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大陸著名的科幻作家韓松所作。台灣為什麼漂移?本文以巧妙的想像,描寫台灣的現實處境, 韓松人文科幻,直覺得與波蘭大師萊姆,有異曲同工之妙。一向是我所敬佩 的。我在講堂上常有介紹。  

科幻小說鄉土化的作品有哪些?讀過本文後,可與黃海《千年烽火奇幻遊》《永康街共和國》《秦始皇到台灣神祕事件》等書對照,以了解台灣處境的現實故事,如何融入科幻小說?但勿過度政治聯想


一 、

  臺灣事件發生的那一時刻,我正在睡夢中與表姐做愛。
  因此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世界上出了那麼大的一件事情。
  在早讀課上,語文老師滿面通紅地對一臉茫然的同學們說:“你們都已經知道了吧,臺灣投奔我們來了!”
  語出驚人的語文老師其實就是我的媽媽,我在我媽教課的那所中學裏上學。我估計她也是剛剛聽到的內部傳達。
  因為事發突然,中央還沒有思考好應對措施,新聞媒體都得到命令不准公開報導此事。
  我覺得媽媽的“投奔”這個詞用得不妥,個人感情色彩太強烈了──卻不知道是不是校長或者教育局長的授意。
  準確來講,臺灣是在半夜裏突然起動的,事前毫無徵兆,或者說惟一的徵兆便是花蓮外海海底地殼九點二公里之下發生了一場裏氏五點六級地震。然後,臺灣便以每天二點八公里的速度朝著大陸漂移了過來。
  這只是當天的情況。第二天,它就達到了三點六公里,並保持著這樣的勻速運動。這個速度要說慢也很慢,要說快也很快,那要根據兩岸居民不同的心理感受了。
  臺灣海峽南北長約三百三十三公里,東西平均寬二百三十公里。最窄處的福建平潭島與臺灣新竹市,相距僅一百三十公里。
  因此,按照這樣的速度,算起來,一個多月後,臺灣就會到達我們福建。
  我不禁為表姐憂心忡忡。她是人民解放軍海軍陸戰隊的一名女兵。最近幾年來,她們的部隊都在為渡海作戰做著積極的準備。臺灣海峽沒有了,她可怎麼辦呢?她總不能去當空軍吧。
  表姐和我一樣,從小就很討厭那些在空氣中飛來飛去的小東西。
  但媽媽已經顧不上管我和表姐了。她逢人便大笑著尖叫:“你們都已經知道了吧,臺灣投奔我們來了!”哪里像個教語文的老師,倒像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我實在弄不明白我是怎麼被她生出來的。

  二

  臺灣開始漂移後,爸爸便忙碌了起來。我交待一下:爸爸在廈門市對外宣傳辦公室工作,為了迎接臺灣回歸,外宣辦這樣的機關通常有大量的事情要做。
  爸爸的單位向全市發佈了一項要求,據說也是爸爸單位的上級單位提出的要求。要求既已下達,媽媽和我都忙了起來。
  要忙的事情,簡單來說就是紮帛花呀什麼的。
  上級說,為了迎接臺灣棄暗投明,等到島子一靠岸,便要給每一位臺灣同胞的胸前戴上一朵帛花,以體現祖國大家庭的溫暖。
  所以這個量是很大的,就像當初非典時期口罩的需求量。
  這時候學校都停止正常的教學了,每天一上課,師生們便是坐在課堂裏猛勁兒紮帛花。
  紮呀紮,紮呀紮,紮得大家心裏樂開了花。
  媽媽最興奮了,最大的那朵花兒通常都是她紮出來的。每次她都要把兩朵藏在包裏帶回家給爸爸看。
  爸爸看了也就抿嘴笑了。我記憶中他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晚上,媽媽屁顛顛地做了很多好菜,一家三口圍桌用餐,你一言我一語。我感到久違的家庭氣氛又恢復了。以前媽媽老懷疑爸爸跟他辦公室裏那個女同事有曖昧的關係。
  不僅爸爸和媽媽,還有好多的叔叔阿姨也在樂呵呵地忙個不停。只要有了事情做,大家都是很開心的。你們要知道,廈門自從出了賴昌星事件後,大家就很久沒有事情做了。
  除了紮帛花以外,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啊,比如,勘定碰撞的邊界啦,找准交匯的海岸啦,設計公路和鐵道的介面啦,還有重新繪製中國地圖啦,等等。
  但我心底深處仍舊快活不起來,只是想念著表姐。我從五歲起就暗戀她啦。

  三

  然而我們家的工作很快便停止了,因為部隊來了。
  帶著槍炮而來的部隊下令全市人民不要再紮帛花了。
  其實不等部隊來,我也覺得紮帛花的活動挺幼稚。那些臺灣人我又不認識,幹嘛要把鮮花往牛糞上插呢?大人們的想法就是古怪,尤其是以爸爸為代表的那些大人們。
  所以,部隊本就應該早來的。
  一夜之間,大街上都排起了坦克和裝甲車的長隊,坦克有九九式和八五III式,裝甲車是八六式的。
  地上排隊走著的士兵都雄糾糾氣昂昂的,一律說著難聽的北方話,有的人肩上亮閃閃地扛著飛鷹六號或者前衛二號可擕式對空導彈。天空中則不斷地掠過麻雀一樣的蘇-27.一切就像過節似的。
  這場面使我想起了表哥。他是開殲八的。這傢伙其實是我的情敵,他一直追我表姐。表姐並不愛他,他也死追。總之,表哥是屬於我最最討厭的人之一。
  部隊的到來,是否預示著馬上就要動手打臺灣了呢?
  這樣,表姐就能大顯身手了。這使我熱血沸騰而又忐忑不安。
  表姐有一個男朋友,在一艘093型核動力攻擊潛艇上當艇長。這傢伙要是被打死了,那就好了。我不懷好意地這麼想。
  部隊來得太多了,營房住不下,便被分派住到了居民家裏。
  我們家裏也住了一個士兵。
  他自稱屬於從西藏來的山地師。啊,連西藏的部隊都來了!看樣子事情鬧得真是不小。
  臉膛曬得黑紅黑紅的小夥子其實是藏族人,名叫洛桑,他帶來了一門PP87式82毫米迫擊炮。
  洛桑說:“本來是準備跟印度打仗的,但是臺灣這事兒更緊迫。嗨,誰能想得到?”
  洛桑說:“上級告訴我們,臺灣和福建一旦發生接觸,沿岸就會隆起一些小山包。”
  洛桑說:“這樣,我軍的迫擊炮就能派上用場了。嗖。”
  說著,他用手臂做了一個翻山樣的弧形,又當當地拍了拍合金鋼鑄的炮身。
  “真的要打臺灣啦?”我興奮地問。
  “當然。在臺灣問題上,中國政府從未承諾放棄使用武力,不管它漂移還是不漂移。”
  聽到藏族同胞說出這樣的話來,爸爸放心地笑了。
  “好像來的主要是陸軍嘛。”我裝作懂行地指出。
  “噓,不許亂說,這可是軍事機密。”
  來自雪域的小夥子一到我家便猛吃海魚,看來是在青藏高原上憋壞了。每當看到他這麼大口大口地吃東西,爸爸媽媽樂得嘴都合不攏了。
  據他們回憶說,我小時候吃飯就是這種樣子,但長大一些後就這不吃那不吃了,讓他們左不是右不是。
  他們因此常常警告我:“沒有經歷過苦難日子的孩子,將來打起仗來怎麼辦?”這下真的要打仗了,他們得逞了。
  結果洛桑吃得皮膚都過敏了,躺在沙發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爸爸和媽媽便心疼他給他弄來熱毛巾敷肚子。洛桑的肚子長得像塊磁鐵,顯得他人很真實。我卻很替這位戰士擔心:這樣如何去打臺灣呢?
  而且,我不喜歡他說什麼臺灣和福建發生接觸之後部隊才會開始行動一類的話。那樣一來,表姐的越海登陸作戰訓練就泡湯了。
  幸好,這時,中央電視臺同一首歌節目組及時趕到了,為軍民獻上了一台“臺灣和我身連身”的晚會,我才感到了稍許安慰。

  四

  隨著部隊的到來,到處都在傳說,就是臺灣馬上就要獨立了。
  臺灣要趕在漂到大陸來之前獨立出去,這是臺灣總統陳水扁的意思。因為這個島嶼一旦靠岸後,他們再搞獨立就來不及了。
  別的不說,強網呀雄風呀天弓呀康定級啦成功級啦還有S-2T啦什麼的都起不了作用了。洛桑的一顆四點五公斤鋼珠榴彈就能讓阿扁去見他爺爺。
  所以部隊就來了。
  但據我想,即便臺灣不鬧獨立,部隊恐怕也是要來的吧。這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可是還是那個問題:來的怎麼都是陸軍呢?我和許多同學們都覺得這時候中央軍委怎麼著也應該馬上起用海空軍,趁著臺灣海峽的水還沒有完全被擠出去,打一場跨海登陸大戰讓世界瞧瞧中國的投送和攻堅實力。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那將是何等壯觀的一幕呀。
  東風-11如暴雨狂瀉,蘇-27、殲十和飛豹FBC-1呼嘯而過,海面萬船齊發,然後,在ZTS63A式水陸坦克的掩護下,頭戴鋼盔、身穿防彈衣的表姐乘坐著衝鋒舟沖上灘頭,那是多麼的英姿颯爽。
  表姐在扣動九五式步槍板機擊斃一個倒楣的國軍士兵後,不禁抬頭看看天上,只見無數印刷精美的《告臺灣同胞書》在寶島的城市和鄉村,相伴著成千上萬的解放軍傘兵,蒲公英一般紛紛飄落下來,的確美不勝收。
  這才是我們理想中的統一大業啊!
  可是,連浮水都不會的陸軍現在卻要來搶頭功。
  不過,我和同學們都不相信臺灣真的會獨立。
  看看呆胞們──我們這樣稱呼在福建定居的臺灣同胞──的那個樣子,就知道他們其實是很怕死的。
  現在臺灣一天天漂過來了,離大陸離得那麼近,就算是陸軍吧,就算是旱鴨子吧,洛桑他們在岸邊以逸待勞,要真打起來,還不打得阿扁們夠嗆?他們怎麼還敢獨立?
  我猜,中央軍委大概就是這麼想的。
  因此,跨海大戰看樣子是打不起來的嘍。我和同學們都很失望。

  五

  大概是為了打消我們的懷疑和失望,突然有一天,媽媽的學校奉爸爸的單位的指示,率領我和同學們去參觀軍用機場。
  參觀的目的,說白了就是要讓市民們明白,部隊尤其是海空軍還是很有用的,絕對不是擺設。
  它同時針對一種傳言:入駐福建的部隊都是為了橫渡臺灣海峽而訓練出來的,臺灣海峽一旦消失了,他們連仗都不知道怎麼打了。
  連我也知道這的確是謠言,大概是臺灣派來的特務散佈的。
  從洛桑身上,我得知他們是陸軍,也就是說,他們本來就不是為了渡海而來的。
  嗨,陸軍空軍海軍的,說來說去連我都糊塗了。到底是打,還是不打呢?是等臺灣一宣佈獨立了就打,還是等它靠岸了再打?還是不要去想這些本身就充滿悖論的問題了吧。
  軍迷們仍然拒不承認臺灣漂移過來的事實,忙前忙後在網站上張貼著十分嚴肅的模擬戰爭小說,都是描寫解放軍如何開著航母編隊渡海作戰解放臺灣的。這個時代的年輕人都有一個夢想,這可以理解。
  我們去的漳州軍用機場離廈門市有八十公里,在那裏我看到了我的表哥,他和戰友們穿著一身挺括的飛行服在列隊歡迎我們,仿佛他們馬上就要登機作戰魂斷藍天似的。
  我一眼就看出這是在演戲。我故意不跟表哥說話,也不看他。他因為知道我知道他心頭有鬼,所以面色尷尬。
  表哥帶領我們參觀擺放在停機坪上的殲八。
  美國人給殲八起了個外號叫做長鬚鯨。想像著這種海洋動物腆著大腹噴著水柱在雲彩中撲騰,便使人著實笑痛肚子。其實不用他們展示,連我都知道,殲八是一九六四年著手研製的,也算是一把年紀了。
  但是,專業一點來講,表哥駕駛的這架飛機還不是殲八,而是殲八II,是一九九五年才搞出來的傢伙,高級得多,具有超視距攻擊能力,能迎面向敵人的飛機發射導彈。
  我們這幫孩子於是圍著玩具似的殲八II轉著圈兒看。
  殲八II機身下的七個掛架掛著銀光閃閃的八枚二百五十千克炸彈和兩個八百升副油箱,而沒有掛PL-9格鬥導彈或Kh-31A反艦導彈,看來,是要作為對地攻擊使用了。
  表哥對我們說,一旦臺灣靠了岸,殲八II僅用三兩分鐘,便能飛到臺北上空。而以前,由於有臺灣海峽隔著,至少要花十分鐘呢。
  其實,我心裏很清楚,別看在我們面前這麼牛氣,表哥他們每次巡邏途中在稍微越過臺灣海峽中線時,一旦被對方戰鬥機的火控雷達鎖定,都是害怕得不得了。但現在的緊張程度不必有那麼高了吧。
  “那臺灣的IDF呢?幻影2000呢?F-16呢?”有個同學不知好歹地問。“它們是不是三兩分鐘也能飛到廈門、福州或者上海上空呢?”
  “好問題!也許我們剛剛起飛便會在空中相錯而過。至少超視距攻擊是沒有什麼意義了。所以我們的幾千架殲五殲六殲七也能發揮作用了。”表哥臉色慘白地微笑著說,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我鄙夷地把臉扭到了一邊。
  這時,我看到,殲八II機身下那些炸彈好像是用水泥做的。那麼,到底要不要打仗呢?這事越來越說不清楚了。


  六

  我們回到廈門的當天,大街小巷都在流傳一個重大的新聞,說是美國人的航空母艦開到臺灣海峽裏面來了。
  來的是一個叫做小鷹號的碩大傢伙,周圍還跟隨著好些個伯克級和提康得羅加級,都屬於牛皮極大的第七艦隊。
  爸爸和媽媽都是文化人,一聽說美國的航空母艦來了,頓時便有些手足無措,好像美國人的導彈馬上就要把他們炸死。真是的,黨員白當了。
  只有我情緒激烈,想我們該跟老美幹上一架了。朝鮮和越南之後,就沒有好好幹過了。仗,一定是要打的,以報我駐南使館被炸和南海撞機事件之仇。
  然而,這天晚上,洛桑卻開始收拾行李,說要離開福建了。
  “你們去幹嘛?”
  一彈未發便要走,這使我很是失望。
  “噓,軍事機密。”洛桑嘟嘟囔囔,欲言又止。我也便不好再問了。
  呆了這麼些天,我們全家都捨不得他走。爸爸親自下櫥,為洛桑做了一桌黃花魚,陪著小夥子喝幹了一瓶珍藏的茅臺。臨走時,媽媽把一朵本為臺灣人紮的紅花佩在了洛桑的胸前。
  洛桑滿面是淚地說:“伯父伯母,請放心,我還會回來的。我決不允許臺灣從祖國分裂出去,就像我決不允許西藏從祖國分裂出去。打到陳水扁!打倒達賴!”
  他離去時,我內心突然對他充滿好感,因為他的憨厚和健康的形象,因為他身上隱約的犛牛糞味兒,也因為他吃魚時的笨拙樣子。這些,都給全家帶來了無窮的歡樂。
  一夜之間,滿街滿巷的坦克、大炮和士兵都不見了,就像當年美國打巴格達那會兒,共和國衛隊說蒸發就蒸發了。這其實也很不容易。
  我想中央軍委一定考慮到讓洛桑用迫擊炮去攻擊美國航母的效果不大,因此就把部隊撤走了。
  我多少覺得有些很遺憾,想想當年抗美援朝!但又相信,中央軍委絕對不是因為害怕美國人才這麼做的,說不定是為了保存實力,也許,是在醞釀更大的行動。
  或者,最終是要派出中華神盾或者現代級去跟他們搏一搏呢。終於有好戲看了。
  當然,也可能是出動093型或者基洛級了。但是一想到表姐的男朋友在上面當艇長,我便覺得很沒勁。
  表姐此時又在哪里呢?一想到她軍服後面的那對勁鼓鼓的小乳房,我心裏就充滿神往。臺灣算個逑啊。
  七
  陸軍消失了,卻也沒有看到海軍採取實際行動,這令我又一次大失所望。遍地倒是冒出了一群群的地震學家。他們的人數太多了,顯然是全國各地的地震學家都齊聚在了廈門。
  賓館和招待所都住不下了,因此,他們又被分派住到了老百姓的家裏。
  我們家也住進了一個小夥子,名叫買海買提,維族,來自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地震局。看起來,中央對臺灣問題的確高度重視。
  略微麻煩的是,自小在戈壁灘上長大的買海買提吃不慣海魚,因此,媽媽每天都要張羅著四處去給他買羊肉。
  美國第七艦隊的出現造成了一些輕度的通貨膨脹,羊肉都貴到五十四元錢一斤了。儘管這樣,我們也咬緊牙關照顧好遠道而來的維族朋友。爸爸說這跟臺灣問題一樣重要。
  另外還有一件事情也挺麻煩,那就是買海買提每天雷打不動要做五次禮拜,而每次禮拜之前他都必定要洗一遍熱水澡。我們家裏整天便水聲不斷起來,弄得樓頂的水箱成為了我家的專用,樓下的鄰居家提出了抗議。
  我們也管不了這麼多了。洗了澡,拜了神,吃了羊肉,買海買提便高興起來。這時,他就會向我們透露了一些內部情況。
  他說,總參七局監聽到,美國派軍艦來臺灣海峽,可不是來打仗的,而是來搞人工地震的,目的是要改變臺灣的航向,使它朝美國漂去。
  “因此,中央要求我們中國地震學家來一場反地震,決不能讓美國人得逞!”買海買提揮動拳頭說著,兩眼中噴出了吐魯番的烈火。這副神情使我想到了洛桑。我想,原來如此,怪不得軍隊都撤走了,在地震專業方面他們是外行啊。
  “這怎麼搞呢?地震還能搞麼?”爸爸和媽媽都是徹頭徹尾的科盲,困惑地問。
  “怎麼不能搞?往地殼裏面不斷注水啊,那就能引發一連串小地震,從而抵消美國地震的能量。”
  “這可是很超前的理論啊。低烈度縱火什麼的。”我興奮地說。不知怎麼的,我想起了王晉康的科幻小說。
  我想,買海買提長期在地震頻發的新疆地區工作,中央把他調到福建來,正是有深意的。但總是不如打仗過癮。
  買海買提又說,全國最權威的地震專家都來了,不搞則擺,一搞就一定搞它個讓美國人下不了臺。
  第二天晚上,買海買提便神情凝重地出發了。據說,正是一艘093型潛艇要把他們帶到不斷變窄的臺灣海峽裏面去。
  該不就是表姐男朋友開的那艘吧?
  說不定,表姐也會扮作蛙人,在掩護他們呢。想到這裏我又思緒亂飛。
  093型有四個五三三毫米魚雷管和四個六五零毫米魚雷管,可以水下發射鷹擊型超音速反艦導彈。但是這回沒有裝導彈。它預留著讓地震學家們從管道裏爬到海底去做人工誘發地震的工作。
  但是美國人還是搶先了我們一步,在中國的注水地震發生前,便把他們的地震搞出來了。
  這是一場裏氏六點二級的地震,發生在海峽中部的海底。作用的應力預計可以使臺灣的漂移方向更改一百七十六度半。
  然而這畢竟是一項全新的試驗性技術,美國人也沒有計算準確,結果先把小鷹號給掀翻在海峽裏面了。
  更不妙的是,美國人還犯了一個不該犯的錯誤,把地震波的方向搞反了。結果是,臺灣朝大陸這邊漂移的速度更快了,達到了每天四點二公里。
  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美國人很沒有面子,剩下的伯克級和提康得羅加都灰溜溜地撤走了。
  然而,這卻不是我國地震學家或者表姐或者表姐男朋友搞出來的戰果,而僅僅是美國人自己弄巧成拙,這使我很失望。
  這時我就又想念起洛桑來。但部隊仍然沒有露面。部隊來無蹤去無影的神秘性讓我發出了由衷的讚歎,就像在看那部叫做《平原遊擊隊》的黑白老故事片。

 
 八

  買海買提從海底回來了,一點懊喪的表情也沒有,只是仍舊大把大把地狂吃媽媽買回來的羊肉。
  因為來自西部的地震學家實在太多了,所以,這回福建本來就不多的羊是倒了大黴了。
  地震學家雖然沒有搞出什麼具體的名堂,卻使我們弄清楚了臺灣為什麼會漂起來的原因。
  “關於臺灣為什麼會漂起來,”一天,買海買提在肉足飯飽洗完澡做了禮拜之後,翹著二郎腿,一邊看電視裏的海飛絲廣告一邊說,“這是自然界的一個科學道理。”
  他說:“簡單來講,地殼的厚度不均和矽鋁層的不連續分佈是地殼結構的主要特點,其中海洋地殼只有矽鎂層而缺乏矽鋁層。海底因此總是處於不斷擴張的狀態中。大洋板塊永無止息地俯衝、生長和消亡。”
  “那又怎樣呢?”爸爸媽媽吃驚地瞪圓了眼睛。
  “最新的地質研究表明,臺灣島正好漂浮在一個軟流層之上。地幔物質熱對流,海底不斷更新和擴張,導致板塊相對運動,臺灣島向著大陸方向動起來是遲早的事情。”
  “深奧、深奧!”兩個大人雞啄米似地直點頭。
  “最後,由於菲律賓海板塊擠壓歐亞板塊而引發了一場地震,臺灣便真的動起來了。”買海買提仿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來。
  “要不是你說這些,我們還以為這事跟媽祖有關呢。”爸爸謙虛而自卑地陪了一個笑。
  別看爸爸是名共產黨員,但他私下裏可信神了。他每個月都要去媽祖廟燒香,祈禱自己升官發財。連我們家的櫃子裏面也悄悄地供奉著一個媽祖的小銅像。這一點我最清楚了。
  “怎麼有這麼一說呢?”買海買提皺起了眉頭。
  “是這樣的,你看,這幾年,大陸這邊經濟好了,給媽祖進香捐錢的人多了,媽祖一看,心裏高興,說,幫助你們實現和平統一吧,便讓臺灣漂過來了。”媽媽認真地幫著爸爸做解釋。我直替她害臊,在下麵輕輕踢她肉唧唧的腿肚子。
  “不,不是這樣的。”買海買提的臉都急紅了。
  我以為他要闡述一番宇宙演化和地球劇變的宏偉理論,但他說:“這完全是因為真主。”
  “真主?”
  “天地間的偉大,只屬於安拉。他的大名超絕萬物。”
  “真主比媽祖還厲害麼?”
  買海買提聽了這話,狠狠地瞪了爸爸一眼。爸爸嚇壞了。
  於是,我們才都明白了,世界根本不在我們的掌握之中。四個人兩個民族又對視了一遍,突然抱緊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我想,真主和媽祖這時卻不知道是什麼心情。

  九

  一天天過去了,眼看臺灣都漂過臺灣海峽中線了,臺灣各界還是沒有在獨立或統一的問題上達成一致。
  那段時間裏祖國大陸的官員和人民真是望眼欲穿,度日如年。爸爸、媽媽、買海買提和我都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尤其是買海買提,因為這時候除了吃羊肉以外,已經沒有什麼事情需要他去做的了。
  臺灣當局遲遲拿不定主意,這在我的預料之中,又很讓人失望。
  這樣一來,解放軍也就不便打過去了。
  但是據說軍方的主戰派其實很想打,說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尤其是掌心裏都攥出汗來了的海軍和空軍。他們害怕今後沒事做了,說不定連好多番號都要撤銷,軍費自然也都要更多地撥給陸軍了。
  臺灣還沒有開始漂移的時候,因為有海峽隔著,國際上都公認這場仗是不太好打的,但是,真要等到兩邊碰到了一起,再打也就沒有多少意思了。
  所以最好的機會是等它漂了一半而又沒有漂完時開打。
  最後是,我們這邊也拿不定主意了。在這樣的猶豫過程中,洛桑到底還能不能回來,便成了一個謎。
  這時候,海協會和海基會便談了起來。
  他們從一九九三年便開始談了。這是一場真正的馬拉松,談到現在還沒有結束。但臺灣目前的移動速度的確非常快,看起來很快就會超過會談者的語速。因此連我這個孩子都替他們著急。
  有關臺灣的這個問題,兩岸的中國人都解決不了,這是明擺著的,而美國人本來可以有所作為的,但航母又被他們自己不小心給震翻了。而真主和媽祖又總是呆在每個人的心裏,只提供個性化的有償服務。

  十

  至此,媽媽越來越亢奮了。她整宿整宿地失眠,有時會在半夜裏夢遊般一個人爬上房頂,用手搭著涼棚瞭望臺灣漂到哪里了。
  這時,爸爸和買海買提便走出來,瞪大眼抬頭看她。滿天的星斗在媽媽僅穿乳罩的赤裸脊背上閃射出一片璀璨的光芒,媽媽活像是一頭突然失足掉到地球上來的外星動物。兩個男人都看傻了。
  一九六八年,我的反革命外公也就是媽媽的爸爸也曾這麼常常站在房頂上瞭望大海。他是想游到金門去,那時候叫做投奔自由。
  有一天,他從現在的廈門大學附近的岸邊下海,朝著金門的方向游啊遊,一晝夜後,終於靠岸了。外公一使勁爬上來,站在街頭便振臂高呼:“我自由了!”
  結果,馬上被人逮了起來。
  原來,他遊了半天只是又遊回了廈門。
  外公被槍斃了。
  他至死也不明白為什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後還是沒有游出祖國大陸。
  那時,媽媽才三歲。
  媽媽此時的亢奮到底意味著什麼呢?我作為新人類大為迷惑。
  只有買海買提十分高興,他大概在新疆呆得太久了,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活潑可愛的閩女,媽媽的樣子讓他撫掌直樂。
  是不是也讓他想到了自己的表姐啊?
  有時爸爸不在時,我甚至都有些擔心媽媽和買海買提兩個人在家裏,會不會鬧出什麼事來。這時我就巴望著買海買提快些離開。


  十一

  我正這麼想著,地震學家便接到命令,說要撤走了。
  他們要撤到安全的地方去做更重要的研究。
  就像洛桑一樣,買海買提無疑也對我們全家產生了深厚的感情,戀戀不捨,不忍離開。
  這時,我又有些不願意讓他走了。
  至少,買海買提的存在讓爸爸感到了威脅,因此他對媽媽格外的呵護體貼。我們的家庭氣氛更加美好了。
  但買海買提最終還是走了。
  地震學家走了後,便來了詩人。
  詩人來得太多了,又不得不分派住在市民家裏。
  我們家也分到了一位,這回倒終於是個漢族了,名字叫做駱二禾。
  駱二禾說:“本來,上面是要派記者來的,但又怕他們舌頭長洩漏機密,就不讓他們來了。這充分說明中央對詩人的信任。”
  詩人並不像我想像中那樣長得一副排骨,弱不禁風,而是一個彪形大漢,生著一把連吃飯接吻都很困難的絡腮鬍子和一個能夠撐開周遭一切障礙物的啤酒肚,好像那裏面裝的都是正在發酵的詩句。
  據說詩人早先是學水電工程的,後來才轉行當的詩人。
  他說:“用我們詩人的眼光看來,臺灣漂移,其重要性並不在於該事件本身,而在於我們如何對待它。態度決定一切。”
  過了一些年,當長大成人的我終於不得不面對許多令我無奈而憤怒的事情時,我才領悟到了駱二禾這句話的深刻含義。
  從此以後,在每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裏,詩人們都要登上海軍的水轟五,到臺灣漂移的現場去采風。
  不久後他們的詩作都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詩人們歌頌和平,也歌頌戰爭,當然,是正義的、寫在白紙上的戰爭。
  偉大的祖國在每個關鍵時刻都會湧現出“最可愛的人”,比如抗美援朝時期是軍人,抗擊非典時期是醫生,現在就該是詩人了。
  洛桑的歸來是更加的無望了。而表姐恐怕也會極其失落吧?
  這個時候,所有的電視臺都停止播新聞而改播詩歌了,所有的紙質媒體也都改頭換面掛上了詩刊的名字,連人們在互聯網上發貼子,也都是一首一首的詩。
  每次吃飯的時候,我們全家便一邊吃,一邊聽駱二禾朗誦他那些流芳百世的詩作。
  由於這段時間來到福建的人太多了,糧食供應出現了暫時的緊張,所以,我們都通過聽詩來轉移注意力,以減少攝食。
  根據駱二禾在詩中的描述,臺灣漂移的場面壯觀無比。
  從空中看下去,寶島便像一顆墨綠色的巨型鴨蛋,橫著身子劈波斬浪,衝破太平洋上的重重濃霧,駛向它光明的未來。有時,電閃雷鳴,有時,狂風暴雨,但這些都阻止不了臺灣島的奮勇前進。它轟隆轟隆地跨越所有障礙,澎湖列島就這樣在它的千鈞重壓下粉碎了。
  駱二禾說:“這使我想起了我初戀時的情形。為了心愛的人真的可以不顧一切。”
  聽了這話我熱血沸騰,仿佛也飛翔在了空中,身穿緊身迷彩服的表姐就緊緊跟隨在我的身旁,盡情展示著她那矯健輕盈的童話般體型,兩個鴿子一樣的小乳房呼悠呼悠在我眼前直晃蕩。
  我們足踏祥雲,自由飛翔,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我們了。
  有時,一輪皓月當空,大海便亮晶晶地銀波泛動,漂移的島嶼如同一枚透明的心臟,閃耀著愛情的誘惑。
  於是我有些喜歡起詩人來了。臺灣事件真的是漂移麼?那不過是幻覺吧?它其實便是一段白駒過隙的熱戀呀,行為藝術一般讓人熱血沸騰而刻骨銘心。
  果真如此的話,我倒真心希望這種漂移永久地持續下去。
  不過,那樣的話,便應該要求祖國大陸也開始往後漂移著後撤了。這事要難辦得多,至少需要買海買提他們製造出一場特大地震,讓真主有機會引領著大陸板塊進行新的運動。
  這樣,我又盼望著新疆人快些回來了。
  聽著摧人淚下的詩句,爸爸和媽媽都變得格外的溫情脈脈,手拉手,口水順著下巴淌到對方衣領上,就像剛談戀愛那會兒。我看了既替他們高興又為他們噁心。
  從此以後,媽媽就不再爬房梁了。
  這會兒,很多福建少女,都想嫁給這些活蹦亂跳、奇形怪狀、可以拿詩當飯吃而幫助大家達到減肥目的的詩人們。
  而以前,她們曾經想過嫁給工人、解放軍、科學家和大款。看來真的得感謝臺灣呀。
  因此,我又矛盾地希望著駱二禾快些離開,如此才情橫溢而又身高馬大的傢伙,萬一不小心被無仗可打而復員回家的表姐看中了,那便苦了俺了。


  十二

  臺灣可不管這些,依舊固執地向西漂移。
  隨著它逐漸臨近祖國大陸,它的行進速度卻出人意料地減慢了下來,而且越來越慢,最後每天僅僅漂移一兩公里,就像一個羞澀的女婿終於來到了丈母娘家門前的情形。
  更奇怪的是,全島的無線電波都靜默了。外界完全不知道島上發生了什麼變化。
  漂移中的島子整個地像是被一個鎮魔鐘給罩住了,進不去,出不來。
  島上的人們是怎麼談戀愛的?他們的詩人也做詩嗎?他們的軍隊在幹什麼?他們的地震學家也忙著嗎?還有,他們的市民也在紮帛花麼?
  這些都是讓人感興趣的問題。
  但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大事:表姐自殺了。
  事情發生在金門被逼近的臺灣島撞飛的那一天。
  同時被撞飛的還有一艘093型潛艇。它想用自己的身軀去阻止臺灣和大陸的相擁。表姐的男朋友就是那艘艇的艇長。
  可以說,表姐和她的男朋友死得都很壯烈。
  聽到這個消息後,我驚呆了。我不吃不喝,想一頭跳進海中,找表姐去。 

  十三


  但還不容我實施自殺計畫,地震學家們又回來了。見到買海買提,駱二禾便像老鼠見了貓似的,氣急敗壞地收拾行李單腳跳著逃走了。這使我們全家感到不可理喻。
  雖然我曾期望著詩人早些離開,但他真的走了,這又使我的鼻子酸酸的。就像洛桑帶走了一把熾烈的戰火,駱二禾也帶走了一分濃郁的詩情。
  地震學家這回神情肅穆,也不太看媽媽,也不怎麼吃羊肉,只是躲在牆角裏搗鼓著鉛垂儀一類的玩藝,一邊嘴裏疊疊有詞著“安拉,阿利姆”。
  有時又有他的同行偷偷摸摸來找他,他們便鬼鬼祟祟地避著我們一家三口嘀嘀咕咕。
  後來買海買提才悄悄地向媽媽透露了一個消息,說等臺灣和大陸碰在一起的時候,就會發生大地震和火山噴發。
  不光是福建,整個東南沿海也都要完蛋了。
  從廣西一直到山東,沿著海岸線將要聳立起一道像喜瑪拉雅山那樣高的山脈。但實話說也沒有那麼高,但實話說也夠高的了,至少,不是洛桑說的小山包,西藏山地師的迫擊炮是打不過去的了。
  買海買提描繪了這一幕後,便勸慰媽媽:“別太傷心啦。《古蘭經》第三十一章第十九節上說,今世的生活只是騙人的享受。”
  媽媽又把這個消息轉告了爸爸和我。
  於是我們都知道部隊消失的真正理由了。、表姐的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情。
  但這個結論來得太遲了,還有不到兩天,臺灣就要在福建沖灘了。
  好心的買海買提在向我們透露了這個重要的情報後便神秘地失蹤了。
  後來才知道,臺灣的地震學家在大陸的地震學家做出結論的半個小時後,也得到了同樣的結論。
  據說,他們對大陸地震學家沒有及時通報情況而感到很不滿意。
  大陸方面則表示,有關部門也曾試圖把預測結果向臺灣當局轉達,但電話怎麼也打不進去。

  十四


  在剩下來的兩天裏,先是小道消息流傳,然後是政府正式宣佈,最後便開始了疏散撤離。
  這時候,洛桑他們早就遠遁到新疆和內蒙去了,準備從那裏把東風-31打到福建沿海──如今這裏已被稱做閩臺地緣體了。
  從大局考慮,他們是想把我們的家鄉夷為平地哪。不過,這裏絕對沒有玉石俱焚的意思。
  老百姓雖然知道得遲了一些,但也很快地自覺行動了起來。經過二十多年的改革開放,如今高速公路四通八達,所以逃逸的速度是很快的。只是給北方人民添麻煩了。
  不少保守的內陸兄弟省份都不太願意接納來自沿海的難民。比如河南,居然制定了歧視性的政策,設置路障不讓我們進去。
  結果許多人都沒有走成,留在了福建。
  我也沒有走成。
  我只是想跟表姐呆得近一些。
  媽媽也沒有走,她是想給臺灣人戴帛花。
  爸爸也沒有走,他認為媽祖不會坐視不管的。
  這時和尚便來了。他們來自全國各地,本地的寺廟都住不下了,只好又安排住在居民家裏。
  我們家接待的是一位來自五臺山的小和尚,名叫慧空。
  慧空來了之後便每天二十四小時埋頭念《金剛經》。
  這時,臺灣已經離我們很近了。用普通的玩具望遠鏡,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台中港了。
  我甚至看到,在港口的一處臺階上,坐著一個一身白衣白裙的女孩子,在那裏癡癡地朝大陸這邊凝望,眼淚汪汪的。
  乍眼看去,她長得竟與表姐是那麼的相像。
  難道,她也有一個表哥在海軍服役麼?
  她表哥的軍艦,也為了阻止這場漂移,而葬身海底了麼?
  還是表姐的靈魂,附體在了她的身上?
  我這麼想著,淚水便流了下來。
  慧空的念經聲便響了起來:“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這令我懷疑慧空大概是偷看了《古蘭經》。

  十五

  又過了一陣,不用望遠鏡,肉眼也看能把臺灣看個一清二楚了。
  這是我此生做夢都沒有想過的事情,現在給你們說起來你們都覺得是假的。
  反正,那個時候,我便整天坐在海邊入迷地觀看漂過來的臺灣島。
  祖國的寶島美麗得猶如海市蜃樓,因此看上去有幾分不真實。山巒像雲彩,樹木如大海,高樓大廈間紫霞蒸騰,車輛和行人川流不停,宛若仙槎神使。入夜以後,燈火通明,繁華無盡,猶如一個巨大的龍宮浮出海面。
  但那白衣女孩卻突然消失了。這使我悵然若失。
  一邊看,一邊等待著洛桑的導彈打過來,也懷念著買海買提的地震和駱二禾的詩歌,這都是砸碎頑空的利器。可惜不知道他們現在都在哪里。
  我還想到了媽媽。媽媽上課時一般不會主動提到孫權和鄭成功這些為臺灣回歸做出過巨大貢獻的偉人,因為她不是歷史老師,但她會經常給同學們出一些有關臺灣的語文試題。比如有這樣的經典一題:
  下列選項中,與原文文意不相符的一項是( )
  華航飛機墜海失事,讓海內外華人扼腕哀慟。此間主流媒體今天發表社論,嚴厲批評臺灣當局遲遲不實現“三通”,讓206名乘客死在這種因政治因素而被迫平白多出來的旅程上,死得尤其冤枉。
  社論說,機上206名乘客,大多數不是以香港為目的地,而是準備經香港轉機前往祖國大陸各處。如果准許直航,他們或許就不會在這架班機上。
  社論表示,主張兩岸直航,有許多理由。而其中最重要的理由之一,是維護人權。民航安全的確是一個機會問題,多一次起降,多一段旅程,就多一分風險。每年約有三百萬人次,皆是冒著這種風險,花冤枉錢,花冤枉時間,飛這一趟絕無必要的香港之旅。有人會因此冤枉送命,遲早也是偶然中的必然。這些冤框之旅上的冤魂,能不能向禁止直航的臺灣當局申請賠償?
  A.在作者看來,華航這次飛機失事與臺灣當局反對實現“三通”有關。
  B.如果實現了“三通”,華航失事飛機上的206名乘客中的大多數不會在這次旅行中乘飛機去香港。
  C.華航失事飛機上的206名乘客中沒有以香港為目的地的。
  D.華航飛機失事給我們的啟示之一是,實現“三通”是對人權的維護。

  十六

  媽媽出的試題無疑是對人類智力的極大考驗。我已記不清楚當時我選擇的是哪一項了。總之,在我看來,每一項都很有些道理。
  我想,等臺灣靠了岸,今後就無所謂什麼“三通”不“三通”了。我也就可以從媽媽的題海戰術中一勞永逸地解放出來了。
  但就在這時,臺灣突然停下來不動了。
  臺灣是自己停下來的。
  此時,距離祖國大陸的海岸線,也就僅僅隔了那麼一條小小的水溝。
  水溝平均兩米見寬,大步也能邁過去。
  我們仍叫它臺灣海峽。
  雖然兩岸雞犬相聞,但就是沒有人邁過去,最多只是互相打個招呼。
  臺灣為什麼會停下來呢?
  也許是突然發現在這水溝的底部,並排躺著表姐和她男朋友的屍體吧。
  年復一年,他們也不會腐爛,在灑滿陽光的層層海浪中,珊瑚一樣不斷生長,魅人的海妖一般,散發出玫瑰花的香氣。 

 十七 

  洛桑又回來了。
  他這回搖身一變,加入了海軍。
  他整天的任務,便是用無線電遙控著滬東船廠最新下水的三條055型驅逐艦,讓它們在臺灣海峽裏面遊弋。
  這種驅逐艦為全塑質材,全長二十二釐米,吃水零點七米,艦上一應火控雷達、對空對海導彈和艦載直升機齊全。
  當然了,洛桑的身邊常常會出現我表哥的影子。表哥也用無線電操縱著蒼蠅般大小的一窩蜂殲八III,指揮它們總是從廣東的湛江遂溪機場起飛,然後直飛至澄海再出海,在臺灣海峽中線以西保持著安全距離巡邏,最後返航,全部飛行里程超過一千公里。
  這都使我憶起了幼稚園的美好時光,那時候,我總是與小夥伴們一起昏天黑地地玩玩具打群架。
  在軍艦和飛機的嗡嗡聲中,夾雜著慧空和尚念經和敲木魚的聲音。這傢伙自從在我家住下來了後就賴著不走了。
  經過這麼一段時間的折騰,廈門市的每戶人家都變成了寺廟,大街小巷響徹佛號。
  而爸爸和媽媽都像變了一個人,雙雙呈現了返老還童的模樣。
  我突然覺得,表姐要是能活到這一天,那該多麼好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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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松1969年出生于重慶,本科就讀於西南師範大學外語系,碩士畢業于武漢大學新聞學院。1991年,他以優異的成績參加考試並進入新華社,歷任對外部記者、主任、《瞭望東方》雜誌副主編。在這期間,他撰寫了大量報導中國文化動態的新聞和專訪,他還參加過中國第一次神農架野人考察。由他參與或單獨創作的長篇新聞作品包括政論性報告文學《妖魔化中國的背後》和有關克隆技術進展的報告文學《人造人》。
    韓松的科幻文學創作起源于大學時代。早在1991年,他的小說《流星》和《宇宙墓碑》就曾經同時在海峽兩岸的科幻界引起過廣泛的關注。此後,他相繼出版了長篇小說《2066之西行漫記或紅星照耀美國》、中短篇小說集《宇宙墓碑》和短篇小說《長城》等。
  韓松的早期成就,是獲得了臺灣《幻象》雜誌主辦的“全球華人科幻小說首次徵文”大獎的《宇宙墓碑》。接下來,他的小說還獲得了包括《科幻世界》“銀河獎”等多種科幻獎項。他的作品獨樹一幟,在讀者中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包括鄭文光、金濤、劉慈欣、薑雲生在內的許多中國著名科幻作家都曾表示,韓松在中國科幻文學中具有不可取代的特殊地位。美國《新聞週刊》(世界版)、專業科幻評論期刊《軌跡》、英國專業評論期刊《基礎》等,都曾有文章談論過韓松科幻文學的成就,並給予過高度評價。
  思考和寫作是韓松的最大樂趣。他的創作不局限在新聞報導和科幻小說。比如,他也創作過非常獨具特色的詩歌、雜文和無法歸類的其他小說。1999年他出版的《想像力宣言》,至今仍然是中國科幻文學領域見解獨到的作家獨白。
  象所有的文學大家一樣,韓松從來不在乎作品的發表是否,更不注重什麼個人的名望。每日的寫作本身,就是他的享受的源泉。也正是這種對創作的執著和熱情,導致了他對科幻文學文本的多次僭越。而《紅色海洋》則是這種文學僭越的最新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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