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鄉人鍾理和我的時空因緣 

                                                                              ‧ 黃海‧
 前記:秦漢主演的電影《原鄉人》即是敘述台灣鄉土文學作家鍾理和一生的故事,我曾與鍾理和的公子鍾鐵民有幾面之緣,他留給我的印象是溫文爾雅,堅毅自信的神色躍然臉上。本文發布前,右上圖鍾理和照片,電話中獲鍾鐵民授權。→

     林海音女士在〈追憶中的欣慰〉一文(為《鍾理和全集》出版而寫)中說:「大部份的文友,都沒有見到理和,(只有廖清秀見過他)儘管在他的生前,與作家『交往』得那麼密切,那麼知己。」這是說,鍾理和這位令人祟敬的台灣新文學作家,去世多年後被發掘揚名,有幸在他生前與他見過面的人,非常少;然而,我卻與與鍾理和有著一段神祕的時空因緣。

 圖,1959年攝於俗稱的「松山療養院」(位於南港東新街,正式名稱為「省立台北結核病防治院」),黃海時年16足歲,背景為醫院中庭花園,從圖片可見醫院建築是木造二層樓房,黃海比鍾理和晚十年在此住院;下面另一張照片背景更清楚。此醫院已於1962年拆除,另於台大醫院後方改建,多年後改為慢性病防治中心。有關黃海與病魔奮鬥求生的經過,在自傳散文《尋找陽光竹旅程》一書詳載。
     以下圖片珍貴呈現當年醫院的樣貌,和我的醫院生活片斷。本篇文章 〈原鄉人鍾理和與我的時空因緣〉的正文,開始閱讀:


跨越兩個時代,足跡遍臺灣、日本、大陸北方,一生貧病潦倒而默默筆耕的鍾理和,死後才被發掘是臺灣作家群中的一顆彗星。」

這是張良澤先生在編纂的「鍾理和全集」的總序中,所作結語的一段話。他又說,鍾理和雖然身處殖民地,飄泊潦倒,卻能獨自地默默自修寫作,堅持文學立場,投稿掙扎,從不以文學為安身立命的工具,具有強烈的民族意識,從不以日文寫作阿諛奉承。「因此,無論戰前或戰後,都很少人知道他,但凡知道他的人,無不喜愛他、欽仰他。」

以上這些話,實可作為鍾理和一生的寫照。許多年來,對於鍾理和先生,我一直有著無限的尊敬、懷念與景仰。
在我人生旅途中的某一段時光,有一次意外的時空交會。如果說鍾理和是「倒在血泊裏的筆耕者」,我卻是「從血泊裏站起來的筆耕者」。

追憶往日時光

鍾理和在民國三十六年十月廿七日住入松山療養院,切除七根肋骨,治病三年餘,肺病仍未根除,在貧病苦痛中掙扎,終其一生。四十九年八月四日逝世後,聯合報副刊曾刊出追悼文字,那時,我以十八歲的稚齡,初一輟學已有三年,住在鍾理和以前住過的同一家醫院裏,我是在得病兩年後,於四十八年三月廿七日住院的,療病之餘,也參加文壇函授學校的小說班、小說研究班,開始從事小說習作,對於鍾理和的逝世,我只能以我不成熟的心智去了解他,景仰他,並去細讀他的作品。

鍾理和寫的有關住院生活的作品,對我尤有親切感。我想,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可以了解這部份作品的時空環境和寫作心情。和他一樣,我也同樣在這家醫院住院三年,動過大小五次手術,包括他所動過的兩次手術在內。只是我差不多比他晚了十年而已。

那時,我不自量力的試投過一篇在函校得高分的一萬五千字的小說「維納斯的嘆息」給林海音女士主編的「聯副」被退,自然對於「聯副」上面所介紹的鍾理和身世及其作品,相當注意。我多麼渴望自己的作品被發掘發表,或是得到編者的回信勉勵,結果我只能責怪自己不爭氣,努力不夠。

鍾理和悲劇性的一生,他熱愛寫作,於病苦中仍勤於執筆,奮鬥精神,確實引導我、光照我,使我在寫作的道路上奮進不懈。1958年,我在臺中,尚未知道鍾理和其人,也還未來臺北住院時候,在家療病寫作,痰中帶血,而仍伏案苦寫,已習以為常,那時,我不斷的寫,不斷的投,也不斷的接獲退稿,除了第一篇三百字左右的「回憶」散文,刊登在臺中「民聲日報」引起我寫作的興趣以外,數十篇投稿,全部被篇篇退還,差不多天天都可收到退稿。有一次我去郵寄一篇稿子,鮮血從肺部爆炸一般的泉湧而出,嘴巴來不及吐出,竟從鼻孔噴灑出來,我靠在樹幹邊,鮮血染紅了溝渠和溝邊的綠草,我像重傷的野獸一般,踉踉蹌蹌的走回家。在這之前,我曾於四十六年秋,在彰化八卦山上的療養院住過四十天,對於肺病大吐血已司空見慣,還沒見過吐血而死的病人。平常勞累,自己也會有小小的咯血,根本不當一回事,這次大吐血實在嚇壞了我。如果沒有母親的奔走,她以一個不識字的女人,打聽到可以申請臺中縣政府補助的免費住院醫療,我也不會在四十八年住入松山療養院。

當時,我的病可能比鍾理和還要嚴重,左肺部的空洞大如雞蛋,病情記錄原本為一、二、三、四、五級,我被列為最重的「五」。住院一年多,夢想開刀, 便可恢復健康,卻連開刀的「資格」也有問題,臺中縣政府的免費住院醫療補助,只有一年,我在醫院中苟延殘喘,醫藥和伙食都被停掉了,幾乎陷於絕望無助之中,鍾理和多多少少給予我啟示。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必須在死亡邊緣確立自己的人生取向:我只能把自己的餘生貢獻在寫作上,發一點光熱,便算不虛此生,人人皆有一死,有人命長,有人命短,既然我的命短,也就認命了,我所能做的只有寫作,能寫多少便算多少。

「肺病的悲劇,肺病人的苦惱。在疾病自身者少,在患病之後而引起的心理的和環境的變化者多。有大決心、大勇氣的人,庶幾能安然渡過,但病好之日,也許只剩兩袖清風,孑然一身,反之者,則就可悲了!」(「鍾理和日記」頁六七)鍾理和因病,將僅有的產業變賣一空,負債累累,窮苦潦倒,不堪想像。當時我家沒有產業,無可變賣,比他幸運的是,政府的福利設施照顧貧苦病患,雖然縣政府補助中斷,後來關懷我的醫生,為我申請防癆協會的手術補助,得以苟延,以迄出院。

我從1957年發病,兩年後的三月底住院,一住三年,五次手術,到1962年出院,在家繼續療養,1964年春天,才拖著不太健康的身體,踏進社會做事,前後已耗去漫長的七年時光,在我十五歲到二十二歲的寶貴黃金年華,正應該在人生旅程中打下學業、事業的重要基礎,而我,只能利用病魔在身上折騰之餘,所留給我的一點時間、精力,從事讀書寫作,沒有極大的毅力、耐力和信念,是無法忍受得住痛苦,掙扎渡過重重難關的。我不但要克服內在身體的敵人,還要對環境作戰,我是長子,父親年老,一向由母親獨負家計,是時代、是機運,使我比鍾理和幸運,能在血泊裏站起來,一一擺脫疾病、窮困、失學、失業,更進而代替母親,肩負起全家的生活重擔,使得風雨飄搖的家,漸漸穩定,也創造了小康之境。然而,我必須在病後的十數年之間,撐著浩劫餘生後的衰弱身體,不斷辛勤的熬夜苦讀、勤寫,白天也利用公暇讀書寫作,以彌補少年時代七年時光的巨大損失,而綿延七年的身體虧耗,永遠再也無法恢復了,一生之中永遠孱弱,必須加意的保養,才能使疾病不致復發。

重回鍾理和的世界
攝於1959年夏天的圖片,左起:病友王伯仲(帥哥)、忘名、黃炳煌、廖征亮(師大附中)、洪思義(台北工專)、陳一人(政大新聞系)。很多失憶的名字,在我重寫本文時喚回。照片的背景建築更清楚。

松山療養院」是日據時代的名稱,當年得肺病等於是絕症,只有療養一途,這裏環境幽雅、花木扶疏,山明水秀,如果不是罹病,住在這裏,真會有人間仙境之感。它和外界幾乎隔絕了,當時的觀念,有肺病必須隔離休養治療,也只有有錢的人才住得起醫院。

這家醫院在鍾理和住院期間已改為「省立臺北結核病防治院」, 地點是屬於南港鎮(之後劃入台北市),因為靠近松山,日據時代的名稱就一直沿用。而以「松山療養院」聞名,「防治院」反而不大有人知道,寫信即使不寫正名寄到松山也可以收到。直到1962年,我出院不久,它已拆除,另在臺大醫院後面改建大樓,將門診部與住院部門合一,在此之前,診部設在臺北市青島東路,住院則在南港。

我住院的時間晚了鍾理和十年,醫藥、醫術,都比他的時代進步,當時院方的政策是,事先必須經過臺北市青島東路門診中心審查選擇,對於有臨床治療價值的,尤其是年輕或病情適合開刀的,才准予住院,除了兒童病房人數我不清楚,南港結核病院共有一百一十個床位,當時可說是全國規模最大,設備最好的結核病醫院,一般病人要來此住院,實不容易。

鍾理和的日記上說:「病,使我失去了友人。」(頁七一)不論在心理上、生理上,有了肺病,隔絕在這裏,確實是相當痛苦的,在我是少年失學, 也將失去將來謀生的技能,失去許多學校同學朋友。記得小時候母親曾說,算八字的先生曾警告,不可以惹事生非,我十五、六歲的時候將有牢獄之災,事後回想,原來就是被肺疾所困。病人「已經是和社會斷絕情緣了,於是在我們周圍築起了一道牆,隔開來,牆內與牆外是分成兩個世界了;這裏有著不同的生活、感情、思維。而牆前圍植的如帶的一環尤加利樹林,則不但加深了兩個世界的距離,而且愈見其函邃和隱約了。」(頁七七)在同一醫院的三年住院生活,讀他的日記,起了深心共鳴,熔入他的感受,兩人的心境變成一人的心境,即使多年後,讀他的日記,再加以回憶,仍有身歷其境之感。

被隔離的傳染病人,常遭受歧視,有時病人稍為走出門口散步,馬上會被警衛喝斥召回,不管有錢沒錢,住在這裏就等於是「病犯」, 要就不住進來,在家中隔離治療,只有自己家人知道,親友也難免害怕。我曾在門口與病友閒聊, 看見行路人走過,掩鼻而過,生怕我們的結核菌散播感染到他身上,我們對於這種情形,幾已麻木不仁。但是,只要我們脫卸病人衣服,向醫生「請假」,取得「假條」,交給警衛,走出醫院,上街去逛逛,也沒有人知道我們身上所得的不可告人之疾。學生開「假條」時,通常會考慮到病人的病情,給予適可而止的外出時間,大概請假一天半天都????有請假回家半個月的記錄。

當時的觀念還相當封閉,醫學還沒有克服這種病人,人人談疾色變,聽到某人得肺病,人人敬而遠之,得病者也盡量不讓人知道。同是住院的患者,每月要驗痰一次,查看痰中有無帶菌,那些無菌者會儘量避免與帶菌者接觸交往,病情輕的也會歧視病重的。病人身心所遭受的折磨苦痛,絕非身歷其境者所能想像。

時光隧道裡,感同身受                            
                                     
                           (照片背面題字)褪色的是筆跡,不褪的是記憶
。↓ 


這裏雖然與工廠、火車道相距還遠,空氣中還會有看不見的煤煙混在裏面。在寂靜的深夜,火車的咆哮喘息,更會擾亂失眠者的安寧。

這是另一個世界。鍾理和說:「我們由淹映的樹縫間望出去,人們即在咫尺,由那種我們失去了的生活、人情、恩愛、太陽、事業,不斷向我們招手。」(頁七七)我常常會在夢裏回到這個世界,這裏的芳香草木,波平如鏡的小湖,高大的椰樹,蒼碧的後山,曾是我少年時期生活了三年的世界,但在夢魘中驚醒,所能回憶的是一張張蒼白的臉,掛著白色口罩的醫生,護士和病人,夢見自又咯血了,夢見胸口的手術疤痕再度爆開,湧出膿液和痰血,三年與世隔絕的囚禁生活,多少人事發生了,多少感受深烙在心靈深處,形成永不磨滅的記憶,形成對於生命安全、生活環境的恐懼,生怕又回到那貧病交迫的世界。

「清晨,病人吐出來的痰中,有點點黑漬,這是工廠和火車的煤煙,病人由空氣中吸進去的。這是唯一還和我們有接觸的現實,但也祇如此而已,它的意義不會再大,也不會再小。」(頁七七)這些經歷,我都感同身受。我只能藉著書信與外界有所往來。由於身體衰弱,也養成我愛在床上看書寫作的習慣,稍為有點精神,便用一塊只比六百字稿紙稍大的木板上舖在床上,人則坐在床邊的椅子,把床當成書桌,寫作小說,通常看書都是半躺在床上,以節省體力。身體的缺陷,使我這一生永遠沒有辦法與常人一樣做吃重的工作。
      
圖:兩位病友阿姨,右邊于幼萱,左邊忘名,背後不遠處即是大門,有門禁管制。如果她們健在,應該83歲左右了。↑

兩個時代,不同命運

不同的時代,造成不同的遭遇。
從醫學方面來說,鍾理和當時還在使用人工氣腹,壓縮肺部空洞,使空洞縮小,作物理治療,這種方法已相當落伍,經證明無甚大效果,我那時已廢棄不用。至於胸廓成形術(切除肋骨,壓縮病肺,使細菌停止活動),鍾理和那時可能還在嘗試階段,一般人對於動手術仍相當害怕,此,鍾理和要在日記上交代後事,他所提到的林新澤醫師,我也認識他,我住院時                                         圖:病友小妹照片,忘名(想起來─她叫黃月玲),背景建築更清楚。↓
他是院長,聽說林醫師自己也因病動過胸廓成形術,
醫師曾來勸鍾理和開刀,從鍾理和的日記顯示,鍾理和對開刀的疑懼甚大。
對於手術的觀念而言,我那時與他完全相反。我來住院之前,已先填妥手術志願書;我以為只要動過手術,我便可恢復健康,過著正常人的生活,住院後,醫生經過一段時期的觀察,才決定動手術與否,我是迫不及待的盼望能有「資格」被醫生選上,送上手術臺去。

我那時對於胸廓成形術已有清楚的認識,做手術的危險性低,但手術後不見得可以使病轉好痊癒。至於切肺手術則是1955年以後該院才開始實施的,它是將病肺摘除,斬草除根,切骨手術則是將肋骨切除,壓縮病肺,讓病菌不再活動,兩者相較,切肺之後復發率低,但手術危險性大。鍾理和的時代既然切骨不保證可以痊癒,高難度的切肺手術也不普遍,即使可以切肺,也必須審查病情是否適合切肺,才可施行。因此,像鍾理和做了切骨手術以後,就得靠醫藥加以抑制,營養與休息輔助,使其康復,當時,他的物質環境與我差不多,但醫藥及手術的技術,卻比我的時代落伍,我在手術後靠了某些新藥,得以抑制細菌,不再復發。

再說,若沒有縣政府給予我一年的免費醫療,還有防癆協會的手術補助,我根本沒法來這裏住院,我比鍾理合幸運的是,在山窮水盡的時候,得到政府的照顧,還有醫藥及手術的進步,這些條件,都使我得以死裏逃生,戰勝疾病,一直到今天,我已六十出頭,除了體力較弱、怕感冒、不適合粗重工作之外,我活得好好的。

筆耕者的感嘆

林海音女士在1964年十月的「臺灣文藝」中發表「一些回憶」,她說:「理和死後,他的長子鐵民給我來信說,父親臨危遺囑,要肇政和我替他整理著作,望能出版。肇政也給我寫信說,他祇有熱情,沒有辦法;
不知怎麼做。我說讓我們試著做。因為一個人臨死時的
遺囑,我們應當注重,何況理和一生熱愛寫作,這是他最始,也是最終的願望,這個願望,難道太奢侈?不!」接著組織了鍾理和遺著出版委員會,由大家分別募捐,籌足費用,出版了「雨」和「笠山農場」。(見「鍾理和和全集」總序)。
   圖:左起王伯仲、陳一人與我,醫院大門旁草地留影,背後可見鐵絲網,陳,與病友朱OO戀愛結婚,幾十年後與我邂逅;家庭美滿。→

一位畢生奉獻於文藝創作的作家,到他死後,作品的出版,遭遇到如許困難,更別說生前辛勤筆耕所得待遇了。文人都恥於談錢,但又不能不顧生活問題。熱中於創作,只有使自己更窮更苦,鍾理和在他生命中的最後幾年,因為「笠山農場」獲得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長篇小說第二獎,(第一名缺)文名大噪,這本書他卻無力出版,後來在鎮上謀得代書工作,雖與創作旨趣相違,仍堅持到四十八年健康大損後辭去。張良澤先生說他『一生遭遇坎坷,備嘗人間疾苦,雖如此,始終不放棄文學創作的熱忱與執著;也惟其如此,他的作品才更具深度。他真不愧為認真生活,認真創作的中國作家。陳火泉先生稱他為「倒在血泊裏的筆耕者」,實在是最恰當不過了。』


我們冷靜地來思考鍾理和生活的年代,便可了然於造成鍾理和悲劇命運的原因。他的學歷是日據時代的小學高等科畢業,再加上一年半村墊(讀漢詩文)而已,因為他的第一篇習作「雨夜花」受到同年的異母兄弟鼓勵讚賞,便立志走這條艱苦的道路。我無法完全理解鍾理和決心走這條路,是否希望藉由寫作而謀生,他在二十四歲離家出走,赴東北,入瀋陽「滿州自動車學校」習得謀生技能,可見他並未以寫作做為安身立命的工具,他從民國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二十餘年間,不論生活多麼艱苦,從未有一天放棄文學。

我於1964年我在一家民眾團體謀得編輯一職,自此以後,我即以編輯、寫作為生,並肩負母親交下的生活重擔,十數年來,父母先後去世,妹各自成家,我且半工半讀,不斷自學奮鬥,到大學夜間部深造,以彌補少年時代失去的一切,相形之下,與鍾理和悲苦的一生對照,我實在太過幸運了。當1960年十月, 我施行第一次手術失敗,眼見生命無望,便決心走職業作家的道路,我自己明白,不管病好不好,我絕對不能從事勞力工作,而腦力工作只有筆耕一途。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恰在鍾理和逝世不久,燃發了筆耕的堅決意思,為自己喊出了一句話:

「沒有不能走的路!」

從血泊中,我站起來。但在今天,回顧鍾理和的一生,能不感慨萬端?

若果鍾理和以文學做為安身立命之所寄,誰能非難他?我是受了身體條件的限制,才不斷筆耕。我只是個業餘作者而已,在鍾理和的時代,和此後的年代相比,台灣的文化事業,筆耕者的待遇,實有極大差別。但某些問題依然存在,作家的收入只比鍾理和時代好些,能夠倖存的職業作家,寥寥無幾。鍾鐵民在1976年八月十日致書張良澤,在他收到遠行出版社為出版「鍾理和全集」協議書後,覆張良澤的信中說:「稿酬,我不計較,只要先父作品能問世,又是如此完整,就是不給一文錢我也答應,還要謝謝人家呢!」文人背後的辛酸幾人能知?

即使在1960年代,作家要出版一本書,仍是相當奢侈的想法,據我所知,有些出版社,替作家出書,要作家倒貼錢給出版社,並且版權(等於是著作權)歸出版社所有。比起鍾理和時代,1960年代至1990年代的數十年間,作家發表作品的園地更寬廣了,稿費也漸漸隨物價提高,不少業餘作家靠寫作支撐貼補家用,但是人口爆炸的影響,各行各業皆擁擠,除了極少數作家,能夠名利雙收之外,一部份即使已經成名的作家,難保寫作事業一帆風順,除非他不靠寫作維生,有別的經濟來源,寫作只是當副業或消遣。跨進21世紀以後,作家這個行業又漸沒落。
























↑                                                                              
    圖:醫院以湖為界,成了天然的圍牆,坐我左邊的叫桑根山,好像是退役軍人。另一位病友在釣魚。當年南港東新街一片荒涼。從公車站下車,走路要20分鐘才到此,沒錢走路,有錢就坐三輪車。今天此地都已蓋滿房子,令人不勝噓唏。 


作家要有兩條命

歸根結柢,如果鍾理和多活二十年,可能享受到經濟繁榮、醫藥進步的實惠,以得到一般成名作家應有的禮遇,生活也不致於這樣淒慘,至少稿費所得也可有助家用,但絕不能保證生活舒適優裕。

從1960年代迄今,文壇崛起而又沒落的作家,不知凡幾。文壇上也發生了不少變化,初期如鍾理和全憑才氣,而無學歷的作家,曾經盛極一時,迄1970年代以後,台灣新生代掘起,不但會寫,本身也有深厚的學識基礎,不少是留學在外的,在台灣文壇發光耀眼。是大勢所趨吧!臺灣光復幾十年來,先是政治的安定,再是經濟的繁榮,又是教育學術的普及,種種環境變化,促使各行各業都在競爭進步,文化出版業也不例外。

後人享受到前人努力的果實,在文學創作上有前人為鑑,為取法的標準,並再求新求變,求精進,於是,不管質和量方面,都不斷的在提高水準,作家的待遇曾經比鍾理和時代改善不少。

1960-1970年代的作家只要會寫,便可立足,當時文壇一片荒漠,之後,新一代已經起來,老一輩作家沒落,這是大勢所趨,只能怪時代了。 當年我忽有覺醒,為了在未來的時代生存,於是再回學校去讀書,增加自己的知識能量。時代的變化太大了,我當初住院時候,立志做一個職業作家,實因健康條件所迫,又對環境認識不夠所致。

作家作品不發表與出版機會,在上世紀中葉以後均較鍾理和時代更勝一籌,大致不會遭遇到「笠山農場」得獎而不能出版的情形,甚且可以要求版稅、稿費,銷路好,還可以發一筆小財。直到本世紀初,文化出版受到電子媒體的影響,再告衰竭,文人的處境幾乎又回到鍾理合的時代。

像鍾理和「寫了半輩子原稿,至今仍無一定地位。現在寫好作品之後,每每有無從投遞之感。」(陳火泉:「倒在血泊裏的筆耕者」)這種情形在今日又告重現,卻是來自電子媒體的進步
我遂有一句名言:「作家要有兩條命,一條命工作,一條命寫作。」(
  
  黃海註:本篇文章主旨原是在紀念鍾理和,原文發表於《台灣時報副刊》1978年2月24日、25日,2008年重新整修改寫,修改某些過時的觀點,配上當年的照片,恍惚又回到半世紀前--有如世外桃源的醫院,有關個人成長奮鬥歷程,讀者有興趣的話,可以讀《尋找陽光的旅程》一書,九歌出版,獲1995年中山文藝獎,〈大甲往事:鐵砧山下,赤腳童年〉即是第一章。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黃海作家部落格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