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蛆蟲般的飢民
《最後的樂園》第十三章 悲涼的大地 
反引力飛機關閉了所有的門窗,進行起飛的預備工作,那條長長的人行大管道也封閉了起來。在飛機的外面是一望無際的荒漠,所有的山脈和地面是光禿禿、黃澄澄的顏色,就似另一個星球的奇異景物。根據比較可靠的分析報告,地球上的環境比二○九五年的生態大災難時期,已經在逐漸改善中,若是按照當初的情況繼續惡化下去,遲早有一天地球的環境會不適合動物和人類居住,而全部必須移居外太空。歌麗美雅在地球上擁有最佳的保護設備,因此它能夠在世界各國面臨饑荒、動亂之中,獨獨領導群倫,成為眾國矚目的燈塔,也是希望的所寄。 

飛機掠過原先的美國東岸各大城,那裏依稀可見昔日殘留的建築痕跡,在炎熱的太陽光熏烤下,夾沙揚塵的勁風侵襲下,所有過去曾是輝煌巍峨的高樓巨廈,早已成了頹敗殘缺的火柴盒般的積木玩具,顛顛倒倒淹沒在厚厚的沙海中,文明曾經存在過的遺跡,到底都逃不過時間無情的沖刷,往日繁華成為過眼雲煙。 

飛機最後進入一大片略帶青綠色的大地上空。藍力士探首注視艙外的景色,這個地方,確實比歌麗美雅恢復得快,因此也容易引起別的國家的覬覦,它鄰近歌麗美雅,卻一貧如洗,要不是有著外援,這個國家老早便因為饑荒和疫癘不存在了。相反的,歌麗美雅的外在環境雖然不斷地在惡化,環境改善明顯的跡象當在於綠色植物的重生,然而在歌麗美雅境內,除了圓拱形的氣罩裏面是一片生氣蓬勃的景象之外,在氣罩外面的沙漠卻絲毫沒有改善滋生植物的現象,從長遠的觀點來看,永久地躲在保護罩裏面生活,終非所宜。 

飛機在菲裏斯的第一大城獅頭馬降落下來。機場的周圍全是穿著綠色制服的軍人,荷著古老的卡賓槍把守著,仔細觀察他們的穿著,可以發現除了胸前黃色發光的一塊名片是整整齊齊的以外,所有的衣物質料都是經過修補過的貨色,滿是補綻與洗不掉的污漬。藍力士在望遠鏡中看得不禁搖頭歎息。 

“怎麼會這樣窮呢?”在身邊的副官明月光說:“上次我爸爸告訴過我,菲裏斯是個好地方。” 

“不錯,是個好地方。”藍力士回答說:“有水源、有青草,比我們歌麗美雅完全靠人工化的,要強多了。” 

代表團團員在下飛機以後,接受了來自菲裏斯國務院有關人士的歡迎。 

幾聲朝空而發的槍響,啪啪而起,菲裏斯窮得必須對於能源的運用,做最有效的節約,不能輕易浪費。藍力士從那些面黃饑瘦、顴骨高突的迎接者看出了這個國家多麼需要外援來充實貼補。 

“恭喜恭喜!”菲裏斯的外交部副部長東先勇上前來握住藍力士的手。“恭喜你上任到菲裏斯來。” 

“謝謝!”藍力士發現那只握他的手,是這樣的冰冷,與外面炎熱的天氣是絕大的不相稱,很顯然的,東先勇也許剛從冷氣房裏出來,或是東先勇的迴圈不良,而有手腳冰凍的習慣。
“抱歉,我們的飛機場設備簡陋。”東副外長苦著臉說。 

“沒有關係!”藍力士的背脊和頭額早已冒出了大量的汗,他看見遠遠的一個熟悉的人影戴著太陽眼鏡走過來。他不禁搶先向那人打招呼:“路大使,你也來了,真不敢當!”路平通歌麗美雅派駐菲裏斯的大使,他那圓圓胖胖的臉上掛滿了如豆的汗珠。 

“你可能要擔任大使哩!”路平通向他打哈哈。
藍力士一陣錯愕。他差點笑出聲來,在這個地方擔任大使又算什麼呢? 

“謝謝,你的消息可真靈通。”藍力士隨口應了一句。他領著大群的團員進入機場大廈。 

在這兒接受許多新聞記者的訪問,他們問的問題不外是今後如何來加強兩國之間的關係;對於援助菲裏斯國有些什麼計畫等等,此外,對長毛黨的叛亂擴張活動是否已擬定了周全的對策以協助菲裏斯人保衛安全。藍力士無不據他所知的給予滿意的答覆。在這裏他所接觸到的人民已聞到一股恐懼的氣息,他們正隨時擔心著生存的問題,使得藍力士也不禁感到自己也岌岌可危。 

從機場到市區,要經過一段地下道,地底車輛是老式的地下鐵,菲裏斯處處因陋就簡,它能夠在惡劣的環境下生存,得因於從前的設施有一部分建築在地下,以至於生態大災難來臨時,可以封閉通口,人們就躲在地底下苟延殘喘。歷史不斷向前,它也提供了教訓,只可惜人類大部分是健忘的,前人嚐受的苦果到了後人,常常置之不理,為了在同一的環境下生存,協同合作是絕對必須的,不幸的是有人偏偏要爭搶利益,以致造成兵連禍結,人民也在水深火熱中苦不堪言。 

菲裏斯全境僅有首都中心區有圓頂氣罩,當然它既是全國的首善之區,這唯一的保護罩就給所有的高級官員與富豪及外交節使人員享用。當藍力士一行人從地下道走出地面時,受到菲裏斯人民的熱烈歡呼。照理居住在首都中心區的人,都應該是享有較佳的物質供應,從這些市民的破爛的穿著和瘦骨嶙峋的外表已然可以想見,這是多麼貧窮的國家。有一些光著上身只著短褲的饑民,以他們凹陷深黑的眼睛,乞憐地注視著這批外來的精神飽滿的援助者,他們的手腳細小,腹大如鼓,以他們顫抖的手鼓著掌,表達他們的歡欣愉快,嘴巴呆張著,甚至無力再發出別的不同語句,只有輕輕的低呼:“歡迎、歡迎!”是他們冒出的唯一音調。 

有氣無力的喇叭聲吹奏出來,飄蕩在城市上空,那也許是他們得到外援時對同胞的通告,而不見得是對外賓的歡迎,那些失血的嘴唇咬著吹奏孔,鼓脹著臉使他們原來瘦削的模樣顯出滑稽式的豐滿,眼神是在經歷饑餓後強行振作出來而發亮著,卻是含藏著無限強烈的渴望。 

“這些半死人!”明月光在藍力士旁邊耳語著。 

“你是第一次外放吧!”藍力士說:“見怪不怪,我是見得多了。” 

“人道主義!”明月光自言自語嚷著:“我們要在這裏實行人道主義,拯救所有菲裏斯苦難同胞。”

歌麗美雅援助菲裏斯代表團,它的辦公室與駐菲裏斯大使館是同一大樓。在夜晚,當市區裏稀稀落落的燈光亮起時,這幢十五層的大樓卻是最令人矚目的所在,在屋頂的上空,還升起一隻大汽球直達圓拱形氣罩的頂端,汽球下面高掛著一排發光的廣告文字:

人道主義是戰勝魔鬼的利器,歌麗美雅的愛,是所有苦難人的希望。

這排文字的確是夠壯觀感人的。當藍力士初初抵達獅頭馬城市時,他與副官駕著車子在市區繞行,幾乎在這個城市的任何一個街道角落,都可以看見那醒目的廣告!它就那樣自在高傲的飄揚在獅頭馬城市的上空,向眾人誇示歌麗美雅無比的博愛,並提醒人民,歌麗美雅所給予的好處。 

在晴朗的日子裏,藍力士開車出了城市,有時常是聞到空氣中一股焦臭和腐爛的味道,甚至視線也不會十分清明,仿佛有一層薄薄的塵埃織成的網,就飄散在空間,遠方的房舍和樹木、山巒等等,有如霧般的朦朧,也許正因為到了菲裏斯,空氣的成分也不一樣,這個地區的苦難人民成天暴露在沒有大氣罩防護的設備的情況下生活,他們也已習以為常了,人民早已養成了在艱難中掙扎忍耐的美德,見怪不怪。 

那些黃皮膚的人們,在乾旱中因為流汗,身上已沾染了一層灰黑色的塵埃,看起來就像雕刻出來的泥像,只有在他們走動的時候,約略讓人知道是個有生命的人體,有很多是默坐在枯槁的樹幹下喘息。女人抱著她們的嬰兒,將她們皺癟的乳頭塞進嬰兒的嘴裏,以止住因為饑餓而發的啼哭,然而只是短暫的吮吸之間,嬰兒一經發現乾澀缺水的乳頭,便又開始另一次抽搐,直到聲嘶力竭,疲倦的睡去。可憐無助的母親,以她們無神的眼望著藍力士卷沙揚塵的車子,仿佛是天國航行的神祗的舟影,如夢幻般遙遠,迷離,不可企及。 

藍力士在冷氣車內看得很難過,他下了車子,拍拍下車時不小心被車門弄髒的白色西裝,走到一個母親的身邊,掏出他口袋中的營養丸,放在那母親的嘴邊,示意她張嘴。 

女人動也不動的,只是張著眼睛睇視著天空。 

“吃下去!”藍力士說。“吃下去!這是營養丸,對妳有幫助的。” 

女人的雙眼一如天空一樣的空洞,趴在她胸前的嬰兒輕微的蠕動著,藍力士彎下身來,摸弄一下嬰兒的背部,並且稍稍翻動一下他的身子,嬰兒從母親手臂中滑落下來,發出沒有聲的哭啼,皺緊的小臉,所有的五官全部擠成一堆,嘴巴的洞洞裂開得大大的,表白著永遠填不滿的饑餓。藍力士把營養丸塞進女人的牙縫裏。 

“吃呀!妳吃呀!” 

女人沒有反應,像一具木頭。藍力士用手在她的兩眼前面揮動了幾下,那汙黑的臉毫無表情,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死了!”在藍力士後面的明月光發出了聲音。“我們快走吧!萬一染上疾病可就不好玩的。” 

“這一區沒有傳染病在流行,你怕什麼?”藍力士說。
“難說!饑荒與瘟疫,永遠是孿生兄弟。” 

藍力士不知所措地抱起了痙攣的嬰兒,他很想將他放進車內,在車子後面另有一輛破舊的卡車停下來,那是菲裏斯的防護隊,一個穿著綠色制服的人員跑過來,向他舉手為禮。嚴肅地說: 

“放下,請放下!” 

“放到哪里?” 

“放回樹幹下。” 

藍力士望望那具僵木的屍體,兩隻眼睛似乎還在望著他,藍力士將嬰兒放回去,不解地抬頭望著那個防護官。 

“為什麼要這樣?讓他死嗎?” 

“那是違法所生的嬰兒。”防護官指著其他的樹幹下奄奄一息的蠕動斜躺的人體。“他們得不到口糧配給,只有自生自滅。” 

“但是,我們已經帶來了物資援助。” 

“援助是有限的,不能無限制的供應這些多餘的人口。”防護官指著自己胸前的名牌做自我介紹:“我是繆天華,執行保衛人民的工作。”他說這話的時候好像在唸一段神聖的文字,表情是莊重而嚴肅的。 

熱呼呼的風,從不知道的方向吹來,藍力士周身感到黏黏的汗液往外冒,他呼吸到空氣中所含有奇怪的稠濃的雜質,還有帶著幾分令人欲嘔的腥臭,他的腸胃在翻絞,眼前所見的瀕死的或已死的難以分辨的人屍,和生活在歌麗美雅保護罩下的生活,真有天堂與地獄之別。
“團長!”那人防護官說:“請你到永康鎮去看看,那邊的情形是不同的。”他指著前面右邊的一條岔路。 

“還要糟嗎?” 

“不,那邊才是你應該去看的,你不應該老是看醜陋的一面。” 

“他們為什麼要在這裏等死?”藍力士指著樹幹下無聲息的饑民。 

“他們等待獅頭馬城市的人開恩施捨。” 

藍力士上了車,繼續往永康鎮的方向駛去。反正在他過去所到過的國家,多的是同樣相同的悲慘情況,即使他懷抱著所謂人道主義的精神想要救助更多的人,也是無能為力。他只有奉勸自己麻木些。世界上的美好事物原來只是為某些特定的人存在的。 

永康鎮是一個新興的都市,由於它有豐富的水源,適合動植物的生存,這裏已不似獅頭馬郊外的恐怖。天氣不斷地在改變,在過去一百年來,菲裏斯曾是極度嚴寒乾旱的地區,如今有些地方卻一反常態。獅頭馬原來也是較為低濕的所在,因而成為菲裏斯的第一大城,當二○九五年全世界生態大災難來臨前獅頭馬人口是一百萬,在建立菲裏斯唯一的一座圓拱氣罩之後,它收留了劫後餘生的三十三萬人口,如今卻又超出了百萬大關,卻沒有想到獅頭馬成為一座孤城,由於環境的變化,保護罩周圍一部分的平原區域已成了沙漠形態,好在獅頭馬靠了地下水及臨近城鎮豐富的水源來接濟,否則獅頭馬將成為一座廢城,無人可以在此居住。 

藍力士的車子越往前去,所看到的綠色植物也就越多,空氣中仍然彌漫著一種看不見的微粒,以至於遠方的景物看起來都像隔了一層紗,這情形比起歌麗美雅來說,可能要好一些,歌麗美雅完全靠了高度科技所達成的人工化的居住環境,水源來自海水淡化系統,在歌麗美雅任何一個保護罩外面,都是乾旱不毛之地,除了偷渡者經年累月設法在大氣罩外面忍受惡劣環境,以便設法潛入以外,很少有人會在保護罩外面生活。 

在藍力士所到過的國家中,百分之八十的地區人民都有簡單的保護罩,外面的環境或多或少的都有適當的水源及植物,即使人們離開保護罩,也不至於完全陷入絕境。 

永康鎮是清一色的矮房子建築。男人女人和小孩,好奇地觀望著一輛電子汽車的闖入,他們的膚色已因為長久曝曬太陽光,變成黃裏帶黑,雖然營養不良,卻還有幾分生氣。
“歌麗美雅萬歲!”許多人舉手歡呼。 

車子外面那排醒目的文字“人道主義是戰勝魔鬼的利器,歌麗美雅的愛,是所有苦難人的希望!”似乎發生了作用,在這個城市裏激起了廣大的迴響。即使街道上荷鋤挑擔的農夫,他們微笑的臉上,都有一股興奮和喜意。但是最令人觸目驚心的仍是躺臥在樹蔭下哀哀無告的饑民。他們所需要的不外是填滿肚子的空虛,其他以外的生活條件,完全不在考慮之列。 

許多可以走動的人,從自己躺臥的鋪位站起來,伸出長長的手,討饒求乞似的對著藍力士的車窗,喊著: 

“救救我們吧!救救我們吧!” 

藍力士想到身在歌麗美雅的舒適生活,水龍頭一打開就有咖啡牛奶及果汁等食物流出來,他的妹妹藍美姬生病的小貓都還可以住院享受免費的醫療,與這裏的情形相較,實在不可同日而語,如果沒有一付悲天憫人的胸懷,要他到這兒來面對這些畜牲都不如的人類,他是無法支持下去的。 

藍力士下了車,他取出預備好的營養丸,開始分送給那些饑餓的人。在藍力士車子後面跟隨著的車子也停下來,繆天華-那位執行保衛人民工作的防護官,伸手取走藍力士手掌中的幾粒營養丸,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往自己嘴巴裏面送。而後叫嚷著對著那些不解其事的饑民做了示範: 

“這是營養丸,好吃的東西。” 

藍力士的副官也從車子裏搬出一箱營養丸,開始分送。那些油膩膩,汙髒髒的手拿去了營養丸,以奇怪的表情咀嚼著那糖果似的東西,教他們沒有法兒相信這小小的食物有多大的能力可以療饑。有人嚐了嚐還從嘴裏把它吐出來。繆天華看見了,迫不及待的彎下腰去撿起來,在他的髒制服上揩了揩,小心翼翼的放入口袋裏。 

“傻傢伙!這麼好的東西,還不要?我帶回去自己用。”繆天華的手再度伸向那只紙盒子,抓了一把,又往自己口袋送,一副貪饞相流露在他臉上。 

永康鎮所表現的“富足”就在於四外的豐富水源,和它四周的茂盛蓊鬱的各類植物,地球上在經歷生態大災難之後,大半的地表都受了重創,幸而幾十年來,由於大地的自行修復作用,有些地方已逐漸恢復了生機,開始由綠色植物製造供應清新的空氣,也就因為這樣,地表上沒有防護罩設備的地方,人們才能倖存下來。 

現在藍力士所看到的卻是他歷次派駐國外所見的例外。這裏的人,過著的是原始的農業社會生活,所有在有圓拱氣罩設備裏的起碼現代化產品諸如電視、冰箱等,在這裏全然用不上,只有經過改裝修補過的車輛或耕耘機,使用汽油代用品,以緩慢的速度行走在街道或田野間。難民繼續湧到,各自尋找自己的土地進行開發種植。 

“永康鎮所以能夠繁榮起來!”那位防護官繆天華指著豎立在田野間的一座巨型的石碑說:“就是因為它的地底下埋藏了豐富的垃圾和各種動植物及人類的屍體,腐爛的東西,使這裏重新有了生機。” 

環顧永康鎮這個逐漸在衰頹中興起的城市,聚集了來自四面八方的謀生的人,當以往的工業文明在世紀的大浩劫中被摧毀之後,人們重新回到大自然,倚賴原始的大地求取生活所需。苦難的生靈為了填滿肚子,躲避風雨和炎陽,就得像古往人類一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當然,也有一部分的殘餘的工商業如紡織、鐵器,或小型工廠在鎮內開設。有一家經營很好的工廠,就是靠著挖掘埋藏在地下的垃圾堆剩餘物資如電子零件、罐頭殼、舊沙發、舊傢俱、廢汽車等等東西而大發利市。 

以後幾天,藍力士繼續巡視其他的城市和地區,這個遭遇戰禍蹂躪和饑荒蔓延的國度,正是所謂“第四級貧窮國家”,所有的人民,都生活在恐懼無告的慘境,那些乞憐的眼光,一隻只骨瘦如柴的手,對著來自歌麗美雅的後援恩人投出了無窮的希望。 

由歌麗美雅空運及海運過來的救濟糧食和醫藥物品,陸續分送出去。藍力士幾乎夜以繼日地工作奔忙,他接觸到菲裏斯的各級官員以及民間人士,他們所要求的,無非是更多的物資,以填滿他們的貧乏。 

其實,以大自然的“外在”條件來說,菲裏斯的土地及空氣,都要比歌麗美雅恢復得快,也許歌麗美雅在上個世紀間工業化的程度越高,對於環境的破壞也就越大,幸而它有良好的防護設備,使得人民生活在無憂無慮的溫室裏,和菲裏斯的情況儼然成了對比。

第十四章 迫近的威脅 

菲裏斯的國防部長李維望著玻璃牆上所畫出來的戰況圖,咬著煙斗沉思著,在他決定給歌麗美雅援助菲裏斯代表團團長藍力士打電話時,忍不住用力噴出了嘴裏的煙霧,好像發洩出胸中的一大串情緒一般。 

幾分鐘後,李維出現在藍力士的辦公室,他臃腫的臉顯得過份的嚴肅,而似隨時都在跟誰生氣一樣的,令人望而生畏,他很客氣地向藍力士行了一個軍禮,然後坐到沙發上,好奇地望瞭望這間設備豪華的辦公室,那具影像電話及檔傳真拷貝機,最引起他的興趣。
“李部長,什麼風把你吹來的?”藍力士坐上了沙發,靠在李維的旁邊。 

有一個機器人從壁櫥間的一個水龍頭開關,接了一杯茶就擺在茶几上,讓李部長一下子愕住了。 

“謝謝!謝謝!”李維望著機器人的靈活動作,卻忘了應該在說話時面對藍力士,否則他等於是在向機器人說謝謝,表錯了情。 

“不謝!不謝!”那機器人說:“對我們機器人不必來這一套。” 

藍力士笑了起來,發現李部長滿臉通紅。 

“菲裏斯人喜歡喝茶,有客人來先端茶,”藍力士說:“這是老規矩。李部長,還想喝點咖啡嗎?或是果汁?” 

“嗯-”李維頭額上的汗珠冒得很茂盛,也不禁用手背揩了揩。“不必,不必!”他局促的說。 

機器人卻已從水龍頭開關又接了一杯咖啡就擺在藍力士的前面,直把李維看得目瞪口呆。他用力吐著煙,以緩和他的緊張與不安。 

李維肥肥的臉堆起諂媚的笑,他豎起一根拇指在藍力士的面前說,說: 

“歌麗美雅真行,真棒!” 

藍力士端詳著他,希望在李維的臉上搜尋到蛛絲馬跡,他喝了一口咖啡,眼睛轉移到電視牆上所顯現的援助菲裏斯的各項統計數字,他在忖度這位國防部長的來意。 

“嗯-是……這樣的……”李維有點口吃,也許是過份的嚴肅,使他緊繃的臉皮看起來微微起顫。 

“你們需要軍援?”藍力士一語道破。 

“對的,為了保衛人民的安全,不再受長毛黨的威脅,我們需要更多的武器。”
“很抱歉,根據援助條例……” 

“我請求你!”國防部長從口袋裏取出一盒光碟,對藍力士說:“這是長毛黨在我國境內危害作亂的紀錄片,你可以看看,我們的確需要軍援,如果沒有軍援,說不定長毛黨很快的就會攻打到這裏來!” 

“我必須請示我國的主管當局才能做主。”藍力士說:“我們並沒有軍援的例子,我們是為了和平,為了人道,我們不抄襲老美所犯的錯誤,這是我所瞭解的。” 

“你看看光碟吧!” 

“不,我已經有了印象,我們的電視也播放過了。”
“你難道不能瞭解嗎?”
“我瞭解。但我是屬於經濟發展部的援外司,並不屬於國防部。”
“那麼我請你向貴國的國防部轉達這項意見。我們原來以為你們的援助一定會考慮到這一點。”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接到任何軍援的訓令。不過我會儘快的請示。” 

“我們曾經透過別的關係請求貴國伸出援手,但是沒有結果。” 

“你是說,你們已經通知我國軍事當局?” 

“我國駐貴國的大使黃德西,曾經為了這件事晉見過貴國的總理。這是在你剛剛抵達我國的時候。” 

“既然已經是這樣了,還有轉寰的餘地嗎?” 

“據黃德西大使說,貴國的白慕理總理曾留下了一個交換條件,就是要在我國推行百分之百的人口控制,所謂百分之百,就是按照貴國境內所實施的模式,只有這樣才不致因為人口的增加造成更多的難民。” 

“這樣我明白了。”藍力士說:“我會儘量為貴國爭取,據我的觀察,我也瞭解菲裏斯目前的情勢非常緊迫。” 

“的確是非常緊迫,如果沒有軍援,一切都是空談,所有的努力都將功虧一簣。” 

藍力士深沉地點著頭,他將那盒光碟小心放入電視放影機裏。李維盯著說:
“這是最新的資料,你看了都會掉眼淚,吃不下飯的!” 

國防部長李維咬著煙斗站起來,藍力士從壁櫥裏取出一盒營養丸交到李維的手上說:
“這一盒給你!” 

“謝謝!”李維伸手接過,他臉上緊繃的肌肉微微鬆弛,露著微笑。好像他已完成了一件艱巨任務,而後邁步走出。 

藍力士沒有看完光碟便關掉了它。他開始拍發密電。

致最高軍事委員會: 

  由於菲裏斯軍情緊急,長毛黨逐漸威脅侵吞菲裏斯北部區域富庶的地帶,請給予必要的軍事支援,以便適時保障菲裏斯人民的安全。 

                                      歌麗美雅駐菲裏斯援助代表團 團長藍力士

半個鐘頭之後,回電很快的來了。大意說,當局正在召開一項秘密聽證會,審查派兵前往菲裏斯支援作戰的計畫,由於歌麗美雅避免太過明顯的干涉他國內政,關於軍事支援即將採取的方式必然是作戰機器人的參戰,及其他槍械彈藥的供應,請即刻部署有關的支援接應措施,隨時等候通知。 

藍力士高興之餘,撥了一個電話到菲裏斯的國防部,部長的機要秘書以激動口音說:
 
“剛才……剛才我們的部長遭遇了不幸……車子在馬路上炸毀了。” 

“什麼?”藍力士愕住了。 

“他受了嚴重的燒傷,正在聖母醫院急救。” 

藍力士的車子趕到醫院時,看到裏裏外外佈滿了走動的便衣人員。一個滿臉鬍鬚的傢伙,從口袋裏掏出了他的證件,那上面的徽記告訴他是歌麗美雅的安調局人員,在那位安調人員旁邊站著一位菲裏斯的防護官,他覺得有點面熟,再看看那人胸前的名牌“繆天華”,他猛然想起是那天隨著他巡視郊區及永康鎮等地的防護官。

“怎麼這樣呢?”藍力士問:“有沒有希望救活他?” 

“不死也殘廢了!”繆天華說。“藍團長,你能不能說明一下,你們最後一次見面時談了些什麼?”
“只是例行的公事,歌麗美雅的立場你們是知道的,我們是人道主義的擁護者,我們一直在推行和平政策。他是來要求軍援的。” 

那個滿臉鬍鬚的歌麗美雅的安調員,以懷疑的眼光審視著他:
“他不應該到你辦公室的。”
“大概是吧!”藍力士說,“也許有別人跟蹤上了他。”
“我們要好好調查,”安調員說:“我們想弄清楚他在你辦公室的最後談話情況。” 

藍力士與那位叫華立平的安調員在醫院的緊急救護房外面停留了一下,他們只能從電視螢幕上觀看躺在床上接受急救的國防部長的情況。許多醫生護士在忙忙碌碌,對著插上氧氣管的一具人體,進行必要的處置。 

幾分鐘後,藍力士與安調員回到辦公室,藍力士將剛才與國防部長談話的錄影播放了一遍。
華立平仔細地看著每一個畫面,最後他將畫面凍結住。
“你看看他的領帶?”華立平叫了起來。 

畫面改用近距離的放大定影,就在國防部長的領帶上發現了一個可疑的發光斑點,那可能就是被用來做為追蹤器之用的隱藏設施。華立平就將那盒錄影光碟取去,以便進行研究。
這個突如其來的事件發生後,再度震動了菲裏斯的人心,以至於國際視聽。在歌麗美雅的首都太陽城所召開的緊急會議,終於有了決定,由歌麗美雅的元老院發表了一項嚴重聲明,表白關切菲裏斯的內部動亂情況,為了解決與日俱增的菲裏斯人民的生命威脅,終於決定實施大規模的軍事援助。 

聲明中並且嚴詞譴責菲裏斯長毛黨的可惡,對於長毛黨泯滅人性的暴行,呼籲國際人士一致聲討。歌麗美雅決定派遣機器人部隊來參戰,協助戡亂。 

午夜時分,藍力士在他的寓所裏批閱有關的文件。當他接到有關自己國家即將實施大規模軍援的訓令後,他覺得自己肩頭的重擔加大了,在他內心深處所隱藏著的對長毛黨的恐懼大概也是由於他自己的間接接觸-菲裏斯國防部長的身受重創,以及從電視上所見長毛黨的恐怖暴行,他們不惜在饑荒中獵取人肉來果腹,這是何等悲慘可怖的情景。 

當然主要的原因還是由於世界性的生態災難後所造成的空氣不適合呼吸、土地貧瘠、農作物和其他動植物等恢復舊觀的緩慢,人類為生存,不得不狗急跳牆,所有殘存的原始獸性全部出籠。 

上個世紀的災難一直延續到了某些地區,所造成的後遺症,是足夠令人毛骨悚然的。他疲憊地靠在安樂椅上,想著故國的人與事,藍美姬在喪夫之後所遭遇到的挫折,那個菲裏斯少女茉莉,以及鍾情于他的夏絮茵的妹妹夏綠茵,在歌麗美雅即使再悲哀的事看起來都帶著美感,不像在菲裏斯,一個千瘡百孔、隨時彌漫著恐怖與死亡的國度,充滿了驚悸與悲慘。 

影像電話突然響起來,除了菲裏斯的最高當局使用這條特別熱線在與藍力士連絡之外,是不會有別的人使用的。藍力士按下了鍵子,影像幕上出現的是菲裏斯的總理林木大,他很客氣地向藍力士說: 

“對不起,這麼晚了打擾你!”
“哪里,哪里,林總理!”藍力士陷入沉思中的眼神一下子發亮了起來,精神為之一振。
“是這樣的,藍團長,我們的安調人員在國防部長的座車裏發現了奇怪的痕跡,也許您可以加以說明。” 

“是什麼回事?”
“就在國防部長的座車鋼板上,發現了幾行白漆的字,寫著你的名字,並且要你小心。”
“上面怎麼寫?”藍力士為之心驚。 

影像幕上顯示總理正在召開內閣會議,一大群的人在大廳裏挑燈夜談。總理的影像再度成為近景,他灰白的頭發配上他多皺紋的臉,以及那憂戚的表情,讓人覺得他的心事重重,他清清嗓門說: 

“我們正在開會,討論應付內亂問題,剛剛貴國的安調局送來報告,發現了可疑的情況,我們必須儘快通知你,我代表菲裏斯向你表達感謝之意,以下由貴國安調局局長向你說明情況,他現在人在這裏,幫助我們調查處理這件事。” 

安調局長羅桑達是一個嚴峻古板的人,當他出現在螢幕時,臉上的表情出奇的難看,好像藍力士做錯了什麼事,正要對他發發脾氣。 

“我想問你一件事,你是不是認識一位元叫香茉莉的菲裏斯少女?”
“哦……”藍力士感到事情有點突兀。當他定下心來仔細看著安調局長那副興師問罪的樣子,才恍然醒悟。安調局莫不是以為他的交往有問題。他茫然地應著:“我是認識,我在歌麗美雅認識的,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是,我們發現她是菲裏斯的叛黨,在歌麗美雅從事非法活動!”
“我的天,真有這回事嗎?”
“我們只是初步證實!”
“現在人呢?”
“已經走了!到菲裏斯來了!”
“羅局長,您特別告訴我這件事,有什麼用意嗎?”藍力士有點沉不住氣,嗓門也加大了。
“只是提醒你,今天菲裏斯的國防部長車子被炸毀,是到你辦公室訪問之後才發生的,希望……”
“你是暗示我,我有嫌疑?”藍力士不禁大吼起來。
“你的錄影光碟上說明,你遞給李維一箱營養丸,我們要好好的查證一下。到底出了什麼差錯?”羅桑達不疾不徐地說:“你少動怒,我說的就是實話。你再看看另一個鏡頭!”
螢幕上繼之出現國防部長被炸毀的氣墊車全景,卻在車子的底座發現了兩排字:

菲裏斯是屬長毛黨的!
藍力士要小心!  

“現在你明白我講話的用意吧!” 

“我是受威脅的人。為什麼你們不明白?”藍力士惱怒。對於安調局的活動,他最是看不順眼,如今他所唯一害怕的是:自己成了被調查的對象。至於安調局的作業情況,他是略有所聞,它參與海外的各項活動,有如當年美國中央情報局所做的一般。 

“我們是很明白的,就怕你自己不明白,你踏進了陷阱不知不覺!”
“你憑什麼這樣說我?”
“香茉莉!”安調局局長羅桑達將香茉莉的照片放在螢幕前對著藍力士。 

他定定地望著那雙含情脈脈的眼所透出來的柔媚的訊息,仿佛驟然之間茉莉就在眼前注視著他,他開始懷疑自己過去的遭遇是否被預先擺佈了,那四個被驅逐出境的菲裏斯人說是她哥哥的朋友,難道茉莉真的牽扯到政治漩渦裏面去,他與她相逢,不是一種偶然?
在沉寂了半晌之後,電視螢幕再度出現羅桑達那張看起來令人厭惡的扭曲的臉,藍力士卻佩服對方的耐性。他只有靜靜地領受安調局的訓話。 

“藍團長,你要知道,組織是很器重你的,你千萬別讓人失望。我們期待你的支持合作。你跟香茉莉很要好,她卻跟署名‘’的人關係密切,我們想瞭解‘’到底是什麼東西,是不是長毛黨的代號?” 

第十五章  如蛆蟲般的饑民 

獅頭馬城即使在夜晚燈光輝煌的時候,它在廣大的野地之間,看起來仍只是一座小燈籠。藍力士的飛行車巡行在上空,俯望著菲裏斯的首府,他心裏沉重的憂戚是難以排遣的。
獅頭馬比起歌麗美雅的太陽城,就像螢火蟲對上電燈泡那樣可憐見的。假如再看看圓拱罩子裏面的內容,更不知道怎樣來形容它的差異,恐怕以歌麗美雅的人的生活水準來說,這裏可算是地獄之城,至於那些沒有天頂罩子的地區,人民所過的流亡困苦、戰亂、饑餓的日子,只能說地獄中的了。 

大批的難民如潮水般擁擠著,湧向獅頭馬,在每一條道路,雖然都有餓殍倒斃,卻也有來求取生存希圖沖進裏面攫取食物的人,遍地如蟻的兩足動物,蠢蠢欲動,張舞著雙手,以他們饑渴又憤怒的眼光射向天空,注視著那可望不可及的飛行機。
暴動是在深夜兩點鐘起來的。藍力士接到電話時,正在睡夢中,夢見回到歌麗美雅與妹妹藍美姬,還有相處一起,喝著從牆壁間自來水管流出來的果汁。只是一下功夫,他必須披衣而起,去面對著那些如蛆蟲般活動的饑民。他的眼皮還是澀澀的。 

“你們沒有警戒嗎?”藍力士問他身邊的防護官繆天華。 

“這是一次意外,在半夜發生的意外。”繆天華說:“我們的警戒太過鬆懈,以至於發生了事故。所有的饑民不一定都是饑民,有很多是長毛黨的人。”
 
從空中看下去,那些在月光下行走的人群,步履蹣跚、穿著破爛,聲音即使再大,也掩飾不了他們的虛弱與疲憊,藍力士聽見他們喊叫著:“給我們食物,給我們食物!我們要吃東西!”他只能把那些人當做是畜欄裏嗷嗷待哺的野獸以減輕他心頭的不安。 

大批大批的營養丸,從天空中灑落下來,讓那些饑渴萬分的人獲得及時雨,有些滿足的呻吟從每一張嘴中發出來,交織成低沉而又遼遠的迴響。 

鎮暴組的飛行機盤旋在獅頭馬城外的上空,對著饑民軟硬兼施,先是投以營養丸,再是噴灑使人暫時發昏的藥劑,那些不知足的暴徒,一直想靠近圓拱牆企圖騷擾破壞,此刻都一一躺倒地面。 

“救濟品已經運到了。”藍力士的耳機中傳來了話:“營養丸不能填滿他們肚皮,還是靠現成的食物比較好吧!”這是他的副官明月光的聲音。
 
幾架巨型的運輸機,出現在天際,藍力士開始向底下的難民廣播。
“歌麗美雅的救濟品來了,請大家忍耐一下吧!” 

人潮洶湧著,朝獅頭馬城擠迫,在前面一片躺倒的人體前面停止,卻又緩慢蠕動前移,似乎在試探著鎮暴者的耐性,那些持著麻醉槍的衛士,傻傻地站著,眼睜睜看著一批批的兩足動物在呐喊、狂舞,連衛士們自己也覺得手足無措,他們因為營養不良而又必須執行煩重的任務,與暴民的對峙僵持,終究使人神經緊張、肉體疲累,更何況那些可憐的同胞又不是沖著他們而來,僅是為了尋求起碼的溫飽而已。 

“暴動是怎樣起來的?”藍力士問身邊的繆天華。
“謠言!有人散播謠言,說是獅頭馬要開放給所有的人進來。於是難民都從四面八方趕來了,真是可怕。”
藍力士的飛行機停在一處廣場上,他走出來,看見菲裏斯的總理林木大也趕來了,他咬著煙斗,在指揮衛士佈陣防衛,並吼叫著: 

“小心,守住你們崗位,不要讓他們再前進了。”
藍力士在林木大總理肩膀上拍了一下,歉然地說:
“林總理,讓你多操心了!”
林木大回過頭來,驚喜地抓住藍力士的雙臂,藍力士指著天空上逐漸靠近的飛行運輸機說:
“來了,救濟品來了,你們可以放心了。”

“這些畜生!”林木大噴了一口煙,抬頭瞄了一眼已經開始降落的運輸機。“總算有人來喂你們的嘴巴了。” 

救濟品很快的從運輸機裏搬運出來,就地分送出去,林木大總理以不滿的聲調對著麥克風廣播: 

“各位同胞,請安靜,請守秩序,你們需要的食物已經運到了,這是歌麗美雅好意送來的救濟品,你們每個人都會有一份,請無論如何一定要守秩序,不要爭先恐後。” 

藍力士在人叢中幫助分送有關的物品,那是一盒盒用透明的塑膠罐頭包裝起來的食物,裏面是濃縮過的肉類、菜蔬和穀物,那標籤上注明是“人上牌”,藍力士記得妹妹藍美姬養的貓就是用這種牌子。 

難民們伸長著脖子排隊等候著拿取食物,衛士們拚命吹哨子,以維持應有的秩序,林木大總理的廣播一次一次地重複著,嗓門兒幾乎都已發幹,面對一群群衣服藍縷、蓬頭垢面、形容枯槁的傢伙,他已儘量利用歌麗美雅的救濟品的吸引力,來宣揚提醒難民,不要忘了在領取救濟品之後,趕快進入預先安排好的運輸機,以便送他們到別的地方去。 

“菲裏斯要繼續站起來,有賴各位的支持。”林木大總理在麥克風上廣播說:“請大家到別的地方去求生存,開墾土地,我們的外援已經到了,只要我們同心合力,不怕不能渡過難關。” 

藍力士也使用無線電指揮他的團員分散開來,在四處分頭進行發送救濟品,以免擁擠。那些饑民們在歡天喜地得到食物之後,紛紛按照指示進入運輸機裏,直到裝夠了數目,這種可以垂直起飛的巨型運輸機,便又飛上天空,將他們送到指定的難民區去。 

男人拖著女人和小孩,有氣無力的掙扎著,以他們枯若柴枝的手在領取到每人一份的食物之後,有些還不知足的徘徊在場邊,要求更多的食物,那種“人上牌”的發亮的漂亮的包裝,已夠他們目眩神迷,有人就當場打開來,迫不及待的吃了起來,那狼吞虎嚥的樣子,使藍力士想起野獸爭食的情景。還不如藍美姬家的小麗吃東西時的斯文。 

食物!食物!這些人腦子裏所唯一存在的渴求便是食物!藍力士站在一處坡地觀看著混亂的救濟場面,在他的心頭深處想著,歌麗美雅的榮光是閃閃發亮的,照耀在苦難的人身上,援外部門所要負起的拯救事業,正是人道主義的貫徹實施,然而,那些恐怖的如潮水般的饑餓人群,每一張嘴巴所能吞噬的救濟品就像無底洞般難以填滿,有人爭搶著從別人手裏奪得別人的一份,然後咒駡聲掀起來: 

“該殺的,搶了我的東西!”
“你臭美!東西又不是你的!” 

一陣子拳打腳踢,總有人會被揍得軟趴趴的躺在地上呻吟。在這種情況下,好心的衛士們會走過去扶起那個弱者,並重新塞給他一包救濟品。混亂是必然會發生的,所有的爭執,都只是因為人類原始的求生本能而起的。 

藍力士腦海裏盤旋著香茉莉的影子,此刻她應該到了菲裏斯,不知道她現在的處境如何,是否正如安調局局長羅桑達所說的,香茉莉是長毛黨派駐在歌麗美雅活動的份子之一?那張清純而質樸的臉,充滿了柔媚,仿佛帶著芬芳,他對她的瞭解不多,卻又那樣地使他無法忘情。
藍力士的副官透過麥克風在嘶喊著:
“人上牌,人上牌的東西最好吃,大家好好的享用,別再鬧事了!”
明月光興奮地施放了一隻發著黃色螢光的汽球,在汽球冉冉上升之際,一長條寫著如下標語的發光的文字也跟著垂掛下來,看起來是何等的壯觀:

人道與和平是歌麗美雅的宗教
苦難的人請來皈依

突然,那只飛得高高的汽球砰的一聲爆炸了,汽球隨著廣告文字牌子直墜地面。
“怎麼啦?”明月光叫嚷起來,用力跺著腳。 

下一瞬間,在明月光前面的一個分送食品處的地方,轟然一聲巨響,火光四射,頓時血肉橫飛,驚呼與哀號之聲此起彼落,藍力士正好在附近,當他趕到時,看見那些血淋淋斷臂缺腿、開膛破肚的人體,他不禁嚇呆了,明月光手抱著腰部,痛苦地咬著牙根喊著:
“肚子,肚……肚子……”
藍力士蹲下來,打開他的衣服查看,只見一團殷紅的血肉,就像一鍋的冒泡滾動的新鮮的畜牲肌體或內臟,整個傾流出來,嘩啦一聲,腸子與裏面的器官就泄流滿地,明月光的兩眼直直地望著天上那只銀白冰冷的月亮,顫動著嘴巴,仿佛要喊痛,卻沒有喊出一點聲音,終於動也不動地躺在那兒,藍力士別開了臉,用衣服將他殘破的肚皮蓋好,繼續沖進人潮裏進行指揮急救。 

正在他忙得暈頭轉向,汗流浹背之際,他的肩膀後面伸過來一隻手,拍著他,他回頭,看見的是一張強作歡笑的臉,染滿可笑的油亮的污漬,那就是來自歌麗美雅的安調員蘇立平。
幾分鐘後,藍力士與安調員出現在菲裏斯總統天上人的官邸,在座都是菲裏斯的政要,還有歌麗美雅的大使和安調局局長羅桑達也都來了。 

“現在事情已經這樣緊迫了,”天上人說:“獅頭馬必須做徹底的安全防衛措施,以免再發生不幸。”
“我們打算在城外埋設地雷,”總理說:“這是最好的安全警備措施,另外派兵到城外的重點據點駐防,所有其他的城市,也要進行戒嚴。”
一幅巨大的電子標示圖出現巨牆上,顯示出長毛黨已經佔領的城市。國防部副部長王霸空,以瘖 的嗓音指著那幅被黃色標記所吞噬的地圖說: 

“全國一百二十個城市,已經被佔領了一百零三個,差不多是……是十分之九了,面積是百分之七十八,再這樣下去,很不樂觀,剛才的救濟難民措施,已經抓到了六個長毛黨,由於他們的進行破壞,使得我們損失了九名衛士,還有重傷的難民和其他人,正在醫院……”
 
“在急救嗎?”總統問。 

“沒有。”總理的煙斗冒著煙,顯得他心裏就像被火燒著了一般。“他們只是被送到醫院裏,醫院……自己也等著接濟。”總理的目光投向藍力士。“我們也需要醫藥方面的救濟,貴國送來了食物是……是不夠的。” 

在場的大使路平通,從他西裝口袋裏取出一隻晶片,將它插進雷射放影機內,對總統說: 

“這是剛剛接獲的我國總理的訓令,請大家仔細瞧瞧聽聽也許可以瞭解我國的立場。” 

雷射放影機原是歌麗美雅贈送給菲裏斯總統使用的,當機器開動之後,空中立時映現了歌麗美雅總理那張白裏透紅的臉,微帶笑容,他整個身子就像站立在室內講話: 

“菲裏斯目前所遭遇到的緊急困難,我國當局必然會盡一切可能的力量來協助解決,對於拯救饑民,敉平叛亂,實在刻不容緩的,根據報告,長毛黨佔領的地區都是貴國的精華所在,我國的機器人部隊將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趕到支援作戰,但是貴國一定要遵守下面這一條件:對於今後人口的控制一律依照我國的方式處理,以免造成人口爆炸所導致的各項問題。這是我國堅持的一貫立場。” 

“但是,但是……”總統急急地搶著說:“我國已經在做殺嬰兒的工作,我們的人口管制也是相當嚴厲,我們規定不准再有過多的人口,每個生小孩的母親都要經過核准,否則,我們不准她生育,不配給她口糧,讓她自生自滅,除非她有天大的本領才能生存下來,否則,剛出世的嬰兒是註定死路一條,在獅頭馬城市的郊外,各位都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有許多餓殍,那就是我們過去所進行的控制措施。” 

“這樣還是不夠的。”路平通大使說:“要按照我國的方式。”
“你可以再說明一下嗎?” 

“過去遞給貴國的備忘錄已經提到過,那就是每一個人剛到青春期的時候,就要加以‘生育封鎖’,直到人口數額與生產的數量平衡,不再發生饑荒的問題,當有人需要養育孩童時,才設法打開‘生育封鎖’,換句話說,我們要做到絕對嚴密的生育控制,而不是網開一面,等事情發生以後,才用配給口糧的方式來處置多餘的人口。” 

天上人總統的表情凝結住了,他站在大廳中央,仔細傾聽歌麗美雅大使路平通所陳述的每一句話,他撚著鬍鬚的手有點發抖,兩顆失神無主的眼睛,完全失去了他貴為一國元首的光彩。氣氛僵住了,全場鴉雀無聲。最後,總理林木大打破了寂靜說: 

“已經到了緊急關頭,我想我們也沒有多做考慮的餘地,若是再耽擱下去,恐怕連獅頭馬也保不住了,那時候,再後悔也來不及了。所謂生育控制是絕對必要的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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