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虎》                      (四)                    黃海
順娘起勁地哭著: ..
「我爸呀 ! 怎麼不加吃十年八年哪 ! 讓我們好好孝順你 ! 」
順娘從廚房裡端出一盆熱騰騰的麵線 , 裡面放著黑砂糖 , 她高聲喊著 ..
「大家來吃麵線抽壽啊 ! 」
山河在吃麵線時 , 在他旁邊的小弟錦雄 , 拉拉山河的手 , 偷偷問他﹒ .
「老哥 , 你到美國去 , 好玩不好玩 ? 」
山河一想到自己的妻子、女兒離他而去 , 便痛不欲生 , 卻壓抑著難過 , 說 ..
「不好玩啦 , 錦雄 , 別羨慕我。你還是好好念書 , 將來也可以到美國去。」
山河的大弟郭錦民卻滿臉煥發 , 正在為部署競選市長、找人抬轎而忙碌 , 表情奇特 , 即
使是裝出來的哭喪之臉 , 也帶了一點額外與人為善的意味 , 金邊眼鏡後面藏著的兩顆犀利眼
眸 ' 像精靈一般閃爍 , 他碰碰山河手臂說 ..
「怎麼樣 ? 有沒有興趣幫我競選 , 風港的河北派打算支持我 , 現在正在協調中 , 有意思
的話 , 我們好好聊聊 … 」
山河心中惶惶不安 , 正似喪家之犬 , 還不知如何是好 , 只得咿咿哦哦一陣 , 不置可否。
錦民的太太彩英看在眼裡 ' 不管現在是否在辦喪事 , 急得嗽起嘴 , 細聲細氣數落起山河
來:
「老哥呀 ! 別怪我沒大沒小的講你什麼 , 你聽我說 , 既然你太太都不回來 , 跑了 || 媽
說的 , 你還有什麼好牽掛的 ? 你弟弟將來若是當了市長 , 你就有福氣啦 ! 大家說一人得道 ,
雞犬同升 , 你信不信 , 只要你肯出點力 , 號召一下你的學生或是他們家長 , 錦民當選是很有
希望呢 ! 」
山河聞到弟婦彩英說話時哈出的酒臭 , 有點反感。他強忍住肚裡的不適 , 隨便回應說 ..
「我再考慮看看 1. 」
錦民湊過來補了一句 ..
「你想知道為什麼我要求你幫忙嗎 ? 」
山河茫然望著二弟。
錦民說 ..「你跟陳家兄弟比較熟 , 你的親老爸在地方上蠻有勢力的 , 最好有你幫我 , 你
那邊的兄弟也應該不會出來選。」
山河聽得沒趣 , 當眾打起哈欠 , 低著頭 ' 揉揉眼皮 , 說 ..

「這我就不清楚了 , 你要選市長 , 就要看你自己造化了 , 兄弟嘛 ! 兩邊都是兄弟嘛 ! 」
彩英聽得不是滋味 , 忙插嘴說 ..
「你這樣說有語病 , 到底你想幫哪邊的兄弟 , 姓陳的 ? 姓會的 ? 還是姓郭的 ? 」
山河忙辯解道 ..「我當然幫這邊的人 , 姓陳的那邊 , 我只是瞞著阿公、阿母去走動走動
罷了。」
山河被裊裊滿室的香煙薰得咳嗽起來 , 他把錦民夫婦叫到小弟錦雄的房間 , 壓低聲 , 叮 
囑說.:
「我跟陳家來往的事 , 別多說 , 讓阿母、阿皺知道了會傷心的。」
錦雄跟著進來 , 手裡還拿著一本《英文模擬考》參考書 , 這時已是分秒必爭的衝刺時刻 ,
隨時都得利用時問啃書本 , 嘴邊長出的兩撮鬍子 , 對他是既新鮮又驕傲 , 他習慣地撫摸著它 ,
詭祕地笑著說﹒ .
「你們講的我都知道啦 ! 」
山河板著臉說 ..「你管你自己的功課要緊 o 」
錦雄轉個身 , 從桌上的另一本數學參考書裡抽出一張彩色照片 , 拿給哥哥、嫂嫂看 , 山
河也接過來端詳。
 錦雄喜形於色說 ..「你看照片上我跟誰在一起 ? 站在我旁邊的小仙女 , 你們知道她是誰
嗎 ? 」
山河在看照片 , 錦民和彩英也湊過來細瞧。只見錦雄右手摟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女生腰部 ,
得意地對著鏡頭笑著 , 女的雙瞳水亮 , 兩臆桃紅 , 甜蜜可人。山河一眼就看出女的正是他的
同父異母妹妹陳美鶴 , 但不明 , 日何以他們兩人會這樣親密。
錦民與山河「那邊」的家人幾乎沒有什麼來往 , 當然看不出來。錦民說 ..
「你真有本事嘛 ! 好小子 ! 」
錦雄藏不住心頭的喜悅說﹒ .
「哇塞 ! 你們想不到吧 ? 」
: 他們的母親和表舅媽剛剛帶著親族從走道經過 , 山河手裡的照片被錦雄搶回去。順娘探
頭進來看看 , 以沙啞的嗓音說 ..
「阿雄 ! 你還有工夫說閒話嗎 ? 你就儘量利用時間做做功課吧 ! 趕快打拚 , 才能考上。
慢牛 , 食濁水 ( 怠慢者 , 不能得好處。慢到河邊的牛 , 會吃到濁水。慢者吃虧 ) 哪 ! 」順娘想起傷心事又
啜泣起來。
母親的哭聲遠了。山河驚奇地問錦雄 ..
「你跟陳美鶴怎樣認識的 ? 」
錦雄曖昧地笑著 o
彩英莫名其妙 , 問 ..「陳美鶴到底是誰 ? 」
錦民湊近她耳邊說 ..「是寶島公司老闊的女兒哩 ! 」
錦民的妻子臉色一陣泛白 , 顯得有些嫉妒 , 說 ..
「美是美啦 ! 要看有沒有內涵 ! 你呀 ! 你要是給老媽知道了 , 可要讓她驚死了 ! 你沒想
到她的老爸是我們老媽的什麼人嗎 ! 」
「有啦 ! 有啦 ! 」錦雄說 ..「我和她又沒有任何血統關係 , 將來還是有發展的呀 ! 」
「對對對 ! 」彩英興奮地說 ..「你要是幫幫忙 , 跟陳金文他們搭上線 , 你哥哥選市長可
就有大幫助哩 ! 」
山河忍不住數落幾句 ..「你還是少做這種夢 , 要選市長 , 我做大哥的幫你抬轎沒話說 ,
要小弟拉線 , 幫這種忙 , 未免讓入見笑。」
錦民咯咯笑 , 毫無愧作之色 , 搶白說: ..
「人家說 , 政壇上沒有永遠的敵人 , 也沒有永遠的朋友 , 你也別太認真啦 ! 你雖然與我
不同一個爸爸 , 我還不是挺尊敬你的 o 」
山河不語 , 他心裡明白 , 錦民一向最會甜言蜜語 , 錦民在漁會能吃得開 , 擔任總幹事 ,
與錦民的善於交際有關。其實山河與錦民之間從小就有隔閔存在 , 錦民總是鬼頭鬼腦 , 處處
要佔他便宜 , 在家裡的爸爸心目中 , 有意無意的會把山河、錦繡 || 不是同父生的這兩人分
開為同一組 , 錦民刁鑽 , 巧言令色 , 常能得到父母的寵愛 , 自然使山河看不慣。

4
曬穀場搭起棚子 , 停放靈棍 , 設置祭壇 , 道士開始作法超渡 , 親族進行祭拜。山河也穿
著孝服 , 依例行事 , 只是手不拿香 , 以行禮代替。雖然作了基督徒 , 遇到家有喪事 , 還是通
融將事。
道士替會世吉看過黃曆 ' 要七七四十九天後 , 才有對子孫大吉大利的日子好出瘓。當晚 ,
順娘就趁著辦喪事、家人都聚在一起守靈的機會 , 與兒媳們開了一個家庭會議。

順娘喻悶著淚說: ..
「你們阿公在生時是多麼疼你們 , 要你們個個出人頭地 , 為會家爭點面子 , 人家說 , 錢
四腳 , 人二腳 , 人追不上錢的 , 你們五個兄弟姊妹 , 錦繡在美國 , 錦發出海當船員 , 不管姓
會、姓郭都好 , 應該好好合作 , 互相幫忙 ? 不要再像小孩子時候 , 吵起架來亂罵人 , 罵來罵
去還不是自家人 , 現在錦民想選市長 , 本來你們阿祖是反對的 , 阿公也不太高興 , 但是阿祖
說 , 前些日子夢到虎頭石上面有個人影 , 站在上面 , 好像就是錦民 , 又有點像山河 , 看樣子 ,
曾家要有人出頭的樣子 , 阿祖還看到老虎頭上冒了一團煙 , 好像說時代改變了 , 老虎變了樣
錦民既然想選市長 , 你們也可以趁機會幫幫忙 , 對你們的前途也有幫助。」
曾家五個兄弟姊妹 , 山河和錦繡都姓會 , 是當初陳耀先給招贅時就講好條件、寫明契約﹒ .
前面生的兩個兒女一律姓會 , 其餘姓陳 o 老陳耀先卻在與順娘生下一男一女後 , 與順娘離婚 ,
後來順娘再招郭水龍為贅夫 , 生了錦民、鍊發、錦雄三個兒子 , 除了錦民姓郭以外 , 其他兩
人都姓會 , 這也是順娘養父的安排。他認為會家人丁單薄 , 需要多子多孫。站在順娘做母親
的立場 , 她對每個兒女都一視同仁 , 但兒女們難免會在心裡蒙上一層陰影 , 尤其山河與錦繡。
當山河十二歲時 , 再度看到自己生父 , 開始與生父暗中來往之後 , 有些秘密是無法與會姓兄
弟共享的 o 再過三年 , 錦繡稍大了 , 山河又把他們生父的事告訴了錦繡 ' 從此 , 兄妹倆就常
聚在一起談論起他們自己身世的秘密 , 分享著生父偷偷給他們的零用錢、玩具或學用品等等 ,
直到許多年後 , 錦民、錦發和錦雄也都分別長大 , 這三個兄弟才知道﹒﹒寶島公司的董事長陳
耀先就是山河與錦繡的父親 , 在心裡難免劃開一條鴻溝 , 就像橫互風港城市的烏溪河一般
|| 使風港人劃分為河南、河北兩派 , 尤其在選舉時 , 對立的氣氛更見激烈。
出項前幾天的一個早晨 , 山河在睡夢中被小弟叫醒。
錦雄問道 ..「老哥 , 你想不想去見我的天使 ? 」
「你說誰 ? 」
「她從台北回來了 ! 」錦雄笑嘻嘻的說 ..「還有誰 ? 就是我的天使嘛 ! 」
山河訓了小弟幾句 ..「你想憑你這副德性還配娶到陳家的漂亮小姐嗎 ? 聯考你有把握
嗎 ? 」
錦雄卻厚著臉皮說 ..「老媽聽信了二哥的話 , 找人幫忙我考試 , 怕什麼 ? 」
山河約略知道母親為了錦雄考醫學院 , 打算由錦民拉關係 , 找人為錦雄護航 , 怪不得錦
雄好像胸有成竹的樣子。

第二天 ! 錦雄約好陳美鶴在藍夜西餐廳見面 o 錦雄對美鶴耳語著 ..
「待會兒給妳一個意外的驚喜 o 」
山河一到,就看見兩個年輕人狀至親密的靠在一起 , 臉貼臉的 , 看到他 , 趕緊分開來。
山河有幾年沒看到美鶴了 , 過去美鶴一直在台北求學 , 山河每次去找他父親時 , 很少與
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見面。沒想到「這邊」的弟弟 , 與「那邊」的妹得妹會混得這麼熟。
「美鶴 , 」山河興奮地喊著 ..「妳怎麼會在這 ? 」
美鶴明媚的大眼眨了眨 ,尷尬地氓嘴笑。
「我上了錦雄的當 , 他告訴我 , 要送我一樣禮物 , 讓我驚奇一下 o 」
「真巧 , 你們怎麼會認識的 ? 」
美鶴瞥了錦雄一眼 ..「你還沒告訴大哥嗎 ? 」
錦雄搖搖頭說﹒ .
「家裡忙著辦喪事 , 沒機會講那麼多的話 , 阿公出殯以後就好了 , 我也要回台北去補習
啦,怎麼樣 ? 妳告訴『我們的』大哥吧 ! 這『我們的』三個字 , 要特別加引號 , 才有雙關意義。」 

美鶴羞怯地低著頭 , 吸著柳橙汁 , 似乎在猶豫考慮著怎樣來開口。
山河笨拙地注視著兩人 , 不由得興起莫名的滑稽之感。突然記起那張被剪去其中一個人
頭的照片 , 三十幾年來 , 沒有人敢開口問母親那個人頭到底是誰 , 雖然山河小時候有那麼一
點模糊的印象 , 知道自己換了爸爸 , 他也想不起自己爸爸原來的模樣 , 而父母親婚變時 , 錦
繡也才出生沒多久 , 他和錦繡對父親根本沒有印象 , 直到他十二歲時 , 奇蹟似的第一次見到
自己父親。那時父親還是一個小工廠的老間 , 父親帶著歉疚而悲傷的神色出現在風港國校的
老師辦公室裡 o 父子兩人面對面的一刻 , 成為永恆難忘的記憶。老陳耀先一句一句沉重地說 ..
「爸爸為什麼這麼多年沒有來看你們 , 不是不想你們 , 而是不忍傷害你們 , 爸爸只有偷偷來
看你們 , 不願與你們相認 , 你們還小 , 不懂事 , 與你們相認只會增加困擾和不安。再一方面 ,
爸爸也要努力自己的事業 , 不能分心 , 你回去以後要保密 , 等你妹妹過幾年長大一點再告訴
她 o 」山河還記得父親說過 , 當時沒有帶他們走 , 是因為法律不允許 , 再加上父親又窮 ......
那一大堆的道理 , 當時似懂非懂曲 , 直到自己成年後 , 看到社會上那麼多的婚變家庭 , 再想想
阿公的嚴厲作風 , 漸漸稍能體諒父親的經歷。
現在看到「那邊」的妹妹 , 與「迢迢邊」的弟弟在談戀愛 , 讓他有很深的感觸和震撼。

錦雄露出詭譎的笑 , 朝山河擠擠眼 , 說 :..
「哥 , 我告訴你 , 我們怎麼認識的 , 你一定會覺得好笑 , 我是高四重考生 , 她是高三學
生 , 在補習班認識 , 有一天大夥兒去郊遊 , 我才知道 J 她的爸爸 , 就是你親爸爸 o 太巧了,太妙了 ! 」
三人咯咯笑著 o 錦雄首先收住了笑容 , 正色說: ..
「不過 , 我們一直不敢讓兩邊的父母知道 , 除非我考上醫學院 , 將來有成就再說。」
「這是你一個人的想法 ? 」山河想到自己過去到陳家去 , 常常受到那邊的大弟陳金文的
美落 , 甚至難堪的侮辱 , 就涼了半截。
「美鶴也有同樣的看法 o 」錦雄左手環抱著她的纖腰 , 鏢一眼她的清秀臉龐。「將來要
靠老哥美言幾句啦 ! 」
山河胃裡填足了檸檬冰水後 , 直打著一喃 o
聊起寶島公司的現況 , 從美鶴這邊所了解的 , 一讓山河感到情況不妙。寶島公司工廠的污
染鬧得很嚴重 , 使得老爸為遷廠大傷腦筋 , 遷廠需要一筆經費 , 現在正在考慮推派陳金文出
來選市長 , 向大家安撫 , 並以身作則解決污染問題。
山河站起來剛剛付過帳 , 瞥見錦雄在美鶴的臉臆親了一下 , 讓他一時有難忍的排斥和尷
尬之感。
他們走路經過長老會的教堂前面 , 山河抬頭望了望十字架的尖頂 , 它的高度早已比不上
周圍的四層樓公寓 , 教會的建築似乎小得隨時會被附近高大雄偉的樓房所驚嚇、壓擠 , 童年
心目中傲視全城的教堂 , 現在已變矮小了。
錦雄突然問了一句 ..
「老哥 , 你還想你女兒嗎 ? 」
山河一時頃住 , 發紅的兩眼在樹隙下斑駁的陽光裡看起來似遙遠山洞裡的兩盞燈。
山河冷笑了一下 , 說 ..「她們走得老遠了 ! 」不動聲色的言詞裡 ' 隱含著排遣不闋的傷
感 , 「找不到她們了 , 就當作她們死了吧 ! 」
「我爸爸昨晚還談起你 o 」美鶴秀麗的臉龐 , 如陽光般的迎向山河。
聽她這麼說 , 山河不由得把心提起來。問 ..
「老爸怎麼會講起我的 ? 」
「還不是關心你 , 怕你出了亂子 , 你回來以後還沒去看過爸爸呢 ! 可以找個時間去呀 ! 」﹒

山河一時興起 , 摸摸美鶴的頭 , 說 ..
「老爸真好 ! 」
美鶴急急縮了脖子 , 還瞪了山河一眼。
「羞什麼 ? 」山河冒出了話 ..「妳小時候 , 我到妳家去 , 還抱著妳尿過尿哩 ! ﹒」
當卅一二立早
老陳耀先靠在搖椅上 , 輕輕地搖著 o 細瞇多皺紋的眼眶 , 有如兩個黑色的深潭 , 隱藏著
多少往事的秘密 o 透過陽臺的落地紗門 , 風港市的建築和街道在夕陽餘暉中 , 呈現出一片昇
平景象。遠處 , 海的藍色與天空的金黃 , 連接一氣 , 在氫氫的煙霧中 , 有著朦朧的美。
他圾一口茶、吸一口煙、瞪一下帥 , 每隔幾秒鐘就重複同一動作 , 直到對講機傳來了鈴
聲 , 他知道山河來了。
踏進這幢風港最高的建築頂樓 , 曾山河有著驕傲與滿足之感 , 卻援和著多年來對生父的
不滿怨慰之惰。
「坐 ! 坐 ! 」老陳耀先指著光滿輝亮的黃絨沙發說 ..「你回來後一直在忙吧 ? 百樂公司
垮了也好 , 不會再害人了。」

「還好 , 還好 , 一切都過去了 ! 」
山河看著外面大大小小的樓房和遠處鐵版山上的鄭成功塑像 , 搜尋著自己居處所在 , 那
兒已是一片黯淡模糊 , 鐵版山下的聚落似乎逐年在擴大 , 成為都市邊緣的一環 , 更遠的海岸 ,
在暮色蒼茫中 , 映著夢幻般的光影。
「視野相當不錯 ! 」老陳耀先咳嗽了幾聲 , 清清喉嚨 , 壓低聲音說 ..「我喜歡看得遠一
點 , 也就喜歡住高一點的地方。」
「爸爸找我來 , 可有什麼事 ? 」
老陳耀先神色凝重起來 , 說 ..「我活到七十出頭了 , 見識過不少事情 , 趁現在你乾媽不
在 , 我跟你好好講幾句私心話。我問你 , 你想不想再翻身 ? 聽我的話 , 不要再胡搞下去 ! 」
「爸爸到底想要我怎樣 ? 」山河一向喊陳耀先的太太為乾媽 , 還是陳耀先的意思 , 山河
小時候就沒有與陳家生活在一起 , 稱呼媽媽 , 彼此都會覺得不對勁。有時候陳耀先要同山河
講話 , 難免要避開一點。
「爸的意思是 , 你都四十出頭了 , 不要再蹉跎光陰 , 要好好把握時間 , 重新開始 , 過去
你在百樂公司時 , 我就勸你到寶島來 , 你不聽」
「爸 , 你不知道我跟金文合不來嗎 ? 」
多少年來 , 每次山河到陳家來看生父 , 金文便常常冷言冷語諷刺他 , 讓山河難堪。有一
次竟然還劃分界線﹒ .
「你姓曾, 又不跟我們同姓 , 老是來向爸要錢幹什麼 ? 」
山河聽了非常傷心。山河所以有求於生父 , 不外是家裡有所需要或急用。
像前幾年種植釀酒用的金香葡萄生產過剩 , 公賣局只收購契約規定的數量 , 不少果農只
好私自釀酒 , 卻吃上官司 , 那時候 , 阿公就破口大罵 ..
「這款日子怎麼過 ? 金香葡萄 , 除了丟掉以外 , 還有什麼辦法 , 做這款事情 , 老天不容
呀 ! 糟蹋東西啊 l1 」
結果丟掉了一部分 , 自己釀酒釀了一部分。
阿公在釀酒的時候又吩切著 ..「這款事情政府也不容許 , 太無理了 ! 下輩子可別做農
民 , 歉收沒得吃 , 豐收大賠錢 , 老天不能得罪 , 政府也不能得罪 , 下輩子千萬別做農民吧 ! 」
因此 , 家裡缺錢 , 山河去向生父要錢、請求支援是常事 , 山河的母親、阿公和會家全部

的人卻都蒙在鼓裡 o


山河就是不能忘懷陳金文對他的輕蔑無禮。

老陳耀先因為山河的話 , 陷入久久的沉思 , 有些起伏不平的思潮佔據心間 , 搖椅似船般
地晃盪起來。在夕陽的金黃霞光之中 , 紅潤的臉頰煥發著迷惘 , 他壞了一口茶 , 說 ..「以前
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 現在你只有為將來打算 , 我為你的前途考慮過了 , 你何不在地方上一
展身手 , 比如出來競選市長 , 一屆選不上 , 下一屆或許可以選上 o 」
「爸 , 你看我像這塊料子 ? 」
「你擔任過老師 , 在地方上多少有點人緣 , 你所缺少的只是錢而已 , 還有 , 你是本省人 ,
你姓會 , 我暗中支持你 , 比較不會礙事。至於金文的事可我會好好勸勸他 , 你們是兄弟嘛 ! 」
「聽說他在獅子會滿活躍的 , 為什麼不由他出馬競選 ? 」
「我們姓陳的 , 不方便出面。」
山河在這個奇怪的老人臉上搜尋答案 , 為什麼父親要走這步棋呢 ? 過去自己在風港只是
個小教員 , 後來又去唸大學夜間部 , 去廣告公司當企劃 , 再到百樂公司督察課去任職 , 資歷
平平凡凡的 , 怎麼能擔當這樣的重責大任呢 ?
老陳耀先又把話題一轉 ..「現在你阿公走了 , 他可曾留下什麼東西給你 ? 」
「我只分到一百塊錢─ 是手尾錢 ( 1.臨終時,分給子孫紀念的錢鈔 , 不包括
房地產。 2..分全部財產。 此處係指前者。又,分紀念品叫手尾物 ) 。)」
「我是說財產 , 你阿公他事先有沒有交代怎麼處理 ? 」
「我不知道 ! 反正我從來沒想過要家裡的錢 , 我在台北和平東路的一幢公寓 , 也是自己
的積蓄﹒」
老陳耀先揚揚手 , 說 :..
「你有志氣 , 像爸爸。我三十年前就是因為過不慣那種寄人籬下的日子而離開他們。像
你母親 , 她這一生全部都奉獻給會家了 , 不知為什麼 , 我跟你阿公好像水火不容。你向公疼
愛你母親 , 疼得太過份了 , 據說 , 她從小到大沒有離開過你阿公身邊、出過遠門 o 」
「我也聽說了 , 媽媽自己也講過。」
「但是我還是不了解你阿公 , 他把她看得太緊了 , 財產也抓得緊緊的 , 捨不得拿給子孫
去辦事業。」

「算了 , 我知道的 , 媽媽也常說凡事靠自己 , 別想阿公的錢 , 媽媽有時候想起自己的身
世還會哭起來。」
老陳耀先輕唱一聲 , 畢竟談起山河的母親 , 還是曾經與她有過銘心刻骨的一段惰 , 幾十
年不見面 , 仍有酸辛的火花在心頭交遊。他拿起茶几上一本金邊皮面聖經 , 把夾在裡面的一
封信交給山河 , 說 ..
「你看看信 , 是你妹妹從美國寄來的。」
山河僵坐著 , 陷入重重心事的 , 困擾糾葛中 , 他攤開信:
..
親愛的爸爸
哥哥來我這裡住了兩個月又回去了 , 他顯得非常挂喪 , 因為他遭遇了可怕的家變 , 相
信您已經知道了。至於我自己 , 一向在國外寂寞慣了 , 天大的打擊也可以提過去。我關心
他 , 希望哥哥能東山再起 , 別再自怨自艾。如果他想幹個什麼事業 , 就請您好好支持他 ,
好讓他振作起來。
我們剛搬了家 , 小龍和安娜都很好 , 他們問候外公好 , 希望外公有空來美國玩。
敬祝
健康如意
女兒錦繡敬上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

「怎麼樣 ? 」老陳耀先問兒子 ,「你妹妹都替你著急了 ! 」
山河卻默默無語。
父親把信收起來 , 夾到聖經書頁裡面 , 徐緩而富於傷感的語氣 , 彈唱著他心靈深處的曲
調。
「直到這幢大樓蓋好了以後 , 我想到這一生的志業差不多完成了 , 唯一遺憾的便是 , 我
與你們兄妹倆隔得太遠了 , 因此 , 我就想 , 希望在我活著的時候 , 想辦法做點事 , 提拔你。
爸爸總覺得對你們有歉疚。」
山河的一顆心在劇跳 , 他從來沒有想過父親會說這樣的話。這些年來 , 他總以為他與陳

家的人是分屬於不同的世界 , 總以為當年是爸爸拋棄母親 , 自己貪求富貴 , 讓他雖以諒解 ,
疑惑叢生。而爸爸也不是有求必應的 , 六年前 , 他曾想開設二家廣告公司 , 要求爸爸支持 ,
卻因為乾媽反對 , 陳金文又冷言相加 , 使得剛大學夜間部畢業、滿懷雄心壯志的他 , 頓感心
灰意冷。陳家有錢 , 是陳家的事 , 與姓會的又有何干 ? 從那時候起 , 他覺悟到必須與陳家保
持適當的距離。
老陳耀先好像看透了這個異姓兒子的心事 , 目光在兒子迷茫的臉上游移著 , 繼續說 ..
「你也用不著怪爸爸沒有好好照顧你 , 有時候 , 爸爸是身不由主的。」
「爸爸結了婚後就比較有顧慮了 , 難怪的。」山河在心裡說。
三十多年來 , 山河眼看著父親發達起來 , 他和妹妹很想投入父親的懷抱 , 享受他們富足
安逸的生活 , 卻被一道無形的鴻溝所隔離。父親已另外成家 , 而自己母親這邊 , 山河不願讓
他們傷心 , 三十年來就這樣避著會家長輩偷偷摸摸來往 , 山河心中卻是很大的不平衡。
關在籠子裡的鸚鵡正在學著講話 ..「爸爸是身不由主的 , 爸爸是身不由主的。」
山河不禁噗味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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