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百年虎透視台灣百年的變遷和歷史情結的小說  --- 


 坐在開往法拉盛的七號地下鐵車廂裡,曾山河一手插在灰色太空衣的口袋裡,歪斜著肩膀,冷漠地注視著窗外。整個紐約曼哈頓區的建築聳然豎天,高高低低的輪廓已盡在視野,即使在酷寒飄雪的冬天,仍是那樣壯麗繁華。世界貿易中心與帝國大廈那鶴立雞群的模樣,多少次曾出現在報章、雜誌或電影電視等傳播媒體,他也看過妻子素貞教女兒寄到台灣的風景明信片的景致。 其中一張還有巧巧的筆跡,令他回味無窮:

ㄑㄧㄣㄞˋ的爸爸:
  我和媽媽到紐約去玩,很ㄎㄞ心!看到許多ㄇㄛˊㄊㄧㄢㄉㄚˋㄌㄡ,姑媽ㄏㄞˊㄉㄞˋ我們到ㄗˋㄧㄡˊ女神ㄒㄧㄤˋ去ㄘㄢㄍㄨㄢ,現在就ㄐㄧˋㄐㄧˇ張ㄈㄥㄐㄧㄥˇ明信片給爸爸,希望爸爸快ㄌㄧㄞˊㄌㄨㄛˋㄕㄢㄐㄧ跟我們ㄊㄨㄢˊㄐㄩˋ。  

女兒巧巧敬上
 
現在那些值得懷念,並令他暗自嘻笑的耳語,卻成了創痛刺骨的記憶。他在洛杉磯的「小台北」,根本就找不到妻子和女兒的蹤跡,鄰居說她們搬家了。難道她們就這樣不知去向,消失無蹤?他到紐約,一下飛機就去朋友家打聽,也是毫無結果。  
下意識的摸摸胸口衣服裡面的十字架銀項鍊。那是他的生父陳耀先,兩年前在那幢號稱風港最高的建築--十層的寶島大樓落成時,分給眾兄弟姊妹的禮物。
 
那時,他的同父異母弟弟陳金文,就曾開玩笑說:
 
  「戴上它,我可要請上帝特別照顧我自己新開的貿易公司,讓它也像老爸的寶島一樣,多多發財!」金文瞥了一下山河,眼神流露出不屑與輕蔑,因為山河與妹妹錦繡從小到大,一直跟母親這邊的曾家人生活著,他只是偶爾來走動走動罷了。金文一直對他不很友善,而金文接納老爸給他的十字架,又有幾分無奈,只因為老爸篤信耶穌,而山河也受了洗,老爸的用心自然良苦。
 
現在,當他遭遇生平未有的挫敗和不幸時,總期望在冥冥中抓到一條救命繩索。他再一次從旅行袋裡掏出從雜貨店裡買到的地下鐵地圖,仔細查看行車路線,希望等一下到妹妹家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
 
一個黑人婦女的皮手套掉了下來,正好將他手中的地下鐵地圖碰落,他彎身撿起,瞥見身邊的中國人正在閱讀中文《世界日報》上的一則醒目的標題:
 
 劉大銘捲款潛逃
傳在洛杉磯出現
 
山河不禁心驚肉跳。他再瞄一下小標題「債權人委託討債公司來美追查」,讓他更感不安,生怕身邊的什麼人也許就是來跟蹤他,找他妹夫--劉大銘算帳的。
 
收好地圖,放入口袋,讓自己儘量鬆弛下來,仰靠著背,目光停留在被塗鴨得龍蛇飛舞的車廂牆板。地下鐵轟轟隆隆行駛著,山河的腦際交織著台北的喧囂與忙亂景象。當百樂公司發生財務危機那天,他就在公司的大門口挨了幾個人的揍,使他鼻青臉腫,至今猶有餘悸。山河的妹夫劉大銘常說:「百樂是永遠不倒的,員工和民眾都信任百樂,願意把他們的錢存在百樂,百樂創造利潤,與眾同樂!」如今,劉大銘卻已逃得遠遠的,杳如黃鶴。
 
車子到了終點站,他走出舒適的暖氣車廂,外面雪花如棉絮飄飄而下,寒氣襲人,臉頰和耳朵都有點發疼,路邊的沙石與落雪交混成烏灰色的雪泥,被行人踐踏,車輛輾壓,有如自己破碎模糊的心。
 
他拉起帽子,戴上皮手套,四下查看了門牌,確定了方位,往三十四號大道走去,半路上躲進一家漢堡店避避寒,填滿了空虛的腸肚,禁不住又從懷中取出皮夾,在餐桌睇視照片中的素貞和巧巧。
 
兩年前,當素貞堅持要帶巧巧出國時,講了一大堆的理由:為了孩子的前途著想,不必在台灣受到升學競爭的壓力,為了百樂電子企業公司在美的產品銷售業務,她願意負起一部分的責任,她就那樣趕時髦、飄飄逸逸走了。即使在山河獨影面鏡時,也常自慚形穢,常悔恨自己與素貞在一起時的無力感。他總是害怕、畏縮,缺乏自信,下意識的以為男女在床上的事是污穢齷齪的。素貞是聖女,純潔不可侵犯,教他心醉癡迷,無時無刻要對她頂禮膜拜,巧巧是寶貝,是明珠,他一看到女兒,眼睛就發亮。  
他再度奔向積雪的街道,幻想著素貞和巧巧或許會出奇不意出現在夢幻般的銀色世界裡,就像他和素貞在戀愛時看過的電影《齊瓦哥醫生》中的情節:齊瓦哥飢寒交迫在雪地裡踉蹌掙扎前行,誤認了前面的一對母女的背影,以為是自己妻女,趕上去嘶聲力竭呼喚,她們卻面露驚恐之色,匆匆走避。
 
找到了妹妹家的門牌,先站在門外張望,路邊有幾個頑皮的美國小孩正在丟擲雪球玩樂,有一個雪球還打到他褲腳。一輛幾乎整車覆著白雪的轎車,有如一座會走動的冰山,在雪路駛過,孩子們竟用雪球朝車輛擲去,擊中車子的,碎成了雪粉,童稚的笑聲在冰寒冷冽中漫開了歡樂之情,流亡者的心頭卻感染了濃得化不開的淒苦況味。
 
他按了鈴,對講機久久沒有回音,他又連按了幾次,好不容易傳來一個沙啞的男音:「哈囉!你找誰?」
 
「小龍!」他一時興奮起來,以為是錦繡的大兒子,嚷著:「我是舅舅。」
 
「你等一下再來。她現在正在跟我吵架!」
 
「你是小龍嗎?」
 
「我不是!」
 
「那你是?」
 
對講機裡換成妹妹激動的聲音:「你就稍等一下再來吧!」又換成台語:「河仔!委屈你啦!」
 
幾乎有一世紀之久,山河呆立著不知所措,任由自己的鼻水往下掛,彷彿自己成了冰人,與路邊堆得高高的積雪沒有兩樣。隔壁門口走道,有個穿皮衣的白人,正拿鏟子清理積雪,還把被雪掩沒的大垃圾袋取出,放在原地路邊,以便讓垃圾車運走。直到一個鐘頭後,他再度來訪時,見到自己妹妹,他才知道,門口走道的積雪若不清理,一旦有行人滑倒摔跤,是要負責任的,垃圾袋不綁好放妥,也要挨罰,這是一個法治的國家,沒有人可以例外。
 
  「河仔,你說呀!台灣錢淹腳目(古時候台灣剛開闢時,傳說金錢滿地,有淹腳目那麼多),本來是古時候說的,現在淹腳目的錢也都到美國來啦!」錦繡見了哥哥,寒暄不到幾句,就嘰嘰呱呱說個不停:「人家說台灣地方好,卻好不過三代人,真是不差呢!我那個死干樂(陀螺),到現在人在哪裡都還不知道哩!前幾天還打過電話來,勸我快點搬家,免得因為他倒了人家大筆債,我也惹上麻煩,伊說,伊在夏威夷辦點事,還要過一陣子才能來紐約,不知伊在搞什麼鬼?」
 
山河坐在沙發上啜著咖啡,緩和身上的寒氣,一時不便說什麼,也不想多嘴問剛才屋裡那個奇怪的男人到底是誰。或許妹妹也有她的祕密?
 
錦繡所說的死干樂--劉大銘,一直就像一副旋轉不停的陀螺般忙碌著,成天不見人影,深夜凌晨回家睡覺是常事,山河約略知道妹夫在外面也常與女人逢場作戲,他在妹妹面前,卻常幫著妹夫隱瞞講好話。而大銘有一次還說:「你妹妹帶了兩個孩子在美國有錢有閒的,還有什麼不如意的?我這個『太空人』在台灣,伊也該看開點,就算我偶爾搞搞女人,解解悶,也沒什麼嘛?」山河卻難得見到大銘正正式式的帶著女人荒唐。即使有那麼一點消息被山河探悉,大銘總是拍著山河的肩膀說:「老兄!多包涵!多包涵!你不包涵的話,就別在我公司做事了,到你生父那家寶島公司去,你可要看你兄弟的臉色哩!」
 
「大銘伊呀……」山河苦著臉,挪挪他鼻樑上的鏡片,說:「人是三頭六臂,只怪伊心大,想賺更多的錢,結果一垮就不可收拾。」
 
「這裡的中文報講,銘仔倒了五億多台幣逃出來,可是真的?」錦繡口氣有點緊張,聲調也變了。
 
「大概是吧!我也不十分清楚。」山河漫應著。
 
坐在溫暖舒適的客廳沙發上,傻傻地盯著壁毯上的圖畫,自由女神正高舉火炬,永不疲憊地散發和平與愛的光芒。在台灣,自己的生父家的客廳也掛著一幅大壁毯,是「最後的晚餐」,山河要離開台灣時,到寶島大樓去看生父,陳耀先語重心長:「到寶島來工作吧,寶島為了污染問題正在大傷腦筋,正在投資設置空氣淨化和廢水處理設備,寶島需要人手,你不必老是在意金文的話呀!」金文是陳家的長子,常常拿話諷刺山河,使他不免覺得自己與他們不同姓,幾十年來又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還是少去沾惹陳家人為妙,那種被蔑視的傷害,是他永難忘懷的。後來山河無意中知道,金文在百樂公司也有投資,與錦繡的丈夫多少有金錢往來,怪不得金文對錦繡比較友善。對於自己生父那邊的人,山河總是敬而遠之。
 
「阿繡,剛才到底怎麼回事?」山河好不容易迸出這句話。
 
錦繡的臉頰突然被燒紅了一般,蔓延到頸脖子,又帶氣地嘮叨起來:
 
「唉!你是死人嗎?烏雞母生白雞蛋--沒什麼稀奇呀!算來算去都是命安排,你以為我在這裡不寂寞嗎?」
 
山河感到自己頸窩血液賁張,一顆心七上八下,漾滿歉疚與不安,想起自己的妻子素貞,在美國要是也同妹妹一樣,發生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可讓他難堪的。
 
錦繡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水與脂粉味,使山河因為感冒還不大通暢的鼻子增加了刺激,打了一個哈啾,差點來不及摀住鼻子,只管哈著腰,臉朝地面噴出去。
 
「憨豬!」山河粗魯地罵自己。邊用右手掌接往一串清鼻涕,左手慌張地從褲袋裡掏出手帕,又抹臉又揩手,狼狽不堪。鼓起勇氣繼續把藏在心裡的話吐出來:「妳老公常說我憨豬,沒有生意頭腦,只會死讀書,難道我真是憨豬,我總是壞了人家好事,阿繡,那個男的到底是誰?」
 
錦繡沒好氣地站起來,丟給他一句話:「你自己顧你自己的老婆要緊,別雞婆啦!」
 
山河匆匆鑽進洗手間清理自己,並且撒了一泡尿,無意間發現一個男用保險套就在馬桶邊的地板上,他彎下身,用衛生紙抓起它,把它丟入馬桶裡,按動沖水把手,讓一團骯髒全沖走了。
 
一隻小小的塑膠鴨子擱在浴缸邊緣,有如準備下水游泳,想必是錦繡的小女兒的玩具,他洗過手,拿起鴨子把玩一會兒,童年往事的一幕,霎時撞進眼前:那日子,幼小的男孩常是不穿褲子的,頂多只穿開襠褲。他在院子裡逗幾隻鴨子玩,突然下部一陣被撕裂似的劇痛,小雞雞被鴨子咬住,扯來扯去,他拚命哭叫,使勁揮打鴨子,總算得勝,把鴨子打得歪倒一邊,被驚動了的阿母,出來一看究竟,還與表舅媽吵起來:「夭壽仔!你們養的鴨子亂咬蚯蚓吃,差點咬去河仔那地方……哼!鴨母,吃蚓(指不勞而獲)--要吃,就得打拚,別老想撿便宜。」
 
他再度回到沙發。一罐啤酒送到他手上,他啜了幾口,打量著錦繡,讀著她滑稽的眼神閃出的詭異神祕,他默然無語。錦繡是個豐滿成熟的三十九歲女人,到美國來一晃已四個年頭,當初家裡的阿母、阿公,雖然一再嘮叨阻止,奈何她已是嫁出去的女兒,拗不過她。山河、錦繡的生父在錦繡出國前含蓄地說:「世界變小了,到美國去也不算多遠,我跟你們的母親雖然同在一個城市,分開三十幾年卻沒見過面,又怎麼說呢!」她就這樣帶著兩個小孩以應聘身份來美,希望補償她過去沒有考上大學乃至留美的心願。如今,局面變得這樣不可收拾,百樂垮了,山河也似喪家之犬,惶惶不已。
 
「阿兄,不是我說你呀!」錦繡又嘮嘮叨了,她講話的那副德性就似家裡阿母的翻版:「你這款人老讓人摸不透,說你憨豬,是假的,我看你,褲腳內都是鬼(指詭計多端),要不然大銘也不會重用你,把價值好幾億的土地過戶到你名下。」
 
「冤枉冤枉!」山河剛剛通過喉嚨的啤酒差點噴出來,衝著解釋:「阿繡,妳知道的,我實際上並沒有得到幾塊錢好處,我只不過是『稻草人』,充充人頭罷了!妳丈夫炒地皮要逃稅利用利用我,我說給妳聽,百樂的關係企業向人買了地,故意又把價錢報少了,裝作賣給我,我再以四、五倍的價錢賣給公司,這樣公司就可以省掉許多稅,因為個人名義賣地不要營利稅,公司賣就要上稅,一下子省掉幾千萬哪!」
 
「現在他人呢?」錦繡瞪大了杏圓的眼問。
 
山河腦際裡仍然排除不掉剛才在馬桶邊所見的那隻被丟棄的保險套,胃裡一陣翻絞,心想這些年妹妹與大銘分居美國與台灣兩地,聚少離多,卻變得這樣離譜,也許自己妻子素貞她……不,那個純潔美麗的女神不至於這樣吧。
 
山河輕吁了一口氣說:「大銘跟我在台灣分手的時候,交代過我,妳的住址和電話不可以隨便給人知道,否則會有麻煩,他也要我勸妳快搬家,越快越好!」
 
「搬了家以後,他怎麼跟我聯繫呢?」
 
「妳可以找他洛杉磯的連絡人。」其實,山河與劉大銘道別時,大銘不隱瞞的說起,他打算暫時帶著情婦到華人較少的休士頓去躲起來。大銘也許根本就不想要紐約這邊的家。那時,山河才確定大銘有情婦,不免痛罵自己的後知後覺。
 
「這個死干樂!」錦繡打開一罐可口可樂,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恨不得很快把心裡的怒火一下子沖熄掉,柳葉長眉糾結一團,咒罵起來:「他就那麼狠心,把我們母子三人丟在一邊,自己帶了大筆款子去逍遙,又真便宜了他。」
 
「妳怎麼知道?」
 
「猜的。」
 
  山河坐得睏倦欲睡,在人世的萬迷陣裡,他又像疲憊茫然的狗,經歷天崩地裂之後,帶著破碎的心苟活著,在渾渾噩噩中,停止了自我意識,直到被錦繡的小女兒安娜的叫聲吵醒。
 
安娜長得高高胖胖,面孔圓圓甜甜,笑起來有一對迷人的小酒渦,像個小大人,在美國學校讀三年級,說話時偶爾還夾著幾句流利的英語。那副身材和外貌,大約是美國社會豐盛的食物養成的,根本不像九歲的孩子。
 
錦繡笑說:「妳舅舅呀!剛剛到了這裡,總要住一陣子,妳和小龍可以帶他去逛逛。」
 
安娜笑瞇瞇地甩甩頭,長長的兩條辮子在胸前擺動著,朝她舅舅撇撇嘴,扮了個鬼臉。
 
錦繡要開車去接小龍回來,要山河同去。小龍讀七年級,學校離家較遠,一個大男生雖然不須懼怕風雪,做母親的總有幾分擔心。
 
外面雪下得很大,行人中還有打傘遮雪的,可讓山河大開眼界,在台灣長住幾十年,從來沒見過下雪,更沒見過雨傘還有另一種用途。
 
「小龍差不多有一七○了,也長得胖胖的。」在車子裡,錦繡說出心裡的話:「我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也有麻煩,因為,在美國一般都太寂寞了,兩個小孩要是在家,我也不能不在家,要提防一下……」
  「提防什麼?真奇怪!」
  「小孩子不懂事,就怕他們發生了什麼事,這是不能不防的,在美國這種例子太多了,主要是因為地方太大了,每個人都被孤立起來。唉!這個年頭到美國來,大人也很辛苦呢!」  
講起有關男女的事,山河想起剛才在馬桶邊發現的保險套,不禁含蓄地問錦繡:  
「不過,你們大人自己可要當心些!我上洗手間時,看見了一件不應該看見的東西,就在馬桶邊……」 
「什麼嘛?你又捉到鬼啦?」
 
錦繡瞥了他一眼,雲鬢幾莖亂髮覆著她羞紅的臉,迸出一句:「你--氣死我了!」隨後又補充解釋:「今天我同他發脾氣,情緒不好,沒有心情打理家裡,我就知道他有壞習慣,常亂丟東西。」
 
前面一群少年穿著厚重的衣服在雪地裡慢慢走來。錦繡發現小龍後,停住車,對小龍嚷著:
 
  「看,車子裡坐的是誰?」
 
小龍望望山河,白胖的一張臉堆起生澀的笑容,脹得像皮球,興奮地叫著:
 
  「舅舅!舅舅!」高大微僂的身軀縮進後座。
 
  山河記得小龍出生才滿月,錦繡帶著小龍回風港的老家,大銘卻忙得有如無頭蒼蠅,根本不見人影。他和錦繡,還有母親,到曾祖父的房間去看曾祖父。
 
九十歲的曾祖父剛剛生過一場小病,在他添了外玄孫之後,乾癟而滿布皺紋的臉,流露著欣喜之色,說:
 
「時到,花就開,曾家代代子孫,天公保佑好福氣,阿繡呀!妳嫁到劉家也真有福氣……享受榮華富貴哪!」
 
剛坐完月子,吃得白白胖胖的錦繡,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她向曾祖父請教要為小孩取什麼名字好,曾祖父拄著拐杖,挪步到窗前,冷眼凝視著後院的「老虎眼」巨石,每逢過年過節,曾祖父總要叫家人祭拜它,已成了曾家的傳統習俗。那是一塊有一個人高的大石頭,狀似老虎頭,中間兩個洞孔,恰似隨時都在虎視眈眈。
 
曾祖父灼然的眸光與它交射,幾分欣喜挾著莊重的神色,喃喃地說:
 
「有虎!配上龍,真正好啊!人家說,猛虎不在當道臥,困龍也有上天時,阿繡伊丈夫,若不嫌棄我取的名字,就叫伊……叫伊『阿龍』好啦!」
 
錦繡摸摸嬰兒細毛軟軟的頭頂,朝嬰兒吹一口氣,說:「小龍,小龍,就叫伊小龍好啦!」
 
曾祖父回轉身來,從床邊的黑色木櫃裡,取出一面畫著黃色老虎的藍布給大家看,山河後來才知道那是所謂唐景崧所創建的「台灣民主國」的國旗。曾祖父想要說什麼,一時沒理清頭緒,有一句沒一句的說:
 
「龍生龍子,虎……虎生豹兒……唉!希望曾家猛虎……再度發威……再度發威……」
 
母親在一旁插嘴說:「河仔,你就快點娶個老婆,養一隻小老虎吧!」
 
轉眼間,小龍已到了美國,並且落地生根……
 
  「真快!真快!」山河嘆了一聲,說:「算起來有四年沒看到小龍了,記得小龍在台灣還參加過舅舅的婚禮,還問起潘阿姨--我的女朋友怎麼沒來,可讓新娘給氣壞了,舅舅可不好受。」
 
小龍滾圓白皙的臉泛起紅暈,轉了話頭,問:
 
「我爸爸呢?來美國了嗎?」
 
「來是來了,還沒到紐約。」
 
「我媽說,他會跟舅舅一起來,出了什麼事嗎?」
  兩個大人都沒作聲,車廂裡的暖氣驅不走兩顆心陣陣的寒意。
 
雨刷開動,清掃著玻璃窗上的落雪,白茫茫的冰天雪地裡,陌生、冷漠、迷離、荒誕,正是在天之涯的流亡者心境的寫照。  
  「看,松鼠出來了!」一大早,安娜便站在窗邊,拍打著玻璃窗,喊著:「舅舅,快來看,你快來看!」
 
山河在睡夢中被吵醒,睜開眼睛時,安娜拉著他伸出被子的手要他起床,把他硬拖到窗邊。
 
「Squirrel!Squirrel!」安娜叫著,手指著對面人家的後院,那兒看來積雪已有一、二尺高。
 
山河一下子沒會意,揉著惺忪睡眼,應著:
 
「石塊!石塊又怎麼啦?」
 
「是松鼠,松鼠!」安娜把肥嘟嘟的手指頭探進舅舅的耳朵裡,故意搔他癢。
 
「看到了。」山河用勁抱起她,讓她站在窗檯上。
 
安娜兩條渾圓玉白的大腿從紅短褲裡露出來,肉鼓鼓的臀部如山丘般高聳著,幾乎挨著他的臉。
 
「小松鼠,跳、跳、跳,踩破雞蛋,真好笑!」
 
安娜天真地嚷嚷叫叫,黑烏烏的眼珠子東轉西轉。九歲,才滿九歲。比山河自己女兒大一歲。山河心裡念著,在台灣的時候,安娜曾經用她那雙撫摸過外祖母臉頰的手,又到寶島公司的外祖父那邊,撫摸了外祖父的鬍鬚,儘管她的外祖父母分手已經三十幾年不曾往來,這件事卻讓山河、錦繡和某些知道祕密的親友竊笑著,山河自己的女兒還不是這樣,在兩個始終不願再見的老人家之間,傳遞著各自一半的親情。
 
雪地上的松鼠跳著、跳著,躲到樹幹後,探出頭,嘴裡嚼著什麼,蹦幾下,又鑽進樹洞裡不見了。
 
「來吃早點啦!」錦繡穿著一件素白的睡袍,走進來催促著:「今天是週末,下午可要去看看房子,準備搬家呀!」錦繡的長髮遮著半邊臉,略一偏斜,朝窗外探視:「看樣子,我們換個地方住也好。」
 
「媽媽每個週末都出去看房子,看個不停!」安娜抱怨說:「到底要看到什麼時候呢?」
 
「妳管啥米?沒大沒小!」錦繡的台語出口又改用國語:「妳不想在家看家,就跟妳舅舅到外面去逛吧!」
 
錦繡緊皺的眉毛和布滿血絲的眼球,使她一時變得苛刻兇惡。不知哪來的無名火燒起來,又對著山河尖起嗓門說:
 
「老哥!你就自己看著辦吧!你要到哪裡逛,就到哪裡逛,這兩個小頑皮,實在煩死我了!就帶他們走吧!」
 
山河可以想見自己妹妹心情的惡劣,也就不與計較。吃過早飯,他就隨著兩個小孩被帶出門。
 
雪停了,冷簌簌的風吹在臉上還可忍受,兩隻耳朵卻感受到疼,山河兩手緊插在外套口袋裡走著。小龍和安娜邊跑邊跳,不時拾起街道邊的雪,捏成一團球,互相投擲。
 
坐進七號車地下鐵車廂裡,小龍定下心,打開話匣,談起他對爸爸的思念,卻不能跟他見面,又說媽媽以前經常找經理人開車帶她四處去看房子,每次至少要他或妹妹跟著去,留一個人看家。有一次他和妹妹兩人都感冒了,媽媽還是要拖著他去,她不信他有病,還擰他耳朵,回來後就發了高燒。
 
「後來啊--」小龍怪聲氣地說:「媽媽就常跟那個經理人出去,看來媽媽倒蠻喜歡那個經理人的樣子。」
 
山河在洛杉磯時,就曾聽人家說,有些與丈夫分開在美國住的太太,為了解解寂寞,常常藉著看房子的理由與經理人親近。看樣子自己妹妹也難免會有同樣情形,素貞呢?他不敢想下去。
 
出了地下鐵車站,小龍帶他去世界貿易中心,他們買了票,坐高速電梯直上一百一十層的頂樓,看到整個大紐約的景致,群樓默立,人細如蟻,車似甲蟲,遠處雲水蒼茫,天地相連,在這世界性的大都市的最高之處,山河儘量讓自己的心境飄離塵凡,遠離現實。
 
小龍塞進一個銅板在望遠鏡的機器收錢孔裡,叫安娜站到望遠鏡筒邊看。
 
「哇!看得好近好清楚唷!教堂屋頂上有兩隻鴿子傻傻的停在那兒。」
 
「兩隻傻鳥!」小龍笑著說。
 
「我真希望看到媽媽。」
 
「安娜想不想爸爸?」山河問。
 
「不知道。」安娜的雙眼離開觀察孔,堆滿稚氣的微笑對著舅舅:「我倒想回台灣去看看外公的新房子,媽媽說,『寶島』的外公蓋的大樓有十層高……在風港是第一高。」
 
「我們現在在這兒,卻有十倍高哩!」山河說,「寶島的外公也常常念著你,要你們回去看看,說不定再過一陣子,另一幢大樓又蓋起來,聽說是十二層的,目前正在蓋。」
 
山河的生父陳耀先在風港新建的寶島大樓,下面四層辦公,中間四層租人,頂上兩層自己住。兩年前剛落成時,在風港是一大盛事,畢竟它是風港最高的建築。老陳耀先在大樓落成時開了一個酒會,並帶領賓客參觀,當他站在天台花園眺望風港全景時,頗有雲端之下,萬人之上的豪情。不禁拍拍山河的肩膀,得意地問他:「你媽知道我現在的情況嗎?」山河說:「約略聽到一點消息,她正在籌備開一家『摩登化』美容院。」山河凝視著遠在鐵版山頂上的鄭成功像,它只像一個突出的黑點,山河的家就在鐵版山山腳下。差不多四十年前,陳耀先給山河的母親招贅時,那兒還是一片清平沃野,綠油油的稻田一直延伸到風港的街道邊,如今已蓋滿了櫛比鱗次的房子。寶島大樓的落成,傲視整個風港,無疑的,對風港人是個大震撼。山河看到生父那副喜孜孜的樣子,不覺為自己出身農家而自卑,將近三十年來,他和錦繡一直偷偷摸摸地在跟生父來往,保持了非公開的關係。畢竟自己和妹妹繼承的是母親這邊的姓氏,兩代之間仍有無法彌補的裂痕存在,自己生父只能有限度的給予援助。想起生父,有時真不知該愛他還是恨他,兩種情愫夾纏不清。
 
山河與兩個小孩在街上閒逛,有時感到冷得難受,就進到商店或百貨公司裡躲一躲,享受一下暖氣。在異國摩天大樓的陰影下,他幾乎渾然忘我,如果沒有難堪的往事,他真願一輩子就在這兒待下來。
 
回到錦繡家裡,直到兩個小孩睡去後,他與錦繡在客廳看電視,兩人默默無語,錦繡一副失魂茫然的樣子,嘴角下掛,眼圈發紅,神情凝重。突然,電話鈴聲打破了沉默……
 
「算了!」錦繡對著話筒吼著:「你不用多解釋了,算我有眼無珠!」台語跟著冒出口:「要哭,沒目屎;要利息,連母錢也無!」她重重地掛斷電話,雙手掩臉,嚎啕大哭起來。
 
山河過去輕撫她的背,錦繡越感委屈,把頭彎下去,埋在膝蓋間,又哭又咳,就像要把一顆受傷流血的心嘔出來。
 
「阿繡,到底怎麼回事?是誰打電話來的?」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錦繡抽噎了久久,掙扎著,從喉管裡吐出話:「五萬……五萬美金哪……全泡湯了……我會死呀!」她急急地奔回臥室把自己關起來。
 
安娜房間裡也傳出了細碎的腳步聲和東西碰落地板的重擊聲,山河循聲走過去,只見安娜躺在床上,迅速地拉起棉被蓋上頭,忽而又自己拉下棉被,朝舅舅伸伸舌頭,放低嗓門說:
 
「我媽自己活該!」
 
「……」
 
「前幾天我就常聽到媽媽打電話時,跟一個人在發脾氣。」
 
「妳怎麼說媽媽活該?」
 
「他不應該跟那個男人來往。」
 
「他是誰?」
 
「大概是那個經理人!」安娜從床上坐起來。「有天早上,我提前回家,屋裡靜悄悄的,媽媽房間的門沒有關好,讓我看見了,……她跟那個男人在一起,真丟臉!……Whatashame!」
 
山河想起他第一天來時,在樓下按鈴碰釘子的事,不由得引發不祥的聯想,擔心錦繡會一時想不開,趕快衝過去敲她的房門,久久沒有回應,山河出拳猛擊,小龍和安娜也都緊張的跑過來。
 
「媽媽!快開門嘛!」安娜哭喊著,她也幫著用拳頭擂門。
 
「想辦法把門撞開好了!」
 
山河和小龍合力撞開了門,卻見錦繡好端端坐在床沿,淚流滿面淌著闖進來的三個不速之客。
 
「你們瘋了嗎?」錦繡嗄聲說:「你們以為天塌下來了?還不到時候哪!被人吃掉幾個錢算什麼?害不死我!」又迸出滑稽刺耳的台語:「狗,咬衰人!我這款人運氣不好!給人連累,怪誰?算了!」
 
「媽媽不要哭!媽媽不要哭!」安娜小心翼翼挪步前去,端詳一會母親,投身在母親懷裡。錦繡擁抱著女兒,痛苦地顫抖、啜泣著,恨不得把滿肚子的痛苦委屈全部嘔出來。
 
7
以後幾天,錦繡和山河又每天經由房屋經理人開車引導介紹,四處去看房子,有時又要山河在家陪孩子做功課。有時山河也去外面買東西,錦繡就叮囑他:「不要讓他們兄妹兩常常有單獨在一起的時間!」有時又特意把安娜也一起拉出去看房子,讓安娜連番抱怨「無聊透頂了」。
 
錦繡只能對著山河咬耳朵:「這種事情不能明說,又不能對他們放鬆懈,只有盼他們趕快長大懂事就好了。」
 
許多日子以後,當山河回到家鄉風港,進行市長選舉發表演說時,就當眾指陳了中國人在美國的困境,那些台灣的工商鉅子,一方面誇示台灣的繁榮進步,一方面拚命把資金和親人往外送,而在國外,也有許多想像不到的問題和困擾。想到自己妹妹和妻子的遭遇,就讓他有割心瀝血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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