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山上                                                  
                                                                                                                                                                                                                           
海拔二千二百餘公尺的林場裡。
司機王阿福操作著裝材機,捲動掛著木材的鐵索,讓木材離開地面,慢慢升起,再慢慢降落在十八個輪胎的大卡車上。  
路面堆放著長短不一、粗細逈異的木材,由工人彭家雄一次一次牽引裝材機的鋼索,把掛鈎掛在長短約十五公尺到二十公尺的木材的鐵索上。  
彭家雄望著逐漸升高的木材,和王阿福聊了起來:  
「阿福,真想不到,我唸了十幾年的書,還派在這裡當工人。」  
「嘿嘿!」阿福嘴裡咬著煙,得意地噴出煙霧,朝家雄扮了個鬼臉:「就是嘛!這個年頭大學畢業出來的,拉三輪車、當苦力的不稀奇,何況是你?像我王阿福唸書不多,還混到這個地步也不簡單哩!」  
彭家雄過去在農業學校專攻「伐木科」,他畢業後,就進到玉山林業公司的伐木站工作。  
他的大哥彭家榮,早他幾年來林場做事,後來入伍從軍,為國捐軀了。他懷念亡故的大哥,決心到林場工作,與大自然為伴。  
伐木站裡總共有三百多位森林工作者,分成築路、伐木、集材、運材……等繁多的部門。  
彭家雄是在集材組裡,當初擔任綑紮木材的工作,要費九牛二虎之力才紮好一根木頭。每天工資是新台幣二十元。過了三個月薪水提高了三倍。現在則在負責裝材。  
彭家雄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煙,打起火,啣在嘴上,抽抽煙,緩和工作的緊張。  
「阿福,不瞞你說,我來這裡幹這樣的事,完全是受我大哥的影響。這也不是我當初想像得到的,我過去唸的書,跟實際情形根本脫了節,我在這個公司所做的事,和課本裡根本是兩回事。」彭家雄臉上現出一抹無可奈何的神色。  
「呵呵!你想得太天真了。」阿福一邊操作裝材機,一邊笑著說:「天下的事情哪裡都是書本上學得到的?」  
低下頭,默默吟味阿福的話。多麼耐人尋味呀!  
吊著掛鈎的鋼索,從滑輪上垂下來,家雄把掛鈎鈎住木材上的鐵索,木材升起,在半空中搖幌不已。好傢伙,要是掛鈎脫落了,木材準把我壓個稀爛。快速地退開幾步,瞇眼看著木材降落在大卡車上。  
想起雅娃納,健美婀娜的身材,兩隻黑白分明的眸子,現著原始美的笑靨……一團火在他的心頭燎燒,渾身血液變得滾燙,在血脈中奔馳、流轉。  
雅娃納美得使他一見鍾情,真不像話,她就是不理我。去年那天,他剛到伐木站來做事,分派到集材組裡擔任綑綁木材的工作。好容易挨到中午休息時間,把便當盒打開,坐在灌木叢邊,又冷又硬的飯,使他難以下嚥,他升火烤過,吃完一個便當,仍然飢餓如故。大概是疲勞過度精力未復的緣故吧!口渴得很,找不到茶水喝,管他,就去喝河水吧!據說距離此地半里遠的地方有一條河流,水很清。去吧!就到那邊去吧!帶著滿懷的希望摸索前進,被亂石絆了一跤,爬起來,聽見流水的響聲和一陣悅耳的歌聲,唱的什麼呢?好像是山地人唱的歌哩!隨著歌聲前進,走到河邊,自雜草的縫隙中向河裡探視,不看猶可,這一看,使他目眩神迷,靈魂差點出了竅,一個全身赤裸的山地少女,站在河裡洗澡,這情形使他想起電影中常有的香艶鏡頭。這不是做夢吧?他問自己。  
一步一步悄悄走過去,他不想驚動她,卻在無意中撥落了一顆石子,撲通一聲,石子掉進河裡。他嚇得連忙爬著身子。汗從背脊上向下流淌。  
歌聲突然中止。他猜她一定是因為懷疑有人在附近窺視,而正四下觀望。  
呼吸逐漸緊促,有生以來,第一次有這樣的經驗,看到異性的裸體而內心不自在。  
呆在這裡給人家看到總是不好的,說不定她還有「保鏢」在近頭,萬一出了事,可就麻煩了。對於山胞的習性,他向未瞭解,在中學時候,讀過「魯賓遜飄流記」,對書中土人吃人肉的事記憶猶新,他神經過敏的害怕一旦被她的同族發現窺浴,便把他抓起來,宰了,吃他的肉。  
不會的,現在山地同胞開化了,他們受到政府的照顧,根本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自己安慰自己,於是,膽子大了起來。  
匍匐前進,把頭探進去看個清楚。  
她的兩手正抓撫著自己的乳房,接著用手拍打著河水激起了水花。她的頭突然抬起來,視線和他碰了個正著。  
「哎唷──」一聲尖呼,她急急地把身子轉過去,背著他,蹲下去。  
「妳……妳不要怕!」既然已被發覺,索性站起來,居高臨下,欣賞她裸露的身體。好美的身段!從來沒有看過裸體的女人,現在居然看見了,而且是如此完美的肉體,不由得使他想入非非。他放大喉嚨,用雙手做成喇叭筒,套在嘴上對她呼喊:「不要怕,我不會傷害妳!對不起,小姐,我是無意中到這兒來的。」  
「走開!走開!」她用著不太純熟的國語說:「再不走開,我要叫人來了!」  
草叢裡躥來一隻狼狗,對他狺狺狂吠,他不能不識時務,於是帶著無限的依戀離開了河邊。  
──十八個輪胎的大卡車橫在他前面。一根根的木材被裝材機掛起,放落在卡車上。仍然是機械的動作。  
阿福對女人很有一手,阿福曾經告訴彭家雄關於追求女人的秘訣,說得頭頭是道。他很想請教阿福,把心事告訴阿福,奈何,總是難於啟齒。  
雅娃納,他低呼她的名字。問自己:怎麼樣來取得她的好感呢?  
記得,又是一次,同樣是在河邊,他看見她在洗衣服,他踏大步的走過去,口渴得很,掬起水,喝了幾口,把臉轉向她:  
「洗衣服?」他這是明知故問。  
「嗯。」她瞟瞟他,不情願地哼了一聲。  
「小姐,真對不起,上一次我並不是故意的,請妳原諒我,你一定要原諒我。」心中忐忑,注視著她。  
她低著頭繼續在洗衣,久久沒有說話。  
正在這時,一個山地少女從身後走來,邊呼著:  
「雅娃納……」底下講些什麼話,全然沒有聽懂。  
她的名字叫雅娃納,大概沒錯。  
再掬一口水喝了解渴。雅娃納開口了。  
「你喝水,不衛生的。」  
「誰說的?」他抬起頭來,雙手捧水洗臉。  
她的鼻子哼出一口冷氣,白了他一眼,好像在生氣他不解她的善意。他連忙說:  
「唔──謝謝,謝謝。」  
仍然是冰冷的眼色對著他。也許她的身邊有女伴,不願意他在旁邊糾纏。他應該趁早走開,別呆在這裡為難她。於是,站起身來,有意地朝她眨眨眼,笑了笑。  
──木材慢慢地離地面,在空中搖擺不定,他用橇桿抵著木材,穩定它。  
十八輪的大卡車,現在是司空見慣了,當初來的時候,可嚇了他一大跳。這是什麼車?它分成兩節,和分節的火車一樣。木材擺在卡車上,要平穩,絕不可稍有傾斜,要不然,卡車行駛在斷崖之上的迂廻路徑,會因為失去重心,全車翻落萬丈深淵裡。  
這些,已不再是平常的知識了,而是他要時時警覺的事。工作是這樣的緊張。  
卡車上堆放的木材已經到了飽和點,估計它差不多載重三十公噸。下一步工作便是用鏈條把木材綁緊在卡車上,固定它,不使它因為卡車行駛而震落。  
臺灣平地裡,一年四季,天氣幾無差別,現在身臨高山,不同了。在這裡,他生活了八個月。現在是初夏。  
去年寒冬,他就感到受不了。氣溫降到零下幾度,大雪紛飛,冷風颼颼,整個人幾乎都要凍成一塊冰。  
在大雪中,他茫然地走著。  
雅娃納,妳在哪裡?  
棉絮一樣的雪花,從灰銀銀的天空中飄灑下來,森林裡每一株樹木,都像掛著白鬍的老人,四野一片白皚皚,處身銀色世界,恍如走進一個未知的寰宇。  
風夾著雪吹襲著他的身體,腳步遲緩地在雪地上移動,回望走過來的路,那路,是被雪掩蓋了的,成了一大片白色的地毯,地毯上有他的足跡,近處的很鮮明,稍遠一點的被雪掩蓋得模糊了,再遠一點,白茫茫看不見什麼了。  
她不會出現了的,也許明年春天才會再看見她。  
他盼望在風雪淒迷中遇見雅娃納,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他每天工作之餘,仍然照樣的在雪地裡漫遊。  
雪,多美的雪,從來沒見過下雪,終於看見了,眼福真不淺呀!  
工作並沒有因為風雪而稍事鬆懈,在荊棘遍地、迤邐難行的林場裡,他和其他的工人一樣,為了自己的麵包,為了公司的生產,嚴守崗位,努力如故。  
風雪籠罩的山坡上,架著一根粗大的鋼索,在上邊,有人把重達十數噸的木材推落到山坡下。  
嘩啦──一串巨響。  
十幾噸的木材沿著鋼索滑下來。當它觸到地面的時候,又是一陣唏哩啪啦,震耳驚心,如山石滾落,令他渾身顫慄。更可怕的是……   
鋼索如海嘯翻騰,呼啦呼啦,上下顫動不已。曾經有一個注意力不集中的工人,走經附近,被鋼索打到,腦袋即刻迸裂,當場斃命。  
綑綁木頭的地方──工作的地點,時刻更換,有時要越過橫跨山澗的簡陋木橋,直使他心驚膽寒,有時手足併用,攀爬山脊,弄得他手痠腿軟。  
──如今,那些艱苦的生活都過得慣了。  
經過一段時間,阿福的卡車開走了,又再度開過來。  
「好小子,我看你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嘛!」阿福打趣說:「是不是害了相思病?」  
「別開玩笑了!誰害了相思病,你才害相思病!」  
否認了阿福戲謔的問話,他的心,更加急促的跳動著。  
……這山裡,不再颳風下雪的時候,他看見過雅娃納,於是他跟蹤過去,她住的地方是在山腳下很遠的一處部落沒有錯,但是她為什麼上山來呢?上山是要走很長的一段路的。  
跟蹤沒有幾步便被她發覺了。  
「你老是跟著我幹什麼?」雅娃納遠遠的瞪視他。  
他感到如強光照臉,銳不可當,怯怯地回答說:  
「雅娃納,讓我們做個朋友好不好?請妳相信我,我沒有什麼惡意,我……說實在,我……很喜歡妳!」  
「你是誰?」  
「我叫彭家雄,我是在林場裡做事的。」  
「你實在有點不要臉!」雅娃納跺了跺腳。  
如一隻利箭穿透他的心一樣難受,他厚著臉皮問她:  
「我怎麼會是個不要臉的人?」  
「你老是盯著我幹什麼?」  
「我……我要跟妳做朋友,」他心慌了,語無倫次,「妳為什麼不理我呢?我有什麼不好呢?妳也真太無情了!」  
一絲冷笑從她的嘴角泛起,她一調頭,如輕煙般的飄失了。她真太冷酷無情了。  
幾乎是每天中午,他都可以窺見她在河裡抹浴。──難道真的沒有機會接近她了嗎?  
她的魅力,如磁鐵一樣吸引著他,使他困惑不已,寢食難安。  
現在,太陽逐漸朝西山沉落,萬道金輝向四外的山巒和森林播射,搖曳的技葉閃映著晶亮的霞光。極目遠眺,暮色蒼茫中,山後是山,山後又是山,一山又一山,無窮無盡的山,靜臥在夕暉中,身處其間,恍然拋離塵世,置於另一宇宙。這裡,像天堂,也像地獄,不知道要怎樣來形容它好。抹抹汗,低頭看看錶,是下班的時候了。  
再到那處隱蔽的河流去,洗了一把臉,啜幾口水,看看她經常站立的地方。那裡有一塊特別大的石子。  
涉水過去,坐在那塊石子上,河水流溼了他的短褲的一角,索性脫掉短褲及白背心,在水裡泡了一會兒。  
如果現在是中午的話,她就在我身邊……   
想入非非之際,他聽見林場裡吹起集合的號角。該回去了。  
和大夥兒回到「宿舍」裡。這是純粹以木材建造的房屋,地板、牆壁、甚至屋瓦也用木材削成瓦狀的薄片,密密鋪疊起來,遠看如魚鱗。  
阿福和一些工人在打撲克牌,邊聊起來:  
「家雄呀,你知道不知道你大哥的事?」  
「什麼事?」  
「你大哥生前的風流韻事!」  
「我大哥他的生活一向是最嚴謹的,他不會有什麼風流韻事的。」家雄裝作地笑了笑,心裡不免一驚。  
「你大哥馬榮在世的時候,學會一點山地話,就在這裡愛上一個山地少女,聽說就要同她訂婚了,可是他忽然接到召集令,也就趕緊從軍報國去了。怎料他竟光榮地為國殉職了!」  
「那個女的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這只是傳說。」  
「傳說不一定可靠的,別胡扯了。」他朝阿福使了個白眼。  
彭家雄是那樣的疲倦,疲倦得不願意聽他們聊天說笑。迷迷糊糊中,他入睡了。  
那女人,在河裡,赤裸著身體。  
他以餓虎撲羊之勢,縱身而下,河水撲通撲通響,女人在掙扎,唉!她是山地人,力氣可大呀!我制服不過她啦!胸口挨了一下咬,背部被她的利爪抓傷了,痛死啦!痛得心都要裂了!  
拉拉扯扯之際,一隻大狼狗張著血盆大口,朝他猛撲。  
「哎唷!救命……」是南柯一夢,他嚇了一身冷汗。  
直到天亮,他沒有合過眼。雅娃納,這個神秘的女人困擾著他。  
我年紀太輕了,容易對女人動情,這真是苦惱,要是能像阿福一樣成天開心談笑多好呀!  
這天放假,好多工人都下山到鎮裡去玩耍了。惟獨他悶悶不樂。  
快到中午的時候,他的心情越加緊張。  
今天還要到河邊去一次。昨天晚上做的夢到底怎麼回事?難道是心理學家所說,潛在意識的佔有慾在作祟?  
「不好了!不好了!林場那邊起火了!」  
一連串驚惶萬狀的呼喚,由遠而近,使他為之悚然。  
工頭吩咐工人們緊急集合,攜帶打火拍、動力消防幫浦、和背負式唧筒等滅火器,以及開闢防火線的各項工具:鋸、鏟、割草刀、耙、鋤、斧頭、柴刀等前往撲救。  
根據森林火災統計,從上午十時到下午二時發生的總次數佔百分之三十九點六,臺灣西部山區,以每年十月到翌年四月為火災季節,這段期間,火災發生的次數佔百分之五十四點七。這些,是家雄在學校時候背熟了的數字。臺灣的森林有二百萬公頃,約佔臺灣總面積的百分之五十五。森林發生火災,是多麼不幸的損失。  
家雄隨著一大群的工人搭上卡車,開往發生火災的場所。  
濃烟瀰漫,赤焰通天,樹林被燃燒得唏哩啪啦響,不斷地倒下。  
家雄記得他讀過的書上說,防救森林大火,要先制止火勢的擴大延燒,再作有效的滅火。他跟著一大群的工人忙得團團轉。  
火災就發生在林場的附近,要是搶救遲緩就要波及公司的林場,因此,工頭指揮工人們拚命搶救,阻止火熱蔓延。工人們沿著火場的周界,開闢第一條防火線。  
熊熊的火焰,迅速地向防火線上移動。也許是工頭過於急躁,沒有算準火場的大小、風力、風向及火災延燒的速度,而貿貿然開闢了防火線,因此現在防火線還沒有來得及開闢完成,大火已經迅速的撲過來了。  
工頭命令大家退後一段路,觀察了火勢情況,重行部署,於是大夥兒揮著汗把樹木紛紛鋸倒,清理出一條道路形的空地,這塊空地就是防火線,火燒到這空地,就不會再延燒了。  
這時,消防隊也趕到了。七手八腳地,沿著原來的防火線再開闢擴充成一條包圍火場的圓形大防火線。  
家雄看看天空,濃濃的烟霧瀰漫著。連續工作了幾個小時,使他飢渴與疲乏交集。  
在消防隊的策劃下,緊沿著防火線的邊緣點火,火在防火線內緩緩地延燒,迎向主火。  
「現在每一個人都要注意,有沒有團火落到防火線上!」消防隊的領隊急匆匆地向大家宣佈。  
這是防救森林火災最有效的引火回燒法。這個方法,可以增加防火線的寬度,遏止林火延燒,並可確保防火線的安全。  
森林裡,一片漫天大火逐漸被控制住了。  
工人們和救火員開始沿著防火線撲滅所有燃燒的物體和殘餘的星火,有的用砂土掩埋,有的用唧筒或幫浦滅火,由於此地臨近水源,救火工作順利而迅速地進行。  
家雄帶著一身的飢渴與疲憊,踉踉蹌蹌地走向那處「聖地」。  
聖地,是的,老早就應該把它視為聖地。這個地方除了我知道以外,幾乎沒有什麼人知道。  
沿著河流往前走。快到了!  
雅娃納今天中午也會來吧!我多麼想念妳,一天看不見妳,就感到難受。  
一定是患了單相思,才會這樣。  
在他二十多年的生涯裡,他第一次體驗到愛情的神秘力量。在學校中,同學們雖然時常談論有關戀愛的事,但卻苦無「實習」對象,不免流於「紙上談兵」,如今,不同了。他承認,他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他樂意為她奉獻一切。  
烈日當空,如燒如烤,照得他汗流全身,渾渾噩噩地匍匐前進。一陣風吹來,他聞到森林起火後的焦臭味道。  
終於到了聖地!  
雅娃納全身赤裸著,浸在水裡,哼著帶點悽涼沉痛的歌。他的心軟化了,被那歌聲所帶的情緒感染了一絲悽傷。歌聲止住,雅娃納背對著他,站起來,俯首觀看自己豐滿的肉體,似乎在自我欣賞。  
慾念,如熊熊的火在心頭燎燒。  
佔有她吧!這是大好的機會。  
不行!你這禽獸,你這是犯罪行為!  
陷入苦惱的沉思中。眼睛紅得像熟透的蕃茄,在草叢中朝她虎視眈眈。  
那隻大狼狗呢?不見了。  
今天是例外,她的大狼狗不跟她來,機會再好不過了。  
雅娃納,妳多麼頑固呀!憑什麼冷待我呢?  
不必猶豫了,我要佔有她,就要佔有她!  
狂烈的慾火,已經無可救防了,不像森林的大火,再猛烈也可以藉助人工撲滅。  
那具富曲線美的肉體,對他的誘惑力太大了。他渾身如受電擊,發抖發熱,就在他瘋了似的預備縱身而下的一剎那間,他聽見她用不純正的國語喃喃自語:  
「馬榮,你知道嗎?是你教我國語的,但是,你為什麼永遠不回來了呢?你未免太狠心了!」  
馬榮不是老哥嗎?如一盆冰水從頭澆下,他一陣狂跳狂抖,驀然從無知中驚醒過來,心腔裡的一團熊熊大火一下子熄滅了。……

*發表於1965年6月24日中華日報副刋 ────收入商務印書館人人文庫593-593《大火‧在高山上》一書,1968年二月出版,商務印書館存書剩10幾本,每本27元,哈哈,等於贈送吶,我才會在此刊出價錢,否則我不會宣傳的。


山崗風雨                                                     ‧黃海‧


一  
 
和慧芬到達苗栗大湖鄉已經是黃昏時分。  
慧芬的朋友慰芸在客運站迎接我們。慰芸的臉上有一抹做作的笑容,我歉然說:  
「對不起,讓妳久等了!」  
慧芬也解釋我們遲到的理由:我們順路在苗栗看一個生病的親戚。

「我等了一個多鐘頭。」慰芸抿了抿嘴,瞟了我們一眼。「我剛打算等到這班車你們不來,我就回去了。謝謝天,你們總算來了!」  
我正奇怪為什麼只有慰芸一個人來,慧芬衝著說:  
「家文怎麼沒來?是不是又跟妳鬧了彆扭?」  
慰芸的臉上乍現憂愁的神色,她搖搖頭,岔開了話題:  「
不早了,你們累了一天,該早點兒休息。」  
慰芸的家在半山腰,離大湖鄉很有一截路。我和慧芬在蜜月旅行的時候,曾經來過她家,這次是第二次。我愛鄉村的淳樸,因此,這次假期,便和慧芬趕來此地。  
慰芸要請我們搭計程車,我說:  
「不是有『鐵牛』嗎?何必這麼破費?」鐵牛是此地的一種變相的交通工具,它是由三輪貨車加裝馬達及簡陋座位的,每輛至多可以乘載十個人,它行駛時車身震動很厲害,人坐在上面,全身都要跟著劇烈震動。  
「計程車在臺北多的是,我才不搭計程車。」慧芬也跟著附議。  
我們三人搭鐵牛到一處山腳下,然後步行上山。走不幾步,慧芬便已氣喘吁吁的,大叫吃不消。結果總算走到了。  
慰芸是妻的好朋友,因此我和她的丈夫家文也始終保持著良好的友誼,只是彼此不常見面,這次見到他,覺得他神情有點古怪。他淡淡地說:  
「因為臨時有點事,我沒有到車站接你們,真是抱歉。」  
家文是客家人,和慰芸、慧芬過去在同一學校唸書,從慧芬口中,我知道家文和慰芸的戀愛史。慰芸嫁到這荒僻的客家村落,生活不便,似乎毫不在意。  
家文的父親不懂閩南語,也不懂國語,我不知道他在講些什麼。但從他臉上歡愉、和藹的表情看來,我知道他至少對我們頗為歡迎。  
晚餐很豐富,家文說這些菜大都是現成的,自己家裡養的、種的。  
我察覺到家文和他的父親之間,似乎非常不和諧,他們用客家話交談,我聽不出所以然,但這種感覺,卻深深的佔據著我的心。  
吃過晚飯,大家在一起聊了一會兒天,家文的父親大打哈欠。我說:  
「老伯可以先上床休息嘛!不要陪我們了。」  
「他一向是早睡的。」家文吸了一口煙。  
看看錶,才八點鐘不到。慰芸解釋說:  
「我們這裡沒有電燈,晚上看書、寫字很不方便,我爸是早睡早起的,我們也一樣。」  
家文的父親告退以後,家文顯得談話無味,頻頻伸著懶腰。慧芬看見情形,朝我使了個眼色。  
「家文,我們還是早點兒睡吧!」我說。  
「也好,明天早點起來,到虎山溫泉去。」家文的臉背著光,我看見他的眼皮上下翕動,似乎很困倦。但我不明白,剛才他還跟我們談得很起勁,怎麼會忽然變了樣?  
我和慧芬被安頓在家文鄰居的房裡過夜。所謂鄰居,和家文的住處竟隔了百來步遠。  
睡在硬床上,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眠。驀然,我聽見一陣吵嚷聲,彷彿發自家文家的方向。是用客家話在爭論著,好像是家文和他的父親的聲音。吵嚷持續了二、三十分鐘才告停止。
二  
家文、慰芸、慧芬和我吃過早餐,便步行到大湖鄉街上,搭「鐵牛」到汶水橋頭下車,改乘一輛載運煤炭的貨車駛向汶水溪。汶水溪的河床是乾涸的,河底有一條曲折坎坷的路,通向虎山溫泉。  
車行至半途煤礦場,我們下車,家文要我們等一等,轉搭載運木材的大卡車前去。  
我們坐在石頭上休息。家文的臉陰沉得怕人,從早上出發到現在,幾乎沒有見他談笑過,疑雲重重。  
家文取出包袱中的幾個蕃茄,分給我們,他緩緩起身,向煤礦場走去。  
生平第一次看見煤礦場,不免感到好奇,在一座山底下開了好幾個洞,有工人在洞中出入,卡車正在裝煤。似乎有機器正在裡面操作。  
「憲民,」慧芬悄聲問我說:「家文今天好像很不高興,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呀!他……」妻的話給慰芸聽到了,慰芸回頭看看家文,朝我們皺眉說:「他昨天晚上跟爸爸吵架了!」  
「哦──怪不得。」我的神經緊張了一下。「他怎麼會在三更半夜跟他爸爸吵架呢?」  
「不知道,」慰芸搖頭嘆息。「近來常常這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這是反常的。」慧芬插嘴說:「看他待妳倒是不錯,是不是妳和公婆們鬧過什麼不愉快?」  
「沒有。」慰芸回頭看了看家文:「他變了,變得好可怕。成天跟他爸爸鬪氣。有一回,我看見家文差點動手打他哩!」  
我渾身不由得起了一陣冷。家文以前是最孝順的。  
「慰芸,妳說的話是真的嗎?」慧芬奇怪地問:「是不是妳和公公婆婆鬧了什麼彆扭,家文為了袒護妳……?」  
「胡說,」慰芸兩頰泛起了兩朵紅暈,狠狠瞪了慧芬一眼:「沒有這回事。」  
家文已經從煤礦場轉身回來,對我們搖手喊說:「我們走路去吧!今天沒有車子到木材場。」  
聽到這個消息,我洩氣了。到虎山溫泉有很長的一段路,聽說步行起碼要三小時以上,現在汽車只到煤礦場,不是要命嗎?  
我們沿汶水溪河床蜿蜒而上,兩旁的山高高聳立,那麼嚴肅而莊嚴。  
對家文的轉變我越想越怪,苦思不得其解,我把慧芬拉在一邊,故意放慢腳步,離家文夫婦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問她:  
「怎麼一回事?我真不相信家文是個不孝子,昨天晚上,我明明聽見家文同他父親大吵特吵。」  
「我看你不是聽錯,就是愛管閒事。」  
「怎麼?我們來別人家住,別人家有事,我們怎能坐視?」  
「我真不明白,家文怎麼會這樣?」  
「是啊!我也想不透!」  
「算了,管那麼多幹什麼?」慧芬說。我們又迫近了家文夫婦,繼續趕路。  
「快走吧!再不快點走,呆會兒下了雨就沒有地方躲了。」家文看看天色不住催促著。  
眼看要下雨了,我們倉皇地向前走。  
一陣滂沱大雨自天而落,幸好,半山腰間有一處山地同胞的村落,我們就在那裡避雨。
三  
雨下個不停,我們且避且走,終於抵達了虎山溫泉。每個人都成了落湯雞。  
家文陰沉的臉色仍不稍解,彷彿罩著一塊灰紗,極少露出笑容,他和我們招呼時,嘴角總是不自然地牽動幾下,滿佈紅絲的眼球轉了轉,毫無愉快的表情。  
在溫泉旅社裡洗過澡,家文帶我們到村落裡去用膳。  
一身的寒冷被溫泉水驅走了,現在,饑餓的肚皮也填飽了,我的精神和體力逐漸恢復。  
家文領我們到溫泉旅社休息,也許地點偏僻,又加斜風細雨,旅社裡冷冷清清的。  
我們四人圍坐在供旅客歇息談天的甬道的座位上,家文不斷地抽煙,團團煙霧彌漫他身邊。  
「家文,你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擱在心上呢?」我極謹慎地問,聲調保持著婉轉柔和。  
家文緊皺的眉毛鬆弛了一下,抬臉望望我,眼睛流露出失望、無奈、怨恨複雜萬端的神情。  
「老是苦著臉幹嘛?」慰芸也從旁說了一句。  
家文的嘴唇微微掀開,欲言又止。  
「沒什麼,」他淡淡地說:「我身體有點吃不消,走了這麼長的路。」  
我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我想到自己和慧芬來此,原是為了度過一個快樂的假期,現在主人似乎有點不對勁,我應該設法探清他的困難點,盡力幫助他。  
慧芬和慰芸相偕到房間裡休息。窗外雨霧濛濛,從我這個角度向上望去,正見一個類似老虎頭部的山嶺,高高聳立在汶水溪的對岸,沒有到過深山叢林的我,置身此地,有如世外桃源。  
用過晚餐以後,我們便各自休息了。  
窗外風呼雨嚎,蠟燭火搖曳不定,偶而閃電的亮光從窗間映進,牆壁、天花板、茶几各物似在朦朧中飄浮,旋轉。我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眠,慧芬早已疲倦得呼呼大睡。  
執著燭火,起身到廁所去,彎了幾個甬道,驀地,一陣狂風吹來,燭火熄滅了,猛地,我看見一個人影打著手電筒推開門,走了出去,我辨清走出去的人正是家文。  
家文到什麼地方去?怎麼會冒著黑夜大雨狂風出去?謎團如煙似霧飄漫在心頭,我不由自主地跟蹤而出。  
在風雨中,我悄悄尾隨著家文行進,山路因為積水而滑溜溜的,要是不當心,偶一失足,就有粉身碎骨之險。  
家文戴著笠帽、穿著雨鞋,顯然他的冒雨外出,是早已計劃好的。  
原來是乾涸的汶水溪,現在已經激流澎湃。浩蕩的水聲夾著風和雨的咆哮,交織成一闋淒迷、慘烈的暴風雨交響曲。  
家文走上橫跨汶水溪的鐵索橋,風雨颳得左右搖幌,他似乎無動於衷,仍然一步一步走過去,我小心翼翼跟隨著,縱目四望,山崗風雨的慘烈駭怖景象使我心顫膽寒。  
終於過了鐵索橋,我緊緊地跟隨著家文,繼續在風雨中行進,一身濕透的衣服貼黏著身體,怪不好受的。我隨手在路邊摘了一葉芭蕉,藉著它遮擋著大雨。  
家文拐入一處森林裡,隱沒不見,我躊躇地站在森林入口,最後也跟著走進森林。  
摸索在黑黝黝的森林裡,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使我不知方向去路,我停住腳,猛然地,我的肩膀受了重重的一拍,我嚇得渾身一震,急轉身來,一道強烈的手電筒亮光照向我,家文的聲音響在耳際:  
「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退後一步,定定地朝那團黑影注視。  
「憲民,你跟來這裡幹什麼?」聲音是溫和的。一條閃電劃空而落,白中帶著青紫的光透過樹隙,照見家文滿佈疑惑的臉。  
「我……我對不起,我只是好奇,想看你到什麼地方去?你怎麼冒著大雨來這裡?」  
「我來找我的父親。」  
「你的父親?」我不禁一怔。「他不是在家裡嗎?怎麼會到這裡來?」  
「我的父親老早死了!」  
「死了?」我更詫異了,朝前進一步,一手搭住家文的肩膀。  
「是的,他早在我兩歲的時候死了。」  
我還是不明白家文說的話,我一時懷疑家文是否患了夢遊症,才會在這黑夜風雨中說夢話。  
「告訴你吧!」家文的聲調夾著一絲淒冷與絕望:「我竟不幸生在這樣的一個家庭,我現在的父親,竟是我的殺父仇人。」  
家文的這項宣告,使我久積的困惑,立時得釋。他帶我到一處可避風雨的地方詳細告訴我:  
「這件事是我不久前才聽說的,一個陌生男人在路上遇到我,同我閒聊,後來,他告訴了我一件秘密,那就是,我的生父叫劉料明,早在我兩歲的時候,就被人殺害,葬在我們現在來到的這個地方附近。」  
「你就為了這,跟伯父鬧彆扭是不是?」  
「他殺了我的生父,霸佔了我的母親,他太卑鄙了,我現在才明白,他過去待我那麼好是為什麼。」  
一陣閃電劃下來,照見家文悲憤的臉,他的眼睛張得很大,露出憤怒的光。  
「你不應該這麼衝動。他是不是真殺害你的生父?在你還沒有得到證實以前,不應該胡亂懷疑。」  
「現在就去證實。」他大聲說。  
我和家文繼續前進,在亂草堆中找到了一座墳墓,家文用手電筒不停地照著。墓碑經過歲月剝蝕,上面刻載的字還依稀可辨:「抗日義士劉料明先生之墓。」  
家文撲倒在墓旁,悲切地嗚咽著。  
大雨已經下了十幾個小時,始終沒有停止過,汶水溪高漲洶湧,澎湃不已。我勸家文趕快回去。  
走向鐵索橋,我們都駭住了。  
「橋斷了!」彼此不期然地同聲嚷叫。  
我的身體已因風雨的一再吹襲,寒冷得發抖,現在更因為鐵索橋的毀壞,自覺孤立寰宇,坐以待斃,驚駭得起了一陣強烈的痙攣。  
「完了!我們回不去了!怎麼辦?」我雙手抓著家文的肩膀,絕望地喊著。
四  
大雨連續下了三天三夜。  
我和家文避居在山地同胞的房舍裡。擔心慧芬和慰芸她們的安全。  
隔著一條翻騰著巨浪的汶水溪,遙望虎山溫泉旅社一帶,只有幾間房舍的小村,隱沒在風雨淒迷中。  
住在山胞的家裡,吃的是蕃薯,睡的是破竹床,這些日子過得很暗淡。  
然而,我們只有等待,等待汶水溪的水退盡,好讓我們下到汶水溪的河床,走到對岸。  
家文在這幾天之中,幾乎每天都到他生父的墳墓前跪拜。他對於他生父的生平,茫然無所知,卻一味的痛恨他現在的父親。他不僅一次的說過:他的養父過去待他那麼好,只是為了彌補他心靈的歉疚。  
我明白家文內心的感受是不平常的,可以說義憤攻心。設身處地,我也會激動得失去理智。  
「那麼你準備怎樣呢?」  
「報仇!」回答得很堅決。  
「報仇?你錯了!你應該先查明事實真相!」  
「我已經查明了,我的親生父親是個抗日英雄。」  
「話說的不錯,可是你怎能確信你的養父出賣他,又殺害了他?還有,他為什麼肯養育你?辛苦養育你是什麼用意?」  
我提的這些問題,家文並不能作合理的解釋。  
風雨似乎永不停止它對大地的摧殘。第三天的中午時分,突然聽見一串震人心弦的喊叫,喊些什麼,我聽不懂,像用客家話喊的。  
家文倏地一躍而起,探頭窗外,一個身穿蓑衣、頭戴笠帽的人,從窗外走過去。  
「那是誰?」我問。  
「我的父親。不,我的仇人。」  
「你為什麼不快點出去找他?」  
家文搖頭,咬咬嘴唇,像是得意,又像是憤怒。家文的養父繼續狂喊狂叫著。  
「他在叫什麼?」我覺得不忍,不禁又說:「你為什麼不答應?」  
「他在呼喊我!他一定是先到對岸虎山溫泉旅社再到這兒來。」  
「他怎麼有辦法到這裡來?」  
「走路爬山,要兩天才能到這裡來,是翻過山背繞道來的。」家文說著,臉上的表情稍稍緩和了一點。  
我催家文快點去找他的養父。風雨中,我看見家文的養父一手提著笨重的包裹,邁著蹣跚的步伐,沒入森林裡。  
「家文!走吧!他是你的養育恩人,你不能這樣對待他!」  
我們快速趕上去,一霎時,我們都楞住了。  
家文的養父跪在劉料明義士的墳前喃喃自語著,聲調充滿無限的哀傷,連眼淚鼻涕都哭出來了。  
「他說了些什麼?自己一個人說了這麼多話?」我問家文。  
「他說……」家文噙著淚說:「他和我的生父原來是好朋友,他那時當警察,受日本人逼迫,奉命把抓來的抗日份子執行槍決。我的生父就是其中的一個,這是不得已的事,並非他有意殺害我的父親,至於後來他和我的母親結婚,只是為了照顧她和我的生活,他現在正在向我的生父哭訴……」  
家文話未說完,衝向前去,抱住養父的身體,在他面前跪下來──
五  
風雨停止後的次日,我們涉水過汶水溪。水勢依然很急,但已勉強可通過。  
慧芬和慰芸早在岸邊等候,我們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發表於1966年二月號幼獅文藝月刋) ──收入商務印書館人人文庫593-593《大火‧在高山上》書內,1968年二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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