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麻子                                                                                             ‧ 黃海‧
(一)
阿土伯趕著牛車,搖搖幌幌從山坡上開下來。
「呵!走!」阿土伯習慣地么喝著,他歪了一邊的嘴,講起話,看起來就有點滑稽。
迎面吹來一陣冷風,灌進他呆張的嘴巴裡,像栽落河底的人猛喝了幾口水一樣的難受,他連連咳嗽了幾下。
「歪嘴阿土!」不遠處的茅屋裡探出一張麻臉。
歪嘴阿土捂著嘴,極力壓抑從氣管裡將要冒出的一股咳嗽衝力。他一轉臉,看見了喊他的人,歪嘴阿土拿開捂著嘴的手,朝那個人揮手致意:
「黑麻子!來呀!你窮叫什麼?」
黑麻子從茅屋裡急步而來。歪嘴阿土停住車。
「怎麼樣?」歪嘴阿土的露風牙齒說起話,像小孩子呀呀學語般,有欠清明。「二弟,好久沒有看見你啦,這些天你到底上哪兒去?看你高興成這付樣子!」
黑麻子已經有半個多月沒有回家住了,半個月前,他和父親吵了架,一去不回。
「還不是嗎!阿爸昨兒晚上這麼說過,要我競選鄉長,把豬彎鼻鄉帶起來。」黑麻子咧咧嘴,翹起姆指頭,在歪嘴阿土面前比了比,那神情就彷彿一個小孩子打贏了架一般的神氣。
「你還沒當鄉長哩,幹嘛這麼早就先高興著。」
「嘿!還有什麼問題?鄉長,非我莫屬的!」
「好大的口氣!」歪嘴阿土格格大笑著,一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搖撼著他。「你從小就不愛唸書,只認識幾個大字,喝沒幾滴墨水,還配跟人家競選鄉長?二弟,聽我說,再別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
「大哥,你這是什麼話?我交的朋友有什麼不三不四?你這樣說,不怕我的朋友聽到了要揍你?」
「我歪嘴阿土人雖土了點,可還分得清好人壞人,你就不行了!譬如說,你三番兩次拿了阿爸的錢,跟那幫人胡搞一陣,說是做肥料生意,結果,一文也沒撈得回來,黑麻子,想想吧!看你還對得起阿爸?」
「我黑麻子在豬彎鼻鄉裡頭從來沒吃過虧,就是那一次,一下子輸了六千塊錢,你當哥哥的,也不同情我,反而責怪我幹嗎?」黑麻子子雙手插腰,滿臉氣憤地。
「你騙了阿爸的錢,說是去做生意,卻拿去賭博,……」
黑麻子掄起粗大的拳頭幌到歪嘴阿土的鼻尖,一聲老虎一樣的吼叫:
「住嘴!」
歪嘴阿土一楞,死魚般的眼睛定定地望著弟弟,他的弟弟一向蠻不講理,他受慣了弟弟的氣,無論遇到什麼大事,小事,他總要讓弟弟三分。此刻,他的胸腔裡冒著一團火,要不是一團大拳抵住他的鼻尖,他可能一個巴掌打過去,把黑麻子教訓一頓。
「歪嘴阿土!嘻嘻……」黑麻子揪住歪嘴阿土,來一個皮笑肉不笑。「人家說你大哥歪嘴阿土,真個道道地地的歪嘴阿土,看別人家說我黑麻子,我黑麻子臉黑心可不黑,嘻嘻……歪嘴阿土,你說是不是?」
歪嘴阿土真拿他沒辦法,又想氣、又想笑。
「呵!走!」歪嘴阿土拉動羈繩,命令老牛開步走。
「幹嗎?大哥生我什麼氣?」黑麻子跳上牛車,拉拉另一根繩字。「呃呃呃──停!」
「我回家去,你不讓我回去?」
「不是。」黑麻子的三角眼眨了眨,連連嚥了幾下口水,似乎想說話,但一時又不好直說。
「有什麼事快說呀!」
「這……這個,大哥──」黑麻子尷尬地笑了笑,嘴巴湊近歪嘴阿土的耳朵:「你有沒有這個?」他用另外一隻手把姆指和食指搭成一個圓圈。
「又是要錢?」歪嘴阿土的嘴巴歪了歪,眉頭一皺。
「大哥,幫幫忙囉!這回我非當鄉長不可,我要大出一番風頭。」黑麻子笑瞇著眼睛,粗大的拳頭在空中幌了幌。
歪嘴阿土一向知道自己弟弟有好出風頭的「毛病」,他比弟弟大了六歲,閱歷比弟弟豐富得多,只是人太老實,常常吃啞巴虧,沒有弟弟靈光,會用詐術。他結婚了十多年,生了六個孩子,黑麻子則仍是光棍一條,看起來他要比弟弟老了二十年。
黑麻子說過話,楞望著歪嘴阿土出神,他不明白哥哥為什麼老像個木頭人,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大哥,你──說話呀!」黑麻子咬著牙說。要不是看在錢的面上,他會一拳打過去的。
「黑麻子,要多少錢費用?」歪嘴阿土嚴厲注視著弟弟,他極力要辯出弟弟說話的真偽。
「不多。」黑麻子伸伸舌頭,一巴掌足足五個手指點貼門聯似的往空中一搭。
「五塊錢?」歪嘴阿土腦袋像裝了土,故意隨口這麼問。
「五塊錢?幹嗎五塊錢給我買包香煙請弟兄抽都不夠,你可真笨,簡直氣死人。」
「五百塊?」歪嘴阿土改口說。
「不像話!五百塊能夠幫我多少忙?大哥,你放明白點兒吧!這個年頭五百塊派得上多少用場?你的錢那麼多,留著也沒用,幫幫我是應該的,用不著吝嗇呀!」
「那麼你是要五千?」
「嘿!對了。大哥,你聰明。」
歪嘴阿土藉父親給他的田產,努力耕作,這些年來委實收益不少,他的弟弟三借兩借,有錯無還,幾乎把他的努力成果都給蹧蹋了,他再不能信任弟弟了。
「要這麼多錢幹什麼?」
「競選鄉長,怎麼不要錢?大哥,你說話可妙哩!」
在歪嘴阿土的記憶中,弟弟從來沒有開口要過他這麼多的錢,他不能不稍加斟酌。
「為什麼不向阿爸要?」
「他呀──你想想,阿爸怎麼會給我呢?」
黑麻子說的倒頂真,阿爸從前為了黑麻子濫花金錢,氣都氣扁了,有一次拿扁擔揍他,把他趕出門外,不要他進家門,虧得他臉皮厚。到外面閒蕩三兩天,又溜回家來了。歪嘴阿土的頭腦雖然簡單,卻直覺到黑麻子向他要五千塊錢,不單是為了競選費用,一定還有其他不可知的原因在內。他不能不小心提防著。
「大哥,你怎麼啦?」黑麻子急惱了,抓抓他的頭髮。「你不能放著不管呀!」
「誰叫你從前不好好幹點事,老跟那幫流氓鬼混。」
「哼!你的嘴巴就是不死,老愛說我這個說我那個,我看你還要說什麼?我又不犯法,交朋友有什麼不對?你管不著!」黑麻子越講越氣,他已經忘了是來向大哥借錢──討錢的。
歪嘴阿土的脾氣好得像一團糯米糕,任人攪搗妻弄,伸縮自如,他歪了一邊的嘴,咧了咧,露著苦笑:
「弟弟,你說,我不管你,誰來管你?」
歪嘴阿土分明是在罵弟弟沒人教養,黑麻子再也抑不住胸中的那團火氣,一個巴掌摑在歪嘴阿土的臉頰上。
「黑麻子!」歪嘴阿土的兩眼射出兩道兇光,露風嘴吆喝一陣:「我看你心黑到幾時?滾!」他揪住黑麻子,推黑麻子下車。
「呵!走!」歪嘴阿土拉動羈繩,竹鞭跟著一揮,牛車以「最快的速度」向前駛去。
黑麻子洩了氣的皮球似的軟扒扒的靠在電線桿下,楞望著漸漸遠去的牛車。他後悔自己不該摑他哥哥巴掌。
「黑麻子」,一個長方臉扁鼻子的人在他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黑麻子倏地回過臉來。
「哦?老大。」黑麻子的三角眼往老大的臉上搜索。
「別喊我老大,誰是你的老大?」
「嗯──老大你……生氣啦?」
「你壞了事,我怎麼不生氣?」老大吼叫說。
黑麻子的臉上乍現一片青紫色,他被老大出奇的惡劣態度嚇壞了。
「黑麻子,記得吧!上次為了一個女人,你花了多少錢去追纏,要不是我幫了你的忙,你還弄得到手?」
「知道知道,這全是老大的功德,我一直感謝在心,每一次,你要幾千塊錢,我總得替你想想辦法。……」
「你替我想辦法?你想辦法,幹嗎壞了事?」
「唉!多怪我不好,性子急,說沒幾句話就火起來了。」
「你大哥,那種人最好對付。今天晚上,你再去。」
「再去向他求情?」黑麻子搖搖頭。
「怎麼?你不去?」
「向人家低頭我不幹!」
「你不是向人家低頭,而是向錢低頭,為了我丁老大向你大哥低頭,這是多麼光榮的一件事。」
黑麻子打從心兒眼裡起反感,丁老大說得太「肉麻」了,雖然黑麻子身體長得不比他結實,論打架,黑麻子絕對不會輸給丁老大的。他朝丁老大擺擺手:
「好了,好了,免談了。老大,你要的錢,我一定在一個禮拜之內弄來給你,你放心,一個銅板不少──三千塊。」
(二)
歪嘴阿土駕著牛車剛剛進屋前的廣場,一大群孩子便擁上來嚷著:
「阿土叔回來啦!」
歪嘴阿土的姪女端著一碗甘薯簽湯,要他嚐嚐,他嚐了一口,和孩子們逗鬧著。
「大哥!」
抬起臉,黑麻子騎著腳踏車,衝到他面前剎住了。
「你來幹什麼?」
「大哥,我們進去談談嘛!」黑麻子扶著腳踏車,神色慌張,勉強陪著笑臉說。
「黑麻子!」
正說間,屋正中的大門口飛來一串聲音。
「哦!」黑麻子本能地回轉臉,看見是父親,他微怔了一下,報以一笑。「阿爸!我回來了。」
「你回來得好。」父親直挺挺的立在門口,銳利的視線像兩把尖刀直刺五南。
黑麻子一陣手忙腳亂,耗子見了貓似的驚恐萬狀,他飛快地跨上座騎,蹬車就走了。
「幹你娘的!要死鬼!偷偷混回來,又慌里慌張跑出去,畜牲!狗都不如!」
「阿爸,我追他回來!」歪嘴阿土的三弟從西棟房門裡衝出來,跟著嚷。
黑麻子的單車騎得好快,一下子就消失在樹叢裡了。
「算了!這個畜生,我看他還回不回來!」父親雙手插腰,兩眼怒瞪著黑麻子騎腳踏車消失的方向。「再回來,我不認你這個兒子!我──我宰了你!」
轟隆一聲,烏雲滿佈的天空打了一個雷,似乎天也在震怒了。圍在房子周圍的樹林,在搖頭擺腦嘆息著。
歪嘴阿土一直不明白父親生的什麼氣。黑麻子一個月出去住上十天、二十天是常有的事。父親犯不著生氣。
「阿爸,黑麻子到底怎麼啦?」
阿土問。「還用說,半個月前又拿了三千塊錢出去,一去不回頭──不,剛剛回了頭又逃了,畜牲!」父親啐了一口痰。
歪嘴阿土在家裡一向懶得過問這些事,他只顧農事,早出晚歸,家裡發生了什麼事,他即使知情,也極少參與其事,更何況這個大家庭裡,大家也都不願跟他提出這些事,免得煩他的神。
歪嘴阿土把牛車上的畚箕、鋤頭、噴霧器卸下,回到他和太太住的房間裡。
吃過晚飯,天開始下雨了。粗大的雨點打在樹葉上 屋上,有如大盆的砂石不住地從上邊灑下來。
黑麻子推開門,悄悄地走進來。歪嘴阿土的臉背向他,他未曾察覺,兒子卻叫了一聲:
「二叔!」
歪嘴阿土正在默坐沈思,猛被驚醒,一回頭,為之一駭。
「黑麻子,你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
「噓──」黑麻子把食指豎在嘴唇上,暗示他說話小心點。「大哥,我們到門口好好談談吧!」
「外面下雨嘛!」
黑麻子把哥哥拖到門口。他冒著雨從老遠的地方趕來,目的是為了向哥哥討錢,他說要競選鄉長,只是隨口說的,他的哥哥頭腦簡單,信以為真。
「大哥,失禮啦!我剛才真對不起你!」
歪嘴阿土已經猜出他的來意,這回再不買他的帳,他想起下午的事,惱怒像未熄的煙蒂在心頭冒著煙。
「黑麻子,你又來幹什麼?你半個月前才偷了三千塊錢出去遊蕩,現在又來向我要什麼錢?」
「噓──大哥說話小聲點。」黑麻子一臉卑屈,極力捺住心中的那團將要發作的火氣。
不出歪嘴阿土的意料,黑麻子是來向他要錢的。
「我欠了你的債?」歪嘴阿土說:「你憑什麼向我要這麼多的錢?告訴你,不給就是不給!」
黑麻子拖住哥哥,跡近討饒地說:
「求求大哥!你一定要幫幫這個忙!非說不可!」
「非幫不可?我欠了你的債?」歪嘴阿土伸出兩個指頭朝黑麻子的頭額一戳,憤怒地別轉臉去。
黑麻子惱羞成怒,掄起一拳,狠狠地打在哥哥的臉上。
「幹你娘的!」黑麻子罵過一聲,隨即閃身不見。
(三)
「黑麻子,事情怎麼樣啦?」在黑暗的樹影下,有三個穿雨衣的人影閃出來,手電筒光朝他射過來。
黑麻子下了腳踏車,無奈地聳聳肩。
「又壞了事?」一個問。
「黑麻子,你看你的心有多黑?欠我一千二不打算還是吧?」
「黑麻子,你非還不可!」
三道聲音匯成一股強風,捲進黑麻子的耳朵裡,黑麻子渾身哆嗦,像是赤身露體栽進冷水池裡,驚惶無主。
「大家請原諒,聽我說啦。」黑麻子把腳踏車停在一旁,雙手合抱,向來人直打揖。
「別他娘的垃圾種,輸了錢不認賬,拜天拜地的!」
「這次你再賴帳,嘿!準有你瞧的。」一個黑影跳到黑麻子面前,衝著叫嚷,邊張舞著兩手。
「你們聽我說呀!別逼我。我黑麻子,一向黑白分明,決不討弟兄們的便宜,少你們一個銅板,儘管殺了我,拿我的心肝餵狗吃。」黑麻子搥胸頓足,吃力地叫著,聲音裡有一種不可掩飾的驚恐。
「請你兩天之內把欠帳還清!」
「不行!不行!要──要多幾天。」黑麻子跟這些人混了快有七年了,從來沒有吃過癟,三個月前,那些人把他拖到賭場去,已有幾分醉意的黑麻子,賭性大作,一下子輸了三千多塊錢,黑麻子東揍西借,還了一千塊,還有兩千塊未還,簡直要他的命,信用要緊,弟兄們的私情不計,帳是帳,友是友,他不能因為欠了以友的帳而賴著不還。
「大家聽著呀!」一個弟兄揪著他半開玩笑生氣的說:「黑麻子要是少了一個銅板,拿他的心餵狗吃。」
黑麻子一聽這話,深深失悔,他不該心直口快,硬要在大家面前顯富有。「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欠人必還,是天經地義的,他的窘促,弟兄們不是不知道,但又何必這樣逼他呢?他一直沒有搞明白。
不久之前,有一個叫小鬍子的,違犯了幫裡的規矩,賭輸了錢,不還帳,又搭上了老大的女人,被處決了。黑麻子一想起來,就忍不住直打寒噤。
雨點加大了,樹林沙沙作響,風呼嘯著吹過,無數樹葉的黑影在四方幌動,張牙舞爪似的,教人心寒。這是弟兄們經常聚會的處所。
大夥兒散開了。黑麻子兀立在風雨中,心情棲二。他回憶過去二十幾年的時光,由小而大,以至成人,他在豬灣鼻鄉裡,一向是頂吃得開的,沒有人來干預他的行為,他要怎樣就怎樣,甚至,當初他加入大龍幫裡,他還可以算得上是個頂尖的人物,除了老大之外,就只有他最負權威了。如今,弟兄們一個一個變了。他禁不住出聲咒詛:
「這些絕情絕義的傢伙!該殺!」
想當初,他加入幫裡的時候,他有的是錢,他天天請弟兄們上酒家,吃喝嫖賭樣樣「招待」。老大還對他說:
「黑麻子,我們拜你老二。」
弟兄弟各個歡呼不止。

「除了我丁老大之外,你便是最大的了。」老大說:「弟兄們聽著,黑麻子和我丁鉤熊算是大龍幫裡最有權威的人,以後,大家要遵守大龍幫的紀律,敬重長的。」
黑麻子和弟兄們相處日久,越覺得「老二」這個「號頭」在大龍幫裡,並不算得「頂尖」,而流於「有名無實」了。錢,錢,錢,弟兄們開口談錢,閉口想錢,簡直傷透了他的神,任何一個弟兄見到他,就好像見了財神爺似的,不談錢,就沒什麼好談的了。
「老二,再貼點錢來嘛!」
「老二,我們幫你追女人,可別忘了帶子彈。」子彈是他們的術語:錢。他們的子彈是專門對付女人的,在女人身上花錢,就是耗費子彈。
黑麻子現在已經被逼得走頭無路了。老大向他要三千塊錢,說是急用,非拿出來不可,弟兄們又個個鐵面無情,不顧他死活,賭贏了他錢,非馬上討還不可。
黑麻子再度跨上座騎,在風雨中緩緩地蹬車前行。
森林裡一團黑暗樸糊,但聞風打樹枝發出的呼嚎聲,混合著雨 點灑落在枝葉上的沙沙聲,偶而一陣雷嗚響自天際,銀色的閃電破空而落,急遽搖曳的樹林,閃著白光黑影,晶亮的雨柱無數利劍一樣的向下砍殺、揮舞……
黑麻子回到東床村的梅花酒店裡,他的心情沈重,無以復加,一條用鈔票揉成的鞭子無情地對他抽打。
「五千塊!五千塊!我到那裡去弄來這五千塊?」
黑麻子喃喃自語著,握著酒瓶的手指仿如五個銅爪差點要把酒瓶子捏破。怨懣,如一鍋油在心頭沸騰。
大龍幫的弟兄們,這幾天晚上全到外地去活動了,他一個人留居在此,心中鬱悶已極。老大曾關照他:「多多動動腦筋,把錢籌出來要緊,我們出去活動,你別跟我們走。」
命令如山,老大說的話沒有一個弟兄敢不聽從的,黑麻子見慣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殺人就像宰狗殺雞一樣隨便,毫不足惜。他隊經看見老大殺性大發,把一個違規的弟兄活生生的剖腹取肝,那種血淋淋的鏡頭,回憶起來猶使他戰慄。
黑麻子三年前就在梅花酒店裡遇到大龍幫的人,黑麻子賭博贏了錢,那些人圍上來,藉故生事,他打倒了其中的一個,圍觀者鼓掌叫好:
「英雄,英雄!黑麻子是個英雄!」
黑麻子被捧上天。他內心的快樂無法形容。從來沒有一個大龍幫以外的人打倒大龍幫的弟兄,只有黑麻子拳頭粗,力氣大,得到了勝利,大龍幫的人把被打倒的弟兄扶起,嘲笑他說:
「跪下,向黑麻子叩三個頭!你這個懦夫打輸了人家,丟了大龍幫的臉!」
黑麻子站在人群當中,他真怕大龍幫的人使出暗著對付他。他東張西望,想找個空隙溜出去。
「黑麻子,」老大踱過來,揪住他的衣領,帶笑著說:「好一條硬漢,兄弟真佩服你。」
經不起迷湯一灌,黑麻子為之暈頭轉項。
「黑麻子,加入我們大龍幫吧!」老大仍然一派嘻皮笑臉,他翹翹姆指:「看你身手的確不凡,好極了!好極了,呵呵……」
那陣笑聲聽起來,使黑麻子感受到一股壓力,黑麻子被迫向他強裝著笑臉,彼此搭訕了起來。
「加入我們大龍幫,有機會見識見識,好哇!」丁老大繼續慫恿他,親切地拍著他的肩膀。
三言兩語連捧帶動,黑麻子當晚就在大龍幫的聚會處所當眾刺字,宣誓入幫。
現在想起來,黑麻子後悔莫及。他加入大龍幫三年,每年他花出去的錢,足夠他娶幾個老婆有餘,父親始終指望他成家,要他好好幹點事,細數歲月,已近中年,比他小幾歲的弟妹們,娶的娶,嫁的嫁,都能利用父親分配的田產,善自經營,富上加富。只有他,一無所長,遊手好閒,大把大把的鈔票當成了水似的往外潑灑,他在家中已無立足的地位,成了家人憎厭咒詛的敗家子。每當黑麻子良知復醒的時候,他總會覺得自己犯了許多不可原諒的罪過,但是他又都為自己找到了藉口,原諒了自己。他雖有擺脫罪惡的心地,卻無力擺脫,只讓自己在孽海中沈淪,苦苦掙扎。
梅花酒店裡靜悄悄的,今晚的來客只有他一個,顯得很冷清。
一張一張的鈔票,串成一列長長的空中列車,環著他的腦袋打轉。他握著拳頭重重地擊一下桌子:
「五千塊!我到那兒籌來這麼多的錢?」
「黑麻子!」
輕柔的女人聲音飄進他的耳朵裡,他的神經為之一震。他回過頭,看見一個標緻冶艷的女郎姍姍而來,他一眼就看出來,她是丁老大新搭的女人。
「阿美,」黑麻子緊皺的眉頭驟然鬆弛,心神立時開朗。「下了這麼大的雨,你怎麼也來了?」
「啊,不,我不是現在來的,我是想回去的,卻回不了。」
「我送送你好嗎?阿美。」
「謝謝你了。」阿美搖搖手。「坐一會兒也好,我們聊聊怎麼樣?我看你失魂落魄的,準又是鬧失戀。」
「沒這回事。你們女人家就是愛瞎猜別人的心事。」黑麻子極力迴避著阿美的視線捕捉,在一個女人面前是不該顯出自己的懦弱的,即使懷有萬般委屈痛苦,也要不動聲色,大丈夫像個大丈夫,絕不向女人家訴苦。
窗子被風顯得格格起震,吊燈搖幌著,兩條人影拖印在牆壁上也在搖幌,兩個人伴著兩個影子,形成了交錯的四個人影。黑麻子有些愛睏了,疲倦使他的眼皮沈重,舌頭木吶,耳朵裡充塞著一片嗡嗡聲,阿美講些什麼話,他都沒有聽進去。
阿美看他已有很濃的醉意和睡意,於是站起身說:
「黑麻子,到房間裡睡去吧!」
黑麻子支著搖搖欲倒的身體,腳步踉蹌地回到他住的房間裡。
半夜醒來,直覺到床頭坐著一個人,黑麻子張開矇矓的眼,定神一看,他驚惶而不知所措。
「阿美!你你怎麼到我這裡來了?」
「我剛剛進來的,別窮緊張。」
「沒回去睡?」
「外面下大雨,要我怎麼要回去?」
黑哥子想起睡前的事了。他的兩眼瞪成了鴿蛋大,耳朵豎起,冷汗從全身萬千個毛孔沁出,四肢打顫著。
「阿美,」聲音裡有一股波浪。「我……做了什麼事沒有?」黑麻子害怕自己酒醉誤事,對阿美做出非禮行為。
「黑麻子,別聲張!」阿美吃吃地笑了,急搖著手:「你沒怎麼樣嘛!」
阿美吃上丁鉤熊的苦頁不小了,她積恨在心,老想藉機報復,不久之前,她從側面探悉大龍幫脅迫黑麻子,向黑麻子要一筆鉅款的事,她就一直想和黑麻子親近親近,好教黑麻子瞭解個中情形,現在正是時候了。
黑麻子從床上坐起來,揮手要阿美走開,他怕萬一被誰發現,渲染一番,傳到丁老大的耳朵裡,怕不被剁成了肉醬?
阿美動都沒動一,交拖著雙臂,呆定地坐在床沿。
「黑麻子,你看你這個沒種的傢伙!」良久,阿美指著他,諷刺他。
黑麻子以為阿美怪他不解風情,更加惱怒了。
「走開!走開!別來我房間,給人家知道了不好。
「嘿!狗種就是狗種,一點男人氣慨都沒有。」
阿美把身子貼過來,高聳的乳峰搖顫著,看得黑麻子心絃緊繃繃的。
阿美一派楚楚可憐,小巧的嘴,微微向上翹,兩眼流轉著眩人的波光,滿佈著幽怨,與一種女人不可解的風情。
「阿美,你……你這樣不行的,快──快點走開!」
「急什麼?我來報告你消息。噓──」阿美露著神秘狀,食指在唇間豎起。「講話輕聲點。」
阿美為了向丁鉤熊報復,把內幕都洩露給黑麻子知道了。
「你輸了幾千塊錢,是人家事先套好來騙你錢的,黑麻子,你知道不知道,頭腦還醒不醒?」
黑麻子搖搖腦袋,乍知真象,吃驚不小,深長地吐了一口氣之後,他喃喃地說:
「原來如此。」黑麻子的牙根咬得支支響,緊握的拳頭重重地擊在床舖上。
「老大是個狗熊,我背地裡實在恨透他了。」
「狗熊!的確是狗熊!」
「幹掉他,我們再一起走,怎樣?」阿美附著黑麻子的耳朵,悄聲說。
黑麻子伸出一手掩住她的口,他為她的敢言嚇壞了。
阿美水蛇一樣柔軟的手環住了他的頸項,滾燙的嘴唇在他的面頰印了一個吻。黑麻子的心麻酥酥的,癢得難受,禁不住也張開兩臂緊抱著她,火熱的兩個肉體、兩顆心緊纏在一起,他們雙雙倒臥在床上緣綿繾綣。
「幹掉他!黑麻子,答應我好嗎?」阿美嬌喘著哀求說。「要不是那頭狗熊,我阿母不曾病死。」
阿美告訴他過去受凌辱的情形,使黑麻子也切齒痛恨。
「那個流氓硬把我抓了去跟他同居,我阿母病在床上,我要回去看她,他不肯,還拿鞭子打我,瞧!」阿美的背脊到處是鞭痕。
黑麻子撫摸著阿美光潤圓滑的肌膚,那一條一條的黑中帶紫的鞭痕,像一付網貼印在她的背上。
「那天我沒回去,我阿母就病死了。」眼淚成串地流滿出來,每一顆,都是那麼晶瑩熠亮,彷如從寶盒裡滾出來的珍珠。「那個狗熊的心好狠呀!左也逼右也逼,快把我折磨死了!黑麻子,你救救我嘛!」
黑麻子沒有回答她的話。呼吸急促,心臟密鑼緊鼓般急急地敲打著,全身的肌肉、關節,觸了電似的打痙攣,美人在懷,他渾渾噩噩,魂兒脫離了軀殼,飛上了七重天。
「殺掉那頭狗熊!答應我呀!喂!聽到沒有?黑麻子。」
「阿美,我……我一定照辦!」說這話的時候,黑麻子的呼吸停了快有一分鐘,他要極力使自己冷靜下來,他懷疑自己說出這句話時,自己的神經是不是出了毛病。
黑麻子的神智暈然,漸至迷糊矇矓,在遙遠的國度裡,有一個溫柔佳妙的夢境,等著他去追求,他從來不曾如此快樂過,現在,他已經覺得很滿足了,滿足得像嘴巴塞滿了糖的小孩子。
阿美的身體只裏著一襲薄薄的睡衣,她輕悄悄地推開門,四下望了望,躡手躡腳走出去。
 驀然,一陣寒風起自身後,她回臉一瞥,立時花容失色,一個粒壯的漢子朝她猛撲而來。
阿美的嘴巴剛想叫喊,便被那個人一隻如扇的巨掌壓封住,花枝般脆弱的嬌軀,被鋼臂鐵腕緊摟著,整個人被舉了起來。只聽得大漢低聲咒詛著:
「臭不要臉的查某!膽敢造反呀!」
(四)
阿美和黑麻子的噯昧行為,傳到老大的耳朵裡,老大暴跳如雷,粒聲惡氣的嚷著:
「走!我宰了他!」
老大不可自禁的兇惡舉止,嚇壞了旁觀的弟兄們。把阿美抓到的山猴,附在老大的耳朵旁,悄聲說:
「老大!慢發脾氣,聽我說,我有妙計,先別驚動黑麻子,有們先把黑麻子擠出油來再說,他跑不了的,慢慢懲罰他不遲。」
大龍幫正在籌劃走私的事,他們的活動,多半是在半夜裡。欠了幾千塊錢買貨,實在是件傷腦筋的事,為了籌足錢款,早先他們曾邀黑麻子賭博,設局使他大輸特輸,再向他要錢。
「可是,他現在又拿不出來怎麼辦?」老大搔搔頭說。
「我有辦法!」山猴挾挾眼,扮了個鬼臉。「黑麻子的大哥阿土,很有幾個錢,阿土有幾個孩子,我們只要把黑麻子的姪兒綁一個來,不就得了?」
「要我們做?」
「黑麻子可以自己,叔叔綁姪兒才夠意思。」
「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還不簡單?我們死逼著黑麻子,向他要錢,他一急,拿不出錢來,我們再從旁邊提供意見,你還怕他不早早把他姪兒綁了來?」
事情就這麼決定。遭殃的是黑麻子,一件陰謀加諸在他身上,他卻毫無所知。
於是,當黑麻子在梅花酒店睡醒來的時候,他的床邊站著兩條大漢。
黑麻子揉揉眼,本能地爬坐起來,心裡頭防備著。
「什麼時候還?」山猴說。
「哦?」黑麻子抓抓腦袋,紅著眼,看看床邊的兩個弟兄,那平板無情的臉,使黑麻子打從心裡起痙攣。
「還聽不懂?」野狗老林皺皺鼻子,不屑地盯著他:「黑麻子,你欠了錢不還怎麼辦?我們弟兄們都等不及了。」
黑麻子一肚子怨氣,發作不得,作「賊」心虛,使他喪失反抗的勇氣,他只好唯唯諾諾,漫應著。
「快點想想辦法呀!別儘是傻頭傻腦的,你要拖到什麼時候嘛!我現在急著要錢呀!」山猴怪聲怪氣催逼著。
「錢──」黑麻子吁了口氣,他的額頭冒出了冷汗。想起昨夜和阿美的曖昧關係,他猜疑心起,真怕別人查覺了。若要人不知了,除非己莫為;此刻他心頭惶惶。
在野狗老林和山猴嚴厲的催逼下,黑麻子答應了:
「我就照你們的話做吧!我說過,我欠人多少還多少,絕不賴帳。反正遲早都要還,就趁現在還吧!」
黑麻子走到家裡附身,東張西望。他現在是要作小偷,偷東西的模樣。鬼鬼崇崇的徘徊在田野間。
阿光拉著她妹妹的手,從河邊走過來,兩個小孩子,談談笑笑,帶走帶跳,玩得蠻起勁的。
「二叔!二叔!」阿光首先看見他,便出聲嚷叫,甩開牽著妹妹的手,飛奔過來。
黑麻子立時心慌意亂,他該怎樣來誘騙孩子,把孩子抓走?他又顧慮到阿光的妹妹,會不會向她爸爸報告:阿光是跟黑麻子跑的。
阿光奔上來的一瞬間,他叫了一聲:
「阿光乖!」
隨即雙手伸展開來,將阿光拖住,三腳二步從田埂衝向大路。。阿光高興得在她二叔的頭上拍拍打打,嘴裡還哼呀哼的喊叫著。此行順利,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孩子拐來了。
黑麻子做事一向不願受人驅策,此番他硬著心腸,串演一齣,綁票活劇,於心難安。他早有了打算,錢到手了,一個錢也不給弟兄,他要拿這筆錢當旅費,遠走高飛。他計劃和阿美合力把大龍幫的首賊幹掉,帶著阿美一同走。可是,今年他到阿美家裡去,卻不見阿美,他不由得憂心忡忡,惟恐出了意外。他相信阿美所說的一切有關老大的事,都是真實的,他恨死了老大,牙根咬著吱吱作響。
黑麻子接受了弟兄的慫恿,下一步便是寫恐嚇信。
「本月X日晚上十點鐘,在豬腳山的過年橋旁邊,我們把人帶還你,但請你準備好一萬塊錢!過期撕票,報警撕票!」
黑麻子用左手把信寫好,他立刻被擒了。
「你幹嗎做出那種無恥的事來?」老大問他。
「我?」黑麻子眨眨眼,不解地問:「我沒怎麼呀!」
「你還裝佯?」老大話一出口,粗大的拳頭立刻摑在黑麻子臉上,黑麻子在毫無防備之下,被毆打昏了。
醒來時,黑麻子發現自己被關在一間暗室之內。
「我上當了!」他呼喊著。
回憶過去所行所為,他懊悔萬分。不約好,和壞人在一起,被帶壞了。如今,錢被騙光了,而生命也有了問題,他是不是還能繼續活下去?他要聽天由命了。
在黑暗的角落裡,他聞到了一股發霉的氣息,直使他作嘔,死亡的陰影脅迫著他,許多隻無行的魔掌指向他,他在恐怖無告中,流出冷汗的熱淚。
身繫「囹圄」,才知已過。他痛苦地呻吟著,希求解脫的辦法。驀地,房門洩出一道亮光,兩條大漢走進來。
「起來,黑麻子!」
這回,他被帶到另一個房間裡,光線同樣幽黯,他勉強看得出牆角蜷縮著一個女人。那是阿美!他身體往後退了一步,心臟撲撲直跳。
一道比獅子吼更怕人的嗓音起自黑麻子的身後:
「黑麻子!你承不承認?你幹的好事?」
黑麻子旋轉身,接觸到射著兩道憤怒心焰的眼睛,他嚇壞了,暗忖,這回要是弄個不好,老大褲腰裡的那把匕首,可不留情了。莫名其妙的一句問候,使他一時摸不著頭腦,怔了好久,沒回答得出來。
「說呀!黑麻子,你承認不承認,你跟阿美那天夜裡,幹了什麼好事?」老大句句粗魯,聲大如雷響。
黑麻子深知此時此地,不便張嘴,他點頭承認了:
「老大,這是不得已的呀!我實在沒有意思……」
不待黑麻子說完,老大的拳頭一揮,黑麻子又被揍得暈了過去。當他再度醒轉來的時候,兩個弟兄拖著他,怒聲說:
「走!到豬腳山去。
豬腳山是全鄉人跡最罕到的地方。黑麻子害怕得全身直哆嗦。有個弟兄告訴他說:
「不是處決你,你別怕!哼!看膽子這麼小,還敢犯老大的女人,真想不到。」
天色黝黑如墨,四外冷風颼颼,陰森森的,但聞野狗的吠聲,在不知遠近的地方,一聲高一聲低,隨風陣陣傳來。黑麻子渾身起來了雞皮疙撘。他猜:死神逼身來了,他是要被帶到過年橋旁邊給處決了的。屍首從這道橋推落到河裡,直流大海,神不知、鬼不覺,沒有人會查覺他的死亡,他就將無聲無息在這個世界消滅了。濃重的悲哀猝然湧上心頭,他的眼角有點潮濕了,被迎面颳來的冷風吹得涼冰冰的淚水,順著面頰淌下來,滑進他的嘴裡。
現在黑麻子的身體,還在自由狀態中,他隨時可以舉腳逃跑,只怕四面有埋伏,而且兩個漢子一前一後「看」著他,他要逃跑,委實有幾分困難的。
猛然想起,領晚是約定「換票」時間,他的姪兒阿光將被黑麻子的大哥以一萬元的代價換回去,他的大哥阿土,阿致於報警的,一萬元被老大拿到手,是不成問題的。黑麻子擔心長此下去,大龍幫為害鄉里,日甚一日。老大要是還不滿足,以後還會如法泡製,把黑麻子弟兄的孩子綁了來,再寫恐嚇信要錢。
「還差五分鐘就十點了。」
走在前面的漢子,用低沈的聲調說。黑麻子緊張了起來,他睜著灼灼的雙眼,望著過年橋的那邊。
像一塊黑布罩往前面,只見模模糊糊的一片黑影在搖曳,樹枝擺動的聲響,那樣的輕微,偶爾一聲鳥嗚幽幽傳來,給這死寂暗黑的地域,增添了幾縷悽慘可怖的氣氛。
驀然,樹林裡傳來蟋蟋嗦嗦的聲音,大概弟兄們都到齊了。像貓捉老鼠一樣,各個弟兄都藏身在黑暗的角落裡,守候獵物到來。
黑麻子被拖到一隻松樹底下,他的兩手被兩個弟兄執著。他聽到那兩個弟兄在竊竊私議:
「要是那個不識相的傢伙去報警,我們老大就要拿黑麻子做擋箭牌,請他出去吃子彈。」
黑麻子渾身的血液有如被狂風颳過的大海,澎湃洶湧起來,萬條神經,像張緊的絃快繃斷了,冷汗順著脊樑溝往下流淌,一時間,他懊悔萬分,他過去不該同他們一塊鬼混,以致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他開始明白,老大所以沒有把他處決掉,是為了還想利用他,到最後,如果事機敗落,還可以嫁禍於他,把綁票一事推在黑麻子身上,推得一乾二淨。老大是多麼狠毒而工於心計的人呀!
「十點整。」旁邊的一個弟兄輕聲說。
隨著這道聲音,黑麻子的眼睛微微一張,過年橋的那邊出現了一條黑影,正緩緩向這邊移動。可是,看那走路的樣子,又不像歪嘴阿土,那是誰呢?
靜,靜,靜極了,靜得可以聽到心跳和呼吸的聲音。
那條黑影到橋中央站住了,四下張望了一會,似乎看不到所要等的人,而顯得有點慌張和不安。
老大的身影子很快地出現在橋的這邊,老大揮揮手,向他招呼那個人似乎沒看見老大,卻不動,等著老大過去。
黑麻子在暗處觀望,還看不清那個人到底是誰,不是大哥,也不是弟弟,更不是阿爸。要是他們家人中的一個,冒著生命危險前來
贖票,又不知道老大會使出什麼花招,活著回來能不能活著回去是個問題。要在已往,黑麻子和老大之間,沒有糾葛,黑麻子的家人,活著來活著回去,是不成問題的,可是,現在不同了,老大恐怕會使出極狠毒的手法來報復黑麻子和他的家人。前想後想,黑麻子越覺自己生命危在旦夕,他應該設法在適當的時機逃逸。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灼人的火藥味,彷彿隨時有定時炸彈要爆炸。黑麻子屏住呼吸,靜觀動向。
過年橋上,兩條黑影逐漸靠過來,終於相會了。
老大一手伸出來,伸得長長的,在那個贖票的人面前抖了幾抖,彷彿在向他要錢。
「人呢?」那條黑影說話了。
「錢先拿來!」老大的聲音硬得像一塊擲出的石頭。
「人先給我看看!」
黑麻子細聽說話者的聲音,他是完全陌生的。一絲喜悅升上心頭,這是個扭轉時局的大好機會,此刻,那個前來贖票的人,可能是個刑警,那麼,刑警後面,一定還埋伏著警方人員。他還有得救的希望。
不遠處,過年橋的那邊,兩條人影更接近了。
「錢先拿來!」老大堅持著,那種不容抵禦的氣勢,使面對老大的人影退後了一步。
黑影從口袋裡掏出一團東西!
「拿去!」
老大伸手去接,這一剎間,卡達一記響聲,像刀切肉片一樣的清脆。
黑麻子魂兒差點脫了殼,全身萬千條神經一下子繃斷了似的抖顫不已,呼吸緊促得像溺了水喘不過來。
砰砰砰……
鎗響聲劃破寂靜的郊野。跟著一個黑影放大嗓門叫嚷著:
「大龍幫的弟兄們,你們快快出來吧!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再不出來,我們要進去搜查了。」
這一刻,黑麻子的心情顯得無比的平靜,他知道他的生命已經沒有危險了,即使他的弟兄把他抓去當「防彈壁」,他也願意一死。他覺得唯有這樣,才對得起自己,才對得起阿爸,和他的家人。他完全不想掙扎,任由兩個弟兄抓著。
兩隻抓住黑麻子的手鬆開了,黑麻子像一個被鎖在暗室的人,突然看見了光明,有機會脫離黑暗,誰不投奔光明。黑麻子箭似的向前踱去,在決定動作的一剎間,告訴自己要重新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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