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張信紙                                                              ‧ 黃海‧

貼著紅紙條的限時專送信飛落到辦公桌上,熟悉的筆跡寫著自己的名字,信是臺南寄來的,印著旅社的名稱和地址,兆永總算好好的在臺南辦著他的公事了,結婚到現在才八個月,第一次出差,小別數日,竟也這麼緊張的寫限時信來,要快,何不打個長途電話來聊聊。我們是戀愛結婚的,婚前有波折,婚後也有風浪,差點要翻了船的。還好,又是風平浪靜了。
找一把剪刀來剪信封,剛才還在桌上用的,是誰拿走了?乾脆用手撕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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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敏:
我已經決定離開妳,永遠再也不要見妳了,接到這封信,妳不必哭泣,因為哭泣是喚不回來失去的一切的。但,假如妳要哭沾,就盡情地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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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相信擺在眼前的是事實,白紙寫黑字,清清楚楚的,一筆一劃,確實是兆永的字,像一顆巨石從天而落,打在腦袋上,震驚與悲痛,教她怎能不哭。
哭吧,哭吧!哭盡心頭的哀傷與憤恨。
不相信這是事實!昨天晚上,兆永走得匆匆忙忙,他還是有說有笑的。
──今天是禮拜五晚上,到了臺南已經是禮拜六早上了,我禮拜天晚上就回來。
兆永邊理著行李邊說。他說話時的那股味道就令人懷疑。
──你為什麼要到出差以前幾個鐘頭才告訴我?
──唉,妳問了多少次了,這是臨時決定的,其實也不叫出差,我是去幫朋友的忙,朋友的公司在南部,我去替他辦點事。我已經向服務的機關請了兩天假,妳不要打電話到機關去問,免得露了馬腳。
兆永不要人家多問,顯然有可疑。當時為什麼要放他走呢?
哭吧,哭吧!盡情地哭吧!為自己失去的一切哭吧!喧囂的市聲很遙遠,如同深山裏偶而飄來的風聲。是中午休息時間,辦公室的人全跑光了,硬硬的玻璃墊,傳來一陣涼意,和從前受了委屈爬在兆永胸前哭訴的情景是多麼不同呀!
悶悶的、悶悶的。就像長年關在石洞裏的受刑人。四面都是高牆,仰天不見星光,不見日月。黑黝黝的一片,天地昏黑了,逢到世界末日一般。睜著淚眼、看模糊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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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想想妳過去對我的一切吧!妳對我實在太兇了。我說過的:「你管得住我的人,不一定管得住我的心。」現在,你連我的人也管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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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還好好的,怎會一下子就跑掉了呢?天上落下來的石頭越來越多,雜亂地打在心版上。兆永,你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你說過:「妳管得住我的人,不一定管得住我的心;所以,妳最好別處處管我,我也不要處處管你,我們互相尊重,各憑良心就是。」兆永做什麼事都是果決不移的,他的事情很多,很忙,他不希望人家打擾,說長道短。從結婚以前,他就是這個樣子的,他自信腦筋比人高一等,凡事見解比人高明開通。
冷冷的玻璃墊依然是冷冷的,兩隻緊貼著玻璃墊的手臂感到一陣麻木冰涼,從手臂直達心腑。
不承認擺在眼前的事實是事實。兆永真的和思琪走了?思琪在一個企業機構服務,難道她不怕被控?她妨害了家庭,與有婦之夫私奔。真沒有想到她有這麼大的膽子。她和他,是適合的一對,我早該覺醒了。每次他們在一起,總是有說有笑的,也不怕旁邊有我在看,那樣眉來眼去。好在我發覺得快,兆永露出了馬腳,這是幾個月前的事,沒想到死灰復燃,他們又湊在一起,永遠不分開了。事實永遠是無情的,思琪是我的知友,同窗三年,竟然會做出這種事來。
只是八個月,短短的八個月。這中間竟發生了這麼多的是非曲折。自己肚子隆起的時候是在第三個月,也就是說剛一結婚,就懷了孩子。思琪常常來看我,竟看得這麼勤,當時也不懷疑另有用意,卻不知道他們竟互相愛慕著對方。想也不敢想的事,自己的好朋友會有這種舉動,孩子死在肚裏,流產,住院,思琪來得更勤,直到我康復以後,被我發覺了,那晚,兆永整夜輾轉反側,像是為了什麼事情煩惱。第二天早上,思琪打電話來,聲音有點不對勁:
──秋敏,我告訴妳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我已經找到一個兼差了,妳知道嗎?兆永沒告訴妳?
──什麼事?我一直不曉得。
──兆永替我介紹了一個晚上兼職的工作。我下個月一號就要去上班了。
──嗯……這個,他告訴我了。我一時忘掉了,我還以為什麼大事情,真該恭喜妳囉!
不記得以下自己講了些什麼話了。她感覺到自己像一隻被小孩子擲落在陰溝裏的球,那樣冷落、淒慘。自己為什麼要說謊呢?這是自尊,免於被人嘲笑,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和別的女人發生感情,他做的事情我不曉得,等人家打電話來問我,我才知道,這多麼丟臉啊,難怪他整晚不睡。
事情就這麼鬧起來了。兆永他承認自己不對,他要改過自新,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過錯。思琪再也不來我家裏了,是她心虛?還是為了避免捲入這項糾紛?令人莫測。從她和兆永的接觸中,老早可以看得出來,他們之間是隱藏著戀慕的。平靜了幾個月,他對我是那麼體貼,如今一聲霹靂,教她難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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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永遠不要為自己做的事而悔恨,那樣只有加深妳的痛苦,忘掉過去的不幸吧!不要傷心,堅強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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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事情總是記得那麼清楚,像一篇篇用白紙黑字寫成的文章,被塗黑了。過往的恩愛回憶,全被眼前發生的一筆勾消了。白紙上的黑字,成了灰黑,鉛灰,以至慘慘的白,她的腦際成了一片空白,在這件可惜的事情發生之後,她不能思想了。

手指頭機械地翻開第二張信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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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原諒我的惡作劇,第一張信紙寫的,全是假的。我將在五月十一日晚間九點零四分抵達臺北,我不知道妳是不是真正為了剛才所看到的信而哭過?相信妳會的,妳是愛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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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又是一聲霹靂打下來,難道這也是事實?思琪必然不會跟他一起的,她未婚,而且有很好的職業,我竟異想天開了,這個死鬼,竟開了這麼大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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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樣做,我只是心血來潮,忽然想這樣做而已,這世界上不是有許多事情是不能用常理來解釋的。本來我想分開兩封寄的,但萬一妳只收到一封信,或且,信有先後,那妳說不定太過性急發生意外,原諒我,明天見,祝妳快樂!
兆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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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肘和手臂從玻璃墊上拿開,視線由模糊而清晰,那第一張信紙證明了什麼?第二張信紙又證明了什麼?兩種絕對不同的意念和事實都寫在不同的紙上,可離可合,可悲可歡;可以笑,也可以哭。信紙本身好像有一種權威,可以統馭人的一種權威。但誰又能保證,寫在紙上的字,可以永保不變?同樣的兩張有字的信紙,又有什麼差別?它們真的絕對不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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