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憂傷的茉莉 

獅頭馬的圓頂罩子像一隻打破的巨碗,仍覆蓋在斷壁殘垣的周圍,所有城裏的人類看起來更像有氣無力的野獸,在街道上,在冒煙著火的房屋裏攢動遊移。肆無忌憚的燒殺擄掠,並沒有使長毛黨所統治的地方變得更豐足。 

當戰火平息以後,僅餘的欠缺紀律的士兵和百姓,穿梭在每一幢房子之間,尋找可用的財物和食物,看起來更像一隻只的野獸,為了覓食和掠奪,每一個人的雙眼都睜得大大的,儘量提起精神,拖藉疲憊的身體在廢墟中打轉。天空是紫紅色的。自從二○九五年生態大災難以來,這裏的天空便經常出現這種浪漫而又陰慘的色澤,尤其在黃昏以後,讓人覺得是置身在另一個星球。而今,在長毛黨的攻擊過後,這兒的殘破景象更顯得淒涼,一片片燒焦的牆壁間,沾染著未幹的血跡,在天光的映照下,閃著血紅的生命餘暉,已遭殺戮的肉體也許早已陳列在倉庫裏,被解剖成一塊塊的肌肉,等待著饑餓者的果腹。 

“你聽見嗎?”一尊沾滿灰塵與血污的石像似的人在說。 

“聽見什麼?”另一座石像回答。 

“戚將軍已經答應了……” 

“答應什麼?” 

“答應給我們好日子,只要我們聽話。” 

另外一個人躲在一堵斷牆後面,探出了頭,目光正好對上了落日,他覺得一陣眩目刺眼,眯起了眼睛,出乎意料的,有一團黑忽忽的東西在頭上掠過,他趕緊低下了頭,卻碰上了牆壁上一塊突出的東西。原來剛才只是飛過一隻烏鴉。 

“怎麼樣?老傢伙?” 

“我疼,我疼!” 

“別吵,別吵,我幫你揉,我幫你揉。” 

“不要緊,不要緊,我倒是擔心女兒!”
 
“茉莉是好女兒,她會沒事的。” 

“當然,戚將軍是愛她的,拿她當寶貝。”
“這是誰說的?”

“我只是聽她這麼說過。她自己這樣說。” 

“老天,我可不相信那個魔鬼,他殺了多少人,吃了多少人,還要我們怎樣?我可不相信。” 

“你不相信,但是我們總算自由了。讓我們站起來吧!” 

兩個人影牽著手,慢慢地從陰暗的角落裏走出來,街道上已經有零星的燈光亮起。騎馬的武士佩著刀劍、背著槍,格達格達的巡視著殘破的街景。天空劃下了閃電,兩個在路邊牽手的人影略一停頓腳步,兩張流露著駭怖驚惶的人臉,互相對望了一會兒,彼此又不禁莞爾。 

突然,她看見蹲在街頭的一堆人,圍聚著正在升火烤肉,饑餓使她頻頻咽口水。 

“來吧!來吃吧!一起來吃吧!”一個沙啞的聲音喊著,站起來,取出一塊剛烤過的肉,伸得長長的,要他們過來拿。 

“不要,不要!”男的拉住他的伴侶!“云云,妳忘了他們在吃什麼!” 

云云捂著嘴巴起勁地咳嗽欲嘔。火光照見她沾染灰塵的臉。她別過臉去,面向著黯淡的街道,幾輛車子徐徐開過來,沿路丟下一包包的東西。 

“人上牌,人上牌的食品。”車上的人喊著:“是老歌的好東西!天上人留下來的!” 

“戚將軍賞給大家的!” 

“好日子就要來到的!”
 
在車上的人沿路以麥克風喊叫著招引了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潮過來搶食。車隊中間有一個高高壯壯,威風凜凜,留著絡腮鬍子的大漢,以不可一世的樣子昂頭注視著群眾,認識他的人,都對他懷有一股敬畏,在他經過時,以微帶顫抖而顯得無力的聲音喊著: 

“謝謝戚將軍,謝謝戚將軍。” 

那位戚將軍更加意得志滿露著獰笑,張開滿口閃亮的白牙,頻頻說著: 

“凡是跟隨著我的人有福了,再也不必看天上人的臉色,我答應大家的,獅頭馬要為大家開放,獅頭馬是屬於所有菲裏斯人的,而不是天上人的。” 

云云拿到了兩包食物,她分給老伴兒一包,兩個人就站在廊柱下吃起“人上牌”的食物,味道倒蠻鮮美的。 

云云流著淚,眼前的景物模糊不可辨識,那個塊頭大大站在車上狂喊大叫的戚將軍,在她看來不過是一團怪魔暗影,她不期然的想起她的女兒被他所擄去,此刻不知身在何方。
 
當戚將軍的車子駛近時,有一股難以遏止的衝動,使她沖向前去,在他面前喊叫: 

“還我女兒來!你……你把她怎麼樣了?” 

在云云身後的丈夫,趕緊跟著跑過來,從後面拉住她的衣領,怯怯望著那高高在上的大漢,陪著笑臉說: 

“冒犯了!冒犯了!戚將軍,請你別當真吧!” 

“你們是誰!”大漢吆喝一聲,兩個眼睛冒出了火光。 

“我們是香茉莉的父母!” 

“香茉莉?”戚將軍思索了半晌,終於擠出了一絲微笑。“香茉莉為我們做了很多事情……香茉莉的父母親也了不起……” 

“快說,她現在在哪兒呢?” 

“別這樣不禮貌,你們兩個小子,我叫人放你們出來,可不是要你們四處搗蛋的!” 

“戚將軍,可不可以……”香茉莉的父親香草莊哀求著:“讓我們去見見她?” 

“走吧!”戚將軍把手一揮,另一隻手從他的口袋裏掏出一隻銅牌,丟過去:“拿這個到永康鎮去找青龍司令。你們為我炸毀了獅頭馬的牆壁罩子,實在了不起,應該要放你們走了!我派一輛車子送你們過去!” 

戚將軍後面的一輛車子開過來,打開車門,把兩個老人家扶到裏面坐著,發動馬達走了。 

戰爭洗劫過的原野,呈現著殘破與冷清,在夜晚,厚重的雲層黑壓壓的堆得就像罩在頭頂上,有風在追趕著,從車窗望去,天頂上是一大片洶湧的海浪般,有時還會有青閃閃的電光從天際劃下來,跟著幾聲幾乎要爆裂人心的巨響敲下來,直把人震得發昏。 

香草莊一面吃著分配的食物,心裏卻在掛意著香茉莉的安全,一幕一幕的往事直湧上腦際。他們夫婦是被強迫進入獅頭馬做連絡與爆破工作的,如果不做,就威脅他們要對女兒不利。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獅頭馬是菲裏斯的心臟、神經中樞,一旦毀壞,菲裏斯就不必再受天上人的箝制,菲裏斯便可以人人有飯吃,不必挨餓掙扎受苦,整個局面就將改觀。 

然而,當獅頭馬城破以後,所見到的可怖景象,卻是他們生平所未見的。在獅頭馬居住了將近卅年,大抵還算安安穩穩的,就因為女兒落入獅頭馬潛伏的長毛黨的掌握,兩個老頭兒,也就不得不遵命行事,幹起穿針引線的勾當,執行協助破壞的工作,終於達成任務。自己所行所為卻有莫大的恐懼,尤其在城破以後目睹燒殺擄掠、烤吃人肉的慘相,更令人膽寒戰慄。 

原野上有煙火上升,那一團團的霧靄迷漫在傾圯的殘壁與堆石之間,白光一閃,偶爾見到羅列的成堆枯骨被棄置,活人蹣跚地站在一邊,好像在撿拾著地上的食物,那就是原先歌麗美雅的援助團所空投的“人上牌”營養品。

青龍司令部的軍隊駐紮在永康鎮的郊外。夜晚的營火升得亮亮的,成群結隊的士兵在狂歌狂舞。四個站在花崗岩上的勇武年輕人,揮動寫著“”的白色旗幟?喊不已。聲音是急躁而亢奮的,充滿了激情。 

“獅頭馬是我們的!”一個喊著。 

“菲裏斯要起飛!再起飛!”手腳配合著可笑的動作,做出在空中飛行的樣子。那人的臉上還貼著兩片鈕扣大的螢光紙,發著紅光,看起來滿像個小丑。 

“進軍呀!我們要再進軍,再建設!”第三個叫著。

“打倒歌麗美雅!打倒歌麗美雅!打倒……”第四個剛要一連喊下去,見到青龍司令騎著馬兒神武地奔躍而來,司令並且朝他們揮手。 

“快別瘋了,你們四個人!”司令厲聲說。一管冒著煙火的槍拿在他手裏,直指著四人。煙火幻化成燦爛交織的五色迷霧,照亮了周遭荒涼的景色。

四個人放下了旗幟,從巨岩上跳下來,向青龍司令行了一個軍禮。 

“有什麼吩咐嗎?”高個子問。 

“香草莊夫婦來了,我剛剛接到電訊報告。”
“來幹什麼?” 

“來要回他們的女兒。”

“那就還給他們吧!” 

“戚將軍有令,要好好款待他們。”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暗路上亮起兩個燈,直射過來,一輛車子逐漸靠近,聽那艱難的引擎聲就知道,它曾經使用過很多年,或是曾在戰爭中受過創,車子就在青龍司令旁邊停住,引擎停止時,像害了氣喘咳嗽病一般,咯咯幾下子,才不情願地停止了噪音。 

香草莊佝僂著背,蹣跚地走向前,他手裏拿著戚將軍交給他的銅牌,怯怯地望著騎在馬背上的人影。 

“他們說你是青龍司令,我可以在這裏找到我的女兒。” 

“是的,我就是。”青龍司令下了馬,接過香草莊手裏遞過來的銅牌。“我知道你們來了。我叫部下帶你們去!” 

天上的閃電照見兩張驚懼的老人的臉,他們的歡喜之情被皺紋拉開,擴散著。

在一座廢棄的太陽能發電站建築裏,兩個老人被裏面的現代化電子設備吸引住了,有機器人在走道上走動,忙碌地搬運器材、焊接機件或測量檢驗不知名的儀器。看起來倒滿熱鬧的。
“往前走,在走道盡頭,向右轉第一間就是!”機器人回答了青龍司令部下的詢問。 

四個怪模怪樣的傢伙,吹起調皮的口哨,擺頭搖腦直拖著兩個老人家向前走。他們打開了門,讓兩個老人進去探望女兒。 

“茉莉,”云云喊著,沖向躺在床上的女兒。
茉莉撥開她如雲的秀髮,在突如其來的驚喜中,從床上躍起,投身在衣服破爛不整的母親懷抱裏。 

“茉莉受苦了!”父親的老眼掉著淚,拖在面頰上。

“他們說……爸媽被……被抓到獅頭馬去了?” 

母親抽噎著,痛苦地掙扎要講話卻講不出來。所有心裏的苦楚全教突來的興奮給堵住,她不大相信自己懷中的人會是被利用了很多年的女兒,如今還完完整整地存在著。 

“是的,”父親說:“我們一直在獅頭馬!” 

“那麼,是你們把城市的保護罩爆破的?” 

“我們參加在內。”父親嗚咽著說。“是我們……” 

“為什麼?” 

“因為……他們說,若不這樣,就見不到妳了。”父親走過來,用手輕撫著那張趴在她母親肩膀上的小臉。 

茉莉哭得更起勁,她傷透了心,仿佛世界被毀滅過後,發現自己依然健在,發現父母親瞧見她的狼狽樣子,禁不住自慚形穢而號啕不已。她記得,她曾在世界上最美麗的都市-歌麗美雅的首都太陽城生活過,充滿了快樂寫意,只有緊緊盯在她背後的陰影使她深感不安。那是一個何等富止而完美的國度,然而,她卻因為執行了長毛黨所交付的任務而被驅逐出境。 

“我也是的……”茉莉哭著說:“他們說,為了你們的安全,我必須在歌麗美雅工作。” 

“女兒呀,妳做了什麼?”母親推開了茉莉,以細眯的眼睛注視著那張掛滿淚水的臉。“只是要得到一些科學機密和國防機密,這是歌麗美雅當局所極力隱瞞的機密,尤其是有關他們的最高決策。我曾經試圖與高階層人士認識,但是,我忘不了一個人……” 

“女兒呀,妳有了物件嗎?”母親問。 

茉莉低下了頭,久久不語。她想著自從在歌麗美雅因為涉嫌偷竊科技機密未遂被驅逐出境以後,她倒覺自己心安理得些,她儘管留戀在歌麗美雅的舒適日子,卻不願常常懷有排遣不去的罪惡感,她要完完全全的做自己主人,然而,當她回到菲裏斯以後,所有的一切全部變了,那位元她所鍾情的藍力士早已因為菲裏斯的淪陷而不在此地。從許多消息中她知道藍力士在找她,但是一想到以歌麗美雅人的優越感睥睨世界,她就自感渺小自卑,她不能再對藍力士存有任何幻想,她所以接近他,也不過是為了執行任務,希望從他那兒得到更多的消息。因此,母親幾乎把她問得愣住了。她現在唯一可以寄託的希望便是她肚內未出世的嬰兒。 

在這個用血洗過的國度,耕地面積與人口的比例又比以前更加平衡了。菲裏斯長毛党的領導人戚將軍,開始透過第三國要求歌麗美雅實行物質援助。他所開出的條件是:完全接受歌麗美雅所提的人口控制方案。

歌麗美雅的元老院為了是否援助菲裏斯展開了辯論,火藥味充滿了整個會議場。 

其中,以總統的親近派人士所組成的集團,對於派出援助團再度施行救助的聲浪特別大,理由是:“歌麗美雅只要能夠掌握控制他國人口及糧食的樞紐,便可以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全面管制。” 

“人道主義是我國立國的基本方策!”英懷德總統最後透過電視向全國廣播。“為了不使菲裏斯的人民再受不必要的苦難,為了實踐歌麗美雅的立國傳統,我們應該毫不猶豫再度進行援助菲裏斯,只要菲裏斯將來能有美好的日子,只要他們的人口不會變成我們的累贅,這是值得嘗試的。元老院終於通過這項決議交給行政部門來執行。” 

藍力士聽到這項廣播,正在前往長青城的途中,在他的身邊坐著夏綠茵,一個結過五次婚的女人,她以她特有的媚惑技能緊緊纏住藍力士,也許希望從他身上得到一點什麼。她總是能夠在適當的時候遇見他,並且約他同行出遊,對於一個曾經出生入死的英雄,一個渾身肌肉與內臟純是百分之百“原裝貨”的人體,又是這樣富於個性而堅強雄壯的男人,她是萬分渴慕的。 

“你聽到了吧?藍力士。” 

“怎麼樣?他們還想派我出去嗎?”
 
“那就難說了!”
 
“你可以再去找季安國元老看看,也許他可以為你想點辦法,你可以不必再出去!” 

“這回我是很生氣的,我要違抗命令!” 

“他們會整你的。”
 
“我早已被整過了!我被整得七葷八素,妳不知道嗎?”
 
“你是好人才,國家需要你!你總要面對現實呀!”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不派出機器人部隊去後援獅頭馬呢?那是最有效的方法,什麼避免干涉他國內政,什麼要求對方接受我們的人口控制方法,完全是藉詞吧!我已經失望透頂了,我實在不想再幹這分差事。” 

抵達長青城時,街道上的燈光亮得有如白晝,成排的大樓閃爍著華麗的彩輝,馬路上是整齊乾淨的,所有的行人也都井然有秩的在電動人行道上移動。藍力士在他聽到自己妹妹有關自由女神像上面的神秘記號之後,他也興起一股好奇之心,想到裏面來看看。然而,當他們抵達自由女神像的頂樓,再爬進神像的巨大臂膀裏面,並沒有看到藍美姬所說的印記。也許安調局的人員早已發現,而加以處理,牆壁上有剛剛粉刷過的痕跡。 

就在他們走出自由女神像樓下的大門之時,藍力士懷中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打開了通話器。
“藍力士,你在哪里呀?我們在到處找你!”是司長的聲音。 

“我不想幹了!” 

“別這麼說吧,請你來一趟!” 

“我不會去的!”藍力士關掉了通話器。 

夏綠茵在他身邊耳語:“別理那些煩人的事,我們去水上樂園吧!” 

藍力士心裏底層藏著深深的愧疚與怨恨,菲裏斯整個變色,所有歌麗美雅的人道措施無法挽救那些可憐被蹂躪的生命,他不願再回想往事,碰觸往事,夏綠茵的溫柔體貼也許可以暫時讓他忘記不愉快的印象。 

他過去所到過的國家中,人民都是心悅誠服接受援助,並且視歌麗美雅為無上的榮耀之邦,沒有想到菲裏斯之行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傷痛令他永遠難以撫平。 

只要他眼睛閉起來便可以看見菲裏斯人饑餓的掙扎慘況,可憐的母親抱著嬰兒,無助地等待施捨,嬰兒吮吸著乾澀缺水的乳頭,連啼哭的力氣也使不出來,就那樣軟趴趴的攀著母親,沒有人可以救他們,當歌麗美雅的救濟物資運到時,暴動由長毛黨策動而起,那個腸子流滿地上的副官明月光當場慘死,人道主義的執行者所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回到歌麗美雅,遠離那齷齪而殘酷的世界,畢竟有如進入天堂般的寫意,就怕往事的陰影偶爾會偷偷的溜進腦海裏,他必得設法逃避。 

“你在發什麼呆呢?”身邊的夏綠茵一語驚醒了他。 

他們到了水上樂園,成群的穿著泳衣的人在泳池裏戲水追逐,也有飛車破空而過,呼嘯的人們張開雙手,想像著飛行的快樂,輕快的音樂迴旋在空間,這個世界絕不是歌麗美雅不費吹灰之力建造的,它也絕不是菲裏斯的苦難的老百姓所能想像的。 

他挽著夏綠茵,走進一艘小型潛艇,開動馬達,就在水晶宮裏觀賞奇景,人造的水底世界養著各種魚類,牠們都是在生態大災難時倖存的。那種悠然自得的樣子,已然可見所有歌麗美雅境內的生命體,都像活在溫室裏受到絕佳的保護。 

夏綠茵靠過來倚著他,伸出白皙的手搭住他粗大的手掌,眼眸中漾著水波。 

“怎麼樣?妳還想結婚嗎?”藍力士問。 

“要找個好物件結婚可不容易,我已經嫁過五個人了……”
“我可不希望成為第六個。”藍力士說。
夏綠茵傻傻地笑著,臉上起了大片紅暈。她看來並不在乎藍力士說話的孟浪。
“季安國怎麼樣?”藍力士問她。“他是個好元老,言論很正派,很講義氣,他是可以信賴的一個好人。” 

“你離開本國的時候,我和他要好過一陣子,但是,你是知道的,他的身體器官大部分是人造的,有許多不方便,體力也不足……” 

“哈哈哈,妳在開玩笑。” 

“真的,這是我的感覺。”
 
“女人只是感覺動物,難怪。”
 
小潛艇裏面自成一個世界,有飲料和食物可供助興,更有輕柔富於情調的音樂播放出來,燈光是羅曼蒂克的幽淡,淺淺的紫色。藍力士的手握住夏綠茵的,他的目光與她交接,似乎有看不見的火光在空間交迸。 

兩顆心在燃燒著。 

突然湧起的衝動,使得藍力士伸出臂膀摟住夏綠茵的腰,正當他想湊過去親吻她鮮紅的嘴唇之際,潛艇內的緊急叫人鈴,叮噹叮噹的響起,雖然是音樂鈴,每一記響聲卻似沉重的鐵錘擊打在藍力士的心房上。 

“真他媽的什麼事,這麼煩人!”藍力士咒詛著。打開通訊鈕。 

“總統要跟你說話!”是甘子厚的聲音,那個窮追不捨的援外司司長。“藍力士,你好好的幹,別再鬧情緒吧!”
 
“我沒鬧情緒,只是很痛心。”

“你別講話這樣不禮貌!” 

“我不想幹了,我打算退還服務證。” 

“在你還沒有辭職之前,請聽總統講幾句話好不好?” 

“嗯……你要我怎樣嘛?”藍力士有點軟化了。 

“先聽總統講幾句話好不好?” 

藍力士不情願地說:“好吧!” 

總統的聲音傳過來:“你記得吧?有一個菲裏斯的女孩子叫做香茉莉的” 

“哦……”藍力士頓時感到渾身火熱,耳朵也豎了起來。“我認識她的。” 

“你豈止認識她,你而且……而且和她很親密,做過幾次愛。”
 
你混蛋!藍力士差一點就罵了出來。 

“我說的沒錯,我只是想提醒你,香茉莉可能懷有你的孩子!” 

“什麼?你在說什麼?” 

“因為香茉莉是菲裏斯的僑民,拿的是我國的居留證,長效避孕針是每三年打一次的,她已經過期了,再加上你也是長期居留在外,你上次回來,也延遲做避孕的處置,因為你一直以為,凡是居住在歌麗美雅境內的人,不管男女都做了避孕措施,所以你就疏忽了。”

“總統先生,你能確定嗎?確定……她懷了孕嗎?” 

“這是安調局送來的報告,她目前居住在永康鎮,跟她的父母住在那兒,你不相信的話,可以去找她。”

藍力士沉默了半晌,他啜了一口果汁,瞄一瞄身邊的夏綠茵,一個豐滿而成熟的女人,閃動了長長的假睫毛,以微帶淫邪而又不滿的眼光看著他,似乎在表白她的抗議。藍力士的一隻手從女伴的腰間收回來。正色的說: 

“總統先生,請問您親自打電話來找我,可是有什麼指示嗎?” 

“我們希望派你前往菲裏斯去執行經濟支援工作,在我國與菲裏斯新政權沒有正式建交之前,你等於是大使的身份。” 

藍力士聽了直想作嘔,他幻見自己站在死人堆裏,半露骸骨的殘破肢體四處羅列,散發著惡臭,自己好像成了死人國的王。他極不願意自己再回去那個地獄王國,但是想到自己與那個菲裏斯的女人的愛情結晶,此刻正在孕育成長中,不禁湧發無名的喜悅。

“謝謝總統先生!” 

電訊關掉了。藍力士轉過身,輕輕地在夏綠茵額頭上吻了一下,他聞到沁人心脾的香水味,而她的嘴角緊抿著,有淚珠從眼眶彈落。

第十九章 雪地上的悲劇 

太陽城的圓頂罩子外面,堆滿了白皚皚的雪,刺目亮麗,連遠遠的山巒都像透明的琉璃,整個外面的世界有如童話幻景,深幽、雄奇、富於美感。在幾個月前這裏還是沙漠地帶,一片酷熱荒涼,天氣說變就變,斷斷續續的下起雪來,沒有多久,整個大地已成為冰寒的雪原。
鏟雪車在圓頂罩子的牆邊操作,推走擋住玻璃牆的過高的雪,以免阻礙室內的陽光與視線。機器人在車內工作,就像玩遊戲一般輕鬆愉快。 

“一部、兩部、三部、四部……哇,好多好多大車子在外面!”小珠兒喊叫著,拍著她的小手興奮得跳起來。 

藍美姬站在她哥哥藍力士身後,跟隨著隊伍慢慢往前走。通往野外的第一道閘門打開了,許多人在夾層壁板間穿起他們的寒衣,和準備滑雪裝備,幾分鐘的功夫,第一批人高高興興迎著沖出去,也有人開著雪地飛車以火箭發射般的勇猛與雄壯氣勢,猛擊而出,有如關了幾十年的囚徒被釋放出來的狂喜。 

“媽媽,”小珠兒問:“外面到底有多大呢?” 

“外面很大很大。” 

“外面也有圓罩子嗎?像我們住的地方一樣?” 

“外面沒有罩子,外面很冷。”藍美姬低頭親了親小珠兒。“所以要機器人去做工。我們是去玩的。” 

“外面幹嘛好多白白的東西哪!” 

“那是雪呀!”

“什麼是雪?” 

“到時候就知道了。” 

第二閘門打開了,遊客魚貫而出。在這裏,他們透過單層玻璃罩子,把外界的景物看得更清楚。藍力士迅速地跳上一輛停在近處的雪地飛車,將它開過來,讓藍美姬與她女兒坐進去,關上了艙門,駛到通道上。第一閘門開啟後,他就著車子風馳電掣般沖出去。 

“時速一百六十公里?”藍美姬看著速率表。好奇地問他:“老哥,你開這麼快幹什麼?你想飛起來嗎?” 

小珠兒搖晃著身體,頻頻叫好。藍力士沒有吭聲。 

一片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世界,許多歌麗美雅的運動者分別以各種工具在進行他們的玩樂。藍力士只是出於一種不可解的衝動,他要尋求發洩,使自己積聚的鬱悶暢暢快快的在機器的滾轉中飛馳而去。 

天色清明,地平線朗闊無比。他憑空想像著這個富於詩意的環境,人們生活在無憂無慮中,很少有人像他一樣到過那麼多的國家,向千千萬萬同胞伸出援手,代表歌麗美雅的人道精神,接受那麼多的歡呼與尊敬,然而他真正感到疲懣而難以支持的卻是在菲裏斯的遭遇,那種慘不忍睹的人吃人的殘酷奇景,使他常在每天的夢裏驚醒而汗流浹背。現在當他開著雪地快車盡情地馳騁,顯然感到自己的心胸開闊了。那種長期生活在溫室內的狹隘難以屈伸的感覺,真是莫大的壓迫。 

“你知道‘’到底是什麼嗎?”藍美姬又問她。 

“我聽說過,是香茉莉告訴我的,是個邪惡的印記。” 

“我受了它的困擾,常常感到不安。它到底想要拿我們怎麼樣呢?” 

“也許要去問香茉莉比較清楚,我就要到菲裏斯去了!” 

這時候,藍力士發現旁邊有一輛飛車駛近,車窗裏的人影是他所熟悉的夏綠茵,正向他揮手致意,在夏綠茵旁邊還坐著一個老人,那是他曾見過一面的季安國元老,他以一百多歲的年齡,仍然得意地駕駛著車子,好像蠻快樂的。 

突然,在旁邊的車子加足馬力,漸漸把藍力士的車子拋開在後面,車底揚起霧般的雪花,迷迷濛濛一片,白光四射,有如在對藍力士示威。估計它的時速已經逐漸加快到一百九十公里以上。就在它拉開了好一大段距離,逐漸遠去之時,那噴射著白冰碎沫的影子,突然發出一聲爆響,轟然之聲震耳欲聾,頃刻間機件殘骸迸裂四散,地面也炸開了一個大洞,煙火與雪花交織,沖向天空…… 

“啊!”藍力士叫著。 

“怎麼回事?”藍美姬隨後發現了前面飛車的意外。 

“爆炸了!怎麼會?”
 
藍力士的飛車很快的在爆炸地點停下去。匆匆跑出來,冰寒乾燥的冷風,有如刀子刮在他臉上,他呆呆地站在滿是焦臭煙味的出事地點,摀著他的嘴,拚命咳嗽著,在他的腳前正有一條冒著血水的大腿疊放在一堆血肉模糊的軀體上面…… 

“我的媽呀!”他幾乎哭著叫起來。 

身後傳來藍美姬駭厲的怪叫,她好像失了魂兒一般盡她所能的發出尖銳曳長的聲音。藍力士趕緊回過身去,要去勸慰妹妹,猛不防他的腳底踩了一團圓鼓鼓的東西,他絆了一跤,他再度爬起來時,看見一顆纏著亂髮的頭顱,沾著腥紅的血水與碎冰,缺牙的嘴洞,舌頭彎卷著,似殷紅的肉帶,半露出外面,使藍力士想起被藤葛纏住的破西瓜。 

“這個人頭是夏綠茵的!這個人頭……是夏綠茵的!” 

他的胃裏一陣翻絞欲嘔,連連吐了幾口口水,快步趕到妹妹身畔,拍拍她的背部: 

“不要看,不要看,你跟小珠兒躲在裏面。” 

藍美姬不停地哭泣,緊緊地抱住小珠兒。藍力士將飛車的門重重的關上。自己再奔向前來處理的警員。 

“怎麼回事呢?”一個警員問他。 

“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 

“你在他後面開車吧?”

“是的,我是在他們後面。”

“是怎麼發生的呢?” 

“你問我,我問誰?”藍力士無名火起,瞥見救護飛機已遠遠的開過來,正在準備降落。他情緒過份激動,只覺得突然而發的恐怖事件,是不應該在這個地點這個時候發生的。他的身體在寒風中顫抖得似即將傾圮的牆,看熱鬧的群眾的喧囂聲,聽起來是一陣嗡嗡嗡的噪音。
“他是藍團長,援助菲裏斯的藍團長。”群眾中有人叫起來。 

警員抬頭細細端詳著他,把他壓低的防風帽推高了一點,警員陪著笑臉,調侃著: 

“不錯,你現在要救援的-就像這些屍體。”警員轉轉身,指著散落地面的一塊一塊的血肉和機體殘骸,故意幽他一默。 

“去你的!”藍力士掉頭而去,邁開腳步朝著他的雪地飛車走去。他忍住了,差點沒有揮出拳頭打在那個警員身上。 

藍力士回到飛車座艙。藍美姬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抱著懷中的小珠兒啜泣不已。
“走吧!我們回去了,美姬不用哭了,反正就是這麼回事。” 

擋風玻璃上卷起了飛瀑似的雪粒,咻咻的風聲掃過,有如淒涼悲切的野獸嚎音,雪原上,淩亂點點的人影在狂奔疾馳,面露倉皇之色,許多雪車,大大小小迎面而來,就像洶湧的浪濤般的衝撞而上,看來他們都是來看熱鬧的,歌麗美雅的人一向在溫室裏慣了的,難得有外出的時候,因為往常這兒都是一片酷熱的沙漠,曾幾何時變成一片冰天雪地,也吸引了好奇的遊客。然而,剛才的一陣突如其來的意外爆炸,也真是難得發生的,莫怪會有這麼多的人車趕來看熱鬧。 

“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藍力士喃喃自語,他無法克制心中層層浪濤的沖激,眼眶潮濕了,眼前所見太陽城的巨大圓頂罩子,就似一個個大饅頭狀的墳墓,陰慘而冰冷。
他扭開了電視新聞頻道,聽見記者以激動的語音在報告: 

“真是天大的不幸,季元老和他的前任妻子就這樣魂歸西天。不過有人說季元老活了差不多一百三十歲,身體裏面的器官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人造的,實際上,這部機器如果保養得好,也許再活個五十年一百年沒問題,也許我們可以這樣想想就會好過些:季安國元老的精神是永遠不朽的,死去的只是一架組合不良的機器……” 

“哼!”藍力士忍不住說:“只是死了一具機器人,跟死了一個結過五次婚的女人而已。”
“別這樣說吧!” 

“我只是照菲裏斯人的說法說說而已。”

“這件事又跟‘’扯上關係嗎?” 

“天曉得!”
 
“我很害怕。”藍美姬摟緊了懷中的小珠兒。“萬一我們的車子也給人動了手腳那不是……” 

“聽天由命吧!我們快到了,別說不吉利的話。” 

巨型的圓罩子,在前面聳向天空,藍力士的視線已無法看見它的頂端。在它的閘門上閃著一圈紅色的光芒,機器人與真人混雜著,在那兒負責維持秩序,藍力士的車子開進閘門裏。立刻看見有兩個安調局人員,向他揮手: 

“藍團長,請跟我們來一趟。我們查出來,剛才的事不是意外。” 

藍力士與藍美姬和小珠兒下了車,轉而進入安調局的車子,抵達安調局大樓時,援外司司長甘子厚,還有藍美姬服務單位人口局的安全室主任淩明利,也都趕到。他們被帶進裏面詳談。 

三個小時的反覆研究和討論,只是繞著一個圈子在打轉,毫無結果。沒有人瞭解恐怖來自何處,為什麼會發生恐怖事件。那位非常關心藍美姬處境的淩明利,一再的說: 

“藍小姐,妳自己得保重了,我們會想辦法協助妳,如果妳有緊急困難更要隨時通知我們。” 

“謝謝你,我會的。”藍美姬看見那雙黑亮的眼眸流露出深深的期許,她已經不止一次的感受到了那種眼光,從她第一天到人口局來上班,淩明利就非常注意她。
 
藍美姬帶著藍力士回到她的家裏。她為哥哥餞行,雖然所有的飯菜都是機器人按照一定的規格做出來的,此刻,兄妹倆站在窗口,俯望著太陽城的夜晚別有一番情懷和感受。
貓兒小麗在咪咪叫,機器人的餵食令牠非常滿意飽足,小珠兒在客廳跑來去,老祖母在逗她玩,並且向她說起有關太空英雄及生態災難的故事。 

透過圓頂玻璃罩子,可以望見稀稀疏疏的星點,正在眨著眼睛搖顫著形體注視著他們。良好的空氣調節設備,使他們感覺到身體不冷不熱,舒適異常,但在他們讀到一封寄自華夏的電子信時,他們的眼眶濡濕了,一遍又一遍地,他們讀著文字,並且試圖去體會信上所說的每一句話:

親愛的孫女和孫兒: 

  爺爺和奶奶寫這封信給你們,只是告訴你們,我們生活在華夏是多麼的快樂幸福,這封信是透過網路傳真系統傳達給你們的,希望你們還認得我們的字跡。 

  歌麗美雅確實是世人所嚮往的好所在,它有最進步的科技做後盾,生產供應無盡的物資給所有的同胞,使得人人無憂無慮,衣食無缺,世上所有其他的國家也都要受到她的恩澤,但是在歌麗美雅所未曾涉足的地區-華夏,中國的屬地,一個古老的歷史文明國度,再復興再創造過的樂園,她存在於地球的另一端,當全球性的生態大災難結束以後,華夏地區以東方民族特有的勤奮與互助精神,協力建設一個美好的國度,完全自給自足,絕不仰求於人,因此每個人都是快樂幸福的,儘管偶爾會有疾病、災難、饑荒發生,但是我們靠了先人所遺下的文明傳統,致力實現了一個“天下為公”的社會,同時也改變了過去數千年來的積累惡習和錯誤,記取歷史的教訓,促成文明的更新和進步。 

  你們的父親和母親原是非常優秀的人才,可惜他們在生態災難中喪生了,如果你們心靈深處還懷念著東方的華夏,也就是古老的臺灣,願意回到你們生命的本源來看看,歡迎你們前來,我們竭誠地盼望著。
                                                                                                                                  爺爺和奶奶


藍力士面帶笑容,一股暖潮起自他的心間輕輕流動著。此刻,一張清麗脫俗的人臉又在他的眼前浮映,茉莉彎起的眉毛,貼著她含情脈脈的眼,靈光閃現的注視,使他怦然心動,他懷念著菲裏斯的她,即使煙雲迷漫,殘破荒涼,充滿暴力與血腥,他仍然要奔赴那個國度。 

“你決定到菲裏斯去嗎?”藍美姬問他。 

“那是一定要去的,我是非去不可的。” 

“你不害怕遭遇不幸嗎?” 

藍力士搖搖頭,抱起沖過來的小珠,親熱地吻她的面頰,他想像著自己也有親生的孩子,在逗他玩樂的歡愉之情,他感受到新生命的喜悅與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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