。」
山河問 ..「你為錦雄安排了什麼事 ? 讓他考醫學院 ? 」
錦民把食指豎在唇邊 , 噓了噓 , 說 ..
「為他好 , 也為陳家好 , 對不對 ? 如果錦雄考上醫學院 , 這門親事就有希望了 , 想想看 ,
到時候『曾陳聯姻』又是什麼樣的場面 ? 」
山河淡淡地笑著。他覺得自己老是恍恍惚惚存在著 , 與現實的距離越來越遠 ,J 直到錦民
談起錦發弟工作的那艘遠洋漁船「大南一號」 ' 可能因為誤闖越共海域而人船都被越共扣
留 , 他才意識到 , 除了自己的苦難之外 , 還有家人的苦難。錦發是個非常自負而仿強的青年 ,
在他退伍後 , 求職到處碰壁 , 就跟朋友上了漁船。事前錦發也沒有跟山河商量過 , 那時 , 山
河在台北的百樂公司工作 , 正值百樂面臨財務困境 , 山河的妹夫也搞得焦頭爛額 , 山河曾經
接到過母親打來的電話 , 要他代錦發留意工作。錦發到台北來住過幾天 , 看他早出晚歸 , 匆
匆忙忙的樣子 , 一心只想闖個什麼大事業 , 到職業介紹所去 , 被騙了介紹費 , 與人家打起架
來 , 一怒之下 , 就回風港了 , 想不到可能就成了永別。
晚上 , 山河回去見了母親 , 她總是很容易把她的憂傷和痛苦表露出來 , 一雙流淚的眼對
著山河 , 像是乞求 , 又像是訴苦 ..「河仔 , 你就拿香拜拜神、拜拜祖先吧 ! 你是長子 , 要知
道 , 頭上三尺有神明哪 , 我們會家還得靠你哩 ! 」山河徘徊在信仰的歧路上 , 在母親的勉強
下 , 他也拿香拜拜 , 好讓母親平安 , 感到不斷襲來的禍事或許會因為人的誠心向神而終止。
許多年來 , 他無法使自己專心一意的歸向同一的神 , 就像心中有兩個神 , 牢牢地分別拉扯住
他的心思一般 , 他對於傳統與現代的衝突 , 分別加以包涵 , 一如他不動聲色 ? 默默地游走於
自己的生母與生父之間 , 卻無法把他們再度拉攏起來。
凌晨兩點鐘 , 山河開著車子回到台北住宅。他剛打開門 , 撞見美鶴圍著浴巾從浴室走出
來 , 錦雄緊跟在後 , 卻是渾身光溜溜的不著寸縷 , 看見山河 , 忙用雙手掩住私處 , 皮笑肉不
笑的對著他聳聳肩 , 美鶴早已嚇得躲進錦雄的房間裡 o 山河怔住了。
「你們這樣不會太早了一點嗎 ? 」山河問。
錦雄坐到餐桌邊的椅子上 , 抬頭盯著牆上掛著的他哥哥嫂嫂 , 還有控女的彩色照 , 一手
摸著嘴唇上的短鬍子 , 無奈而尷尬地說﹒ .
「你可別告訴你爸爸 , 也別告訴任何人 ! 反正嘛 ! 輕鬆一下 , 聯考快到了嘛 ! 」
電光石火般的一瞬 , 他懷想起自己小時候在野外田間一次無意的窺視 , 草叢中四條交纏
的腿在抖動 , 隱約傳來的喘息與低叫 , 小孩聽起來是駭厲而痛苦的。另一個自己經歷過的可
怖映像迅速地重現腦海﹒﹒他在山野裡玩耍 , 在剛剛收成過的甘蕉田捕田鼠 , 預備把捕到的田
鼠拿去賣給煮野味的小店。他一個人脫離同伴 , 在一處防空洞 , 碰到一個陌生人 , 對他一陣
狂風暴雨 , 那種傷害 , 是刺骨椎心、永遠難忘的 , 體觀、羞恥、憤慨 , 他不願再去面對它 ,
卻時而神不知鬼不覺的飄映在印象中。
「嗯你們這樣 」山河結結巴巴地說著 ..「要想到將來有什麼後果 , 要負責任
的。」
錦雄微俯著頭 , 難為情地笑著 o 山河擔心此事萬一給陳家知道 , 後果不堪設想。對於陳
家 , 他總是小心翼翼的與之保持微妙的關係 o 他想起回到風港時 , 在父親的客廳裡 ' 美鶴的
媽脾院的表惰 , 和她的冷言冷語 ..「你看哪 ? 你們家出了個郭錦民 , 專會吹牛拍馬 , 把風港
搞得風風雨雨的 , 現在總算吃瘖了 , 報上說他被人檢舉貪污 , 他還想選市長不成 ? 還是要再
詩人表演脫衣舞 ? 」當時山河覺得不好受 , 簡直面目無光 , 還是父親在旁邊打圓場說「唉 !
這個郭錦民 , 一向很有辦法的 , 我早聽說過了。也許他是得罪了什麼人 , 人家故意整他 o 」
山河頓時解脫了被排斥輕視的感覺。剛才目睹美鶴急匆匆躲入錦雄房裡的窘狀 , 也許可以充
抵自己過去被陳家笑落的委屈。
2
一個月以後的炎熱日子 , 整個台北市幾乎在考試中燃燒沸騰起來。
山河坐在和平國中校舍樹蔭下 , 看著天上悠閒的白雲 , 他身邊坐著一個抽煙斗的男孩子
羅英俊 , 也是風港人 , 對他說 ..「要不是看在你大弟錦民仔的面上 , 我們實在不願幹這種事。
他過去對我太好了 , 有一次在海邊游泳的時候救了我一命。這次錦雄要考試 , 我們要表演一
次超智慧型的作弊方式。」
他接著解釋 , 這幾年大學聯考使用電腦閱卷 , 反而方便了作弊。傳遞答案的方法 , 有在
山坡上使用五色拼版的 , 有利用裝有電子感應的液晶筆或小型無線電的 , 也有以身體姿態變
化作通訊語言的 , 這些都不是完美的方法 , 現在他要進行的是百分之百無缺點的護航。羅英
俊看看錶 ' 站起來說 ..「還有一刻鐘 , 英文考試就要結束了 , 把戲就要開始了 ! 」
一個看起來面帶稚氣的男生 , 氣喘呼呼的跑出來 , 交給羅英俊一個長方型的白色橡皮擦 ,
說 ..「都在這裡了 ! 」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電腦答案記號。
「我來 1. 」羅英俊拿過橡皮擦 , 跑向校門外停放著的一輛冰淇淋車 , 跨上去 , 慢慢地踩
著車。一面就按照橡皮擦上的答案 , 長長垣短地按出賣冰淇淋的叭啼聲。第二天的數學考試
也如法 1 炮製 ' 這是一次完美的作弊。
考試放榜 , 錦雄果然名列醫學院醫學系的榜上。美鶴則憑著自己實力考上外文系 , 她全
然不知道她的男朋友是運用方法才上榜的 , 而陶醉在熱戀中。
山河忍不住問錦雄 ..「你們這樣下去很不好的 , 總要保持點距離 , 否則出了事怎麼辦 ? 」
錦雄與美鶴剛好都在場。
錦雄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 ,
「老哥 , 你真古板 , 時代變了 , 那裡像你從前與嫂嫂一樣 ,
我們有『保險』嘛 ! 」
心坎裡 ' 隱藏在黑暗角落裡的傷痕 , 一下子給照亮 , 遠至童年時候 , 在草叢裡見到的鱷
缺景象再一次浮映腦海 , 母親聖潔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 薄唇輕啟 , 喃喃地對他教訓著什麼 o
巧巧、素貞與自己的合照仍掛在牆上 , 未曾卸下 , 他們像離群的鳥 , 飛離了航線 , 永不歸回。
美鶴掠一掠她剛做過的玉女型頭髮 , 清純的臉綻開了羞澀的笑 , 說 ..
「哥 , 你記得有一次帶我上街去 , 把我帶到教堂裡去嗎 ? ﹒」
「記得 o 」那是美鶴小學三年級時 , 山河偷偷的跑去看父親。
「那麼 , 哥 , 你就好好祈禱吧 ! 」清脆悅耳得像天使的聲音。
「祈禱什麼 ? 」
「祈禱我們未來都有好日子 ! 」
3
山河感到自己被扯得四分五裂。每一次他回到風港 , 經過那所尖頂教堂 , 總不忘心懷虔
誠的向上仰望 , 也許他可以從十字架的庇蔭中尋得平安和救贖 ' 尋回失去的自我。竟有那麼
一天 , 心血來潮 , 穿起寫著「我是罪人」的白色長衫 , 在風港的街道上 , 和教友們唱著聖歌 ,
宣導救贖的福音。他看到音日的知心友伴潘娟娟站在陸橋邊朝他揮手 , 她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
卻充滿朝氣的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奮鬥 ' 她應該有卅五歲了 ., 她做過小學教師、貿易公司職
員 , 開設過美容院 , 寫過新女性主義的文章。在山河決定選擇周素貞時 , 潘娟娟悄悄地消失
了。直到現在 , 他看到她時 , 她堅定的眸光中隱藏著幾許憂鬱 ' 煥發的容顏微現歲月風霜。
他站在她面前 , 故意遞給她一張福音傳單 , 彷彿在招攬一個新主顧。她身上傳來的一股
香氣 , 教他腦筋清醒了些。
「這一向還好吧 ? 」他曬鳴著問。
薄施脂粉的臉腺漾開了謎樣的笑 , 說 ..「正在台北籌備一家觀光飯店。」
山河嚇著了 , 「妳真有辦法 ! 」
她說 ..「到時候再請你來參觀參觀 o 」
簡單的談話 , 只是短暫交會中的火花 , 瞬間即告熄滅。
山河背負著自己陰暗的歷史 , 保守著錦雄和美鶴的秘密戀情 , 再度面對自己父親時 , 處
處發現自己是個骯髒的傢伙 , 就像父親的化學工廠帶給風港的骯髒一樣。(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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