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雪地上的悲劇
太陽城的圓頂罩子外面，堆滿了白皚皚的雪，刺目亮麗，連遠遠的山巒都像透明的琉璃，整個外面的世界有如童話幻景，深幽、雄奇、富於美感。在幾個月前這裏還是沙漠地帶，一片酷熱荒涼，天氣說變就變，斷斷續續的下起雪來，沒有多久，整個大地已成為冰寒的雪原。
鏟雪車在圓頂罩子的牆邊操作，推走擋住玻璃牆的過高的雪，以免阻礙室內的陽光與視線。機器人在車內工作，就像玩遊戲一般輕鬆愉快。
“一部、兩部、三部、四部……哇，好多好多大車子在外面！”小珠兒喊叫著，拍著她的小手興奮得跳起來。
藍美姬站在她哥哥藍力士身後，跟隨著隊伍慢慢往前走。通往野外的第一道閘門打開了，許多人在夾層壁板間穿起他們的寒衣，和準備滑雪裝備，幾分鐘的功夫，第一批人高高興興迎著沖出去，也有人開著雪地飛車以火箭發射般的勇猛與雄壯氣勢，猛擊而出，有如關了幾十年的囚徒被釋放出來的狂喜。
“媽媽，”小珠兒問：“外面到底有多大呢？”
“外面很大很大。”
“外面也有圓罩子嗎？像我們住的地方一樣？”
“外面沒有罩子，外面很冷。”藍美姬低頭親了親小珠兒。“所以要機器人去做工。我們是去玩的。”
“外面幹嘛好多白白的東西哪！”
“那是雪呀！”
“什麼是雪？”
“到時候就知道了。”
第二閘門打開了，遊客魚貫而出。在這裏，他們透過單層玻璃罩子，把外界的景物看得更清楚。藍力士迅速地跳上一輛停在近處的雪地飛車，將它開過來，讓藍美姬與她女兒坐進去，關上了艙門，駛到通道上。第一閘門開啟後，他就著車子風馳電掣般沖出去。
“時速一百六十公里？”藍美姬看著速率表。好奇地問他：“老哥，你開這麼快幹什麼？你想飛起來嗎？”
小珠兒搖晃著身體，頻頻叫好。藍力士沒有吭聲。
一片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世界，許多歌麗美雅的運動者分別以各種工具在進行他們的玩樂。藍力士只是出於一種不可解的衝動，他要尋求發洩，使自己積聚的鬱悶暢暢快快的在機器的滾轉中飛馳而去。
天色清明，地平線朗闊無比。他憑空想像著這個富於詩意的環境，人們生活在無憂無慮中，很少有人像他一樣到過那麼多的國家，向千千萬萬同胞伸出援手，代表歌麗美雅的人道精神，接受那麼多的歡呼與尊敬，然而他真正感到疲懣而難以支持的卻是在菲裏斯的遭遇，那種慘不忍睹的人吃人的殘酷奇景，使他常在每天的夢裏驚醒而汗流浹背。現在當他開著雪地快車盡情地馳騁，顯然感到自己的心胸開闊了。那種長期生活在溫室內的狹隘難以屈伸的感覺，真是莫大的壓迫。
“你知道‘’到底是什麼嗎？”藍美姬又問她。
“我聽說過，是香茉莉告訴我的，是個邪惡的印記。”
“我受了它的困擾，常常感到不安。它到底想要拿我們怎麼樣呢？”
“也許要去問香茉莉比較清楚，我就要到菲裏斯去了！”
這時候，藍力士發現旁邊有一輛飛車駛近，車窗裏的人影是他所熟悉的夏綠茵，正向他揮手致意，在夏綠茵旁邊還坐著一個老人，那是他曾見過一面的季安國元老，他以一百多歲的年齡，仍然得意地駕駛著車子，好像蠻快樂的。
突然，在旁邊的車子加足馬力，漸漸把藍力士的車子拋開在後面，車底揚起霧般的雪花，迷迷濛濛一片，白光四射，有如在對藍力士示威。估計它的時速已經逐漸加快到一百九十公里以上。就在它拉開了好一大段距離，逐漸遠去之時，那噴射著白冰碎沫的影子，突然發出一聲爆響，轟然之聲震耳欲聾，頃刻間機件殘骸迸裂四散，地面也炸開了一個大洞，煙火與雪花交織，沖向天空……
“啊！”藍力士叫著。
“怎麼回事？”藍美姬隨後發現了前面飛車的意外。
“爆炸了！怎麼會？”
藍力士的飛車很快的在爆炸地點停下去。匆匆跑出來，冰寒乾燥的冷風，有如刀子刮在他臉上，他呆呆地站在滿是焦臭煙味的出事地點，摀著他的嘴，拚命咳嗽著，在他的腳前正有一條冒著血水的大腿疊放在一堆血肉模糊的軀體上面……
“我的媽呀！”他幾乎哭著叫起來。
身後傳來藍美姬駭厲的怪叫，她好像失了魂兒一般盡她所能的發出尖銳曳長的聲音。藍力士趕緊回過身去，要去勸慰妹妹，猛不防他的腳底踩了一團圓鼓鼓的東西，他絆了一跤，他再度爬起來時，看見一顆纏著亂髮的頭顱，沾著腥紅的血水與碎冰，缺牙的嘴洞，舌頭彎卷著，似殷紅的肉帶，半露出外面，使藍力士想起被藤葛纏住的破西瓜。
“這個人頭是夏綠茵的！這個人頭……是夏綠茵的！”
他的胃裏一陣翻絞欲嘔，連連吐了幾口口水，快步趕到妹妹身畔，拍拍她的背部：
“不要看，不要看，你跟小珠兒躲在裏面。”
藍美姬不停地哭泣，緊緊地抱住小珠兒。藍力士將飛車的門重重的關上。自己再奔向前來處理的警員。
“怎麼回事呢？”一個警員問他。
“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
“你在他後面開車吧？”
“是的，我是在他們後面。”
“是怎麼發生的呢？”
“你問我，我問誰？”藍力士無名火起，瞥見救護飛機已遠遠的開過來，正在準備降落。他情緒過份激動，只覺得突然而發的恐怖事件，是不應該在這個地點這個時候發生的。他的身體在寒風中顫抖得似即將傾圮的牆，看熱鬧的群眾的喧囂聲，聽起來是一陣嗡嗡嗡的噪音。
“他是藍團長，援助菲裏斯的藍團長。”群眾中有人叫起來。
警員抬頭細細端詳著他，把他壓低的防風帽推高了一點，警員陪著笑臉，調侃著：
“不錯，你現在要救援的－就像這些屍體。”警員轉轉身，指著散落地面的一塊一塊的血肉和機體殘骸，故意幽他一默。
“去你的！”藍力士掉頭而去，邁開腳步朝著他的雪地飛車走去。他忍住了，差點沒有揮出拳頭打在那個警員身上。
藍力士回到飛車座艙。藍美姬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抱著懷中的小珠兒啜泣不已。
“走吧！我們回去了，美姬不用哭了，反正就是這麼回事。”
擋風玻璃上卷起了飛瀑似的雪粒，咻咻的風聲掃過，有如淒涼悲切的野獸嚎音，雪原上，淩亂點點的人影在狂奔疾馳，面露倉皇之色，許多雪車，大大小小迎面而來，就像洶湧的浪濤般的衝撞而上，看來他們都是來看熱鬧的，歌麗美雅的人一向在溫室裏慣了的，難得有外出的時候，因為往常這兒都是一片酷熱的沙漠，曾幾何時變成一片冰天雪地，也吸引了好奇的遊客。然而，剛才的一陣突如其來的意外爆炸，也真是難得發生的，莫怪會有這麼多的人車趕來看熱鬧。
“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藍力士喃喃自語，他無法克制心中層層浪濤的沖激，眼眶潮濕了，眼前所見太陽城的巨大圓頂罩子，就似一個個大饅頭狀的墳墓，陰慘而冰冷。
他扭開了電視新聞頻道，聽見記者以激動的語音在報告：
“真是天大的不幸，季元老和他的前任妻子就這樣魂歸西天。不過有人說季元老活了差不多一百三十歲，身體裏面的器官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人造的，實際上，這部機器如果保養得好，也許再活個五十年一百年沒問題，也許我們可以這樣想想就會好過些：季安國元老的精神是永遠不朽的，死去的只是一架組合不良的機器……”
“哼！”藍力士忍不住說：“只是死了一具機器人，跟死了一個結過五次婚的女人而已。”
“別這樣說吧！”
“我只是照菲裏斯人的說法說說而已。”
“這件事又跟‘’扯上關係嗎？”
“天曉得！”
“我很害怕。”藍美姬摟緊了懷中的小珠兒。“萬一我們的車子也給人動了手腳那不是……”
“聽天由命吧！我們快到了，別說不吉利的話。”
巨型的圓罩子，在前面聳向天空，藍力士的視線已無法看見它的頂端。在它的閘門上閃著一圈紅色的光芒，機器人與真人混雜著，在那兒負責維持秩序，藍力士的車子開進閘門裏。立刻看見有兩個安調局人員，向他揮手：
“藍團長，請跟我們來一趟。我們查出來，剛才的事不是意外。”
藍力士與藍美姬和小珠兒下了車，轉而進入安調局的車子，抵達安調局大樓時，援外司司長甘子厚，還有藍美姬服務單位人口局的安全室主任淩明利，也都趕到。他們被帶進裏面詳談。
三個小時的反覆研究和討論，只是繞著一個圈子在打轉，毫無結果。沒有人瞭解恐怖來自何處，為什麼會發生恐怖事件。那位非常關心藍美姬處境的淩明利，一再的說：
“藍小姐，妳自己得保重了，我們會想辦法協助妳，如果妳有緊急困難更要隨時通知我們。”
“謝謝你，我會的。”藍美姬看見那雙黑亮的眼眸流露出深深的期許，她已經不止一次的感受到了那種眼光，從她第一天到人口局來上班，淩明利就非常注意她。
藍美姬帶著藍力士回到她的家裏。她為哥哥餞行，雖然所有的飯菜都是機器人按照一定的規格做出來的，此刻，兄妹倆站在窗口，俯望著太陽城的夜晚別有一番情懷和感受。
貓兒小麗在咪咪叫，機器人的餵食令牠非常滿意飽足，小珠兒在客廳跑來去，老祖母在逗她玩，並且向她說起有關太空英雄及生態災難的故事。
透過圓頂玻璃罩子，可以望見稀稀疏疏的星點，正在眨著眼睛搖顫著形體注視著他們。良好的空氣調節設備，使他們感覺到身體不冷不熱，舒適異常，但在他們讀到一封寄自華夏的電子信時，他們的眼眶濡濕了，一遍又一遍地，他們讀著文字，並且試圖去體會信上所說的每一句話：
親愛的孫女和孫兒：
爺爺和奶奶寫這封信給你們，只是告訴你們，我們生活在華夏是多麼的快樂幸福，這封信是透過網路傳真系統傳達給你們的，希望你們還認得我們的字跡。
歌麗美雅確實是世人所嚮往的好所在，它有最進步的科技做後盾，生產供應無盡的物資給所有的同胞，使得人人無憂無慮，衣食無缺，世上所有其他的國家也都要受到她的恩澤，但是在歌麗美雅所未曾涉足的地區－華夏，中國的屬地，一個古老的歷史文明國度，再復興再創造過的樂園，她存在於地球的另一端，當全球性的生態大災難結束以後，華夏地區以東方民族特有的勤奮與互助精神，協力建設一個美好的國度，完全自給自足，絕不仰求於人，因此每個人都是快樂幸福的，儘管偶爾會有疾病、災難、饑荒發生，但是我們靠了先人所遺下的文明傳統，致力實現了一個“天下為公”的社會，同時也改變了過去數千年來的積累惡習和錯誤，記取歷史的教訓，促成文明的更新和進步。
你們的父親和母親原是非常優秀的人才，可惜他們在生態災難中喪生了，如果你們心靈深處還懷念著東方的華夏，也就是古老的臺灣，願意回到你們生命的本源來看看，歡迎你們前來，我們竭誠地盼望著。
爺爺和奶奶
藍力士面帶笑容，一股暖潮起自他的心間輕輕流動著。此刻，一張清麗脫俗的人臉又在他的眼前浮映，茉莉彎起的眉毛，貼著她含情脈脈的眼，靈光閃現的注視，使他怦然心動，他懷念著菲裏斯的她，即使煙雲迷漫，殘破荒涼，充滿暴力與血腥，他仍然要奔赴那個國度。
“你決定到菲裏斯去嗎？”藍美姬問他。
“那是一定要去的，我是非去不可的。”
“你不害怕遭遇不幸嗎？”
藍力士搖搖頭，抱起沖過來的小珠，親熱地吻她的面頰，他想像著自己也有親生的孩子，在逗他玩樂的歡愉之情，他感受到新生命的喜悅與悸動。
第20章 再見茉莉
巨型的空中運輸機，在獅頭馬的廣場停下來，一架一架的排開了陣勢，當艙門打開時，首先出來的卻是亮閃閃的機器人部隊。在最前面的兩個機器人高舉著歌麗美雅的國旗－三隻展翅的和平鴿，以及她所標榜的標語牌子：
人道主義是戰勝魔鬼的利器，
歌麗美雅的愛，是所有苦難人的希望。
浩浩蕩蕩的機器人部隊作先鋒，展示了歌麗美雅的堅強實力，以及它在歷史巨流中所曾佔有的領先地位。
藍力士跟在機器人身後，帶著他的隨從慢慢的走出來。他還四下張望著，惟恐這個曾經遭遇大動亂的國度會不利於他。
戚將軍好整以暇以他慣常的騎馬英姿，等候在廣場的另一邊，身後的群眾跟著他舉手歡呼：
“歡迎歌麗美雅！歡迎歌麗美雅！”
“人道主義萬歲！人道主義萬歲！”
“老歌一來，大家都有飯吃！”
藍力士麻木的心突然被喊聲所震醒。獅頭馬已殘破得難以收拾，面對著這些曾是殺人如麻的野蠻人，本來有些膽寒，看他們那種興奮的樣子，好像對歌麗美雅並沒有多大的敵意，使得藍力士釋懷了。
彤雲厚積，大地有一種朦朧的光影在閃動，黑壓壓的人群，以他們昂揚奮發的叫聲和不停舞動的手，表達他們對救濟品的渴望。
藍力士伸出巨大的手，向騎在馬上的戚將軍致意，戚將軍跳下馬來，以他多毛的手迎接著藍力士。傳說中戚將軍渾身毛茸茸的，除了少部分地方之外，如果他不穿衣服可能就像一隻大猩猩，怪不得長毛黨就是以他這副樣子做招牌的。
“歡迎未來的藍大使來到。”戚將軍的手握得緊緊的，讓藍力士感到了非比尋常的壓力，他手背的毛也使得藍力士有一陣癢。
“恭維了，恭維了！戚將軍，謝謝你親自來迎接。”
在戚將軍身後的荷槍騎士朝空發了一排空包彈，算是對這位援助團長的禮敬。
在機器人部隊的支援下，對於菲裏斯的救濟工作即刻展開。藍力士的辦公室已不再是昔日那處豪華的所在，而是經過戰火洗禮之後的殘破屋子，再也沒有隨手扭開便有果汁牛奶的水龍頭設備。他必須因陋就簡，執行他的公務。
根據報告，菲裏斯經過長毛黨的戰亂後，人口減少了三分之一，倖存者在戚將軍的統治下生活並不如意，直到歌麗美雅的援助來到，以無限制的供應人上牌的食品進行救濟，並且派出機器人部隊做治安維持和醫療工作，才漸漸的穩定人心。
藍力士實在不明白，以外傳長毛黨的恐怖作風，為什麼就甘願接受歌麗美雅所提供的援助及所要求的各項措施，包括最重要的人口控制。
“歌麗美雅將會逐漸為你們建造完整的大氣保護罩，提供完善的生活環境，只要你們按照我們所指定的計畫按部就班去實施。”藍力士轉達了當局的指示給戚將軍。
就像一隻和順的猩猩站在他面前，抽著歌麗美雅的香煙，看起來神態是那樣的安詳自在。
藍力士上前去拍他的肩膀，只感到這個曾是殺人如麻的傢伙和想像中的樣子有一大段距離。戚將軍站在一棵棕櫚樹旁邊，以深沉的眼睛凝視著平整的沙洲，嘴裏冒著煙，顯得很知足。
“藍大使，你的幫忙真不少。”
“那裏，還真虧你大力配合。”
戚將軍輕聲在笑“我知道你的心事！”
“我會有什麼心事呢？”
沙洲上有許多枯骨，機器人部隊正在指揮並協助菲裏斯人清理，運到卡車上。戚將軍看了很久，轉過臉來對藍力士說：
“你想知道香茉莉的下落呢？”
這突如其來的問話，使得藍力士渾身緊張，他以為香茉莉也許遭遇不測。
“你是說，她已經……”
“不，我沒說什麼，我只是問你，你想知道她的下落嗎？”
“我想。戚將軍你怎麼會知道呢？”
“我是知道的，讓我告訴你吧！”戚將軍噴了一口煙，故意湊近前來附在藍力士耳邊說：“去永康鎮找她吧！她現在在永康鎮。”
藍士握住那只伸出來的毛茸茸的手，四隻眼睛對視了一會兒。他感覺出戚將軍所流露的揶揄性的關懷。這個長毛党的頭頭，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接受歌麗美雅的指導，改變許多措施，的確是令人驚異的。他真想對戚將軍說：“黑猩猩！你真了不起！”他把這句話放在心裏，以曖昧詭異的笑回報了對方。
炎熱的太陽從稠密的沙塵間露出臉來，山道上飄著陣陣腐臭的氣息，在屍堆旁邊挖掘葬坑的怪手，嘎嘎嘎的以它無比的震撼威力掘進地底。旁邊列隊守衛的機器人，他們只要關掉嗅覺系統，便不聞其臭，有人在遠處掩鼻哭泣著，望著曾是他們的親人的屍體，被機器人投進坑洞裏。血跡已乾涸的殷紅，塗抹在斷肢殘臂和破爛的衣服上，灰白色的腦漿從裂開的腦袋瓜裏迸現，隱隱的還有細小蠕動的蟲，從腦洞裏爬出來。每一張猙獰呆張的嘴，都在無聲慘叫。
“一共是多少具，你點過了嗎？”一個戴口罩和眼鏡的軍官問機器人。
“三百零八具。”機器人說。
藍力士的車子經過時，聽到他們的對話，他掩著鼻子，在激動中觀看著埋屍的場景。歌麗美雅的救濟品，也在不遠處發放給難民，使那些生者在經歷戰爭浩劫後，暫時解決了肉體的饑餓，然而潛藏著的恐懼卻是無法抹除的。
“無限制的供應！”在藍力士旁邊的副官衣本德說。“這樣等於我們在養他們不是嗎？”
“別擔心吧！”藍力士說：“人口減少了，還怕什麼，況且，歌麗美雅當局還不斷支持他們，希望把他們扶起來，但為什麼老早以前不這樣做呢？”一層困惑如迷離的霧網住他的臉。
“你一定很傷心吧？團長。”
“任何人都會傷心的。”
“這是個好地方！”衣本德指著田野間綠油油的草地，已有農人駕著耕耘機在做農事。
“不錯，確實是好地方，如果沒有戰亂發生的話。”藍力士的腦際浮起歌麗美雅的農業大樓景象。自動調節溫度，供給雨量和陽光，一層一層的耕作場，種植各種蔬菜、水果、穀物，以及畜牧。從播種、施肥、除草、收穫全部自動化，平時有機器人在照顧負責作業，至於畜牧場也都由機器人擔任看管、餵食和衛生等工作。
然而歌麗美雅潛在危機卻是喪失了美好的天然環境，由於在上個世紀以前，對於土地、河川、空氣的過分蹧蹋，導致人類被迫住入人工環境裏，以求自保。菲裏斯因為是落後國家，較能維持自然的原貌，遭受工業化破壞的比率沒有先進國家那麼嚴重，因此，原野上有綠色的生機復蘇。沿路所見還有未被清除的枯骨散列在野地間，偶爾，有兩隻饑餓的犬類，在骨骸間踩踏，用鼻子聞聞嗅嗅，並且張嘴啃食。
“真他媽的！”衣本德咒著。舉起一管煙幕槍，朝狗只發射過去。
五彩的煙幕在陽光中迸飛起來，散開著，兩隻狗兒望空看了一下，驚惶地拔腿奔跑開去。
“喂，你！”衣本德叫著。“還是到歌麗美雅去吧！那邊的同伴比你們好命多了！呵呵……”
車子遠了，狗只成了兩個移動的小點點，在天幕下的大地嗥叫著，有沙塵揚起，將牠們的影子罩在朦朧中。
車子駛入山谷，兩旁出現初生的野草，非常繁茂，那種綠色的油光，閃亮在大自然的天光下，看起來格外舒適悅目，與歌麗美雅的一切相比，同樣的綠色，卻教人有不同的心理感受。微風吹拂著，草兒顫擺得蠻有韻致，撩起藍力士的縷縷柔情。
前面的路徑旁，一堆白骨錯雜地橫在草叢間，幾株茉莉花淒迷的抖動著，藍力士下了車，采下了一束花，將它插進胸前口袋裏。當車子往前駛去，藍力士憐憫地望著草堆裏的白骨，發出一聲悲歎。許多歌麗美雅的“人上牌”包裝紙，零亂散落在四處，遠處的村落，集結了一群人，正在揮舞著白色的旗幟，叫叫嚷嚷的。
藍力士開始在腦海裏想像著茉莉的一顰一笑，勾勒再度與她見面時她所流露的奇異表情，如果茉莉並沒有參與長毛黨的陰謀活動，他也許會把她看得更神聖些，然而，他捫心自問，此刻的心境卻是被汙損了，齷齪得就像長在屍骨旁邊的茉莉花。
抵達永康鎮時，一隊荷槍的長毛党士兵攔住車子，藍力士取出證件亮了一下。並且問他們：
“玉林山莊在哪里呢？”
一個年長的士兵指著遠處山腰間的許多墳墓說：
“就在墳場旁邊，有幾座茅屋，那是特別區呀！”
“怎麼叫特別區？”
“是戚將軍叫我們特別保護著的。”
士兵喝了一口“人上牌”的飲料，抹抹嘴說：“他們是特別人物呀！”
“謝謝！”藍力士從口袋裏再掏出一包人造的營養品，塞進士兵的手裏。
士兵們嘻笑著向他行了一個軍禮。
“你們不再吃人肉了吧？”藍力士調侃著說了一句。
戰爭過後的城鎮，滿布著淒涼與荒蕪，那些呆滯痛苦的眼神凝視這部外形像鯨魚的車子，臉上繃得緊緊的，男人多半是傷痕累累，面容憔悴，女人隱在陰暗的角落裏，悉索地與她的孩子低語，只有歌麗美雅的車輛，那漂亮圓滑的外表，以及上面書寫的宣傳文字，使他們在歎息中感到一絲安慰，也消除了原先的恐懼。成群結隊打著赤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圍過來，吹著口哨慢跑跟隨車子。
“喂，你們快樂嗎？”藍力士忍不住問他們。
“有老歌來幫忙就好啦！”高個子的說。
“我差點沒被吃掉！”拐腳的說。
“給我們更多吃的吧！”一個嘴裏塞著食物的瘦削孩子說。一邊還拉著他快要掉下去的褲子，把露出的半個屁股遮住了。“人上牌的食品不錯，真不錯！”
藍力士從車上丟下十幾包“人上牌”，然後車子快速前進，後面成群的小孩擠成一團，爭搶著食物，叫叫嚷嚷的，就像野狗爭食般的狠勁。
他聞到插在胸口的茉莉的清香。沿路的沙塵揚起如霧，恍惚間他又回到那短暫的相聚，如果人生還有什麼刻骨銘心的事，那麼，在那次回到歌麗美雅時與香茉莉所種下的愛苗，正是他所難忘的。
車上的廣播在說：菲裏斯的新的軍政團已經組成，選出戚將軍為元首，負責治理這個經過動亂的國家。
“我保證，”戚將軍說：“按照歌麗美雅所推行的人道主義政策，善待我的人民，不使任何人受到傷害，為了菲裏斯今後的繁榮幸福著想，只有完全的人口控制，以及配合適當的農業工業生產，才使得人民不致於淪為恐怖的饑餓，我們今後唯一的希望便是接受歌麗美雅的各項指導……”
“放屁！”藍力士關掉了電視接收系統。
“團長，你在生氣啦？”衣本德不禁問。
“一切都不對勁！不對勁！”
“是呀！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這是很奇怪的演變。”
“我們是在走老美的路。”
“我也感覺到了。甚至比老美更嚴重，更不合理。”
所有歌麗美雅的物品以及機器裝備和機器人、人員，在永康鎮上四處可見。那些穿著軍服的歌麗美雅人，夾雜在機器人之間，看起來只是點綴性而已。一個先進的技術文明國家，根本沒有什麼人會願意被派到這種地方工作，實際上，機器人已足夠應付所有的任務。藍力士的車子經過時，他們還放下正在搬運的東西，向他揮手致意。
“我本來也不想來的，”旁邊的衣本德又說話了。“到這裏真沒意思。”
“那你為什麼來了呢？”
“因為……”衣本德難為情地別過臉去，看著窗外的景色。“他們說菲裏斯有好風景，有新鮮空氣，有漂亮的草地，是歌麗美雅所沒有的。”
“你在說謊！”
“嗯－可不是嗎？”衣本德籲了一口氣，尷尬地笑笑。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派你來這裏？”
“我犯了錯誤，我知道，我知道的。”
“你說出來呀，何必害臊？”
“我闖入生化實驗所被抓到了，他們認為我侵犯了國家安全機密。”衣本德臉上擠出了粒粒的汗珠，顯得很窘促。“他們要查辦我，放我一條生路。”
藍力士的腦門挨了一記重擊，他在回想自己過去到底是否犯過同樣被認為不可原諒的錯誤。他的印象中一切正常的，並不曾有過犯法的事被抓到或警告。
如果說與菲裏斯的少女茉莉談戀愛是一種過錯，那還是後來的事，他前後八年的時間一直流放在外，幹的都是同樣的工作，將歌麗美雅的各種救濟食品、醫藥分派散發給貧窮的世界，宣揚了美好的人道主義，使本國贏得每個受援助國家人民的感激與尊敬。“這是何等辛苦而又高尚的工作！”正如已經去世的援外司司長金華所說的。他一直盡忠職守，在自己的崗位絕少有出錯的時候。
但又為什麼，他一直希望回到國內生活而不被允許。他開始查覺到此中難以外泄的事必然含有某種隱密存在。
疏落的星星在紫藍色的天幕中開始熠耀著，殘破的城鎮街道遠了，綠色植物遍地的山麓，微映著紫紅，野花迎風搖曳，藍力士打開了車窗，讓微風吹進來，雖然還有幾分熱，畢竟聞到了天然的氣味，吹到了天然的風，比起在歌麗美雅，一年到頭難得打開圓頂氣罩，就算人出到外面來，那種生態災難後的風味，使人鼻子覺得怪不舒服的，而在此地，遠離戰火蹂躪過的地區，再也聞不到屍體的腐臭味，代之而來的是陣陣的野草香味，純然不是人工化的，令人心曠神怡。
茅屋就在前面，有燈光隱約從逐漸黯淡的暮色中傳出來。一面菲裏斯的國旗和另一面歌麗美雅的國旗就並排插在旗杆上，高高的在茅屋屋頂上飄著，有荷槍的軍人在把守，廣場上傳出了兒童的嘻戲聲。
“我們到了。”衣本德說。他停下了車子。
“真是個好地方。”藍力士說。
“叫我住在這裏，我才不願意呢！”
“你一直想著有圓頂氣罩的都市吧？”藍力士說著打開車門走出去。
一個菲裏斯的軍人走來，看過藍力士的證件，揮著手叫了一個機器人過來：
“你帶他去！”
機器人站著不動，注視了藍力士一眼：“跟我來！”
他一直不敢面對而又渴望與茉莉再度相處的矛盾在心頭交戰著。當機器人領他進入茅屋裏面，他在黯淡的廳內站著，透過狹窄的走道，他看見一個白衣女郎倚在窗邊，那略嫌瘦削的臉龐，半隱在暗影裏，凸起的腹部與她的身材看起來是極大的不相稱，她還沒發現藍力士的來到，只是以好奇的眼光在探視著窗外的動靜。
“茉莉！”藍力士叫著。
茉莉的臉轉過來，與藍力士相互對視，一瞬間，恍惚受了電擊般的微顫了一下，兩顆眼睛睜得大大的，艱難的舉步奔向他來。藍力士趕緊趨前去抱住了她。
“茉莉，妳是茉莉不是嗎？”
在藍力士懷中的茉莉抽噎著，臉頰上掛滿了淚珠，長睫毛垂蓋著她那看起來睏倦臃腫的眼睛，藍力士感覺到她火熱的胸口內的心臟跳動，以及腹部裏面另一個生命躍動。他親吻著她沾滿淚水的臉頰、鼻子、眼睛，最後，落到她的嘴唇上。兩顆心緊緊地貼在一起，熱熾的火焰燃燒著。
“茉莉，妳怎麼啦？有什麼不對嗎？”
“藍力士，”她低喚著，帶著微微的歎息。“他們驅逐了我，不要我在歌麗美雅。”
“我知道。”
“因為我為菲裏斯長毛黨工作。”
“我知道。”
“實在我是不得已的，他們抓走我的父母，威脅了我，一定要我為他們工作。”
“我都知道！”
藍力士再度低下頭，在她的嘴上、脖子上、髮鬢間，瘋狂地吻著。她閉著眼，微微的喘息呼在他臉上，他的手從她的身體背部滑落下來，而後，他細細端詳著她的臉，輕輕地撫摸她凸起的腹部。然後，他又擁緊了她。
“我配不上你，藍力士。”她說。
“我找妳。為了我們的孩子，我來這裏找妳。”
“這是一件錯誤，一件錯誤……”她的啜泣轉為嗚咽。“真不敢相信，一切都弄得一團糟。”
“我們已經有了意外的寶貝啦，妳還抱怨什麼？快擦幹眼淚吧！”在沒有見到茉莉之前，藍力士無法預料自己會採取什麼反應，現在當他與她相擁在一起，感知了新生命的喜悅，柔情化成了輕煙，籠罩了眼目，即使他心底深處蘊藏了多少疑問與傷悲，都在朦朧中溶化飄散。
“我不相信你愛我，我只想把孩子生下來。”
“對的，應該把孩子生下來。傻傢伙，我當然愛你。”
“在歌麗美雅生孩子是不容易的，因為有人口配額。不管怎樣，我應該把孩子生下來，這是一個意外。”
“我知道妳的情況，所以特地來看妳，相信我，我當然愛妳。過去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希望是過去了！”
一個機器人走過來，拍著香茉莉的肩膀，當她回頭的時候，看見自己的父母親正站在背後凝望著。
“爸媽，”茉莉說：“他就是藍力士。歌麗美雅派來的援助代表團團長。”
“真是幸會！”老頭子咳嗽著說。
藍力士趨前去，與他們寒暄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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