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黎明          ‧黃海‧         圖:古舊的校舍,久遠的歌,鐵砧山下猶有萝幻童年。
                注意!照片中校長有穿鞋子嗎?也許跟大冢一樣,沒穿鞋子呢?記得當年,同學
                都只穿一件褲子,沒人穿內褲,有條褲子穿就不錯啦!有一次我的褲腰鬆緊帶
                斷了,急得快哭了,最後在校園草地撿一條鐵絲綑住,否則就要露鳥見人呢!

                                                                                

一九四三年一月一日下午三點多鐘,我誕生在台中市平等街的一棟木造二層樓房裡。
如同宇宙創始時的混沌初開吧,童年裡所能憶及的最初印象,總是帶著迷離詭譎的色彩,一切都似恍恍惚惚的,有如已映過的泛黃的影片,太多的往事混雜著,每一個片斷煙蓋了每一片斷,深深的、遠遠的,唯一尚能捕捉到的只是殘缺不全的畫片。全家人為了逃避戰禍,嚮往鄉下,這一切全得自父母親的口述,像是尚在泥土裡伸展出的芽 ,四處是無可感覺的顏色和光影,炸彈的爆響曾經震盪過,逃難的緊 張與恐怖,亂離的大地,火花與血花,受苦生靈的哀嚎與哭泣……卻 不曾在記憶深處的畫面上找到任何痕跡,那該是屬於遺失的一串。 

       ↓圖:黃海(當時叫黃炳煌,黃海是1964年以後的筆名)最早的一張大頭照,攝於小學五年級,約1954年,穿著文昌國校的冬季校服,呆呆的、無邪的樣子。

生命的黎明是黯淡而模糊的。然後,母親的影子在朦朧中出現了, 接著是父親與姐姐。就像剛剛從另一個世界來到一樣,還是娃娃時,經過的逃難生活是黎明前的黑暗,生命黎明之後的第一幕,是在那個 古樸的城鎮大甲揭開的。 

當戰火熄滅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們在她的故鄉大甲定居下來。記憶中,最原始最古老的一張畫片,描繪的只是簡陋、無聲的往事。那時該不是滿四歲吧,偌大的一幢寬廣的房子,是二層樓。我們從鄉下什 麼地方搬家過來,還是坐著小火車所謂「五分仔車」吧,大人們忙著從五分仔車站搬家具進門,我是個稚子,縹縹緲緲來到此地,我獨自玩耍著,卻發現放在水泥柱旁邊的一雙木屐,不知被什麼人偷走了,在那物質貧乏的時代,遺失了木屐足夠令傷心而難忘的。孤獨地在空 廣而缺少家具的店裡玩著,自得其樂。光線並不很好,四璧現著暗黑 ,內室則更暗,有點像進入山洞的味道。這是大甲蔣公路的一幢房子
。後來我們不再開店,妹妹出生後,我們搬到樓上去,一樓就給德春醬油店使用了。 

在沒有下雨,也沒有大風大霧的日子,太陽總是高掛在上空,和藹 地對著小鎮微笑,留於童年的記憶是美好的,快樂地馳騁在小街上, 而後回到家裡,問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最喜歡在床上打滾、翻筋斗,或把枕頭拿來當火車,將棉被圍成一圈,想像著任何東西,做任 何事。姐姐和我玩的時間不多,但有那麼一次,她說:她將來要出嫁 ,就不能陪我玩。姐姐大我七歲,我不能想像她說這話的含意,但她說她將來要離開我,使我深不以為然,好好的在一起為什麼要離開呢?我不禁痛哭了起來,在心裡留下了一層隱憂,多麼遺憾,多麼不合 理和不公平,親愛的人要分離於未來,一種幼稚的感傷與疑問,正如我們今天不解於人與人之間,以至國家與國家之間,有那麼多的紛爭糾葛。 

一隻從屋頂上掉下來的麻雀,讓我撿到了,牠似乎只是一時的受傷 ,我把牠養起來,拿米給牠吃,而牠是這樣的不爭氣,第二天一早便死了。我多麼希望牠能飛,能陪伴我,但不要飛走。姐姐要到傍晚的時候才會從學校回來。我們就在店門口的騎樓下玩,姐姐有她的同伴,經常是,她玩她的,我玩我的,她會跳繩、打球,我什麼也不會。 

父親有一個大算盤,我把它拿來當車子堆,甚至用腳踏著,在水泥地上滑著,算盤有一邊是加了木板底,只要把輪子翻轉向下,便成了溜冰鞋一樣的。
黃昏,騎樓下的笑語人聲,鍍了金一般的畫面,閃動著生命黎明時 刻的歡樂,就在古樸鎮落的這條大街裡,開始了童年的生活,該是一串如歌如詩的日子。

 圖:就讀彰化女中初中的姐姐 ,照片右起第五人,討喜的圓臉。↓
瘦瘦的、長長的母親的身影出現了,每到晚間時候便回來。根本不 曾意識到母親為什麼這般忙碌,母親回來時,還幫我洗澡,有時還埋怨父親沒有把我照顧好。母親太能幹,口才又好,父親總是辯不過她。店是開得蠻大的,做大甲草蓆、草帽,也兼賣人參等中國補藥。硫 磺的味道,帶點兒酸,是用來烘草帽,使它堅硬成型的。那種味道,成了一種富有的記憶,我們家曾經一度富有千百萬的記憶,而在往後的窮困日子裡,對於富有,成了遙遠縹緲不可及的夢境,硫磺的味道變成為對苦難與酸辛的嘲諷。 

奔馳著、奔馳著,在小鎮上的幾條街道上奔馳著,汗流浹背,成了小黑炭,累了,餓了,回家去,不見得能找到填飽肚子的食物,在那物質貧乏的時代,什麼是快樂呢?誰也沒有辦法回答,當快樂確實存在的時候,不曾查覺到,只有當快樂離去時,才會想及快樂已如水般在手指縫間溜走。新的生命的來到,帶給了我驚喜。
 
雖然不滿六歲,我卻喜歡背著妹妹,哄她睡。或者家中無人時也會照顧妹妹,她餓了,去對街上買米糕來給她吃,竟也博得大人的讚賞 。有那麼一次,我又在騎樓下玩,隔壁的照相館老板娘和母親在談天 ,突然逗著我說,要把妹妹抱去賣給人當養女。我已懂得什麼叫養女,我不能忍受這種無情的措施,所謂養女是成天給人做苦工,沒有自 由,像奴隸一般。當下我大哭出聲,並且從老板娘懷中抱走妹妹,直往家裡跑。我的傷心與震驚卻引得大人們的哄笑。就像姐姐所說,出嫁以後就要離開我們,對於童稚的心是多麼嚴重的打擊,杞人憂天,孩提時候的憂愁是難以理解的。許多年後,我常常回想到童年驚心動魄的這一幕,分析自己個性屬於忠厚誠實型,一輩子就常常因為太容易相信吹,吃到許多莫名其妙的虧,天生的個性,小時已露出端倪。 

聽說母親要和父親回大陸去,又不免感到難過。閩南語把大陸說成 「唐山」,我則以為是「長山」,意味著很遠很遠,看不見的山的那 邊,而且當時「唐山人」又和本省人有隔閡,我下意識的感覺到那是個不好的地方,不應該去的,童子的憂愁滿載著,濃得可以塗染記憶深處。直到現在,我仍可以清晰地看見昔時的自己,用小凳子墊著腳,望著窗外,等母親去火車站邊的姨媽家洗衣服、尿布回來,在孤獨的等待中,竟也在憂心焦慮著,要遠離開這個熟悉的地方,多麼可怕難過呀! 

每天早上看到飯桌上就只有稀飯和醬瓜之類的菜,無法下嚥,我就 哭個不停,那時,父親的同鄉仙河叔住我們家,他的早餐都有油條、 或街上買的,仙河叔有時看不慣,就挑一點給我吃,那時家境還算富有,也許母親以女人當家,總是恐懼沒有錢的日子,而儉嗇異常,卻 不知道我的健康在無形中受損。

   圖:約1960年,未婚前的姐姐,與姐夫及其家人合影。→

去參觀姐姐學校──大甲大昌國小的運動會,回到家後,在榻榻米 上學著跑步走。到媽祖廟去看歌仔戲,也學著唱,並且比手劃腳的,逗得大人們發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藝術天才,在黑板上畫著雨 傘、茶壺、水果等等東西。母親逢著三朋四友、左鄰右舍的人便讚美我。年代已經相當久遠了,幼年時候的往事,誰又記得清楚呢?只有一些讓人懷念的,印象深刻的片斷,還依稀可以回憶。 

戰爭過後的社會,難免有些不安定。滿街群眾騷擾著,後來才知道是擁著一個罪犯遊街示眾。那個兇手,在想像中有如鬼影,躲在人家床舖底下,等人家睡熟之後,以刀殺死仇人,搶去財物。多麼恐怖的 一幅畫面。經由人們的口述,印在小小的心靈上,永難抹除。在幻想中,我自己加了一層陰森,把那床舖想像是破了的,那個死神派來的兇手,就從有洞的床下,探手奪去人命。 

有那麼一兩個夏天的晚上,大人們與鄰居在二樓的後院乘涼聊天,可能我在母親懷中睡著了,被抱回床上,半夜醒來,昏黃的燈光下,只留我一個人在床上。於是,想像著是否有另一個恐怖兇手,也躲在 床底下?在萬般驚恐中,我放聲大哭求援,卻無人知道我為什麼哭得厲害,只被當是怕暗、怕孤獨,這也反映出自己個性的軟弱。 

然後,就在一天中午,一聲轟然巨響,有些什麼意外發生了。那地 方就離姐姐上學的的校門不遠。一具一具的人體被用擔架抬著,聽說死了好多人,是什麼煤氣爆炸。有一種隱隱約約的陰慘氣氛瀰漫開來。死亡對於稚童是無從深切體會的。那只像一個黑黝黝、模模糊糊的山洞,人一走進去便回不來了。難過倒是很難過的,卻不曾有幻見兇 手躲在床底下待機而動那種恐怖。 

大甲就是那麼幾條街,在我生命的黎明,它清清楚楚的顯現在記憶裡,是古樸而可愛可喜的


這款的台灣人

還很小的時候,大冷天,父親帶我到菜市場去,門口有兩個阿姨擺 攤子賣豆腐,有如門神一般,分別擺在左右兩旁,我穿著大衣,父親牽著我手,右邊的女人在打招呼,問我們要不要買,我叫父親不要買,去買豬肉好了,那時家中雖然富有,卻極儉省,我天天就是吃豆腐 ,吃都吃膩了,一看到豆腐就討厭,難怪我要吵著要買豬肉不買豆腐 。女孩子都很喜歡逗小孩,那時我非常害臊,拉著父親快走,不敢看她們。 

↓圖:母親最早的照片,四十幾歲時留影,當年沒錢拍照,才沒有更早的照片。
幾天以後,母親又帶我上菜市場,經過同一個地方,兩個阿姨在拿我尋開心,說「這個孩子很聰明,伊阿公要買豆腐,伊叫阿公不要買 豆腐,要買豬肉。」等等的話,把母親窘死了,我越想越抬不起頭來 。母親只是唯唯諾諾,將錯就錯,不便代為更正。父親的年齡比母親 大十七歲,看起來差了一輩,難怪外人會看錯,我小小的心靈也敏感 的蒙上一層陰影,別人的爸爸年輕、風趣、會講流利的台灣話、能幹會養家賺錢,自己的父親卻是祖父輩的唐山人,使我有了自卑感。
 
一直到上小學以後,每次我走經市場門口,便不敢正視那兩個賣豆 腐的阿姨。國小五、六年級補習考初中時,父親偶爾也出現在教室外,為我送飯盒,他的個子矮矮的,年紀和外貌都與別人的父親顯著不同,讓我隱隱的感到慚愧。許多年後,父親離開塵世,我們有如地坼天崩,我卻深深地痛惡自己有這樣的想法。
 


父親是江西樂安人,抗戰前就來台做生意,二二八事變時,我們是住在大甲,但我沒有特別感受到有什麼衝擊性的回憶,大甲畢竟是個 鄉下地方,母親總是在有人問到父親的省籍時,說精氣神是客家人,父親就是在二二八事變後入籍本省。母親是大甲人,父親的國語台語都講不好,他講台語只有家人可以聽懂,我們兄弟姐妹從小便跟著母親講台語,母親操持家務,事事能幹,兼顧裡外,自然我們受母親的影響比較大,而父親木訥寡言,平常不大開口講話,我們和母親比較親近,我雖有江西人的血液,卻成了土生土長的台灣人,上小學時,在三年級以前都是講台灣話,後來推行國語,到以後成年講起國語帶著很重的台灣土音。如果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我有一個唐山來的爸爸。在鄉下念書,卻也造成我的心理負擔。 

有關父親前半個世紀的事,我們兄弟姐妹幾乎一無所知,大部分是他告訴母親,再由母親轉述出來,實際上母親所知也極為有限,這與父親的沈默個性有關。 


↓圖:1966年左右父親的照片。另一張支那華僑入境證件,原本是最早的一張,1962年大水浸泡,有待重繪還原。請見〈父親 神祕文物〉一文。

父親生於光緒二十年︵一八九四︶,也就是中日甲午戰爭之年,幼 小時熟讀詩書,受教於先祖父,直到父親在一九七四年去世以後,我才從母親口中知道,先祖父是前清秀才,使我引以為榮,也使我有啼 笑皆非之感,父親及祖父卻曾是十九世紀的人,算起來我與祖父的年 代,相差差不多一百年哩!據說祖父在鄉村上很得人望,常被人用轎 子抬去主持排難解紛,父親是獨生子,在大陸上還有一妻一女和廣大田產,因為戰事屢起,久別家鄉不歸,而在台另娶。 

小時候母親常常不在家,代替父親外出經營生意,家裡就剩下父親 與我,我自己外出到街上玩累了,回家後父親背著我哄我睡覺,總是聽見父親哼著三個單調的音節「伍─唔─嗚─」每一個音都拉得長長 的,父親什麼也不會同我玩,就會背著我睡覺,哼這種調調哄我,我 自然覺得家中了無生氣,又沈悶又寂寞,日子不好過,我又遺傳了父 親的內向個性,不會結交玩伴,常常是孤獨的。 

母親生我時,父親都已經五十歲了,可以想見,在那物質艱難的環 境裡,舉目無親,以他一個書生型的人物,要求得一家溫飽是如何的 困難。 

父親的台灣話講不好,他講的台灣話,也只有我們家人可以聽慬,他原來是做人參補藥生意的,要提著包袱到各民家去兜生意,在大陸 原來有太太,來台灣又因為寂寞,家鄉音訊也不易通達,親自來回一 趟要花上不知多少時日,與家鄉感情斷線,自然就想另娶。當時民生凋敝,謀生不易,語言上父親就先天吃了虧,加上忠厚老實,不善言辭,做生意當然處處吃癟,本地人又有難以泯除的地域觀念,父親年事老大,做生意處處碰壁,也就沒有信心再挑起擔子了,母親能幹,言語也行,為了一家人的生活,不得已漸漸接掌重擔,父親漸漸的只 有在家燒飯,料理家務了。家裡富有還無所謂,貧窮,就造成孩子自卑。 

日子如同幽細的水流,悄悄流過童年的記憶。民國三十八年,國民政府遷台,老台幣改成新台幣,四萬元換成一元,我們家原來積下的錢財,據母親說,可以在大甲買下一條街,但這時候,台幣都成了廢 紙,民間沒有房地產或積存物資的,都真正變得、「一貧如洗」了。
這項巨變影響百千萬人的生存命運,在以後所謂「黨外人士,」或今天「民進黨」的抗爭訴求中,卻少有人提起這項國民政府遷台所引發的民生大災難,不知是否被二二八事件所沖淡了?還是這些抗爭者,都是本省人,他們多數家有恆產,所受到的痛苦迫害是「生命」為主,「財產」的損失也就微不足道了。 

我們兒女既不是道地外省血統,也不似道地本省人,只能說成了苦 難的「邊緣人」,卻因為時局的變化,使父母承受了所受的流離失所創痛,是至深且鉅的,延續到我和兄弟姐妹,各自經歷了半生的憂患。 

父親在台灣沒有根,母親原來是嫁給大甲有名的望族王氏,生下了 姐姐,但王氏原來有個太太,離家出走,以為不回來了,王氏又明媒另娶,母親也「正式」做了新娘,我也見過古時候的有繡花的新娘衣物和配件,母親多少年來一直保存著它,但後來聽說王氏的元配又回來了,家裡發生了糾紛,王氏又得肺病死去,母親與姐姐變得無依無 靠,娘家不能養她們,母親就隨便找個大陸客嫁了。心理上和文化上,我們兒女總是傾向母親的,生活上也是台灣化的,雖然與弟妹三人,不是和姐姐同一個父親。我們甚至會遺憾的想著,為什麼母親要這樣匆促的再嫁?要不然以後我們這一家人也不會吃這麼多的苦。 

沒有根的一家人,就這樣走上了漂泊無依的日子。 

父親在大陸原來有田產,本來準備帶母親和我們回大陸的,那時候 資訊閉塞,缺乏政治常識和經濟保值觀念,否則也不至於招致日後的 「一貧如洗」的命運。是民國三十七年吧──妹妹出生的那年,姨丈和姨媽從北京做生意回來,聽說姨媽還數落母親說:「人家要逃命回台灣,你們卻要回大陸,不怕骨頭都給拆散了回來?」總算大陸的老家沒有去成,卻在台灣掙扎受苦了幾十年,直到父母親去世後,我們還沒有自己的房子,直到我第二次結婚後,才靠了夫妻的努力,辛苦買了房子,到我四十幾歲才由小康進入中康局面。 

弟妹出世以後,適值國民政府到台,家境也突然衰落,我們先後搬過許多次家,父親也真希望能有所作為,以改善家境,當母親不能外 出工作時,父親便提著箱子出外去兜售人參等藥材,每一次父親出門 ,我們總盼望父親可以做好生意,買點我們孩子喜歡吃的東西回來,因為父親難得出門,偶而出門一次好像很稀罕,而父親常常生意沒有做好,卻買了東西回來。尤其在炎熱的夏天,父親走了許多里路回來,就脫光上衣,打著赤膞,搖起扇子,坐在小凳上或地板上,享受陰涼的舒適,多少時日的滄桑,似乎都在父親的回憶中翻轉而過,世途坎坷,遍布荊棘,窒礙難行,父親是那樣疲乏困頓,禁不住連聲嘆氣
,也許是在追想海那邊的故鄉情景,他的思念與苦情是我們無法體會的。




童年憂鬱情

小時候,我常常生病,母親疼我,什麼事情總是依著我,惟有向她要零用錢,她拿不出錢來,我就哭鬧不止,而母親可能節儉成性,即使 有錢,她也不願意給我,總是要讓我哭個夠,她才勉勉強強給了我。
這個家,是貧窮的,不能和別人家相比,她也有她的苦衷。「一毛錢呀,我要一毛錢!阿母,給我吧!我要一毛錢!你不給我不行呀!」 

即使在夢裡,我也忘不了自己童年時候的哭泣喊叫聲。為了要一毛錢,我哭乾了眼淚、哭啞了喉嚨。母親不給我,姨母去講情,有時母親或姨母給了我,我就背書包上學去,有時根本要不到,我只好在門外哭著,哭著,眼看上學的時間已到,就倖倖然背著書包上學去了。所謂「書包」,只不過用布巾包好書,包成個包,而後巧妙地背背上或手上提著。邊走邊抽噎,一到學校門口,我又猶豫不前,進去嘛,怕同學看到我臉上的「光彩」──那紅腫的眼,總是逃不過同學們的眼光的,我會被恥笑。不進去嘛,時間緊迫,不容遲疑,真是進退兩難 。有時還得麻煩母親或父親護送。

小學一、二年級,我們和姨母家人住在大甲鎮火車站前的木造房子,差不多每三天就有兩天,為了要零用錢,我站在門口哭個不止。 

母親不大會打我,就會用難聽的臺灣話罵我,什麼雷公劈死我,鬼抓我去,等等之類話都出口,我有時也會頂撞幾句,小孩子敢頂撞父母親,可以說是嚴重的大逆不道,而我竟是這樣一個蠻橫暴躁的叛子。每天總要挨父親打、母親罵,像做一件「功課」一樣,哭得眼淚鼻涕流,心情悶得可惜,有時我真恨極了父母親,為什麼他們會這樣待我?別人過年時有新衣服穿、有那麼多的壓歲錢,我就沒有?還有人有鞋穿,我就要赤著腳或穿難看的布鞋──那種沒有鞋帶綁著的鞋子,有如一隻小船的形狀,是大陸傳過來的,台灣話說是「包仔鞋」,我很不喜歡,也常憤恨不平,養成了自卑心裡。 

在家中,我是個壞孩子,常挨打挨罵,在外面,我是個忠厚老實人,常受人欺侮。我成了道地的兩面人。有誰會想到,我這個「乖孩子」,在家裡還會激烈的反抗父母親。如今回想起來,就是自己的個性軟弱,缺乏自信的緣故,只能夠把壓抑發洩在家裡。 

貧賤夫妻百事哀,母親總是為了生活內外操勞,難免埋怨起父親 的無力與無能,她一生的重擔是綿延不盡的苦難,她總是怪罪自己嫁錯了人,或是為了生活的不如意而抱怨父親,與他吵起架來。記憶中,這是多麼令人傷痛、震顫、恐懼的事:
 
年老的父親一氣之下,收拾好了簡單的行李,嚷著說:「我走好了 !免得受氣,在這裡挨你罵。」每次父親要走,我這個男孩子也忍不住哭著嚷著:「阿爸不要走!不要走!」母親心地善良,就是嘴巴有時候使人受不了,逢到父親要走,就緊張地把他拉回來,於是父親就冷靜下來,倒床而睡,幾頓飯不吃。給我小小的靈莫大的恐惶和不安。許多年後,當我成了雙胞胎兒子的爸爸,我隨時照顧陪伴著度過他 們的童年,那是他們最可寶貴的日子,卻有如自己童年再一度的發光。 

每逢母親的牢騷總是唸幾句重複了不知多少次的經:「人家都是男 人在外奔波,負責家庭生活重任,就是我們跟人家不同,我一天到晚賣命賺錢來給一家人吃用,沒有人感謝我,還要受氣,真太不值得了,你父親實在太不中用了,我剛嫁給他沒有多久,看他也養不活我和你姐姐,就想一走了之,看見他急得快發瘋、就要跳樓的樣子,我小嚇壞了,心裡不忍,就挑起這付擔子,真不曉得要挑到什麼時候才放得下來。」母親總是把一切歸給了命運。 

母親不是聖人,難免發發牢騷。一個不識字的婦女的能力是有限的 ,何況她又要養育子女,甚至懷著大肚子,或抱著病出去兜售生意,一家走過一家,從這一城到那一城,從這一個鄉村到那一個鄉村。每 天早出晚歸,有時早上出去以前還買了菜,或者回家時順便帶菜回來 ,一身維繫一家六口人的安危。我出生之後的七、八年,家中生活還不錯,母親也頗能做各種打算,雖能幹,但總不像男人一般能幹。
 
我自小體弱多病,常發高燒不退、咳嗽不好,當時又正值美軍空襲台灣期間,有錢也買不到東西,營養不良,造成肺部與氣管的過份敏感脆弱,因此也就特別怕冷,現在我才懂,中醫的理論也有它可取一面。上小學以前,我常常病得一塌糊塗,都是高燒咳嗽的毛病,母親也就祈求神明來幫忙,那唸經和敲木魚的聲音,在香煙中繚繞著母愛的溫馨,成了神聖和莊嚴的永恆畫面。我剛上小學時,穿了厚厚的大衣參加朝會,王國禎老師看了很不習慣,說了一句:「你明天可以穿棉被來上學了!」同學都穿得少,我卻這樣「特別」,破壞了班級的服裝整齊,難怪老師要說話。但在我小小的心靈裡已烙下了「比不上 別人」的印痕。我三年級就常去游泳,以後一直到小學畢業,游泳成 了我最喜歡的遊戲與運動。由於家貧,營養不良,我的喜歡游泳,並沒有為我帶檢身體上異於常人的健壯,說來也只是維持「小康」的局 面。記得我曾在寒冷的十二月天,與同窗好友郭義德跳入冷冰冰的游泳池,在水裡游幾下過過癮,幾分鐘以後就起來,倒也蠻像個「英雄」,可是,一等生病感冒,便病得死去活來。

大約在五年級,就發現我肺部有陰影,當時打一針鏈黴素要十元新 台幣,以民國四十二年左右的幣值計算,對我們家已經是極大的負擔。母親平常給我吃一個鴨蛋,也是很大的奢侈,當時在台中大甲的戲院,看一場電影要一元吧,母親為我花錢治療,也只是象徵性的打幾針而已。參加升初中的特別班,常常要讀到天黑開燈以後才回家,有 幾次中午,郭老師為了不讓同學中午打瞌睡,叫同學冒署到操場跑步 ,後來老師知道我身體的情況以後,叫我免了。

    ↓圖:古老的校舍,古老的童年記憶,文昌國小的日子,留有童年的歡樂。
 
我本來就害臊,沈默寡言,常常會見了人不知所措,印象中有一 次老師剛進教室,發現同學吵鬧不休,為了略事懲罰,老師要全班同學集合到操場跑步一週,我卻戰戰兢兢的最後一個走到老師面前,向他說明了我自以為已經可以不再講的理由。老師正在發著雷霆之怒, 班上除了一個斷了腳的同學安安穩穩的坐在最後一排位置以外,就只剩下我這個四肢健全的人。面對老師一張嚴厲發怒的臉,雖然我早已獲准可以不必參加體育課,我還是沒有自信,我懷疑老師既然發了脾氣,對我也應該沒有「例外」的,我再一度向老師報備,不知道自己囁嚅著說了些什麼,老師的臉在盛怒中也沒有變得緩和些,在膽怯中回到座位上坐,老師也帶大家去跑步了。這件事留在我心靈深處,久久不能磨滅。 

差異──對了,一個人與周圍的人有了差異,便會產生一種極不自在 的感受,那應該就是自卑感吧。有人與眾不同高人一等,可以睥睨一 切,但是當你不如別人,矮人一截,那種「與眾不同」便足以使人沮喪,逃避現實,經常抬不起頭來,經常都在害怕著一些什麼。
                                                       →圖:今天的校舍美麗巍峨, 我們在回憶中依然懷想往日晨光。 。                                                                                                        
是小學六年級吧,學校發下了表格,要我們填寫祖籍,父親寫的是 「江西省吉安府樂安縣」,送給老師去,同學們知道了,都投以詫異的眼光,本省人的祖籍都是福建廣東,莫非我是外省人才寫江西,弄得我好尷尬,那時候地域觀念還很重,在不開通的鄉下地方外省人確 是少見,往往會受到歧視,為了這件事,我難過了好一陣子。
 
我一向說純粹台灣話,母親是本省大甲人,同學也很少到我家,不 認識父親是何許人,我總是當自己是本省人,和本省人混得比較熟,當郭燕輝老師教我們寫作文「我的故鄉」時,老師把有關大甲的勝蹟介紹一遍,還發下範文,我也照著寫。因為這個緣故,我不願同學知道父親的底細,盡量避免父親與同學見面,一方面也是因為父親年老而又無所事事,使我自卑,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許多年後,我長大,踏進社會做事,我發現自己變了,我總是坦誠的承認父親是江西人,母親是本省人,當別人問我哪裡人的時候,我總是不按身份證上的記載回答,而把自己父母親不同的籍貫搬出來,這樣也等於是提醒
對方不要有地域觀念。一九六九年七月,我二十六歲,美國太空人登陸月球之前的半年,我的第一本科幻小說,《一O一O 一年》出版, 後來在一九八九年由富春再版,改為︽航向未來︾獲得當年的中華兒童文學獎。在書中所強調的是以星際文明的觀點宣揚世界主義,一種博愛的宇宙觀,六位太空人是屬於世界不同的國籍,在後記的論述中批評漢民族中心思想的偏狹,可能與自己的童年的遭遇與身世有關。
 
我愛到同學家裡,因為我有自卑感──當時自然是毫無所覺的,只是下意識的在逃避同學到我家來,怕同學知道我有一個年老的外省爸 爸,怕同學知道我家沒有固定的居所,而寄人籬下,狹窄得不像話。而我們幾乎每隔一、兩年就要搬一次家。在就讀小學的幾年中,我先後和王百祿、楊正有、郭義德要好過。而郭義德幾十年相交,情同手足,情誼最長。 

王百祿帶我進教堂,是小學二、三年級的事。我和楊正有相熟,是四年級,他的爸爸是鳳舞臺戲院老板,他常帶我去看電影,直到現在,許多名片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像「霸王妖姬」、「太陽浴血記」、「月宮寶盒」等等都是一輩子讓我回味無窮的,遺憾的是,許多年後,這位值得懷念的童年至友,卻已消失無蹤。五、六年級郭義德和我最要好,我們無所不談,最愛談電影的內容。講講笑話,裝瘋作傻 ,比創鬥武,在草地上打滾,逗同學們笑。 



茅屋生活

那是我小學二年級(一九五0年)吧,我們原來住在大甲火車站
前,分租姨媽的樓上房上的一個房間住,後來搬到文武路邊,做了姨
婆的鄰居,是茅草屋頂的土塊厝,房子卻背著馬路,屋後斜對面不遠
就是孔子廟。住家小得可憐,一座有棚帳的古式竹床,正好把這個家
隔間成為內外兩部分,裡面牆角有個低矮的小窗戶,沒有鑲玻璃,只
算是個透氣孔罷了,大約一尺見方,窗子外面大概是隔壁的生意人搭
的棚屋,所以不怕風雨飄進來,牆角床前窗畔還擺著母親的梳妝台,
就算是內室了。我有一次在鏡子前面對著鏡中人深深的注視,陷入不
可思議的感觸裡,奇怪自己到底是怎樣來到這個世界的,非常神祕無
法描述的感受一輩子都忘不了;屋門前擺上一張飯桌和沒頂沒欄的竹
床,就已經塞滿這個貧寒的家,門是兩片開合式的厚木板做的,晚上
睡覺要加門閂。

地板沒有舖水泥,是不軟不硬的黑土地,很有「土氣」,還好牆
壁敷了石灰,蜈蚣和壁虎是家裡的原住民,蟑螂更不必說了,廚房是
臨時搭蓋在屋外門邊的,用鐵片和木條在牆角下做了一個擋風板,與
屋簷連接著,剛好只要自己動工圍一面,再加上兩片原有的牆就有三
面,煮飯做菜時就有遮風避雨的功效,門前有兩面竹籬笆,右面是姨
婆的房子,院子舖了一大片的小石子,我夏天洗澡時就光著屁股坐在
木製的大盆裡,由姐姐幫我洗,洗過了,就把水倒在地面,任由它滲
流出去,冬天,廚房是一家人可以用來擋風洗澡擦身的地方。父親是
江西人,生我時都五十了,在那艱難的時代,父親只能在家裡照顧家
務,提水或燒飯,至於洗衣服,母親是不讓他做的,怕別人嘲笑,在
鄉下地方出現外省人已經是很大的怪異,而父親又年老,很少出外工
作,幾乎把養家的重擔都交給了母親,他講的台灣話只有自己人可以
聽懂。這樣,我小小的年紀,便免不了有了自卑感,總會聽到鄰人
偶爾提起我爸爸是「阿山仔」的刺耳的話,也刺傷了我的心。

弟弟出生時,母親就在裡面有棚帳的床待產,我還不懂人的出生
是怎麼回事。我記得父親在裡面出聲用力的「幫忙」生產,嘴裡使勁
的發出一連串的「嗯--」的聲音,就像一個人便秘時忍不住出聲排便
的情況。多年後父親以八十高齡去世,我與母親、妹妹談起來,仍覺
得有一股悲憫的滑稽。在這樣狹小的房子裡,我們一家五口,度過風
雨飄搖的兩年日子。

妹妹那時候才兩歲多吧,有一天就站在外面的竹床邊,拿著一個
碗吃飯,爸爸本來餵她飯,差不多餵完了,一不小心摔跌下來,碗破
了,額邊靠鬢角處被碎片剮出一個三角形的洞,血流如注,母親趕快
抱她到屋後面,穿過馬路進入有林園小道的醫生家去央求救治,縫了
幾針,總算沒有大礙。那傷痕,就印在她額邊一輩子,也是我們家歷
經苦難的印記。那時候,醫生的家對我們是神祕、不可接近的,母親
總是在兒女有急難時會千方百計的去求人,適時得到解救。

那是一個極端匱乏貧窮的年代,而我家卻比一般人還要淒慘,那
時候,差不多每個同學穿的只有一條褲子,根本就沒有內褲外褲之分
,去學游泳就把褲子脫下來,裸體下水,記得有一次我不聽話,在下
雨天與同學到學校操場去玩,不小心摔跤到水塘上,把褲子都打濕了
,就和同學在大大的洗手間裡躲著,等到快乾了,才敢回家。有一天
早上在學校裡上過廁所,發現褲子的鬆緊帶斷了,簡直急得要哭了,
後來臨時想到法子,就用撿到的一條細鐵絲把褲腰綁起,解決的褲子
脫落的困窘。

那時實施限電,每天晚上十一點鐘到翌日清晨五點停電,而我每
到到了停電的黑夜,便神經過敏的陷入恐怖的幻境中,無法自拔,我
把被蒙得緊緊的,密不透風,身上汗如雨下,要合眼睡覺,卻總是依
稀聽到外面的廚房邊有小偷在講悄悄話,議論著如何偷竊、或如何鑿
開牆壁闖進來,有幾次我受不了那種想像中的恐懼而大吼起來,驚醒
了家人,父親三更半夜衝到外面去察看,把我數落了一陣,說那有什
麼小偷,就這樣折騰了不知多少回,母親只好去求神幫忙,拿我的穿
過的衣服並剪了我的指甲去拜拜,說是我已經給太子爺當義子,也許
是心理作用,後來就慢慢好了。

黑夜是恐怖之神的舞台,我怕黑,發生焦慮症狀的那段期間,有
時候到了清晨三、四點鐘,便有人來查戶口,手電筒的光和人聲,就
從馬路那邊屋後的窗子探進來,我就好像從黑夜惡魔掌握中,暫時得
到喘息和解救的機會,其實卻是一種新的不安趕走舊的不安罷了。那
是個隨時都會有動盪和生命安全威脅發生的年代,美軍轟炸台灣,舉
家逃難,我還小沒有任何記憶,民國三十八年我上小學,就常常晚上
有防空演習,家家必須用黑布把窗門遮住,點煤油燈燈在室內照明,
光線不得外洩,孩童感染了逐漸迫近的不安感是必然的。學校也常常
要舉行防空演習,緊急警報就地躲避,空襲警報按照編組逃命疏散,
躲在不同的地方,戰爭似乎是不可避免的,我常常在父母親的談話中
了解到空襲的慘況,想像著戰爭來臨的情景,產生了濃重的焦慮。

屋前籬笆外面的大廣場挖了一個防空洞,政府規定每家出三塊錢
挖掘做的,附近的鄰里各戶共用,母親沒有交,惹來不少的麻煩和議
論。唉,都怪我們太窮。那一天,我記得我放學回家,是下雨天,很
陰慘的日子,看到母親坐在飯桌旁邊,為了家裡沒有米煮飯,好像在
抱怨父親什麼,而痛哭失聲,給了我深刻的震撼。我才感受到,下雨
天母親不能出去工作,挨家挨戶推銷中藥,是我們窮人家下地獄的日
子,在以後的許多年,我已更有所體會,每次看到下大雨就會有隱然
而生的飢餓恐懼,而每次聽到有人說起美好的雨天,我就想到「何不
食肉粥」的故事,有一股難抑的淒泠,不由得怨懟上天的不公。下雨
唯一的好處是,家人不必再老遠的去提自來水,只需把盆子或水桶放
在屋簷下,由屋頂茅草源源流下來的天然的水便會自動把容器裝滿了
,風雨和黑夜,竟是恐懼的親兄弟,如果是黑夜中的狂風暴雨,簡直
是魔鬼在毀天滅地的肆虐生靈了。

屋後面另有空地,也是圍了籬笆,父親把它開墾成為小菜園,種
了菜,並且搭了棚架,種植菜瓜,我每天澆水,看著植物的成長,就
有難以言喻的喜悅,自己也在不知覺中成長。而弟妹們,也常常利用
茶園的沙堆大便,免得跑到公廁去感受公廁的難聞的臭味。那時上廁
所要是有黃色的草紙可用,已經不錯,我們都用切成片的油麻桿子刮
屁股,衛生紙、口罩、茶杯每天一定要帶到學校去,它們只是用來檢
查用的,每天早上上課前還要唱一首「衛生歌」,唱著衛生第幾條…
…要怎樣怎樣,記得刷牙、洗臉,喝八大杯的開水等等的事,一邊還
由排長檢查帶來了的用品,指甲有沒有剪或是髒了。

學校舉辦郊遊,孩童總是快樂的,我當然也不例外,有一次是到
大甲溪橋,中午就在橋畔的樹叢裡用餐,在非常窮困的年代,要是帶
了荷包蛋,已經可以拿出來亮相炫燿了,不幸的是,通常我只有陽春
炒飯罷了,記憶中難忘的隱痛卻是悲憫可笑的--- 郊遊中午吃飯時,
我就一個人躲在沒有人看到的樹叢裡,自顧自的吃著,害怕的不單是
自己只有醬油加豬油的炒飯,沒有一點可以見人的菜,真正讓我覺得
見不得人的是,我連一個飯盒子也沒有,活像個乞丐家的人,只是用
後院栽種的大片蓮蕉葉子包了飯,再用我平常上學時包書的布巾綁起
來的,背在背上。

看電影是難得的新鮮事,有一晚聽說文昌國校利用教師辦公室的白牆試放電影,去看的人並不多,大約只有幾十個,就站在辦公桌走道和貼在牆邊看,還是黑白默片,得靠人解說,還不時中斷換片,有車子不斷胡亂追逐的場面,真夠驚天動地了,看得我們一楞一楞的,笑得前仰後合,可說是高潮迭起。那種光和影交織而成的奇異世界,對於孩童充滿了新鮮感,也引發了強烈的好奇心。而大甲火車站前也常常有免費的電影可看。那時,還記得有沿街敲鑼的人,匡匡匡那麼 幾下,通報什麼事情給鎮民知道,放電影大概就是這樣發出消息的,到時鎮上的許多小孩子和一部分大人,有的還拿了小椅子坐在架好的 白色布幕前吱吱喳喳的等候著,我還記得「天字第一號」中,有一幕間諜把手槍藏在花瓶裡的鏡頭。稚嫩的心靈無法想像,原是空無一物的白幕,如何會幻變出千奇百怪的場景和人物故事?

孔子廟本是大甲的勝蹟,就在我家附近,到學校去走側門必須經 過孔子廟,那時,國民政府剛剛撤守台灣,我們有時上下學沒有走小徑,就穿堂入室瀏覽一番,裡面角落裡卻突然住了許多大陸來的人家,一時讓人覺得蠻怪異的,有的同學還傳說看見夫婦在床上怎樣怎樣。甚至學校的空地也搭起了廚房或營房,我就看到有差不多十二、三歲或稍大一點的少年兵,邊走邊拿著韭菜在啃著,也看到那些操著不同口音體格壯實、似乎帶有威脅性、穿軍服綁小腿的漢子在學校或街 上走動,最常聽到他們在早晚吹起喇叭又唱軍歌,在學校操場跑步。 

這群高唱著「保衛大台灣」來到鎮上的陌生軍人,突然闖入我們的生活圈,不免會引起排斥感,學校叫我們學生們要喊他們「戰士」,於 是,以前常常徘徊在大甲的鳳舞台戲院門口,等著電影快映演完時戲院開門讓人「看戲尾」,現在只要看到軍人買票,便喊著「戰士,請 你帶我進去看戲好嗎?」大部分的戰士都會牽著我的手進去,鑽進那垂掛著厚厚黑布的門裡,就是一個滿足孩童幻想,帶給孩童興奮驚奇和快樂的世界。有一次我與同伴去水源地附近游泳回來,卻碰到好幾個戰士追問我們,那種有女人……的地方在那裡?我已記不得他如何形容那種事,他們臉上的乾笑,到現在卻有印象,同伴們卻尷尬又懞
懂,知道他們要找的是那種小孩子覺得很骯髒恐怖的所在,就約略做了指引,同學中有一個叫蒲紅機的,特別對這方面靈光,他常常會繪聲繪影的傳說了有關什麼小孩子的禁忌事情,我們才會知道,聽說他長大後很早就出事死掉了。那時的阿兵哥往往會給人產生「豬哥」的聯想,到我們長大了才知道,那本是理所當然的「人性」。 

夏天時,茅屋的院子是我們晚上搖扇乘涼的好所在,還可以邊聊天邊數一數星星,大人們講話中常常在議論:朝鮮在打仗,不知道誰打誰,模糊的聽說牽涉到共產黨。戰火雖然在地圖上面遙遠無法想像的地區發生的,但大人們每逢說到共產黨,總是故意壓低聲調,怕惹來恐怖的牢獄之災,而有時候在乘涼時又常會看到夜空雲層的探照燈燈光,加上三更半夜的查戶口,也加深了不安與危機感。夏天的院子,還曾是中元節做粿時放蒸籠和籮的地方,好熱鬧的晚上,忙得不亦 樂乎,但我們家總是吃不到包有花生餡的好吃的紅龜粿,都是陽春型的紅龜粿 ---- 只把紅花米調在糯米粿加了顏色和甜味罷了。回想那 星空之下,幫忙母親徹夜做粿的夜晚,有晶瑩的螢火蟲在童年的夢中 閃亮飛舞,那日子,除了貧窮的缺憾以外,覺得得非常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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