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外人 

在茂密的菅草叢裡,坤仔公敞著銅色的硬結胸膛,揮刀割草,當他完成大清早例行的工作後,山頭上的太陽已露出臉兒,照得他身上的汗珠與草上的露珠,粒粒閃亮。他嘴裡嘟嚷著:「這日頭,天天都是一樣的熱,簡直要晒掉我坤仔公的皮!」扛起了一大綑菅草,抬開腳步向山坡下走去。心裡還是記著昨天在老大大學說書班裡聽到的一段鄭成功的故事。「嘿,回到家裡,要原原本本講給小米仔和銀花仔聽哩,唸的什麼小學,說不定老師都還沒講過這一段故事哩!」
 
豆大的汗珠從額頭順著兩頰滴落下來,身子也水亮亮的,渾身像在水裡洗過一般,在晨陽下耀眼閃閃的。走到大街上,一眼瞥見鎮公所的民政課長剛從市場出來,手裡提著一壺豆漿和一袋用塑膠袋包裝著的饅頭,坤仔公沒來頭的一陣火燒起來。「伊娘咧!」輕聲罵著,走到王明通課長面前,指著他破口大罵:「課長王仔,你看什麼樣子?就是你們都吃進口的貴黃豆和麵粉,才弄得我們種稻的辛苦白辛苦!你呀!你做什麼官?」 

課長一副呆楞楞的樣子,不知所措的對著坤仔公,瞧坤仔公那張緊繃著無數皺紋的老臉,兩隻眼睛像煞燒紅的珠子,照射火光。王課長不由得嚇呆了。旁邊聚集的群眾看熱鬧的,也像起了笑聲。坤仔公劫口濺白沫繼續數落課長的不是。直到他的背後被一隻手拍打了兩下,才收住他的長串的教訓。
「阿公,」萬發微低著頭瞥瞥圍觀的群眾,強裝笑臉說:「你臉青青的幹什麼呢?我們回家吧!別勞碌命,大清早起來割菅草,運動運動可以,別亂生氣,傷了身可不好的。」
王課長朝萬發扮了個鬼臉,提著他的豆漿和饅頭,排開人群走了。坤仔公抹抹額頭上的汗珠,仰臉對著太陽光的方向,不情願的喊了一句:「日頭做證,天理不敗!」周圍人群的笑聲有似放鞭炮般的爆響起來。惹得萬發一張臉紅得像關公,視線低低的,想幫阿公扛那綑菅草,卻被推開拒絕了。「你要上班的斯文人,不怕人家見笑,快點走吧!」
分手時,聽見阿公還在叮嚀著:「記住哦,到台北去找到你三叔,叫他有空常回來看看,也許有他看中意的查某,讓他早點成親吧!」萬發連連點頭稱事,他略一佇足,望著阿公那健壯而又佝僂的背影遠去,直到那覆著銀髮的頭臚消失在眾多的起伏的人頭中。
萬發在前往台北的途中,順便在苗栗下車,探看他的錦珠。遠遠的那家燃放著黑色煙霧的大信公司大煙囪,非常威武的直立空中,好像是巨人的大煙斗,正在悠閒悠哉的噴雲吐霧,使他感覺到敬畏,相形之下,在錦珠面前也有說不出的自卑。錦珠與他同窗四年,每天晚上就風塵僕僕來往於台中與苗栗之間,為了進修充實自己,即使付出的再多,也會有令人喜悅的女穫。還是人白天上班,下班後竟趕到台北去上學的嘿!
錦珠正在會計室裡工作,看到萬發走進來,圓瞪著大眼站起來,把萬發拉到一邊,悄聲對他說:「小心點,我爸爸心很煩,最近衛生局常來找麻煩,說是來測試公告,民眾的壓力太大,他們受不了黑煙,要我們改善,改善個不完。」萬發回了一句:「這不是老生常談嗎?」轉眼瞥見錦珠的爸爸陪著兩個日本人走進來,他們之間的對話好像很激動,錦珠的爸爸大信伯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偶爾夾幾句「幹你娘!」的阻咒,為的在日本人面前發洩他的冤氣似的,但又不便讓日本人聽懂他的話。看樣子爭執可不小。
萬發本想上前去與大信伯打招呼,還是錦珠拉住他,他才收住腳步。大信伯就和兩名日本人推開會計室通往廠房的門走進去,也許過份激動,大信伯根本就沒發現萬發的來到。目睹這個難堪的場面,萬發的不好就似心湖裡落下一塊巨石,一時也忘了該怎樣來安慰身邊的錦珠。
「這兩天他們常來。」錦珠沮喪著臉說:「每次一來,我爸就很不開心,今天終於吵了起來。
「到底為了什麼事情呢?」
錦珠拉他出來,在走廊邊,面色凝重的說:「我聽懂了一點,好像說,日本方面要拆夥了,他們看現在景氣蕭條,無利可圖,要停止原料供應,要撤資等等。」
「拆夥就拆夥嘛!有什麼大不了的?」萬發也不禁生起氣來:「難道就非日本鬼子不可,另外找人投資不行嗎?」
「不行的!」錦珠苦著臉,嘆口氣。「日本人投的是暗股,我們這種合夥方式可以說是『地下』型態,不但政府機關沒有登記資料,就連股東也不列日本商人的名字,如果是合法的投資,他們要撤資,就不那麼簡單,正因為是暗股,我們就招架無力。」錦珠欲言又止,極不願把家裡生意的內幕抖出來,但在萬發一再的追問下,不得不把她所知道的通通說出來:「日本方面負責提供原料和銷售,我們只負責製造生產,所有的原料來源和銷售市場,全部都被日商壟斷,日商又直接從成品銷售款中扣去他們的成本和利潤,所以他們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這樣說來,我們是被套牢了?」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嘛!有錢賺的時候相安無事,不景氣的時候,他們要抽腿,吃虧的可就是我們了。」
「現在怎麼辦呢?」
「我也不知道,這要老爸去傷腦筋了,難怪他氣得發昏。你到台北找工作做也好。」下面的話錦珠雖然沒有說出來,萬發從她的眼神中也察覺得出這家工廠的危機,報紙上曾經刊出大信公司裁員減薪的消息,許多員工在抗議陳情,到處散發資料,要求保障員工權益等,也許就因為這些因素,使得萬發在與錦珠交往得快要談論婚嫁的時候,稍微消除了一點門弟的觀念,萬發心中的一團怯懦陰影變淡了,那種矮她一截的感覺,也就沒有那般強烈。
抵達台北的時候,萬發連連打幾個電話給三叔。接電話的要他轉撥另一個號碼,到他撥上那號碼,對方又問明他的來歷等等,隔了許久才又叫他再撥別個號碼。萬發納悶得很。他只聽說三叔在台北混得不錯,實際情況怎樣,他也不清楚。三叔每次回家,口袋裡都塞著滿滿的鈔票,問他錢從哪裡來,那嚼著檳榔的血盆大口張開來,只管打哈哈,露著神秘曖昧的微笑。高興起來就抽出一疊交給阿公,說:「在鄉下賺錢不容易,還是都市裡好,俗語說『錢有四腳,人只兩腳』,錢跑得比人快哩!反正嘛,我又不偷,不搶,靠了鄉裡的幾個兄弟提拔,錢有時就像從天上掉下來般,來得快,去得也快,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三叔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他的舉手投足,拿香煙的神態、說話的語氣,有點故意做作的斯文。不管怎麼樣,萬發看起來就覺得彆扭不自然,卻又說不出三叔哪兒不對勁。
萬發好不容打通了電話,找到三叔,電話那邊三叔的聲音顯得很訝異:
「發仔,你怎麼找到我的?」
「阿公給了我你的電話呀!」
「你到台北來幹什麼的?」問得好奇怪,萬發霎時感到一顆心往下沈,他想起大信公司的那管雄偉的煙囪,而錦靠的臉就高高的掛在雲端,自己竟是這樣的渺小無助。他勉強把話擠出喉嚨:「我當然是來台北找事呀!」對方一陣沈默。公用電話亭外已經有幾個人在排隊苦候,萬發渾身大汗,透過玻璃窗,他看見不遠處萬頭攢動的人潮上面的電影廣告「48小時」似乎是對他的一種警告,也許他到這個陌生的都市謀生是待不了兩天的。三叔咳嗽幾聲,才接著回答:「原來你已經畢業了,熬畢業了,真快!好吧三叔一定幫你忙。你記下地址,晚上七點鐘來找我,我現在抽不開身,不能來接你,知道嗎?」完全是命令式的口吻,和從前三叔在家與他玩在一起、唱山歌、互相調笑的情景完全兩樣,實際上三叔不過大他兩歲。讓他在初到台北時感到三叔確實不同從前了,連說話的聲音也有一股懾服人的氣勢。
萬發無聊地在街上逛。這街景,和他經常到的台中看起來好陌生,他懷著好奇,以欣喜而又戒懼謹慎的眼光觀望著熙攘人群,那些穿著露背裝的少女,要是教阿公給看到了,一定會大罵:「夭壽仔,浪蕩女,世界末日要到了!」然後,重重地跺腳,用手指天,要老天仔細看個清楚,不管人多人少,阿公就是會叫叫嚷嚷起來。
萬發仔找到約會的地點,可是一家排場豪華,有著大牌歌星作秀的西餐廳,他畏怯地東張西望,隔著流水裝飾的窗玻璃,只覺得自己是屬於另一個世界,遲遲不敢踏進門一步。身後有人拍他肩膀,驚疑間回頭看到一張嚼著檳榔的嘴吧,正對著他張開而笑。也本以地叫了一聲「三叔」,卻被三叔的那隻巨掌推前幾步,自動門打開,冷氣襲人,所有他身上蒸騰的熱氣與旅途的困頓疲勞,似乎就在這一刻化解了,彷彿海中的漂流者忽然抓到了船緣繩梯,可以有個依靠。
三叔領他到最前排的的位置坐下,直到他坐定之後,才發現三叔還有幾個朋友也一齊來,每個人都穿著整齊,西裝畢挺,他們都脫下西裝上衣,將襯衫袖子拉高,其中有一個禿頭的中年人,三叔待他特別客氣拘謹,那禿頭的伸手拿香煙,三叔的打火機馬上迎上去幫他點煙。
「他是我姪兒。」三叔瞥瞥他身邊的兩位同伴說:「這兩位多是拔!」
四隻眼睛同時瞪著他。萬發低下頭來,狠狠咬了一口那塊還冒煙起泡的豬排,猛覺得舌頭一陣燙,又吐了出來,引起幾聲笑聲,讓他怪不好意思,他肚子確實餓得發慌,生怕帶來的錢不夠用,中午也只是在路邊買了便當到銀行的座椅上啃著。他偷偷瞄了一下在三叔旁邊的兩個人問三叔:「能安排個工作是最好的,否則我就回鄉下去了。」
三叔只管同那兩人說話,似乎沒有聽到萬發的聲音。一隻小樂隊奏起了音樂,聒噪得厲害,一個似曾相識的歌星拿著麥克風上台唱了一首歌,接著是泳裝秀,美女穿著三點式的泳裝在台上輕移腳步,擺出令人養眼的姿態,就是所謂的眼睛吃冰淇淋吧!看得萬發感到難為情。
「你儘管吃吧!」三叔說:「看你好像還沒吃過這麼好的東西!」
「嗯嗯!」萬發期期艾艾:「光是吃麵包和豬排,好像不大對勁,胃填不飽似的,總要吃兩碗白米飯才會覺得肚子好過些。」
「這家餐廳是我們老闆的關係企業。」三叔說著,招呼侍者拿一碗米飯過來,繼續說:「我們有傳播公司,安排大牌歌星作秀,老闆很有一手,別人請不到的歌星,我們請得到。發仔,台北不錯吧!你爸爸要是早幾年也來搞這個,也許早發了,不必再在鄉下種田養豬幹什麼的。」三叔還想繼續說下去,那個禿頭子朝他使了個眼色,不由得收住嘴。米飯剛送到,三叔往萬發桌前一指,服務生就擺在萬發的前面。服務生那粉紅色洋裝短得只夠蓋住她半個臀部,黑色的玻璃絲襪把她豐滿修長的腿繃得緊緊的,使萬發想起自己的女朋友錦珠,如果她也穿得這麼短,也實在夠火爆撩人的,因為錦珠也有一雙不輕易顯露的美腿。
米飯下肚確實不一樣,萬發漸漸感到先頭的飢餓已然消失,腹部頗有充實感,精神也旺盛起來。他開始向三叔追問他的工作問題,卻沒有得到正本的答覆。
「別急,等我收了班以後,再慢慢跟你講。」三叔說。
「那我晚上要住哪裡呀?」
舞台上換上了外國秀,那些玲瓏如玉的大腿,滿場飛舞,女郎們個個穿得少得不能再少,看得萬發傻眼了。只聽三叔在說:「放心,你跟我三叔,總會有前途的,晚上你就跟三叔住一首。難得吧,今天是個好日子,你上了台北就大飽眼福,平常一般餐廳只能唱唱歌的,根本就不能表演什麼泳裝秀或外國艷舞。」
萬發一顆心七上八下,餐廳裡樂隊的鼓聲沈甚地打在心版上,變幻的燈光使他心神錯亂,彷如自己置身金碧輝煌的宮殿裡,卻自感寒酸侷促,對著周遭一張張嘻笑的臉,他怯怯地環視,麻木不知所然地怔著。美色之於他,只是旋轉著的玻璃燈般的渾沌。滾滾紅塵迷漫著如霧的朦朧,他惟一企求的是,能夠將過去幾年來半工半讀,奔馳於苗栗與台中間的辛勞,得到代價,也希望自己的家人不必經常為了稻穀或豬仔生產過剩,擔心賣不到好價錢而飽受威脅。他不了解三叔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混,這需要很大的花費,即使是老闆開的,當個伙計也不能隨便揮難呀!
三叔看看錶,向兩位同伴告辭,拉著萬發起身說:「吃飽了我們走,我還有事要辦,你就陪陪我去辦事,說不定以後要派你來幹這份工作。」萬發又是一陣錯愕:「怎麼是晚上上班的工作?」三叔噴了一個煙圈。萬發低頭看著地板上,正好有一雙穿著網狀玻璃絲襪的光滑玉腿走過。三叔拍拍他的背說:「放心了,幹我們這行的,不偷不搶,你想到哪去?我們老闆幹的是正當的行業。」萬發又追問了一句:「你剛才說保護費是什麼意思?正當的行為為什麼還要收人家的保護費幹什麼?」三叔聳聳肩拉開車門坐到駕駛座,一揮手,示意他坐到另一邊的座位。萬發坐定了,三叔發動引擎之後,才慢條斯理的說:「警察管不了的事,必須我們來管,我們不收錢,自然會有別的公司來收錢,這種事兒,只要你慢慢學、慢慢體會就懂了。」
有一個打扮入時的妖嬈女郎,走過來,從窗外伸手搭住三叔的肩膀,被三叔揮開了,車子開動,往前走了幾十公尺,在一座水銀燈光下,站著一個男女莫辨的長髮人,穿著粉紅的襯衫和短褲,正在向三叔猛吹口哨。三叔眼睛一亮,朝他噴了一口煙,露齒而笑。三叔說:「今晚不行,今晚有客人。等我把事情弄停當了再說。」車子開遠了。三叔還回過頭來瞄他。
「他是你的女朋友嗎?三叔。」萬發不禁問。「不過,好像……長得有點像男的。」
「哦,賣玻璃的。」
「什麼?」萬發不覺一怔。又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他跟我們公司有交易嗎?」
「嗯……」三叔猛然收住口,沈吟了一下說:「是的,是的,他是賣玻璃的。」語氣中的不自然,讓萬發感到其中隱藏了什麼秘密。
睏倦欲睡,萬發瞌上眼皮,隨著車子搖晃,
不禁又想起過去四年每天趕車到台中去上夜專的情景。在高速公路通車以後,使得居住在鄉下地房的農家子弟可以利用公餘之暇前往都市求學,那種苦情只有身受者才能體會,白天勞累了一天,下班後,又要趕車到遠地求學,除了少數有自用轎車以外,大多搭火車或台汽班車,最近一兩年,才有學校專車接送,但是車子一上路以後,幾乎全車的人都昏昏沈沈睡著了,苦是苦,到台北唸書的不更苦嗎?據說晚上到台中、台北唸書的,就有五六百人。萬發總是咬著牙安慰自己。如今,在深夜裡他的身子又隨著車身搖晃,不免使他下意識的又回到那段通勤的日子。座位是兩星期抽一次籤的,有一次正好抽到錦珠的鄰座,她心思細膩又富有同情心,常常拿東西請他吃,兩人也常常切磋功課,逐漸相熟而至相愛,最近車友之中有人訂婚,車長發了喜糖,有人目光指向他和錦珠,誤以為他們訂婚了,那時萬發不禁竊喜,總算全車的車友公認他們是適合的一對。
「發仔,到了!」三叔搖醒了他。把萬發從讀夜校通勤的夢幻中拉回現實。探首窗外,一座深宅大院,有燈光照出,濃密的樹枝微曳著,蛙鼓和蟲嗚不斷,使他一時以為自己回到了鄉下苗栗。三叔拉著他的手,叮嚀著:「你是斯文人,老闆會給你安排斯文的工作,見了老闆不要畏縮,我已經在電話中向老闆說過你的情形,老闆也覺得他很需要你這種人才,你可以同民意代表打打交道。」
三叔按了兩短一長的電鈴之後,門開了。萬發揉了揉惺忪睡眼,大打呵欠,勉強提提神跟著三叔走進去。那是一間豪華得有如電影中出現的布景,琉璃吊燈,舒適的地毯和寬敞的沙發,牆上還掛著名家的書畫,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張巨幅的彩色照片上,兩個勾肩搭背的中年男人,以最開朗的笑,面對著他,好像在歡迎萬發的來到。
然後,照片中其中那個留的小鬍子的人出現了。三叔小聲對萬發說:「他是秦先生。老闆。」
「秦先生,您好,這麼晚來打擾您……」萬發訥訥地說。
秦先生禮貌地頷首微笑,手裡端著兩個酒杯,遞過一隻給三叔。他們坐下,開始用一些萬發似懂非懂的話交談,三叔把他皮包裡所有票據全部攤開擺在茶几上,說:「就是這些,總共五百萬了。」這是讓萬發聽得最心驚的一句。一個晚上三叔就收到這麼多錢。萬發突然想起照片中另外一個人的面貌,似曾相識,好條什麼民意代表,看來三叔這家公司確實是不同凡響的。老闆也蠻讚賞三叔的。
「阿雄,」老闆對三叔說:「臺北有一家日本人的期貨公司,就在我們管區要開辦了,你明天帶著幾個兄弟去,跟他們打打交道。」
「秦先生,你說呢?」三叔問:「數目應該多少?」
「看樣子,不是幾萬、幾十萬能解決的,最少拿個三百萬吧!」三叔頻頻點頭說:「看情形也許開個五百,讓他們還還價,總可以拿到四百吧!」秦先生又從抽屜取出一張字條,對三叔說:「這個名單是人家拜託我們討債的,都要三七分帳,你就快辦吧!」老闆的視線投向萬發:「你要好好教你姪剩,在公司裡好好幹。」
萬發回到三叔住的公寓時,已是凌晨一時許,他已經很疲憊,腦袋裡一時也沒有能夠將所經歷的事情整理清楚。現在他大概可以確定三叔他們所幹的是一種地下行業,靠了嚴密的組織謀取暴利的活動。當他洗過澡,從昏沈中掙脫甦醒,嚴正地對三叔說:「我明天要回家去了!」
「那是不可能的,你已經來了,等於入了道了。再說,回家去,你還能怎麼樣?回去鄉下地方找事上班,做個蹩腳貨嗎?一個月能賺什麼柳肝?」萬發反問:「什麼柳肝?」三叔笑著:「就是千元啦。」
萬發真想揍三叔一拳,他坐在絨布沙發上,屁股一陣癢,身子陷下去一大截,卻不方便抓癢,只有站起來拍拍屁股,走到冷氣機通風口前面,吹吹冷氣散散熱,讓身子覺得更舒適些。三叔看出了萬發的疑慮,他從酒櫃裡取出一面長方形鑲邊的銀牌,上面精刻了幾排字。萬發仔細讀著:「神龍八堂堂規,違者重罰。一、嚴禁偷、搶行為。二、不可事二主。三、不可吸食毒品、打速賜康及任何迷幻藥。四、要做到兄友弟恭…:」他望著三叔那雙微瞇著滿含神秘的眼神,有點迷惘。三叔噴了一個煙圈,笑笑說:「你先不用擔心,好好在傳播公司做會計,過一陣子,會正式叫你拜堂,慢慢叫你辦重要的事,那時候,每個月最少有幾萬元收入,你會覺得這個行業,被說成地下警察局也好,地下稅捐處也好,它的好處多多,真是無往不利。許多演藝人員都需要我們來撐腰。」
萬發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屈就下來,心裡縱有極大的不願意,看在三叔的面上,還有三叔所說的堂規都還近情理,再加上要幹的是合法的傳播公司的職員,使他解除了重重疑慮。心想只要他能夠穩對來,將來再找其他工作對不遲。第二天,萬發就進入那家座落於林森北路的滿天星傳播公司擔任會計職務。
每天晚上萬發下班後,回到三叔住的公寓多半沒有看到三叔的影子,他只有藉機打長途電話與錦珠聊天,據錦珠說,目前工廠因為周轉不靈已經停工,沒有被裁掉的員工只好回家去待命,等候恢復正常後再來上班。錦珠又說:「老爸最近因為接到恐嚇電話,非常恐慌,逼得快發瘋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已經報了警,但也沒什麼作用。這些電話都是來要債的。」萬發只能在言語上作安慰,暫時也無計可施。
萬發每天管理登記有關公司所屬的錄影帶拷貝工廠、餐廳排秀,並且接應電話等等,倒也忙得不亦樂乎。有一天晚上他又和三叔出去。他們在餐廳坐定,三叔旁邊坐著一個長頭髮的秀氣男子,使他想起初到台北那晚三叔說的「賣玻璃的人」,他傻裡傻氣的問三叔:「今天晚上又要談生意?」沒想到給那個秀氣男子聽到了,竟然靠過來,坐在萬發和三叔兩人中間,朝萬發擠眉弄眼,一副強自做作的嬌柔,非常令他噁心。又用一隻手勾住三叔的腰,另一隻手也要伸過來,卻被萬發擋住了。「哎唷!」那人嬌嗔地叫了一聲,眉心一皺,作小鳥依人狀,往三叔身上一摟,卻被三叔推開了。當眾打了他一個巴掌,把那人打跑了。萬發怯怯地問三叔:「他是幹什麼的?」三叔轉過臉來,噴了一個煙圈,徐徐地把話從喉管裡吐出來:「賣屁股的。」萬發像聽到一聲轟隆,在腦袋裡爆開來,他站起身,穿過湧著乳浪臀波的舞台旁邊,逕自奔跑出去。
當天晚上萬發決定離開三叔回鄉下去,當他在收拾行囊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三叔的一本冊子裡面竟然列有一份討債名單,其中大信公司赫然在目,註明欠六○七萬,十二天以內索還,三七分帳。萬發人差點要跳起來。三叔喝得醉醺醺回來,倒頭便睡。萬發第二天早晨等三叔醒來後,把那本冊子交到三叔面前對他說:「三叔,我要回去了,能不能請你幫個忙,手下留情,因為……」
三叔一個巴掌打過來,重重地落在萬發的臉頰上,把萬發打得暈頭轉向,嘴角也流了一絲血水。三叔冒火了:「告訴你,你別不領情,秦先生有心栽培你,許多出外人都來投靠他,他都還挑三揀四的,要不是秦先生看了三叔的面子,哪裡會重用你?你想回去?那不把你三叔栽了。」萬發訥訥無言,良久,他才把錦珠家裡的事向三叔說清楚。接著說:「如果我不回去的話,三叔能不能把大信公司的帳擺平,不要去逼他們,讓他們渡過難關。」
三叔血紅的眼珠子打轉著,沈吟了一會兒才伸出一隻胳膊說:「我們滿天星公司的關係企業討債部門受了債務人委託,行情是砍一隻胳膊三十萬元,最後如果要回債款還要三七分帳,這件事情,我看還可能有轉圜的餘地,你姑且安心工作,我來想想辦法,疏通看看,只要不跟別的黑道有衝突,也許嘛……」猶豫不定與為難的臉色使得萬發的心直往下沈,他有著難以名狀的恐懼。
幾天以後,在萬發即將下班的時候,看見一輛車子在公司門口緊急煞車,三叔的白襯衫染滿了血漬,三叔扭曲著臉,一隻手藏進他的西裝上衣裡面,掙扎喊叫著:「大家快出來幫忙!」萬發隨著公司裡幾個年青的職員奔出去。有人在喊:「快送醫院去!快!快!還來得及接回去,」萬發跟著上前察看,看現三叔的左手臂被整個砍斷了,那隻斷了的手,血淋淋地擺在三叔的大腿褲管上隨著三叔的抖動而擺動,正在向三叔召魂似的叫他回頭。
萬發回到家裡的時候,看見阿公在魚池邊背對他餵菅草給牛吃。夕陽下,阿公敞著硬結的上身,顯得紅潤生輝。三叔的孩子小米仔和銀花仔正在晒穀場跳跳走走,看見萬發回來,高興的奔向前去,爭著對萬發說:「有兩個漂亮的阿姨來我們家哩!」他早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大信公司解散,錦珠的父親為了躲避黑道的追擊,暫時到南部去住,為了避人耳目,錦珠和她妹妹也到他家來住幾天。他想起躺在醫院裡的三叔那張可憐無助的臉對著他淒苦的微笑:「回去吧!」三叔說:「這裡畢竟不是你呆的地方!」在他要進門的時候,阿公叫住了他,問他:「你三叔沒回來嗎?怎麼你一個人回來?」萬發的眼睛潮濕了,心裡凝縮著百般的委屈與無奈,就像山頭上早晨凝結的濛濛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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