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變                                       圖:作者張之傑(章杰)近影→
X大學的醫學院,是一所聞名全國的醫學學府;尤其是它的生物醫學工程系,在這一行中,更執全國之牛耳。 

這一天,一輛漆有西天殯儀館的旅行車,開進X大學醫學院的大門。司機輕車熟路,轉了幾個彎,停在解剖系的大門口。 
                                                        
「來了!來了!」幾個穿白袍的年輕人正在門口等著,一看到西天殯儀館的車子,連忙迎出來。車子剎住,從駕駛座上下來一個叨著香煙的大漢。

大漢把車子的後門打開,幾個年輕人七手八腳,把車子上的一付擔架拖下來。擔架上蒙著白布,底下躺著一個人——一個死人。

「麻煩你了。」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遞給大漢一個紅包,大漢數了數,一千元,一張也不少,這才抬起頭來,連說:「沒什麼,沒什麼,以後有這種事,你們通知我就是了。」

大漢收起鈔票,上了車,一踩油門,開離解剖系大門。幾個年輕人見殯儀館的車子開走了,才抬起擔架,逕往儲屍室去。

根據資料,白布下蒙著的那個屍體,活著的時候叫張書華,女,廿二歲,因厭世服安眠藥自殺,遺囑將遺體交X大學解剖系做教材。張小姐自殺的地方距X大學有兩個小時的車程,一般的計程車誰也不願拉屍體,解剖系就想出一個法子,請西天殯儀館的司機老吳跑一趟。

老吳常從殯儀館中運屍體給X大學醫學院,和解剖系的人混得很熟。解剖系把拉屍體的事一告訴老吳,他就一口氣答應下來。

解剖系的屍體,大多數是一些無依無靠的孤寡老人。他們死了後,要是沒有人給他們料理後事,市政府就出來做主,出錢交殯儀館火化。殯儀館收到屍體後,先在停屍間存上一陣子,看看有沒有人前來認屍。如果經過一定的時間,仍然無人過問,殯儀館即可自行處理。火化是一種處理方式,但他們大多捨不得。一般的處理方式是賣給醫學院,因為奇貨可居,往往可以賣到好價錢。

到了儲屍室,幾個年輕人把擔架放在地上,掀開白布,幾個年輕人一下子呆住了。

擔架上的張書華——那個自殺的女人,穿著一身淺綠色的長袍,頭髮柔順的攏在臉側,圈出一張秀麗的臉龐。除了臉色略微蒼白以外,她只像是睡著了,很安詳,一點也沒有異樣。

過去抬來的屍體,都是在停屍間的冰庫裏冰過的,一掀開白布,臉上還冒露水。冰得厲害時,有時得化上半天冰,才能做防腐處理。但是擔架上的張書華卻不一樣,她才死了廿四小時,又是死在冬天,看起來就像童話中著了魔法的睡美人一樣。

面對著這位「睡美人」,幾個年輕人反而手足無措。照程序,他們得先把屍體的衣服剝光,再用一個特殊的注射器,把福馬林(防腐劑)從屍體頸部的血管注入屍體內,這工作做完,再把她抬入浸泡屍體的池子裏,泡在福馬林中。

正當幾個年輕人面面相覷的時候,儲屍間的大門吱——呀——的開了,進來了兩個人——一個是系主任,一個是生醫工程系的外籍客座教授卡特。

「開始打福馬林了沒有?」系主任一進門就問。

大家搖搖頭,表示沒有。

「那好,」系主任緊張的神情立即緩和下來,望望卡特說:「卡特教授正要找一個死亡未超過四十八小時的屍體做實驗,這具屍體剛好可以給他。」

卡特見屍體尚未做防腐處理,咧著嘴大笑起來,大笑——是卡特的商標,他常為了一點小事咧嘴大笑,弄得別人分不清他是真笑還是假笑。但這次,他的笑卻是真笑,找了一年,才找到他的「實驗」材料,他怎能不笑!

屍體並未抬入生醫工程系,原因是生醫工程系的人不習慣屍體,抬過去怕大家彆扭。卡特教授說,屍體放在解剖系無防,他可以在生醫工程系遙控。

為了爭取時間——屍體死亡四十八小時後就不能用了,卡特教授的助手們馬上開始工作。大家做過多次動物實驗,所以做起來很熟練。

卡特教授曾以他發明的一種技術,讓死狗、死貓站起來走路。原理是,動物死亡後,神經細胞等組織先死,肌肉組織死得較慢,在它們死以前,只要給予一種刺激——像腦部的運動中樞所下達的信號一樣,它就會收縮;集合許多肌肉的協調收縮,動物就會運動了。

為了怕引起與論反對,卡特的這次實驗很少人知道,即使是X大學醫學院,知道的也沒有多少人。

一切就緒,已屈黃昏時分。卡特教授在他的實驗室中,守著滿屋子的電子儀器。牆壁上是個大螢光幕,可以看到解剖系儲屍室中的實況。這時儲屍室中只有他的一個助手和解剖系主任。卡特交待過,這個實驗看到的人愈少愈好,以免流傳出去,引起騷動。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當牆壁上的電鐘指到七時時,幾架電子儀器的指示燈自動的亮了。一架電腦、一架腦電波發射器,同時進入工作情況。屍體——張書華手臂上所扎著的一根針──和針灸的針差不多,接收卡特實驗室傳來的信號。三分鐘以後——即七點零三分的時候,張書華一下子站起來了!

助手和系主任嚇得連連後退,卡特卻咧嘴獰笑,他得意的看著牆上的螢光幕,只見張書華繞著浸泡屍體的池子,走了一圈,眼皮眨了三下,又回到原來的地方,躺下,不動了。

卡特知道,此時電腦中輸入的程式就只能讓張書華做這些動作。他把機器關掉,將電腦中原先的磁碟取出,換上一片新的磁碟。「等著瞧吧!」他心裏暗喜:「明日凌晨,博物館中的那顆價值連城的鑽石就是我的了。」

卡特是某國帝國大學帝國醫學院生醫工程系的系主任,受X大醫學院之聘來台灣擔任客座。

在X大,卡特很得人緣,一些年高德劭的名教授,都願意和他來住。自從他為某一名教授取得某國帝大的聘書後,更是門庭若市,成了全院最受歡迎的一個人物。

當初X大生醫工程系系主任趁旅行某國之便,向卡特提出聘他為客座的事時,卡特不禁咧嘴大笑起來,他不是高興,而是覺得荒謬,心想:憑我卡特,豈是你們那個蕞爾小島所能容得下的。但卡特畢竟是個見過大場面的人,他笑完,打個哈哈,推說目前研究工作太忙,客座的事以後再說。卡特做事就是這樣,永遠面面俱到,從不當面給人難堪。

半年後,卡特來台灣觀光,遊過某博物館後,深受中華文化感召,竟然主動提出要留下來,X大喜不自勝,像接皇帝似的,把卡特接入X大醫學院,成為X大的客座教授。

卡特果然是個熱愛中華文化的外國人,一有空,就到博物館去,沈湎於中華文物中。他最有興趣的是一顆五百年前緬甸進貢的原鑽。他估計過,這顆原鑽如果琢磨出來,一定比大英博物館珍藏的那顆還大!

「Stupid!」他在心裏暗罵:中國人真是劣等民族,自己有寶物都不知道!但轉念一想,如果他們識貨的話,就會關防嚴密了,怎會放在一個尋常的玻璃櫃裏,想到這裏,他又咧嘴笑了。

一次又一次的造訪,博物館的一切都已丈量清楚,這些資料都已匯入程式,成為行動的參考數據。

盜寶的事,最好是親自動手,但卡特沒有這個膽。事實上,他也不需要有這個膽,他是國際上最有成就的生醫工程專家,科技可以幫他解決一切。

卡特見自己的「實驗」成功,既興奮又自滿,他想:來台灣這兩年,也沒有白費,「屍體控制術」已從理論成為事實,等那顆鑽石到手,再回國發表自己的成就,到時名利雙收,將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想到這裏,不免又咧嘴笑起來。

解剖系系主任和生醫工程系系主任都來道賀,卡特壓制住自己的興奮,對他們說些客套。他壓根就瞧不起中國人,他對中國人所下的結論是一個字——Stupid。不是嗎?在他看來,中國人只知道要某國的聘書,要某國的居留證,他們永遠不知道自己也有寶物。這兩位道貌岸然的系主任,在他看來,也是Stupid!這兩個人和自己日夕相處,但他們對自己的計畫卻一點也不知道。中國人真是好對付啊!儘管他心裏這樣盤算著,但口裏卻談笑風生,和兩位系主任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解剖系系主任先走,生醫工程系系主任卻留下來,說要和他談些系務。

「God damn!」他在心裏暗罵。「什麼時候不好談,偏要在這時候談。」

解剖系系主任走後,生醫工程系系主任壓低了聲音說:「我擬了一份計畫,你看看。」說著,從口袋裏取出一張摺成對摺的白紙,遞給卡特。卡特不經意的接過來,原來是一份草聘!

「這是什麼?」卡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希望你簽個名。」

卡特望著系主任,系主任也望著他,兩人對望了片刻,卡特終於垂下頭來。

「等我回國以後,可以嗎?」卡特的語調很委婉。

「不行。」系主任搖搖頭,臉上浮起一陣不自然的笑意,「你不簽,我不離開這兒,你的事就辦不成。」

「我的事!什麼事?」卡特強裝鎮靜。

「說出來不好聽,總之,你的助理全告訴我了;不過,你不用擔心,他到時候還會幫你的。」

卡特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萎頓地靠在靠背椅上,系主任還不放過他,繼續說:

「我答應保送他出國,他就把你的事全告訴了我。」

「God damn!」卡特想罵,但已罵不出聲來。他失神的望著系主任,覺得系主任像是已變成另一個人。他印象中的系主任是個過份客氣、帶點靦腆的人,但這時的系主任卻兩眼有神,充滿自信,正以一種神秘而略帶嘲弄的眼神望著他。

他想起了他那個助理,「God damn!」那個像一隻狗一樣忠順的年輕人竟然出賣了自己!他答應過他,回國後要聘他當助理,但當助理畢竟沒有拿公費唸學位好啊!「都是自己太小看中國人了。」他對中國人的看法,像是一下子做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過去他以為中國人都是笨蛋,只要許他一點好處,就會伏首貼耳、唯命是從;現在才知道中國人太不可貌相了。

在無可選擇的情況下,他只得在那張草聘上簽下自己的簽名。

「祝你好運。」系主任拾起草聘,笑著走出了卡特教授的實驗室。

「God damn!」系主任剛帶上門,卡特就捶著桌子不住的咒罵,「God damn!就憑你!也想到我們帝國大學當教授!」連罵了幾聲,覺得輕鬆了些,這才取出一根香煙,點燃,斜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剛才的事只是個小插曲,對大局並不發生影響,只是他覺得窩囊,憑他國際聞名的大科學家,竟然接受一個小中國人的威脅,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但一想到那顆巨鑽,又覺得剛才的小插曲算不得什麼了。

在興奮、焦躁等複雜的情緒下,終於熬到了十二點,卡特檢查了一下儀器,關上燈,步出實驗室,像個幽靈似的,踱到解剖系的門口。

十二點半的時候,從解剖系的大門口走出一個年輕人。

「通到儲屍室的門是不是都開了?」卡特問他。

「都開了。」年輕人答。

兩個人退到一棵大樹下,背靠著樹,各懷心事。校園裏靜靜的,霧氣很重,不見星月,只有遠處的幾盞路燈,在霧氣中,吐著慘淡的光暈。

年輕人就是卡特的助理,他本來不想再為卡特做事,但系主任命令他一定要這樣做。

「他叫你做的事,你都得照做。」系主任的語調很嚴厲,「如有半點差池,你別想保送出國!」

系主任為什麼這麼做,他想不通,事實上,他也不必多想,只要能出國拿學位,管他那麼多幹嘛!

卡特很想罵助理一頓,但一直忍了下來。他知道系主任不破壞他的計畫的原因;系主任是希望他快點回國,這樣,他自己也可以提早前往應聘;否則卡特惱羞成怒,對自己並沒有好處。

夜光錶的指針指到十二時三刻的時候,兩個人的神情立刻緊張起來。十二時三刻一到,卡特實驗室的一系列儀器就會自動開動,腦電波發射器在電腦的控制下,開始發出一定的信號,這些信號會引起張書華——那具女屍的肌肉收縮。

在四隻眼睛的注視下,從解剖室的大門中閃出一個女子。卡特一看到女子,趕緊迎上去,助理有點怕,緊跟在卡特後頭。

三個人會合後,轉身往停車場行去,停車場就在解剖系的後頭,轉個彎就到了。上了車,助理坐在駕駛位上,卡特和張書華坐在後頭。三個人,不!兩個人,都沒說一句話,逕往博物館開去。

五分鐘後,車子到了博物館。看看夜光錶,還有三分鐘一點,這段空檔,張書華是不會有任何舉動的。卡特讓助理把車子開到一棵大樹下,以減少別人注意。

卡特和助理站在轎車門口,望著腕上的夜光錶,一點一到,張書華又一下子「活」過來!卡特給她戴上一付手套,又交給她一支切割玻璃用的鑽石刀。一點零三分,張書華下了車,朝著博物館行去。

這當兒,大樹後頭突然閃出一個人來,閃光燈一閃,卡特、助理和張書華全被攝入鏡頭。

「你!是你!」卡特大叫。

來人退後一步,背起照相機。「明天再談,祝你成功。」說完,消失在黑暗中。

「God damn!」卡特恨得牙癢癢的,「明天再談,還不是脅迫我發聘書!」在卡特的心目中,解剖系系主任是個較為古板的人,有次一大夥教授去吃花酒,解剖系系主任就沒去。事後,卡特問他為什麼不去,他還講了一番大道理,卡特不能全懂,只能聽懂什麼孔子、孟子的。沒想到這個「古板」的傢伙竟然來上這麼一招,看來比醫工系系主任還難纏。

當卡特和助理被突來的干擾弄得不知所措的時候,張書華卻不受任何影響,照著電腦的導向,一步步的向前走。按照程式,張書華將爬上一棵三層樓高的椰子樹,然後一躍,跳上三樓陽台,再把玻璃窗割破,打開窗子,進去割開玻璃櫃櫥,取出鑽石,再循原路回來。這些動作,活人絕對無法做到;但在電腦的搖控下,死人卻能發揮肌肉收縮的潛能,變成超人。

這時張書華已走到那棵椰子樹下,抱住椰子樹,開始往上爬。卡特和助理緊跟上來,站在椰子樹下向上張望。張書華爬得好快,簡直像飛一樣,到了樹頂,正要躍上十公尺外的陽台時,四下的燈光突然滅了,張書華像塊石頭一樣,從三層樓高的椰子樹上摔下來!差點砸中卡特。

「停電了!」念頭才轉過來,突然,四下傳來空襲警報的汽笛聲。

「空襲警報!快跑!」助理撒腿就要跑,卡特一把把他拉住。

「抬屍體!」功敗垂成,卡特變得格外冷靜。兩個人抬起跌得不成人形的張書華,向汽車奔去。

(原刊《明日世界》1979年9月號)

附白:
1970年代,台灣的GDP還很低,大專院校只要來了一位外國(99%是美國)客座教授,有心師生就會像蒼蠅見了血似地依附過去。本篇發表後,《明日世界》受到警總告誡。據主編王丁泰先生轉述,警總對結尾特別不滿。(2006/0320) 

----------------------------------------------------------------------------------------------------------------------------------
解剖室之夜                      張之傑



鳴宇的近視眼本來只有四百度,上了一學期人體解剖,用功加上福馬林熏的,已經增加到六百多度了。這學期又有一門重頭課——神經解剖學,唸得他昏昏沈沈,連看場電影的時間都沒有了。

明天神經解剖要小考,鳴宇下了課,和同組的幾位同學來到實驗室。班上的同學大部份都來了,鳴宇這一組算來得晚的。

「今天開個夜車如何?」同組的小王提議。

鳴宇點點頭,心想:不開夜車也得開啊!上次小考準備得要死,才考了個四十七分,這次要是再考砸了,就完了。想著,他戴上橡皮手套,從一個大玻璃罐子裏,把他們那組的那個人腦捧出來。一股熏人的福馬林氣味衝入他的鼻子、眼睛,熏得他淚水直流。小王早在水槽裏接滿水,鳴宇把那顆排球大小的人腦捧到水槽裏,涮了涮,又扭開水龍頭沖了一下,才把它擺在水槽邊的一個長方形搪瓷盤子裏。

「我端回去好了。」看著鳴宇眼睛連眨,小王好心的把盤子接過來,鳴宇不想給他,但眼睛太難過了,只好鬆手。小王端著盤子走了,鳴宇靠著牆,摘下眼鏡,用袖子擦了擦眼淚,閉眼休息了一下,才好過些。

這學期已經好多了,他想起了上學期上人體解剖時的情景:一掀開覆蓋屍體的塑膠布,就有一股濃重的福馬林氣味衝過來。幾十個人圍著一具屍體,氣味散不開,看一會兒,就得跑到窗口去透透氣。教這門課的教授又是老古董,解剖屍體時不許戴手套,弄得一雙手直脫皮。到了學期末,一具屍體已經割零碎了,只剩下腦子沒有動到。

最後一堂課時,助教示範取腦給大家看。助教的動作真熟練,把那顆已割得稀爛的人頭割下來,放在大搪瓷盤子裏,一手按住,一手握緊解剖刀,圍著耳朵以上的部位一劃,頭皮就切開了。屍體在福馬林裏泡久了,像臘肉一樣。助教一面割,一面撕,費了好大勁才把頭皮剝下來。頭皮真厚,像牛皮一樣。助教把頭皮扔到一邊,拿起電鋸,圍著切痕鋸起來。鋸了一圈,用刀柄撬一下,把頭蓋揭下來。頭骨好厚,揭下來的頭蓋就像個碗一樣。助教一面講解一面動手,按照一定的方法把腦從顱腔裏取出來。示範完畢後,各組自己動手,把腦取出,取得好壞要打分數。鳴宇手巧,他們這組就由他主刀。腦取出後,放在一個大玻璃罐裏,加上百分之十的馬福林,貼上標籤,寫明組別,留待下學期上神經解剖學時好用。

同組的同學幾乎都到了。一組只有一個腦子,委實僧多粥少。所幸學長們割過的腦都留下來,一罐罐的擺在架子上。鳴宇心裏不高興,自己拿的,卻被小王他們捷足先登。沒法子,只好到架子上搬下兩個罐子,一罐是水平方向切的,一罐是由前後縱切的。鳴宇把罐裏的腦切片撈出來,盛在盤子裏,打開課本和圖譜,對著實物仔細的觀察起來。這些腦的切片,每一片都有餅乾厚薄。鳴宇把這些切片一片片的疊起來,疊成一個腦,然後一片片打開,一面看,一面默想各部的相關關係。

鳴宇看一會兒,就端到水槽裏去沖一下,這樣福馬林的氣味會淡些。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有些同學到餐廳吃飯去了,鳴宇不願浪費時間,洗洗左手,從書包裏摸出一塊麵包,一面吃一面用右手翻動著一片片的腦片。才胡亂吃了幾口,又雙手並用的翻弄起來。

實驗室裏靜靜的,偶然有低聲的討論聲。鳴宇唸書喜歡自己唸,不喜歡和別人討論,他坐在一隅,靠著牆。牆上有一幅巨型人體骨骼掛圖,比例比真人還大。鳴宇抬頭看看掛圖,圖中的骷髏就像在對著他笑似的。左邊是一排大櫃子,裏面放著一罐罐內臟標本。右邊靠牆的架子上,擺著一顆泡在藥水中的人頭。那顆人頭,也像是在朝他冷笑。「快看吧!明天考不出來怎麼辦?」想到考試,他趕緊低下頭來,照著圖譜按圖索驥。

實驗室裏那座老式大鐘,噹、噹、噹的敲了十二下以後,同學們已經走了一大半。鳴宇不為所動,決定開夜車到底。到了兩點,實驗室裏只剩下七、八個人。鳴宇強打著精神,繼續撐下去,但看著看著,心神漸漸不聽使喚了。

同學們不知道什麼時候都走光了,鳴宇忽然發現,實驗室中只剩下他一個人。他有點害怕,想離開,但一想到明天的考試,又捨不得走。「怕什麼?人都割碎了還有什麼好怕的?」但同學們所傳言的一個故事又湧上心頭:「聽說有位同學在解剖室開夜車,屍體忽然揮起右手,啪的一聲,打了他一個耳光,這個同學就嚇瘋了。」掙扎了一陣子,心神愈來愈不安。良久,良久,鳴宇才下定決心,把人腦倒回玻璃罐裏,夾起書來,走到門口。大門怎麼開也開不開,糟糕!被反鎖了!門開不開,鳴宇的懼意升高了不少。「走後門好了!」實驗室的後門通到儲屍間:從儲屍間,有一扇門通到外面。鳴宇越過一排排的解剖台,三步作兩步的奔到後門,握緊喇叭鎖,心怦怦的跳,一扭,還好,門開了。儲屍間裏有一股濃重的福馬林氣味,熏得鳴宇直流淚。繞過兩個浸泡屍體的大水泥糟,打開外門,鳴宇這才舒了一口氣。

看看天色,陰沈沈的,不見星月。霧氣很重,迷迷朦朦的。鳴宇回頭看看實驗室,不禁又為明天的考試擔心起來。「還沒看好,怎麼辦?」想回實驗室,但又沒有伴,猶豫片刻,只得嘆口氣,邁開步子,朝寢室行去。

霧似乎愈來愈濃,連路燈的光暈都遮住了。走著、走著,迎面出現了一個人。「這麼晚了怎麼還有人呢?」鳴宇心裏狐疑不定。走近一看,原來是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

「你是不是剛從解剖室裏出來?」來人問鳴宇。

鳴宇打量他一下,只見他西裝筆挺,一副紳士派頭。鳴宇點點頭,算是回答了他的問話。

「你剝過腦沒有?」來人又問鳴宇。

鳴宇點點頭,心裏暗自奇怪,他怎麼會問這個問題?

「那太好了。」來人的一雙小眼睛中露出喜色,「我想請你幫個忙,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什麼事?」

「嗨!是這樣的,」來人壓低了聲音說:「我的頂頭上司有一天對我說,他什麼肉都吃過,就是沒吃過人肉,我回家後就把自己的小孩殺了,煮了一碗給他吃,他吃完後,說他還想嚐嚐人腦是什麼味道。哎!想不到人腦那麼難剝,所以嘛……。」

「你想找我給你剝腦!?」鳴宇打斷他的話。

來人點點頭。

鳴宇望望來人,心想:真是人心不古,為了討好上司,竟然連自己的小孩也殺了。看他一副紳士派頭,沒想到肚子裏裝的卻是狼心狗肺。但轉念一想,反正人又不是我殺的,何不利用這個機會複習、複習,好應付明天的考試。想到這裏,就答應下來。

來人領著鳴宇,轉轉折折,來到座大院落前。來人按一下電鈴,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應門的是一個妖嬈的女人。

三個人進入房內,那個女人迫不及待的打開冰箱,捧出一個小孩頭來。鳴宇想,做解剖時,屍體都是用福馬林泡硬了的,腦也泡得像豆腐乾。沒泡福馬林以前,腦子嫩得像豆腐腦,是沒法剝的。「何不先蒸熟了再剝。」鳴宇靈機一動,想出一個好主意。

主人夫婦連忙準備瓦斯爐,架上蒸鍋,把人頭放在鍋裏,扭大了火,呼呼的蒸起來。趁著還沒蒸熟,鳴宇又讓他們準備好鋸子、水果刀等器具。計算時間,約莫蒸透了,主人夫婦把小孩頭從蒸鍋裏端出來,交給鳴宇。鳴宇懶得自己動手,指導主人夫婦把頭骨鋸開。即使是小孩頭,也鋸了半天。鋸開後,主人夫婦已經累得滿頭大汗。鳴宇接過來,照著取腦的要領,小心翼翼的把大小腦取出來。蒸過的腦,像泡過福馬林一樣,也變硬了。鳴宇把腦放在大盤子裏,用水果刀一片片切開,一面切,一面觀察……。

這是穹窿,這是內囊,這是海馬(以上均為腦部構造名稱)……。鳴宇慶幸自己又有一個複習機會。「有福之人不用忙,」他心裏想:「看來明天的考試不會成問題了。神經解剖過了,二年級就天下太平。三年級一過,以後晉入臨床就好混了。七年唸完,汽車、洋房都有了……。」他愈想愈開心,像是已觸及那企盼已久的遠景似的。忽然,房間的燈光一下子暗下來。鳴宇抬頭一看,不禁毛髮直豎:主人夫婦頭髮披散,臉色慘白,嘴巴血紅,露出一口獠牙,兩個人一左一右,一步一步的向他逼近。鳴宇大叫一聲,暈死過去。

「什麼事?什麼事?」

鳴宇睜開眼,小王站在他的面前,他的左邊,擺著一大疊書,右邊的搪瓷盤裏,堆著一大堆人腦切片。

「你剛才大叫一聲,嚇死人了,到底做了什麼惡夢?」

鳴宇明白過來,原來是南柯一夢。時間寶貴,他不願多說,揉揉眼睛,搖搖頭,又看起書來。掛鐘敲了四下,已經是凌晨四時了。

(原刊《讀書人》1978年6月號)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黃海作家部落格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