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與兩個小孩在街上閒逛 , 有時感到冷得難受 , 就進到商店或百貨公司裡躲一躲 , 享
受一下暖氣。在異國摩天大樓的陰影下 , 他幾乎渾然忘我 , 如果沒有難堪的往事 , 他真願一
輩子就在這兒待下來。
回到錦繡家裡 , 直到兩個小孩睡去後 , 他與錦繡在客廳看電視 , 兩人默默無語 , 錦繡一
副失魂茫然的樣子 , 嘴角下掛 , 眼圈發紅 , 神情凝重。突然 , 電話鈴聲打破了沉默 ....
「算了 ! 」錦繡對著話筒吼著 ..「你不用多解釋了 , 算我有眼無珠 ! 」台語跟著冒出
口 ..「要哭 , 沒目屎 ., 要利息 , 連母錢也無 ! 」她重重地掛斷電話 , 雙手掩臉 , 嚎嘲大哭起
來。
山河過去輕撫她的背 , 錦繡越感委屈 , 把頭彎下去 , 埋在膝蓋間 , 又哭又咳 , 就像要把
一顆受傷流血的心嘔出來。
「阿繡 , 到底怎麼回事 ? 是誰打電話來的 ? 」
「完了 ! 完了 ! 一切都完了 ! 」錦繡抽噎了久久 , 掙扎著 , 從喉管裡吐出話 ..「五萬 ......
五萬美金哪全泡湯了我會死呀 ! 」她急急地奔回臥室把自己關起來。
安娜房間裡也傳出了細碎的腳步聲和東西碰落地板的重擊聲 , 山河循聲走過去 , 只見安
娜躺在床上 , 迅速地拉起棉被蓋上頭 , 忽而又自己拉下棉被 , 朝舅舅伸伸舌頭 , 放低嗓門說﹒ .
「我媽自己活該 1. 」
「……」
「前幾天我就常聽到媽媽打電話時 , 跟一個人在發脾氣。」
「妳怎麼說媽媽活該 ? 」
「他不應該跟那個男人來往。」
「他是誰 ? 」
「大概是那個經理人 ! 」安娜從床上坐起來。「有天早上 , 我提前回家 , 屋裡靜悄悄的 ,
媽媽房間的門沒有關好 , 讓我看見了 ,…… 她跟那個男人在一起 , 真丟臉 !……What a shame ! 」
山河想起他第一天來時 , 在樓下按鈴碰釘子的事 , 不由得引發不祥的聯想 , 擔心錦繡會
一時想不開 , 趕快衝過去敲她的房門 , 久久沒有回應 , 山河出拳猛擊 , 小龍和安娜也都緊張
的跑過來。
「媽媽 ! 快開門嘛 ! 」安娜哭喊著 , 她也幫著用拳頭擂門。

「想辦法把門撞開好了 1. 」
山河和小龍合力撞開了門 , 卻見錦繡好端端坐在床沿 , 淚流滿面揪著闖進來的三個不速之客。
「你們瘋了嗎 ? 」錦繡嘆聲說 ..「你們以為天塌下來了 ? 遲不剎時候哪 ! 被人吃掉幾個
錢算什麼 ? 害不死我 ! 」又近出滑稽刺耳的台語 ..「狗 , 咬衰人 ! 我這款人運氣不好 ! 給人
連累 , 怪誰 ? 算了 ! 」
「媽媽不要哭 ! 媽媽不要哭 ! 」安娜小心翼翼挪步前去 , 端詳一會母親 , 投身在母親懷
裡。 錦繡擁抱著女兒 , 痛苦地顫抖、綴泣著 , 恨不得把滿肚子的痛苦委屈全部嘔出來。

7
以後幾天 , 錦繡和山河又每天經由房屋經理人開車引導介紹 , 四處去看房子 , 有時又要
山河在家陪孩子做功課。有時山河也去外面買東西 , 錦繡就叮囑他 ..「不要讓他們兄妹兩常
常有單獨在一起的時間 ! 」有時又特意把安娜也一起拉出去看房子 , 讓安娜連番抱怨「無聊
透頂了」
錦繡只能對著山河咬耳朵 ..「這種事情不能明說 , 又不能對他們放鬆懈 , 只有盼他們趕
快長大懂事就好了。」
許多日子以後 , 當山河回到家鄉風港 , 進行市長選舉發表演說時 , 就當眾指陳了中國人
在美國的困境 , 那些台灣的工一商鉅子 , 一方面誇示台灣的繁榮進步 , 一方面拚命把資金和親
人往外送 , 而在國外 , 也有許多想像不到的問題和困擾。想到自己妹妹和妻子的遭遇 , 就讓
他有割心瀝血之痛。
很快的 , 錦繡在皇后區 一0 一街地方看中一幢兩層樓的連幢房子 , 附有車庫、地下室 ,
總價共美金十二萬元。
搬過家後 , 山河給寶島公司的生父打電話。
老陳耀先帶著幾分感傷和憐憫說﹒ .
「現在事情都成了這樣子 , 一塌糊塗了 , 你就死了心 , 回來吧 ! 素貞打過電話來說 , 她
對不起你 , 叫你忘了她 , 你應該心裡有數 , 別再自尋煩惱了 , 你回來『寶島」 ' 爸爸想辦法
栽培你。」
山河握著話筒的手汗濕淋漓 , 本來與自己生父之間總有不能跨越的鴻溝存在 , 如今他已'3f? ﹒

沉淪到不可自拔的黑暗深淵 , 只好使勁抓住這條救命繩索。
「我再考慮看看 o 」山河麻木地答道。
老陳耀先又對錦繡說:
「女人家帶著兩個孩子在國外也夠麻煩的 , 最好叫劉大銘趕快回來料理善後 , 交代清償
債務 , 堂堂做個人。他到底想怎樣 ? 躲躲藏藏一輩子嗎 ? 我現在才知道金文也投資了股份在
百樂公司 , 大家還以為金文也牽涉到倒債呢 ? 」
山河不敢對錦繡和生父提起 , 聽說大銘是帶了情婦跑到華人較少的休士頓去的。
錦繡拭著眼淚說 ..「算啦 ! 隨便大銘要怎樣 , 我也管不了他 , 反正這些年還不是都過去
了。」
山河每天幫忙家務 , 擦桌椅、拖地板、倒垃圾、洗廁所、整理家務 , 也代替錦繡到超級
市場去買東西 , 他那半生不熟的英語也得到練習的機會 , 有時反而要小龍和安娜來解困。在
美國的生活 , 一時讓他有點樂不思蜀。
有一次全家人到曼哈頓的大百貨公司去逛 , 和一個中國人搭訕起來 , 那人望望錦繡和山
河 , 說:
「你們真有夫妻緣 , 長得真像 ! 」
大人和小孩都尷尬起來。回家後 , 安娜卻摟著他說﹒ .
「Uncle, 你就住在這裡好了 , 我喜歡 dEE 代替我爸爸 , 跟我們住在一起。」
山河趕緊指正 ..「我是妳媽的哥哥呀 , 就像小龍是妳哥哥一樣 , 我總要過我自己的日
子。」
小時候 , 母親常抱怨生下錦繡以後身體變差了 , 有一次同鄰居的天來嬌聊天 , 母親開玩
笑說﹒﹒要把錦繡送給天來嬉當養女 , 那時候 , 山河哭著搶走母親懷中餵奶的阿繡抱走 , 躲到
曾祖父母的床底下躲起來 , 一讓全家大大小小找得急死了 , 才發現兄妹倆都在床底下睡著了。
記憶中遙遠的一頁往事 , 再一次翻閱 , 再一次回述 , 引得錦繡觀兢地笑著 o
山河說 ..「台灣人的習俗 , 常常動不動就把女孩子送人去養。」
錦繡因為久等不到丈夫的音訊 , 最後又打電話回台灣間 , 她的婆婆對她冷言相加﹒ .
「銘仔跑到哪裡去 ? 妳做太太的都不知道 , 誰會知道呢 ? 當初要不是妳堅持帶小孩去美
國 , 妳丈夫還會無心事業嗎 ? 妳還會有今天嗎 ? 」
錦繡氣得甩電話 , 山河在一邊安慰她 , 自己心裡也不是滋味。素貞不明不白帶著孩子走

了 , 像斷了線的風箏失去聯繫 , 他間接從洛杉磯朋友處得到的消息也說 ..素貞以前確實跟一
個美國人走得很近。他的酸楚悲痛 , 使他形如奄奄一息、跌進棺材的人。人世的情愛 , 最易
使人迷失 , 多少歡愉、甜蜜的時光 , 轉瞬成了泡影 , 萬物朦朧 , 諸事茫然 , 驀然回首 , 他已
不記得來時路﹒ .....
那晚 , 他靜靜地坐在客廳看電視 , 靠在沙發上 , 眼皮沉重 , 不自覺地進入夢鄉 , 許多幻
象紛至沓來﹒ .
家鄉風港的尖頂教堂 , 最上面是第五層 , 在他童年時候常到那裡鳥轍全城 , 使他意興風
發 , 有若高高在上的天使 , 在查看眾生萬物 , 也滿足了他登高的好奇心。現在 , 他的魂體 ,
以輕如羽翼、快似閃電般的翻勝奔躍 , 飄固自己家那座曾氏古宅 , 瀏覽後院的「虎頭石」﹒
高齡百餘歲的曾祖父拉著拐杖 , 站在巨石的兩個虎眼前面凝視 , 臉上的皺紋刻寫著百年
的感傷記憶 , 他拿起拐杖 , 指著天空 , 指著虎頭石 , 喊著 ..
「天公保佑---| 會家子孫萬世萬代都平安 , 大虎顯靈 ,曾家有福! 1. 」
又到鐵版山的名勝「相思井」去玩耍觀望 , 有一朵鮮艷嬌紅的花浮在水面上 , 花瓣張開
來 , 有如人臉 , 驚惶的發現是巧巧 , 他探身入內 , 卻撲通一聲掉落井底。他才發現置身在污
穢、臭不可闊的水裡 o
「救命呀 ! 」漂浮掙扎著 , 大喊 , 卻無人理會。驚惶失措中連喝了幾口水 , 好髒好臭 ,
腹內翻絞 ' 五臟幾乎全要嘔出來了 , 他虛弱無力地喘著 , 爬到地面。
滿山滿谷黑壓壓的人 , 拿著抗議的木牌 , 以如雷的聲音吼著﹒ .
「寶島滾蛋 ! 」
「寶島是害人工廠 1. 毒害了農作物和人畜 1. 」
「寶島的人該死 ! 」
人群擁擠著 , 衝過來 , 不管三七二十一 , 把山河再度推落到井裡去。
山河在河水中載浮載沉 , 轉眼一看 , 身邊的落難者竟全是熟人 , 他的生父、生母、後父、
叔公、舅舅、舅媽、表兄弟 , 同父異母及同母異父兄弟姊妹們 , 眾多的人臉污成一圈 , 在水
面糾纏、撞擊著 , 嘶喊著 o
山河奮力爬上井口 , 碰的一聲巨響 , 一個巨大的岩石滾過來 , 堵住洞口 , 他的手來不及
抽出 , 被砸得痛徹心肺。從睡夢中回過魂來 , 猶有餘悸 , 手背也有一陣痛楚。原來是錦繡的
香煙頭故意碰觸了他 o

「哦哦…我在哪裡 ? 」夢中情景猶在眼前 , 山河推推鼻樑上的眼鏡 , 瞇眼望著錦繡。
「睡仙 , 你真好命 , 沒煩惱。」
「真絕 , 我以為我在風港 , 以為我們都掉到井裡去了。」
「還說呢 ! 」錦繡吸了一口煙 , 噴出一個煙圈 , 在頭頂上冉冉飄起 , 嗓又尖起來 ..「阿
母早上打過電話來 , 問你怎麼了 ? 伊在抱怨 , 說什麼剖心肝給人食 , 還嫌臭腥 , 說家裡那個
獨眼老頭子在發脾氣 , 說你不顧家 , 死到哪裡去 , 不常回家 , 說發仔一直找不到事做 , 當兵
回來到處碰壁 , 伊最後決定要去當船員 , 到高雄上漁船去了 , 阿爸怪你不幫你自己弟弟找事
做﹒ ' 小弟阿雄要考大學了 , 他想考醫學院 , 正在重考 , 花費大得很 o 阿母希望你早點回去 ,
阿公病重 , 看樣子活不了多久 , 你要回去風港也可以 , 我這裡嘛 , 我會照顧自己。你回去以
後 , 可不要把我這邊的事講出來。」
山河整個人像被抽去了魂魄 , 只剩空洞的軀殼 , 好想找個能了解體貼自己的人訴訴愁腸 ,
大哭一場。他從皮夾子取出素貞和女兒巧巧的照片 , 端詳了一會兒。再抽出一張殘缺的、被
剪去其中一個人頭的全家福照片 , 看得出神 , 那是他和錦繡小時候 , 與親生父母的合照 , 站
在母親身邊的人 , 只剩下穿著黑色袍掛的身體 , 頭部被剪去 , 形成一個方形的缺口。山河理
了大光頭 , 錦繡留著烏黑垂庸的長髮 ' 母親看起來舒坦自在 , 精圓的臉型 , 雙眼微帶迷茫 ,
凝視著前方 , 現著幾分羞澀、慈祥和滿足 , 兩耳垂掛著珍珠墜子 , 破鬢梳的髮式 , 有如一頂
高貴的黑帽戴在頭上 , 典雅脫俗。這張照片是幾年前在清理母親房間時無意中發現的 , 就藏
在一堆舊文件裡面 , 山河偷偷地把它拿去翻攝 o 上一代的父母 , 幾十年前無法解開的恩恩怨
怨 , 是他所無法理解的 , 也造成了許多扯不清、理還亂的糾葛 o 聽到錦繡的一番話 , 山河的
心思頓時又閃電似的飛回故鄉風港去了。


第二章

風港是一座古城 , 它跨越了烏溪河 , 把整個城市分為河南、河北兩大區,幾年前人口尚
不足以稱市 , 由於工商業的發展 , 吸收了外地農村各處來的就業人口,原有的農漁業也漸
失色 , 街道不斷的擴大 , 大樓和公寓房屋不斷的在興建蔓延,逐漸朝現代化之路邁進。
風港的媽祖廟和普化宮是遠近馳名的 , 一年四季香火鼎盛,鐵版山上有著名的相思井古跡,
山頂上還建了一座巨大的鄭成功石像 , 他以恆久不變昂然昂然傲岸的風姿挺立著,凝視著海那邊,
向現代人標示了先艱苦酸辛,教人時刻記起千百年的傳統脈絡。
曾家古厝就座落在鐵版山下。曾家世代務農 , 山河與錦繡的母親----曾順娘,原是從小過繼給她舅
舅曾世吉當養女的,舅父沒有兒女,為了傳宗接代,順娘成了曾家寶貝。

順娘的生父生母 , 也是因為自己家人口過多又貧困 , 才忍心把順娘送出去。
順娘與她的名字一樣 , 從小就對會家父母百依百順 , 不敢稍有違拂 , 凡事都由養父母作
主 , 嘴裡叫著「阿爸」、「阿母」 ' 卻比自己生父生母還要親哩 ! 就因為這樣 , 在她受了長
輩之命、媒約之言 , 招贅了大陸來台的丈夫陳耀先之後 , 丈夫與他岳父母的觀念衝突 , 她無
力居中調停 , 只能一味要求丈夫讓步順從 , 加上其他扯不清的原因 , 夫妻關係迅速惡化 ? 造
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 那是使她心碎腸斷的夢魔 , 讓她每一想起隨時都會咬牙切齒、抖顫不已。
在那些年代 , 曾順娘護守著會家祖業 , 心口如一 , 言行一致 , 那樣乖乖順順的 , 絕不敢
有任何出軌的想法。相反的 , 陳耀先總是蠢蠢欲動 , 想帶她離家 , 與他大陸來台的弟弟陳耀
進另謀發展 , 卻遭曾世吉拒絕。
陳耀先曾經用他那帶著濃重鄉音的江西腔調數落她 ..「妳姓了人家的姓 , 把自己全部交
給他們 , 也要我事事遷就 , 你們一大堆的規矩 , 都是台灣郎的習俗 , 我煩都煩死了 , 怎受得
了 , 我要帶妳出去外面闖一闖 ! 」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爆炸性的吵架 , 是這樣發生的: ..
剛出生不久的豬仔 , 讓陳耀先看了好興奮 , 他學著用台語大聲數著 ..「一隻豬仔、兩隻
豬仔、三隻豬仔、」剛好給順娘的養父曾世吉聽到了 , 對他加以斥責 , 陳耀先問他原悶 ,
言語之問又起誤會 , 曾世吉遊出了難聽的怒罵 ..「叫你不要喊豬仔 , 你就不要喊 , 你還不向
嗎 ? 你這款人 , 真是阿山豬仔 (台灣人昔日罵「外省人」的話 ), 難怪不懂 ! 剛生下的豬仔 , 不滿
三天不可驚動牠 ' 怕牠驚到 , 鑽進母豬肚子底下 , 再也不肯出來吃飼料 , 會鬧病、出豬瘟的。」
又隔了一年 , 母豬生產 , 陳耀先不吭不哼站到豬舍旁邊看 , 想幫點什麼忙 , 卻被飾自世古
一把給拉走了 , 他 .莫名其妙 , 不知自己冒犯了什麼 , 瞪了岳父一眼 , 引起岳父不快 , 曾世吉
變臉厲聲開罵﹒ .
「你是阿山豬仔還是老虎 ? 你是肖虎的人 , 你自己忘了 ? 豬仔剛出生 , 怕肖虎的人沖撞 ,
會鬧病 , 我好意拖你走 , 你還不服氣 ? 」
順娘後來知道 , 陳耀先在一九三六年自基隆上岸時 , 年齡故意報小了 , 他並不肖虎 , 而
是肖豬。
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衝突不斷的發生 , 大抵都因習俗與觀念的不同造成的。逼得陳耀先
只得經常離家 , 外出去經商 , 導致最後不可收拾 , 夫婦位離。
現在順娘的養父 || 她稱他「阿爸」 ' 就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原先檢查出骨癌 , 住院

過一段時期 , 病情漸漸轉劇 , 會世吉自己心裡有數 , 要求回家去斷氣 , 順娘本來堅持主完主
到底 , 阿母說缺乏人手照料 , 也就把會世吉從醫院接回家 , 再請醫生定期來探視。虧一刮
來她所依賴的阿爸就要離開塵世 , 順娘愁腸百結 , 忙裡忙外 , 在市區開設的摩登化女子美容
院 , 雖然生意不錯 , 也只得託表妹暫時代管。
早晨 , 順娘在豬舍餵豬的時候 , 透過紗窗 , 看到一輛白色的計程車在曬穀場停下來 , 午
久不見的大兒子山河 , 從車裡鑽出 , 額角緊皺 , 擠起一堆苦紋 , 晨光抹過的臉 , 卻還顯得蒼
白 , 形容枯橋 , 神情衰頹 ' 著實讓順娘嚇一跳。
「河仔 , 河仔 , 你回來啦 ! 」順娘放下饅水桶 , 三卿二步奔出去 , 朝他招手 , 「河仔 ,
你怎麼這麼晚回來呢 ? 」
「阿母 , 路途遠 , 事情多 , 唉 」山河憔悴的臉泛起一陣白 , 嘸嘸口水 , 就像要把滿
腔悲憤吞回肚裡去 , 改口道 ..「阿公怎麼樣了 ? 」
i 「在裡面 , 今天大概要搬舖了。」順娘初見兒子的微喜 , 瞬間褪去 , 鎖緊了雙眉道 ..「把
你阿公搬到客廳來讓他過世 o 」
「阿母別難過了。」
順娘滿以為大女兒錦繡會一起回來 , 不禁失望地問 ..
「阿繡怎麼了 ? 伊為什麼不回來 ? 」
「伊沒空 , 兩個小孩要上學 , 伊走不開 , 又怕回來會惹麻煩 , 大銘仔倒了人家的債 , 也
不知道人跑哪裡去。」山河苦著臉 , 掏錢付給計程車司機 , 忙著提自己的皮箱進門 , 幾顆汗
珠在額前閃耀。
山河的表舅和表弟 , 還有大堆的小孩都圍過來 , 跟前跟後 , 歡迎遠道歸鄉的旅人。山河
的心卻沉甸甸的。
「大銘去找伊了沒有 ? 」順娘急切地問。
「大銘伊伊還在外面奔波 , 」山河吞吞吐吐的 ..「討債的人多 , 伊 伊大概都驚
死了 , 躲得不見人影。」
順娘沒問起媳婦和孫女的情況 , 從前素貞為了出國的事與順娘起衝突 , 鬧得很不愉快 ,
順娘罵媳婦說 ..「美國屎比較香 , 妳去吃美國屎 , 不怕吃了又憨又肥 1. 」氣得素貞一時失了
魂魄般嚷叫 ..「阿姑伊還不是去美國 , 比我先吃美國屎吃了好幾年 o 」自從素貞離開台灣後 ,
婆媳之間幾乎切斷了所有的聯繫 ' 順娘原來要等山河自己提起媳婦的近況 , 卻見山河一副愁
' 廿一起 .

眉不展的樣子 , 母子目光交觸 , 彼此的心事似乎在一霎間連接上了。
「素貞沒回來伊不回來了 , 不能回來了。」
「伊怎麼了 ? 」
「夭壽仔 , 伊怎麼啦 ? 」
山河掩著臉 , 低著頭 , 努力抑制自己即將崩潰決堤的情緒 , 卻終於忍不住哭出聲音 , 等
他把委屈講清楚 , 順娘也不禁掉了淚 , 心情被攪得一國亂 , 她拍拍兒子略為何縷的背脊 , 安
慰他說﹒ .
「你夢醒了 , 卻抓不到賊 , 從今以後好好打拚 , 你還有出頭的日子啊 ! 你要做生意或是
開廣告公司什麼的 , 阿母想辦法幫你 , 再娶一個漂漂亮亮的新娘子給伊姓周的看 , 人家講 ..
千算萬算 , 不值天一劃。我的好心肝 , 老天會好保佑 , 把伊忘了也就算了。」
「阿母 , 我想到阿巧 , 伊是真可愛」
「查某囡仔 , 將來都是人家媳婦 , 用不著想伊啦 ! 」
山河的後父郭水龍一拐一拐走進來 , 旁邊圍了大堆小孩在看熱鬧的 , 趕緊讓開 , 郭水龍
脫下笠帽 , 拿著當扇子搖 , 睜一隻在戰爭中殘餘的左眼看著山河 , 黨黑的臉面使人想起泥土
的顏色和味道 , 他莽莽撞撞的抓住山河膀子 , 粗聲問 ..「阿河去留美回來啦 ? 好像瘦了點啊 ! ﹒
素貞沒回來嗎 ? 」

2
山河的祖父 ( 原來的外祖父 ) 會世吉的卿背上還插著針管 , 連接吊在床邊衣架上的一瓶點
滴 , 昏黃的燈光照著這個被癌症折磨得只剩皮包骨的老人 , 雪白的頭髮和鬍鬚 , 使他看似一
具遭毀傷的玩偶 , 生命的盡頭現著滑稽與悲傷交雜的形象。
「爐丹 ( 生重病時 , 迷信的人向神祈求所燒的香灰 ) 昨天給伊服用過了。」會世吉的老妻罔腰 ,
睜著哭腫了的眼睛 , 望望圍在旁邊看著垂危病人的大堆親戚。
山河把相機拿出來 , 拍了幾張照片 , 又從口袋裡掏出衛生紙給祖母措拭淚水。
罔腰說 ..「昨天晚上吉仔好像好了點 , 還講了不少話 , 伊說 , 伊看見後院那塊『虎頭石』
的眼睛 , 一眨一眨的 , 伊說 , 『老虎眼』要是發亮了 , 就表示家裡有事發生了 , 或是有人要
回去了 , 伊說 , 曾家要有好日子 , 就應該出個大人物 , 比如 比如有人做醫生救救人 , 留
功德 , 才會解脫惡運 " 」

會家古一措後院的一座巨大指石 , 狀似虎闕 , 上而兩個洞孔有如虎眼 , 傳說古時攸有山地
人來犯 , 先祖們想出妙計 , 在兩個洞孔也升起火 , 遠遠看來就像一頭脾脫四方、炯炯發光的
怪獸 , 這就是曾家古厝的傳家之寶 || 被稱為老虎眼 , 又叫虎頭石 O
AM 自世吉的叔父 !l 一百零三歲的會金水 , 拉著拐杖走進來 , 滿臉憂容 , 連聲嘆氣。
會世吉雖是會金水的娃兒 , 他的生父會大虎在八十年前參加抗日活動被處死 , 會世吉從
小就由叔父養大 , 也就把「阿叔」改口叫「阿爸」 o 老曾金水始終當他是自己兒子一樣疼愛
著 , 後來曾金水自己又有一見一女 , 都無損對世吉的親情。在會世吉罹病後 , 老曾金水天天
唸經拜佛 , 希望感動上天出現奇蹟 ' 當他知道已經絕望的時候 , 也只好說 ..「唉 ! 能活到八
十二歲 , 也算是長壽了 , 伊弟弟才活活三十幾哪 ! 」
現在會金水聽了罔腰再一次轉述世吉昨晚的夢境 , 、他凹陷的嘴角牽扯著兩叢皺紋 , 感慨
地說﹒ .
「「老虎眼』開了 , 開了以後天上好做仙 , 阿吉快回去了。人家藹 , 做皇帝 , 第一
憨﹒ ' 做老爸 , 第二憨 ! 阿吉不再吃苦了 , 不像伊老爸 伊老爸大虎仔出生以前 , 我阿母就
夢見過 , 那隻石頭虎像真老虎一般跳起來 , 所以才叫伊老爸大虎仔 , 石頭虎有靈啊 ! 」
一口氣一口氣講過話 , 老會金水瞄瞄眾人 , 伸手撫摸了一下昏迷中的會世士口 , 又拉著拐
杖離開 o 山河的小弟錦雄牽扶著他二步一步慢慢走。
「阿祖剛才講什麼 ? 」山河小聲問母親 , 「阿祖說什麼第一憨、第二憨是什麼意思 ? 」
「你阿祖講 , 做皇帝要處處受拘束 , 時時注意保性命 ., 做老爸 , 隨時要替人煩惱 , 都是
憨事啦 ! 」
「阿祖為什麼突然講起做皇帝呢 ? 」錦雄好奇地問。
「那是你親阿祖 || 就是現在的阿祖的哥哥 , 從前在清朝時惹出的事。」順娘不願多談
祖先的悲慘故事 , 把話題轉了向 , 「現在就準備搬舖吧 ! 」
按照古禮 , 病人垂危時 , 要把他從寢室移到正廳 , 叫搬舖﹒ , 正廳是全家最神聖的地方 ,
在這裡嘸氣是最榮寵的。
山河從前聽過曾大虎的故事 l|
差不多在八十年前 , 會大虎曾經與簡大獅參加抗日 , 卻死得很慘 , 詳細的經過不很清楚 ,
然而令他心驚難忘的是 , 他就讀台北師範藝術科時 , 曾經從圖書館借到一本舊書 , 看到一張
血腥恐佈的照片﹒ .

風港海邊的沙灘上 , 一個日本軍 官面露威武得意的神色 , 右手握劍觸地 , 左手擱在膝頭
上 , 在他前面則是被砍下來、成行成列的人頭 , 數目有一百零一個 , 好像創子手正統御著這
些生前曾是生龍活虎的人頭主人 , 好像這個握有生殺大權的魔王 , 正在顯示他的慶功排場 ,
照片旁邊的文字說明這是風港事件 -O 一個犧牲者。雖然自己原來的曾祖父 --曾大虎 , 並
不是在這次事件中被捕 , 在日後參與抗日活動卻不免遭受處死的命運。難怪母親避免談起那
些事 , 現活著的曾祖父也送有感慨。
家人在忙忙亂亂中 , 山河幫著準備東西。在正廳放兩隻長條凳子 , 上面搭上木板 , 舖了
竹臂 , 再舖上草草楠、棉被 , 然後 , 他與父母親及弟妹們 , 合力把祖父抬過來放在上面。氣氛
越來越凝重了。
山河的小弟錦雄剛從台北回來 , 正好趕上分手尾物。
曾世吉在迴光返照的時刻 , 會以微弱的聲息說 ..
「罔腰…妳這輩子吃苦我知道。順娘 , 妳…妳…也犧牲真大 , 真艱苦 , 真…真孝順 , 妳要教子孫積
好功德…曾家才有好日子…錦雄有興趣學醫…當醫生可以救人救我們自己…聽說錦民要選市長…
這款代誌…要小心哪 , 要特別小心哪…」

3

曾世吉的隨身物如戒指、衣服、錢鈔 , 就在臨終前由罔腰分給子孫們作紀念。罔腰、順
娘與親人們只是偷偷飲泣 , 不敢哭出聲來。直到清晨六時許 , 會世吉嘸下最後一口氣 , 全家
人才相集大哭。
山河也幫忙穿壽衣 , 他算算一共穿了七件。自己雖然是個受洗的基督徒 , 面臨長輩的喪
事 , 仍必須遵照應有的禮儀。在他心目中 , 阿公是嚴厲苛刻的。凡事都要按規矩來 , 也不管
傳統是否合宜。山河小時候 , 被阿公知道他去教堂作禮拜時 , 曾經狠狠地打了他一頓 , 還得
阿母求情 , 才止住了阿公的憤怒。山河有一段時間與教會脫離關係 ' 後來家人幫著他隱瞞 ,
才又抽出空閒上教堂。
一隻糊了金紙的枕頭放在世吉的頭下枕著 , 卿後供了一碗米飯 , 插上一雙筷子 , 碗中央
放著一個煮熟的蛋。
罔腰在燒銀紙 , 嘴裡念念有詞﹒ .
「給你回去有路費 ! 免吃苦﹒…免飢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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